一碗雞湯斷了舉人路
1899年,蔡東藩和弟子一起參加了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清時的鄉(xiāng)試共考三場,一場三晝夜。第一場考四書文和五言八韻詩,第二場考五經(jīng)文。兩場考畢,將墨卷呈交受卷官后,蔡東藩自我感覺良好,頗有些躊躇滿志。
農(nóng)歷八月十三,蔡東藩偕弟子又住進了考棚。陳獨秀曾對安慶的考棚有過回憶:考棚被分隔成十余丈長的號筒,每個號筒要住上近百個考生,號舍又低又矮,像鴿子似的排在那里。
好在蔡東藩過慣了苦日子,沒有像陳獨秀那樣“三魂丟掉二魂半”。這一場考經(jīng)史、時務(wù)策五道。中秋節(jié)前夜,蔡東藩已把文章謄寫清楚,等待第二天交卷。
第二天,為了滋補師徒三人,東家差人送了三碗蒸雞。蔡東藩有點不好意思接受,就在與送蒸雞的推搡之際,雞湯不慎濺出,正好濺到了已謄好的試卷。那時的試卷是印有紅格子的毛邊紙。雞湯一濺,紅色的格子,黑色的字體,互相滲透,致使原本端正清秀的字跡變得模糊難辨。
眼看著交卷的時辰快到了,蔡東藩急得直跺腳,匆忙攤開毛邊紙想要重新謄寫,可為時已晚了。蔡東藩只得將弄糊了試卷交了上去。
舊時的科舉制度,不僅注重文章的內(nèi)容,同時也講究字跡端正清秀,兩者缺一不可。結(jié)果自然可想而知了,蔡東藩的考卷被考官擱在一旁,名落孫山了,而他的兩個弟子卻上了“桂榜”,這可使蔡東藩面子上太過不去了。
他如坐針氈,思量再三,便向東家請辭。東家替他唏噓的同時,再三挽留??刹號|藩去意已決。分袂時,東家猶淚水涔涔,包了一個紅包,吩咐兩個兒子把蔡東藩送上船。
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懷著落第者的失意與無奈,蔡東藩又回到臨浦牛場頭。臨浦雖是繁榮之地,可他又不懂經(jīng)商之道,只能一門心思地扎進書堆里。很快地,生活就捉襟見肘了。后來,這事被好友邵伯棠知道了。
邵伯棠(1870~1911年),字廉存、希雍,號伯棠,山陰天樂鄉(xiāng)下邵村人,十六歲時應試為秀才。下邵村與牛場頭僅距二里路,當時均屬山陰縣天樂鄉(xiāng),可謂是蔡東藩同鄉(xiāng)。邵伯棠年長蔡東藩七歲,兩人關(guān)系甚篤。書信往來時,邵伯棠稱蔡為“吾同學友”,蔡東藩稱邵是“莫逆交”。
邵伯棠知道蔡東藩的處境后,就推薦他到山陰天樂私立蕺山小學堂教書。蕺山小學堂就在鎮(zhèn)上火神廟后面,蔡東藩便應允了。
蕺山小學堂是為了紀念明代鴻儒劉蕺山先生而建的。劉蕺山就是明末著名哲學家、“浙東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劉宗周。
原來,明天順年間(1457~1464年),郡太守彭誼主持鑿深臨浦、義橋交界處的磧堰山,引浦陽江水經(jīng)磧堰山口北入錢塘江,不再縈回西小江故道斗折東行。紹興府為了把山陰、會稽、蕭山三縣數(shù)百里田地,從浦陽江故道“洪禍”中搶救出來,在進化溪上修筑了麻溪壩,并立下了“磧堰口永不可塞,麻溪壩永不可開”的禁令。
麻溪壩一筑,把天樂鄉(xiāng)斬成了上、中天樂和下天樂兩截,上中天樂被擯在壩外。每遇山洪暴發(fā)和汛期,諸暨、浦江等縣下泄的洪水和進化溪的山洪被壩擋住,難向浦陽江故道宣泄,便在壩外肆虐造孽,壩外天樂變成一片澤國,每每顆粒無收。因此,壩內(nèi)、壩外形成以麻溪壩為焦點的“保壩”和“拆壩”的水利糾紛。
崇禎元年(1628年),劉蕺山被貶還鄉(xiāng),游學到臨浦,在茅山設(shè)點講學。他見麻溪壩一案懸而未決,就募捐集資,將原茅山閘改建為兩孔石閘,讓當?shù)乩习傩帐芤娣藴\。百姓為了紀念他,就在茅山閘南側(cè)修建了蕺山寺,春秋二祭。
對這樣的先賢,蔡東藩很是崇敬。因此教學之余,他常常到蕺山寺里轉(zhuǎn)悠。每每望著蕺山先生的塑像,他就會反復低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最能表現(xiàn)儒者宏大抱負和堅定信念的“橫渠四句”。
蔡東藩的教學也很講究藝術(shù)。一日,他為了讓學生明白學習的秘訣,便領(lǐng)著學生走出學堂,來到茅山上的竹園里。他指著一枝枝破土而出的竹筍說:“你們蹲在那筍前,聚精會神地瞧一瞧,它是不是在升高?”
