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暴風雨前后
暴風雨很快地到來了又過去了。
作為革命的熱情的宣傳家,他根本不敢逆料,自己會在革命的凱歌聲中被迫潰退。失敗使人深刻。從此,辛亥革命以大量的感性材料,進入他的視野,構(gòu)成為未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反思主題。
30 灰色的教師生涯
現(xiàn)實比預感更可怕。
遠離日本就像遠離了故土。祖國反而成了陌生的異邦——真是悲劇!理想早已爆出芽冠,而且綻開嫩葉,如今向哪里尋找一片植根的土壤?雖然說道路可以選擇,但是當環(huán)境變得不可選擇的時候,道路已不復是原來的道路了。
4月,許壽裳提前歸國,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擔任教務長。由于他的引薦,周樹人便也很快到校。一門生理衛(wèi)生課,半門植物課,從此開始灰色的教師生涯。
文學成了迢遙的記記。其實,即使寫,即使譯,又將發(fā)表到什么地方?信仰碰在鐵壁上,撕裂聲響在心里。他根本不相信憑一根教鞭就可以影響國民。但是無路可走。幾年前,好不容易從生理科學的繭殼里爬出來,今天是主動尋找洞口,乖乖地爬將進去——這是怎樣的一種幽默?。?/p>
一個倡導個性解放的人,終于被職業(yè)封閉起來。面對著幾十雙閃閃熠熠的眼睛,周樹人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
青春!青春!屬于自己的已經(jīng)收束,而屬于他們的才不過剛剛開頭!他從這樣的年歲里過來,知道知識的渴求是怎樣的一種況味;更重要的是,不能把身上過早籠罩的暮氣傳染給他們。就這樣,他不得不把思慮集中到自己擔負的工作上來了。
上課時,他從來不翻書,說話也不多,只是扼要地講述重點的部分,或是補充一些講義里沒有的知識,盡可能把更多思考的余地留給學生。學生首先是人,不是被動的機器。他認為,作為教師,應當尊重他們的自主性和發(fā)揮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既然教師有輸出的自由,學生也就有了接受或拒絕接受的自由。
數(shù)學科有一個學生,在日本教員上課時打了個呵欠,日本教員認為是對他不尊敬,要記過處分。學生群起反對,一下子便把事情鬧僵了。周樹人覺得,這樣鬧下去,可能會給學生造成損失,只好主動站出來調(diào)解。他說:“這件事可以從兩個方面解釋。在教師方面,學生打呵欠,自然是學習時注意力不集中;在同學方面,則是教師教得不好,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既然不同意給一個人記過,為了使全班安心上課,大家都記過好了。”貌似中庸,實則偏袒。妙極了。全班一律記過,自然等于不記,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每隔一個星期,他都同擔任植物學的日本教員一起,帶領(lǐng)全班學生到錢塘門外的孤山、葛嶺、岳墳、北高峰一帶實習,采集和制作植物標本。
他背著一只自制的馬口鐵采集箱,攜著剪刀和鐵鍤,短小精悍,動作敏捷,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采集時,他并不特別的做示范,只是預定了地點,讓學生們按照課堂上的理論,各自獨立行動。結(jié)隊歸來,日本教員坐轎子,他則一直陪著學生們步行。
除了已逝的少年時代,周樹人從來未曾如此親近大自然。有時候,他就約了動物學教師楊乃康一起到西湖去,各采各的標本。由于與這一帶植物的廣泛接觸,他甚至起了編一部《西湖植物志》的動念。不知為什么,他總是這般喜歡植物,喜歡野草,也許是出于對童年的夢幻般的依戀?或純粹是一種精神寄托?還是在寧靜的綠色中,潛意識地發(fā)現(xiàn)了為他所熱愛的和平、善良而又卑微、平易的同類?不管怎樣,總算是個人在消極環(huán)境中的積極行動。植物學也是科學。
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件事情:他在教室里試驗氫氣的燃燒,因為忘記攜帶火柴,便囑咐學生不要移動蓋好的氫氣瓶,以免混入空氣,在燃燒時炸裂,說完便開門出去。當他回來,一點火,卻立刻爆炸了。
手里的血,斑斑點點地濺滿了白色的西裝硬袖和點名簿。他發(fā)現(xiàn)前面的座位空出兩行,想必是這里的學生趁他出去時移動了瓶子,放進空氣,然后一齊避到后面去的。他愛學生,得到的是惡作劇的報復。
——但是,他們也是在試驗呀!
出格的是性教育。這是一個絕對禁區(qū)。在課堂上,有學生提出加講生殖系統(tǒng)的要求,他坦然答應了。沒有別的條件,只是聽講的時候,不許發(fā)笑。整個學校為之轟動,而課堂的空氣卻是嚴靜的。別班的學生,因為無從聽講,紛紛向他討油印講義。他指著剩余的講義,對他們說:“恐怕你們看不懂,要么,就拿去。”原來,他的講義寫得很簡單,而且使用了許多古字,如用“也”字表示女性生殖器,用“了”字表示男性生殖器,用“朅”字表示精子,等等。在未曾聽講而又缺乏文字學素養(yǎng)的人看來,無異于一部天書。他早已考慮到,講義一旦傳布出去,很可能引起不良的后果,這才采取了一種節(jié)制性的進攻方式。
周樹人仿佛時時感覺著青春的流逝,于是也就時時感覺到氣悶難耐。年齡是可以造成隔閡的。他畢竟不能像在南京或在日本時那樣,可以混身于同學少年中間;同自己的學生一道,又怎能無顧忌地縱談夢與現(xiàn)實呢?而在學生的眼中,他始終是那么一個幾乎終年穿著一件白色羽紗長衫的,可尊敬然而嚴肅的“周先生”。在同事的眼中,他最突出的特點是憎惡官吏,常常模擬像“今天天氣……哈哈”一類的官腔,惹人發(fā)笑;除了少數(shù)詼諧的場合,平時是不多說話,不大露笑容的。他是一個幽默者,也是一個孤獨者。的確,在他,最親近的就是強盜牌香煙、條頭糕、夜和月亮了。
可他又是一個“好事之徒”,只要遇到刺激,就會像一頭野牛那樣馬上亢奮起來。
31 “木瓜之役”
作為新興的學校,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從建立的那天起,就被巡撫增韞視作眼中的一枚釘子。一年多以來,學校換了五個監(jiān)督。沈鈞儒接任后不久,反對黨便在暗中活動,企圖借故撤換他。正好他當選為咨議局副議長,被命為教育總會會長的夏震武,自然成了填補空缺的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夏震武是一個以道學自炫的極端頑固保守的人物。他宣傳說清朝天下是“取之于李自成,非取之于明”。早在八年前,當八國聯(lián)軍仍然占領(lǐng)北京的時候,身為工部學習主事的夏震武,自薦為專使與八國交涉議和條款,聲稱紓“主上”之憂。由于他太不自量,遭到清廷的一番申斥。如此頑愚的人物,就以尊王、尊孔,提倡“廉恥教育”而負盛名。周樹人在南京讀書時,就已經(jīng)聽說過關(guān)于他的傳聞了。
上任前一天,他給許壽裳下了一道手諭,說是明天到校接任,命全體教師穿禮服集齊在禮堂,聽候他率領(lǐng)拜敬孔夫子。
校內(nèi)大部分教員是留日學生,經(jīng)過大洋風的熏沐,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提起皇帝和政府就感頭疼的。他們把監(jiān)督視同一般官僚,往往不加理會,尖刻點的甚至當面挖苦。歷來新監(jiān)督到任,必定先拜見諸位教員,沒有教員拜候監(jiān)督的,而今一反舊例,這不就等于官場里的“庭參”嗎?而且,不少人已經(jīng)剪了辮子,更無袍掛、大帽之類。大家聽到傳達,不免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天早上,夏震武帶了十六個隨員,穿戴著官階衣帽,然地來了。
他看見迎候的一群短發(fā)蓬松,衣冠不整,又沒設孔子牌位,心里十分生氣;在高椅上坐定以后,便向許壽裳發(fā)話道:
“你們這師范學堂腐敗已極,必須整頓!”
大家聽了勃然大怒,紛紛圍了過來,責問道:“我們什么地方辦得不好?你說!”
“你侮辱我們!”
“你這個假孝子!”