學生們便蹲下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的竹筍。可是直到盯得眼睛酸痛,那筍依然如故,不見其長。有的學生忍不住站起來對蔡東藩說:“先生,沒見長啊?!睂W生們都附和說:“沒見長?。 ?/p>
于是,蔡東藩耐心地開導說:“這筍每時每刻都在滋長,只是我們?nèi)庋鄄煊X不到。學習也屬同理,知識的增長也是一點一滴積聚的,有時連自己也不易察覺到,但只要持之以恒,勤學不已,就會由知之甚少變?yōu)橹醵?。所以有人說,‘勤學如出土之筍,不見其增,日有所長’,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聽了這一席話,學生們頓開茅塞,懂得了“勤學則進,輟學則退”的道理。
就這樣,蔡東藩白天教書,晚上則挑燈夜讀,努力蕓窗。他在等待著“為生民立命”時刻的到來。
清官救國夢遇上科舉改革
寒來暑往,又到了大比之年。照例七月流火,暑熱減退,天氣該涼起來了???902年的農(nóng)歷八月,太陽依然肆無忌憚,空氣中仿佛流動著火焰一般。蔡東藩坐在船里,有些心緒不寧:我年已二十六歲了,這次再不中舉人,鎮(zhèn)上的人會怎樣看我?哎,上次都怪那雞湯!也許我命該如此吧。替人家考,都中了,自己卻……
坐立不安中,船靠了岸。蔡東藩走出船艙,耀眼的日光忽地刺入瞳中,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人越發(fā)煩躁不安了。
忽然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沁人心脾。蔡東藩抬頭望去,只見路旁的樹上綴滿了或淡黃或銀白的小花,一串挨著一串,一朵接著一朵,彼此互相推著擠著,好不活潑熱鬧。
面對如此生機勃勃的景象,他心頭一震,一掃陰霾,脫口吟道:“八月桂花遍地香,獨占三秋壓眾芳?!?/p>
一連三場,蔡東藩的文思如泉水般涌出。他筆走群象,思通神明,錦繡詩文渾然天成。
回臨浦的班船上,一同應試的同鄉(xiāng)問起蔡東藩的詩文。蔡東藩憑記憶如實說了。同鄉(xiāng)們一聽,紛紛道賀說:“如此詩文,蔡兄必定能赴鹿鳴宴了!”
《聊齋志異》中有一則《司文郎》的故事,說得是一瞽僧可通過焚稿嗅出文章的高下。一位同鄉(xiāng)就學著“瞽僧”的樣子,戲言道:“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p>
雖然蔡東藩謙遜一番,可內(nèi)心卻裊裊升起了喜悅。
豈料“文齊福不齊”,蔡東藩依然榜上無名。這正是:學政秉公,公子公孫皆入學;童生怨恨,恨爺恨祖不為官。
知道落榜的消息,蔡東藩整個人都木了。每當夜色深邃時,他總是獨自一人,在浦陽江邊躞蹀(xiè dié)。風從江上吹來,有些冷,也有些潮,可他渾然不覺,被漫上來的薄霧籠在里面。
他的親戚好友知曉后,怕蔡東藩想不開,一個個上門來勸導。
這一日,好友邵伯棠特地從上海趕來。一進門,邵伯棠見蔡東藩萎靡不振的樣子,就直言不諱地“罵”了起來:“你這個書呆子!你忘了庚子年連皇城都讓外國人給攻破了,太后、皇帝都跑了。這樣腐朽無能的朝廷,你還要去做官?你是不是昏了頭了?”
蔡東藩辯解道:“正是因為朝廷腐朽,才更需要有作為之官,以振國威、解民苦?。 ?/p>
“哈哈,好個有志之士!”邵伯棠呷了口茶,言道,“可你報國有門嗎?你有靈之文字,還不是遭主考官白眼嗎?東藩,值此世道,還是好好地成個家,搞些營生吧!”
“是該成個家了。”邵伯棠的話音剛落,蔡東藩的堂叔從門外走了進來。蔡東藩連忙起身讓座倒茶。
堂叔喝了一口茶,便說:“東藩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是獨苗,也該成家了吧?”
蔡東藩一聽堂叔提到了婚事,臉紅了一下,一時有些訥訥。
堂叔也顧不得蔡東藩害羞,繼續(xù)道:“我給你相中了一個女子,姓王。她是鄉(xiāng)下人,父母已去世了。雖然不通文墨,可人卻賢惠。你看怎樣?”
邵伯棠一聽,打趣道:“咱蔡秀才哪有此等心情?他呀,非等到金榜題名時,才肯與宰相之女洞房花燭。這樣的村姑怎入他的法眼?”
堂叔一聽,急了:“他已二十八歲了,與他同齡的人早就有子女了。不早了!”
蔡東藩知道邵伯棠在故意“挖苦”,一見堂叔的模樣,就說道:“叔叔,別聽他瘋言亂語的。我一介寒酸,誰家能看得上呢?”
“那好,過幾天我?guī)闳ヒ娨娒妗!碧檬逡姴號|藩有應允之意,喜滋滋地走了。
過了幾天,他的堂叔找了個借口,帶著蔡東藩去女方家“相親”,女方的堂叔把他們迎進了門。蔡東藩進了門,見王家雖然家境貧窮,卻里里外外整理得井井有條,知是個善于持家的女子。過了一會兒,王姑娘端上茶水。蔡東藩偷眼一看,這姑娘長得還秀氣,只是看上去顯得有些瘦弱和單薄。
王姑娘獻好茶,就進里間去了。堂叔把蔡東藩拉到一邊,問他怎么樣。蔡東藩紅著臉點了點頭。
見蔡東藩答應了,兩位堂叔就交換了庚帖。
又過了幾天,蔡東藩正就著腐乳吃著中飯,堂叔拿著龍鳳帖進來了,說道:“東藩,我去找算命先生合了一下生辰八字,你倆的屬相相配的。喏,這是算命先生擇定的黃道吉日,你看一下?!?/p>
可蔡東藩看過龍鳳帖后,卻苦著臉,一聲不吭。
“東藩,怎么了?”他的堂叔還以為是龍鳳帖出了問題。
“堂叔,我囊中羞澀,怎么辦婚事?”
原來是這樣。堂叔舒了口氣:“我已經(jīng)跟女方家商量過了,都是貧窮人家,只要一頂花轎,簡單地辦兩桌酒席就行了?!?/p>
1904年的秋天,蔡東藩雇了頂花轎,把王氏迎進了門。這拜堂儀式自是少不了。新郎、新娘四跪四拜后,又隨著二位老人繞著祭桌,踏著麻袋,左三圈,右三圈,才被送入洞房。
婚事雖然辦得簡單,小夫妻的新婚卻是美滿而幸福的。蔡東藩知道王氏來自鄉(xiāng)間,不熟悉鎮(zhèn)上的買賣,就把上街買菜一事給包了。王氏見夫婿厚道可親,也能體貼自己,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因此對蔡東藩的照顧也很體貼。
成了家的蔡東藩并沒有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他的清官救國之夢還未圓呢。于是,蔡東藩更加埋頭苦讀了。青燈黃卷,孜孜不倦,以期能博一領(lǐng)青衿,拯救社會沉疴。
然而世事變化無常。正當蔡東藩埋頭苦讀時,清廷于1905年9月2日頒發(fā)上諭,宣布“自丙午(1906年)科為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p>
原來,早在1901年清廷實行所謂“新政”后,各地封疆大吏紛紛上奏,要求改革科舉。1904年,清廷頒布《奏定學堂章程》,改八股為策論。1905年,袁世凱、張之洞等實權(quán)官員又遞呈了《請廢科舉折》,稱:“危迫情形,更甚曩日,科舉一日不停,士人皆有僥幸得第之心,以分其砥礪實修之志?!鼻逋楸0舱坏靡言t準了,已實行了千余年的科舉制度至此壽終正寢了。
這一消息傳來,蔡東藩眼神盡是凄苦,顧不得快要臨盆的王氏,沖出門外。外面大雨傾盆,早濕了青衫。
蔡東藩悲憤難抑,仰天大叫道:“我考功名,只求為國家效力,為生民立命。老天啊,你何以如此薄待于我?”
他喊了一陣,只覺喉頭嘶啞,那老天卻是沉默不語,除了賜下冰冷的雨水外,別無回答。
蔡東藩膝間一軟,跪倒在地。這時,一把雨傘撐住了他。淚眼蒙眬間,他抬頭望去,但見王氏腆著大肚子,正淚眼婆娑地注視著他。
她都快要臨盆,可別再生出事來。蔡東藩心頭一顫,急忙攙扶著王氏回了家。
過了幾天,王氏生下了一個兒子。想起那大雨里的一幕,他為兒子取名為“震濆”?!皾濉惫磐皣姟?,意為“噴涌”“噴射”。
教會學校謀生計
兒子的出世,讓蔡東藩體嘗到了初為人父的激動。可當他看到家徒四壁的樣子時,心中又擔憂了起來:“家中添丁加口了,我一介書生,該如何養(yǎng)家糊口???”
蔡東藩想來想去,除了教書,已別無他途了。于是,他托人在紹興一所教會學校謀得了教職。
這天一早,他告別了妻兒,為了省上幾個船錢,獨自一人翻越位于蕭紹邊界的藏山嶺。
走到半途,蔡東藩感覺有些累了,便走進路旁的亭子稍事休息。一陣山風徐徐吹來,蔡東藩頓覺精神了許多。
這時,一位四十開外的男子挑著滿滿的一擔柴來到亭外。他卸下柴擔,走進亭來。蔡東藩與他攀談了起來:“老哥,這柴是自家用的?”
“哎,哪是自家用的!挑到臨浦,變幾個錢,過日子吧?!?/p>
蔡東藩見他皮膚黝黑,腿肚上青筋扭結(jié),如爬滿蚯蚓一般,知是長期做勞力的緣故,不由又問道:“老哥就靠這謀生吧?”
“是啊。每天半夜到鹽商那秤上鹽,走兩個多小時到夏履(今紹興縣夏履鎮(zhèn))趕市。賣了鹽后再挑回一擔柴到臨浦街上賣掉?!?/p>
“這日子還好過嗎?”
“說什么好不好,只要能騙口飯吃就行了。哎!”那男子長嘆一聲,挑起柴擔“吭哧吭哧”地往山下走去。
蔡東藩望著那男子吃力的模樣,想到自家的生計,也不由地嘆息一聲。
“國勢日漸衰頹啊。庚子事變,連太后、皇帝都逃離了京城,小老百姓安能有好日子過?要改變國運,非得有清官把持朝政不可,非得多育人才不可??!”想到這,蔡東藩站了起來,又向山上爬去。
卻說自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伴隨著外來傳教士在華勢力的增長和中國社會對西學態(tài)度的變化,教會學校有了很大的發(fā)展。蔡東藩走進教會學校,仿佛是從一個古裝書世界跌入一個洋裝書世界,除了國文、算術(shù),還有神學、英文、體育等。他對這些課程的設(shè)置倒也贊同,尤其認可開展一些體育活動,以鍛煉學生體魄的做法。所以,后來蔡東藩在《問新國民教育當以何者為先》一文寫道:
犬羊與虎豹遇,則犬羊立靡?;⒈c狻猊遇,則虎豹亦蹶。何也?以犬羊之力不虎豹若,虎豹之力又不狻猊若也。獸類且然,況在國民。為今計,亟宜注重體育,鑄造國魂,務(wù)使人人有自衛(wèi)之能力,自強之健質(zhì),然后范之以德育,進之以智育,由強而明,與泰東西各國相頡頏,庶可和可守亦可戰(zhàn),而不致出列強下。
只是時間長了,蔡東藩就對學校生出不滿來了。原來教會學校每逢星期四下午、星期日上午都要做禮拜。起初,蔡東藩也好奇,參加了幾次??珊髞?,蔡東藩見那牧師站在禮拜堂上,低頭閉目,喃喃誦禱告詞,大說其教時,就覺得這基督神學只不過是一宗教而已,何必要強迫人人信仰呢?于是,就尋找著借口不參加禮拜了。
一日,蔡東藩見學校中的老師、學生見到洋人時,總是鞠躬敬禮,而洋人卻總昂著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便問一旁的一位國文老師:“這洋人是人,我等也是人,何以洋人如此傲慢?”
“人與人就是不一樣啊。洋學堂出來的先生,月薪五六十塊銀元,你我卻只有二十八塊?!边@國文教師答道。
“誠然這學校是洋人辦的,但人與人之間總得講究個禮數(shù)吧?”蔡東藩有些憤憤不平地說。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這學校的大權(quán)都掌握在洋人手中,你沒瞧見學生上國文課那樣子嗎?”這國文老師“唉”的一聲,轉(zhuǎn)身離去了。
是呀,難怪學生上國文課總是無精打采。蔡東藩站在原地,怔怔地想著:不,這樣不行。不是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嗎?我一定得想法子讓學生喜歡國文課,這文脈可不能斷?。?/p>
想到這,他走回宿舍,又鉆研起四書五經(jīng)來了。
第二天,蔡東藩走進教室,抓起一支粉筆,轉(zhuǎn)過身去,瞬間在黑板上勾勒出一個人像,然后讓學生猜測他畫的是誰。
這下,教室里亂哄哄了:
“這是孔圣人,肯定是的!”
“不對,這是孟圣人。”
“你們說的都不對,我猜,這是上帝!”
蔡東藩輕咳一聲,教室里靜了下來:“大家都錯了,這是越王勾踐。”于是,他講起“臥薪嘗膽”的故事。講完故事,蔡東藩又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行大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朗聲道:
“如今,值此國弱民窮之際,我們更要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毅力,乘此卓犖英年,淬志攻學,再接再厲,儲學識以待國之大用??!”
說完,他就在黑板上寫上這節(jié)國文課的題目:知中不知外,謂之盲瞽;知外不知中,謂之失心。有了前面的鋪墊,學生們認真地寫起作文來了。
過了幾天,蔡東藩生病了。蔡先生會不會來上課?學生正議論著,蔡東藩清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教室的門口,學生們見了個個肅然起敬。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p>
蔡東藩用平和的聲音精辟地解釋道:“就是說,上天要把大責任、大事業(yè)加在這個人的身上,必定先使這個人的心志、筋骨、體膚,經(jīng)受勞苦,歷盡磨煉,以增進知識,堅定意志……”
當講完這一段文字時,蔡東藩已是面如土色,汗流濕襟。學生們無不被他的這種精神所感動,漸漸地喜歡上國文課了。
1907年7月15日黎明,還在熟睡中的蔡東藩忽被街上一陣又一陣嘈雜聲驚醒:
“軒亭口要殺人了,快去看!”
“殺誰呀?哪個人要倒霉了?”
……
只聽到了腳步聲朝著一個方向去了。
第二天各種小道消息開始漫天飛舞。原來,昨天在軒亭口受刑的是大通學堂督辦秋瑾。
“是這個奇女子?。 辈號|藩也聽說過秋瑾的事,知道她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曾留學日本,作詩曰:“嗟險阻,嘆飄零,關(guān)山萬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绷魧W歸來,任紹興大通學堂督辦,治校甚嚴,還真槍實彈對學員施以軍事訓練。蔡東藩素懷教育救國理想,慕其校名,曾到觀音山觀看過該校的軍操課,見學員們列隊而行,扛著旗,扛著槍,唱著歌,隊列整齊,步伐矯健,引得聚于路邊觀看的市民嘖嘖驚嘆。一旁的蔡東藩也是贊賞不已。
據(jù)傳聞,秋瑾被抓過堂時,只提筆寫下“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個字,就擲筆不語了。后來,官府就匆匆定案,殺了秋瑾。
蔡東藩聽罷,已是同情起秋瑾來了:“即便秋瑾是革命黨人,意欲謀事,可僅憑一句詩,便臆斷為謀逆大罪,真不知所據(jù)何典?所引何律?又怎能讓人信服?朝廷讓這些庸官當政,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必將生出無數(shù)的事端來?!?/p>
秋瑾被殺后,兵役們到處搜查革命黨人。遇著居民行客,任意敲詐,連和尚、婦人,統(tǒng)說是秋瑾黨羽,得了賄賂,方才釋手。似蔡東藩這般文弱書生哪敢外出,就一門心思地窩在學校里教著書。
如此紛亂了一兩個月,兵役始稱沒有革命黨人了。這時,家人也托人捎來了口信,說王氏生下次子震康后患了病。家中妻病子小,蔡東藩不得不離了紹興回到了臨浦。
一朝中第朝中面圣
蔡東藩回到家,見王氏面黃肌瘦,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蔡東藩在床邊坐了下來,握著王氏的手問道:“請過郎中了嗎?”
王氏吃力地笑了笑:“老毛病了,看什么郎中,躺上幾天,就行了。”
蔡東藩生性內(nèi)斂,一向不善于言辭,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就站起身來。
第二天早上,蔡東藩手提一只元寶籃,來到了菜市場?!霸摻o妻子補一補了。”他信步來到肉攤前。肉案上的豬肉色澤鮮亮,自是誘人,可一問價錢,他只得干咳了幾聲,慢慢離開了。
蔡東藩拎著籃子,滿是心事似的,從菜場的一邊走到另一邊,籃子里卻是空空的。忽然,他被一陣剁豬肉的聲音驚醒了。原來,他又不知不覺地站在離肉攤不遠處了。
蔡東藩向肉攤張望了一陣,終于搖了搖頭,又走開了。
“喂,秀才,買菜???”蔡東藩見是豆腐攤攤主在打招呼,忙著點了點頭。
“秀才,現(xiàn)在在哪兒貴干???”這攤主識得蔡東藩,又問道。
“妻子病了,剛從紹興回來。這不,在家里閑著呢?!?/p>
攤主一聽,把蔡東藩拉在一旁,說道:“秀才,我家鄰居正托人找先生呢。你不妨辦個私塾,也可補貼家用啊?!?/p>
蔡東藩聽了,忙拱了拱手:“好,好,拜托你給說合說合。”
攤主點頭應允了。蔡東藩也買了幾塊豆腐,用荷葉包著,放入籃子中,又買了些蔬菜,拎著籃子往家走去。
他拐進小巷,忽見迎面走來一條狗,急忙避在一旁,把籃子提得高高的。狗從身邊走過,蔡東藩才把籃子放下,小心地向前走去,唯恐豆腐碎了。
一聽說蔡秀才要收學生了,鎮(zhèn)上有好多家長都要送子女上門來。但蔡東藩家房屋不大,他只收了湯偓人、吳浩生等學生就開課了,其中也包括長子震濆。學生不多,可歲齡卻參差不齊,有五六歲的,也有十來歲的。蔡東藩因材施教,讓年齡小的學《三字經(jīng)》《百家姓》,年齡大的學四書五經(jīng),而且教學極為嚴格。
這一天,私塾下學后,孔孝賡(臨浦自由孔村人)、李馬鞬、沈幼貢等人來到了牛場頭蔡家。幾人圍坐一起,談?wù)撈鹆诵侣劇?/p>
“諸位,是否聽說‘陳半街’的兒子與侄子要去日本留學了?”未待眾人理會,沈幼貢又顧自說道:“我國的政教風俗,也非盡師日本不可了。”沈幼貢話中所提到的“陳半街”,即臨浦柏山陳人陳子祥。陳子祥除有三百余畝田產(chǎn)外,還在臨浦街上開設(shè)了乾余錢莊、乾泰米行、義號雜貨店等,故老百姓稱他為“陳半街”。要去日本留學的就是陳子祥的二兒子陳朵如。按陳子祥的意愿是想陳朵如繼承自己的家業(yè),而陳朵如卻受當時“以日為師”思潮的影響,無心在家做土財主,決意負笈東瀛。后來,陳朵如創(chuàng)造了“零存整付”的儲蓄方法,成為著名的銀行家。
可李馬鞬對陳朵如此舉卻不屑一顧,他說:“日本乃是一島國,長期以華為師。如今反去留學日本,豈不有損尊嚴?不可??!”
沈幼貢與李馬鞬爭論了起來。蔡東藩連忙阻攔道:“兩位不要爭了。以我之見,這也或許是救衰起廢之方?!?/p>
“愿聞其詳?!睅讉€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日本雖為一島國,自維新后卻雄視東方,何也?皆為伊藤、山縣諸人留學西洋,學成而歸,政府用為將相的緣故。所以留學東洋也有可取之處。只是……”蔡東藩拿起了杯子,停了下來,沈幼貢等都拿眼看著他。
蔡東藩喝了一口茶,又說道:“根本萎,則枝葉枯,故不可盡師日本,而不學我國舊有之精粹。再則,日本尚且學西洋,若只學日本,恐徒襲皮毛,故留學者應以吸取西洋之精華為要?!?/p>
孔孝賡等人又議論了一番,方才散去。蔡東藩也躲進書房里,用起功來。
命運總是垂青那些時刻等待機會、不斷努力的人。轉(zhuǎn)眼到了1908年,這一年溥儀即位,次年改元,是為宣統(tǒng)元年。清廷為了慶賀新帝登基,在科舉廢除的情況下,又下詔舉辦“己酉科拔貢”考試。拔貢就是把秀才中的優(yōu)秀人才經(jīng)過考試選拔為國子監(jiān)生員的一種功名。依清代科舉制度,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yōu)的生員(秀才)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jiān),謂之拔貢。再經(jīng)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
雖然蔡東藩在家設(shè)學館授徒,可既讀“圣賢書”,自然向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生活,何況蔡東藩又始終抱著“清官救國”的理想。于是,一聲悅耳的春雷,讓年已三十三歲的蔡東藩又拎起考籃,走進了考場。
總算是蒼天不負有心人。這次拔貢,蔡東藩名列一等,被保送第二年春天入京參加朝考。
消息傳來,全鎮(zhèn)轟動,親朋好友紛紛前來蔡家賀喜??刹號|藩卻始終緊鎖著眉頭,像陰霾不開的天空。好友孔孝賡見狀,悄悄把蔡東藩拉到一旁:“蔡兄,青云得路,為何愁上眉頭?”
良久之后,蔡東藩仍不啟口。
“你這書呆子,朋友之間還有什么說不得的?如果你不把我當作朋友看,不說也行,我這就離去!”孔孝賡有些怒火了。
蔡東藩微微苦笑,說道:“赴京朝考,路遠迢迢,我這窮先生何來這么多的盤纏?”說著搖了搖頭,神情之間透著幾分無奈,幾分沮喪。
原來如此!孔孝賡微微一笑:“小菜一碟,這事包在我身上,你也別犯愁了,好好溫習功課就得了。”言罷,徑自離去了。
過了年,眼瞅著考試日期臨近了,去京城的盤纏卻依然沒有籌齊。蔡東藩憂從中來,不免有阮籍窮途之慨。王氏見蔡東藩長吁短嘆的,心知是為了盤纏的事,可她也無計可施,只能默默地陪著蔡東藩。
一日晚飯后,蔡東藩夫妻無言地干坐著。此時,孔孝賡走了進來,見了這番情形,玩笑道:“天上鳥兒對對翱翔,屋內(nèi)夫妻脈脈情深??!”
“可真會開玩笑,沒看見咱倆快要淚眼對淚眼了?!蓖跏线艘豢冢χ屪瞬?。
孔孝賡“哈哈”一笑,從懷里掏出幾張銀票來,放在桌子上:“何以解憂,唯有孔方兄。”
蔡東藩見了,把銀票推到孔孝賡面前:“你以為你是富翁啊,這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一不會偷,二不會搶。這錢啊,是我們這幾個朋友給湊的?!笨仔①s知道蔡東藩為人有些“迂腐”,這趕緊把這錢的來歷給說了。
“這……這……”蔡東藩一時竟說不出話了。
“別這呀那呀的了,但愿蔡兄此去,能夠金榜題名。”說著,孔孝賡把錢推給蔡東藩。
如同寒冬臘月拂面而來一股溫暖的熱流,蔡東藩的眼角不禁有點濕潤了。他緊緊握住了孔孝賡的手。
這年春天,百花盛開,到處青翠欲滴。臨浦外江碼頭,王氏攜二子隨同孔孝賡等朋友前來為蔡東藩送行。王氏握著蔡東藩的手,紅著眼眶,說道:“這一去千里迢迢,你可要小心才是?!?/p>
蔡東藩望著妻子瘦弱的身子,心有不忍,便叮囑妻子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在好友的祝愿中,蔡東藩上了航船。船經(jīng)過小礫山,但見浦陽江、富春江從兩邊流來,一直一彎,忽地撲進了錢塘江的懷抱,開始浩浩蕩蕩地流向大海。蔡東藩見此情景,早已意氣風發(fā),忍不住吟詩道:“此去但教磨鐵硯,再來唯望插金蓮。”
船到杭州,蔡東藩改乘火車到上海,又坐輪船到天津。就這樣,蔡東藩一路迎著春風,隨著北去的大雁,滿懷雄心地來到北京。
復試時間為一天,試題為策論《始皇筑長城、煬帝開運河功過比較論》和《厥貢金三品義》。蔡東藩平素酷愛史書。見此策論,不由大喜。他屏氣凝神,即本著“長城之筑,衛(wèi)國也;運河之開,利民也”的主旨振筆疾書,把幾十年的寒窗苦讀全交付給了這支狼毫。最后他以“聚民力,即筑無形之長城;浚民智,即開流長之運河”結(jié)了題。而第二篇策論,蔡東藩卻頗費了一番腦筋,最后援引《禹貢》《鹽鐵論》等古籍中有關(guān)開采金、銀、銅的論述,進行了一些闡述。
終于發(fā)榜了,蔡東藩忐忑不安地擠在人群里,踮起腳,從縫隙中用力地在皇榜上搜索著自己的名字:趙榮昌、嚴立成、彭耀祖……幾行下來,唯獨不見“蔡郕”兩個字。
蔡東藩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揉了幾下眼睛,又睜大眼看去。忽然,“蔡郕”二字跳入了眼簾。
頓時,蔡東藩全身如中雷擊。他趕緊又揉幾下眼睛,細細瞧去,真是“蔡郕”!望之燦爛奪目。
幾十年寒窗的辛酸,都在霎時得到了回報。一行清淚順著蔡東藩的臉頰流了下來,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臨浦,把這一喜訊告訴給妻兒親友。
而此時,他的周遭已是紛亂一片了。士子們哪里還顧得上斯文,有下跪感謝上蒼的,有仰天狂笑的,有痛哭流涕的,還有傻傻發(fā)笑的……千姿百態(tài),不一而足,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捎钟卸嗌偈咳?,蠅燈青案,耗盡青春,依然榜上無名。唉!”蔡東藩嘆息著,擠出人群,回到住所。
過了幾天,朝中來人通知,皇帝要召見優(yōu)貢,每人須準備一套繡花的朝服和一串朝珠。
蔡東藩聽了,原本喜悅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了許多。他匆忙躲進房內(nèi),細細盤算起盤纏來。好在來時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了一點錢。于是,他僅僅留下了回程的費用,硬著頭皮買下了朝服、朝珠。
這天五更時分,蔡東藩和今科錄取的同僚們頂著滿天星斗,由禮部司官率領(lǐng)著,到皇宮朝見皇帝。
等啊,等啊。終于他們在一名官員的引導下,進了太和殿里。再由太監(jiān)接引著,跪到指定的地方,還得屏息呼吸,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響,更不能擅自抬頭偷看。蔡東藩因為緊張,手心里都攥出汗來了。
就在這時,猛然聽得“叭叭叭”三聲鞭響,然后是一陣悠揚的鼓樂響起。接著,一個尖細的聲音高喊道:“萬歲爺駕臨了!”
蔡東藩夾在中間,整個人仿佛窒息了似的,只聽一陣“嚓嚓嚓”的靴子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于是,蔡東藩跟著山呼舞蹈:“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耳旁久久回響著這聲音。
又是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跪安!”
一百多人山呼一聲:“萬歲?!本偷怪顺鎏偷顏怼?/p>
回到住所,蔡東藩想來好笑,這番折騰下來,竟然連皇帝長得怎么樣都不知道。
朝見后,主考官陸潤庠宴請考中的蘇浙同鄉(xiāng)。陸潤庠(1841~1915年),字鳳石,蘇州人。同治十三年(1874年)中狀元,官至太保、東閣大學士,謚文端。他有一個癖好,喜歡喝紹興黃酒,得中狀元后,紹興黃酒也被人稱為“狀元紅”了。
席間,陸潤庠舉起盛滿紹興黃酒的瓷碗說:“這紹興黃酒好??!當年,陸某正是喝了這黃酒才得中狀元。諸位同鄉(xiāng),今日同飲紹興黃酒,他日當精忠報國,造福鄉(xiāng)里啊?!?/p>
蔡東藩聽了,熱血沸騰,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前景。是啊,自己“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就要實現(xiàn)了。
宴后,陸潤庠又給每位優(yōu)貢生題寫了條幅。浙江省全體入選的優(yōu)貢生還喜滋滋地一起合了影。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幾位蘇浙同鄉(xiāng)相約去了西直門外的萬牲園。蔡東藩等信步前進,猛聽得一聲奇吼,仿佛與雷聲相似。眾人來到獅檻旁,但見獅威方發(fā),項中鬣豎作一團,張著大口,滴著饞涎。眾人見所未見,大為驚異。再向前行,有豹,有象,有蟒,統(tǒng)是世所罕睹。
趨出動物園,移步前行,即見奇花異草,倚態(tài)爭芬,風吹百和之香,日映千重之錦,真可謂怡情悅色,豁目賞心,惹得這班優(yōu)貢生紛紛吟詩賦句。
唯獨蔡東藩皺起眉頭,暗嘆道:“國帑空虛,民有饑色,野有餓莩,還歲縻款項,豢養(yǎng)無用之禽獸。唉,西人嘲我國為睡獅,我真愿一吼而即起啊?!?/p>
又過了幾天,吏部的公文下來了,蔡東藩被調(diào)遣福建以知縣職銜等候補缺。他便收拾了行裝,躊躇滿志地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
癡夢中覺醒
蔡東藩金榜題名,榮歸故里,整個臨浦鎮(zhèn)轟動了,賀喜之人絡(luò)繹不絕。
總算消停了下來,蔡東藩邀了幾個好友,到逸園喝茶看戲。
臨浦的茶館大大小小有四十多家,較為有名的如逸園、鴻園、菊花樓、青蓮閣等。大茶館設(shè)有戲臺,可以演的篤班。中檔的茶店里有一塊高出地面的木板,上置一桌一椅,供說大書。小茶館開在小街小弄,一般以店主人姓名作店名。
上了三樓,女招待上了茶水。蔡東藩站起身來,言道:“多蒙各位好友出資相助,鄙人方能上京應考,得中金榜。只是家徒四壁,這錢恐得拖延時日了?!闭f畢,拱手道謝不止。
在座的數(shù)邵勉卿最為年長,他一聽蔡東藩如此說來,唯恐蔡東藩為此事老惦念于心。于是,哈哈一笑,戲言道:“君不聞‘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區(qū)區(qū)小錢何必掛齒?!?/p>
孰料語音剛落,蔡東藩騰地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窗前,顧自看起浦陽江來。
大家知是傷著了蔡東藩,彼此面面相覷著??仔①s見狀,忙說道:“邵兄,此言差矣!咱東藩兄豈是蠅營狗茍之輩?他走上仕途,是為了安民立邦?。 闭f罷,眼睛向邵勉卿瞧去。
邵勉卿心領(lǐng)神會,走到窗前,作揖道:“小的胡言亂語,沖撞了蔡大人,請大人寬宥則個?!?/p>
蔡東藩也知邵勉卿適才的言語是玩笑,只是一時聽了忍受不了而已。此刻,他見邵勉卿如此裝腔作勢,便笑著回了席,眉毛又生動了起來:“蔡某將食俸祿,責重泰山,誓當如邵兄筑江塘、修道路,視百姓為天,愛民、澤民、利民。雖有跌撲逆折,也不背圣言而墜青云之志!”原來邵勉卿因家境貧寒,只讀了六七年村塾,靠設(shè)館授徒為生,卻十分關(guān)心公益,曾醵款監(jiān)工修筑浦陽江江塘和天樂鄉(xiāng)下邵村至臨浦的道路。
蔡東藩此言一出,邵勉卿等早已鼓起掌來。卻不料席間一人,“嘿嘿”冷笑不已。
孔孝賡見是邵伯棠,拱手道:“伯棠兄特意從上海趕來賀喜,難得,難得!”
“我不是來賀喜的,而是來潑冷水的?!贝蠹衣犃松鄄牡脑?,頓時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驚訝?!皩W而優(yōu)則仕”,這是多少寒窗苦讀人夢寐以求的夙愿?。∪缃?,蔡東藩總算有了功名,邵伯棠卻要潑什么冷水,真不知他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眾人都睜著眼望著邵伯棠。
邵伯棠站起身來,說道:“當今朝綱廢弛,表面上士讀于廬,農(nóng)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販于市,各安生業(yè),共樂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蕩皇恩。事實上,早已危機四伏了?!督B興公報》曾報道蕭山縣令余竹舫收取呈規(guī)費的事。他為了撈取老百姓的錢財,凡到他手中的案件不論奸搶匪盜,哪管你十萬火急,先給你積壓半月一月,迫使訴訟者賄送銀錢,稱之為呈費。如此貪官當?shù)?,?nèi)亂又怎能止?外患更是頻頻,所以清王朝已是奄奄一息了。圣人有言‘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卷而懷之’。蔡老弟卻便要去蹚這渾水,誠為不智也?!?/p>
邵伯棠的話像一盆冷水,讓蔡東藩激昂的情緒,頓時涼了半截。他目視邵伯棠,竟如木雕泥塑一般。
邵勉卿連忙去拉邵伯棠。邵伯棠不理會,依然滔滔不絕地言道:“蔡老弟,只是一介書生,不是當官的料。為官者,一定工于諧媚,善于揣摩,見上司如狗馬,對百姓如虎狼。蔡老弟,你是個榆木腦袋,手也不會伸得很長,怎么能做官?不如寫些文章,營生罷了?!?/p>
邵伯棠的話音剛落,蔡東藩便顧自拂袖離去了。好端端的茶宴竟弄得個不歡而散!
最是一年春好處。1911年初春的一天,碧空如洗。就在這一片明麗中,蔡東藩辭別了妻兒,踏上了福建赴任之路。路過錢塘江,已是夕陽西下,江水被染得一片金黃,后浪推著前浪,激起碎金萬點。千帆萬槳,往來穿梭,仿佛一派大興大盛的景象。他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深深陶醉了,對前程更是充滿了信心。
船到上海,蔡東藩專程到河南中路三百二十五號會文堂書局拜訪邵伯棠,為那日不禮貌的舉止道個歉。此時的蔡東藩沒有想到,后來他竟與會文堂書局結(jié)下了不少的緣分。
會文堂書局創(chuàng)辦于1903年,由沈玉林、湯壽潛等籌辦。湯壽潛(1856~1917年),字蟄先(一作蟄仙),山陰天樂鄉(xiāng)人(今蕭山區(qū)進化鎮(zhèn)),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進士,著有《危言》一書,主張變法。1905年,美國商人企圖攫取浙贛鐵路的修筑權(quán),湯壽潛聯(lián)絡(luò)旅滬浙江同鄉(xiāng),籌集民股,自辦全浙鐵路,為清末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和實業(yè)家。當時,湯壽潛出于對清政府的失望,斷絕了與官場的來往,走上了以出版扶助教育的道路。邵伯棠與湯壽潛家是姻親。正是因為這層關(guān)系,書局創(chuàng)辦時,湯壽潛便委托他的幼弟湯壽銘和邵伯棠一起主事。
邵伯棠見蔡東藩來訪,喜出望外,趕忙拉著蔡東藩坐下。蔡東藩言道:“伯棠兄,那日在逸園多有失禮之處,請伯棠兄包涵?!?/p>
“我倆至交,何必客套。蔡老弟,你這是要去福建吧?”邵伯棠遞上了一杯茶。
蔡東藩點點頭。邵伯棠嘆了口氣,說:“我知道蔡老弟的脾氣。也罷,去經(jīng)歷一番也好?!?/p>
蔡東藩扯開了話題,問道:“伯棠兄,新近又寫了哪些大作?”
頓時,邵伯棠神采飛揚起來,說:“欲救國必革命,欲政治革命當自文字革命始!文字為經(jīng)國之略,我深感學子以學國文為最苦,也欲借文字來喚醒學子,激勵學子,已出版了《初學論說文范》《女子論說文范》。時下,又完成了《高等小學論說文范》。”說完,他捧出厚厚的一疊文稿。
蔡東藩抽出一篇《民氣說》,讀了起來:
國之存亡系乎民,民之強弱視乎氣。人而無氣者,其人罔不死;國而無氣者,其國罔不亡。是故,欲造偉大之國民,必先有強壯之民氣。悲夫,吾國數(shù)千年來,一民氣消沉之時代也。推尋其故,一由于陋儒之束縛,二由于暴君之摧鋤。積習既深,成為天性。
讀罷,蔡東藩怦怦心動,不禁言道:“發(fā)愛國之思想,播良善之種子,莫如伯棠兄此文。”
“發(fā)愛國之思想,播良善之種子?”邵伯棠沉思著。突然,他一把抓住蔡東藩的手,大笑道:“此言甚好,我當弁之卷首。”
兩人論古談今一番,蔡東藩別過了邵伯棠,披星戴月,歷經(jīng)跋涉,終于到達了福建省城福州,在驛館里住了下來。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腐敗的清政府與英國政府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南京條約》,福州被辟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街上是洋行林立,洋貨滿街,可福州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卻遭到嚴重的沖擊,老百姓的生活更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唉,首用國貨,應為全國倡啊?!辈號|藩嘆息著回到驛館,執(zhí)筆寫道:
自五口通商以后,洋貨暢行,土貨滯銷。瞻彼西商,歲括吾巨金以去。利源將因而立涸,以涓涓莫塞之漏卮,尚堪鑿之使巨乎?
擱下了筆,蔡東藩走到窗前,憑窗遠眺,只見暮色掩來,山林隱晦。因此,他越發(fā)盼望著能早日上任,為百姓做些實事。
第二天,蔡東藩來到巡撫衙門,對門房說道:“我是欽令候補知縣,有事要晉見巡撫大人,煩請通報一聲?!?/p>
宰相門房七品官,這巡撫衙門的門檻也不是那么好邁的。果然,門房見蔡東藩一副寒酸樣,又沒有門包奉上,就蹺著腿,顧自與旁邊的人說起話來了。
蔡東藩等了許久,也不見門房答話,便上前一步,又說道:“我是候補知縣,勞駕您給通報一聲?!?/p>
門房伸出手來,說道:“拿來!”
蔡東藩以為門房要驗看憑證,就遞上了那張皇命。
門房瞅了一眼,鼻孔里冷笑一聲:“巡撫大人不在衙門,改日再來吧!”臉上已現(xiàn)出了鄙視的神氣。
蔡東藩聽了,只得悻悻而歸。接連幾天,他上幾個府衙去打聽,卻連官都沒見著就被門房給回絕了。在驛館里,他看著幾個與他一起進驛館等待分配的同僚都得到了任命走了,就更加焦急萬分了。后來,他央著了一位同僚,好不容易在巡撫府衙見著了巡撫、藩臺和臬臺。
蔡東藩進了大廳,報上了姓名,躬身站在一旁,等待巡撫發(fā)話。
這巡撫大人瞧了一下蔡東藩,冷冷地問道:“蔡大人,所為何來???”
蔡東藩又躬了躬身,言道:“卑職奉皇命而來,懇請大人早日放任,讓卑職能為國效力?!?/p>
巡撫沉吟片刻,與藩臺、臬臺互望了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現(xiàn)下沒有空缺。你既然是知縣候補,就等著補缺吧!”
“這……這……”蔡東藩一時囁嚅,可想到自己的盤纏已無多,便抬起頭來言道:“大人,不知什么時候有缺?總得給個時間呀。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大廳里已一陣哄笑。正當蔡東藩不知所措時,藩臺已說道:“蔡大人,補缺嗎,要有缺才能補,什么時候有缺,要到有的時候才有?。 ?/p>
蔡東藩還想說什么,巡撫大人已端起茶來,仆人喊道:“送客!”
他只得退出大廳,心灰意冷地返回了驛館。這時,那位同僚已放了官,見蔡東藩回來了,便問道:“蔡兄,放了嗎?”
蔡東藩唯有苦笑,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你呀,真是個書呆子!也怪我,沒給你說清楚。你送了贄見禮了嗎?”
“什么是贄見禮?”蔡東藩不解。
這同僚聽了,便搖了搖頭,說起了贄見禮的來由。這贄見禮也叫“見面禮”。第一次參拜上司自然少不了這贄見禮,即便是平時拜見也要送這贄見禮。
“那你們都送了?”蔡東藩又問道。
這同僚見蔡東藩為人剛直,誠心想幫助他,也顧不得丟顏面了,說:“若沒有運動,猶如寺觀中的老雄雞,永遠沒有出山的日子。就是用錢運動了,也要手腕靈活,否則還是得不到好缺?!?/p>
蔡東藩聽了,頓時怒氣沖沖地說:“那一張皇文,豈不成了廢紙嗎?”
“雖說有了皇命,若不送禮,也是沒有官做?。 ?/p>
蔡東藩一聽,好像大冬天讓人兜頭倒了一盆冰水,驚得目瞪口呆。轉(zhuǎn)瞬間,渾身的血液又騰地一下子都涌到了臉上,他憤慨地說:“國家取士是為什么?還不是為了理萬民、治庶政嗎?居官之本是什么?還不是天理、良心嗎?今先養(yǎng)了一班庸碌卑鄙之人物,躬居民上,政能治嗎?”這同僚見蔡東藩冥頑不化,不再多說,上任去了。
這一晚,蔡東藩良久無法闔眼:“自己二十多載寒窗,好不容易候補了知縣,總道是要實現(xiàn)自己理萬民、治庶政的理想了,誰料金盆玉碗皆貯狗矢!夢難圓,我又怎能為了官祿爵位而仰人鼻息、摧眉折腰呢?圣人云,為政在人。這些官員不修君子之道,不行仁者之政,這樣的朝廷恐不長久了!我何不歸去?”
驚弦雁避,駭浪船回。此時,蔡東藩已從“清官救國”的癡夢中驚醒過來。他爬起床,懷著對清廷的深深失望,奮筆疾書起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吾枉文以求知,已增慚汗。如枉道以求官,等于為國家添一蠅狗,即為國多一蠹賊。負己尚可,負國負民斷不可!
第二天,蔡東藩遂拼擋行李,托病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