“你這個假道學!”
“你這個老頑固,還配來做我們的監(jiān)督!”
…………
夏震武看形勢不對,便想脫身溜走。怎知道幾條通道都已經(jīng)被人截住,幾經(jīng)周折,才在隨從的掩護之下奪門而出。
為人師表,怎么能這般嘯聚鬧事呢?理學家最難堪是失了自家的體面。于是,夏震武在赴府院稟訴以后,立即給許壽裳寫了一封信,責備說“非圣無法”、“蔑禮”、“侵權(quán)”、“頑悖無恥”,故決定予以開除,“不容一日立于學堂之上”。
權(quán)力這東西,本來威焰無比,但有時卻連一點裝飾性的價值也沒有。夏震武想不到,全體教員竟視“廉恥”為無物,都站到許壽裳一邊,相率辭職離校,搬到湖州會館去。
事情鬧大了。提學使袁嘉谷非常緊張,寫信給夏震武,認為辭退許壽裳的措施是失當?shù)摹?/p>
夏震武用了十分強硬的口氣,復信說:“萬無再留之理,聽其辭去?!碑斖?,他委派教育總會會員夏超為齋務長,到校召集各室長開會。自許壽裳、周樹人等教員離校后,嘉興籍學生宋文保曾搖鈴通知同學開會,商討挽留教員諸事,遭到保夏派學生的毆打。事后,夏震武沒有做出任何處理,于是公憤更大。當夏超在會上宣布由日本教員先行上課時,學生代表一致拒絕了。
夏震武不死心,再度派出新委任的第一齋管理員到校,請室長們開會。會上使用軟刀子,拿了香煙籠絡代表,但也只見一片煙騰霧罩,聽不到片言只語。
簡直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夏震武只好指使幾位隨著進校的人和幾個同鄉(xiāng)學生,為他出力奔走,以圖分化瓦解教師隊伍。有些心氣平和、優(yōu)柔寡斷的教師,也曾表示只要大家上課,個人沒有意見。但是,碰到周樹人和張宗祥,就少不了一場嘲諷和抨擊。夏的死黨于是借用梁山泊的諢名,編排了這樣幾個人:“白衣秀士”許季茀、“拼命三郎”周豫才、“霹靂火”張冷僧,還有“神機軍師”許緘甫,準備伺機報復。
圖窮而匕首見。夏震武一面寫信給巡撫,呈請支持他的“教員反抗則辭教員,學生反抗則黜學生”的強硬政策,一邊采取提前放假的辦法,以便遣散學生,使教員們屈服。
這樣一來,數(shù)百名學生列隊開往提學使署請愿,要求上課;事后發(fā)表宣言,聲討夏震武九大罪狀。他們的斗爭得到全省學界的聲援。省城十三所學校聯(lián)名向巡撫控告夏震武濫用威權(quán),摧殘教育。嘉興、湖州兩府教育會發(fā)起召開全省十一府教育代表會,討論驅(qū)夏計劃,接著六府代表相繼來杭。杭府各校代表開會議決:如果官方在兩天之內(nèi)無法解決師校問題,將實行全體罷教。
袁嘉谷無計可施,便動員夏震武辭職。夏震武堅決不肯退讓,說:“兄弟不敢放松,兄弟堅持到底!”眼看局面實在撐持不下去了,袁嘉谷只好單方面做出決定,讓一位比較年輕開明的杭州人孫智敏來取代他,并且親自前往湖州會館拜會各教員,送還繳存的聘書。
這的確是了不起的勝利。經(jīng)過二十余天的集體斗爭,終于打倒了一座威鎮(zhèn)教育界的巨大的泥塑。
二十多個教員在湖州會館拍了一張集體照,作為勝利的紀念。張宗祥題字道:“木瓜之役?!币驗橄恼鹞漕B固自用,以其木強,周樹人等取杭州俗語的意義,稱他為“木瓜”。此后,凡同在這張照片上的人,相遇時都互相戲呼為:“某木瓜?!?/p>
周樹人還邀了幾個人,在大井巷一家飯館里會餐,以示慶祝,稱“吃木瓜酒”。他特別興奮,夾了一塊肥肉,仿照夏震武的腔調(diào),舉箸道:“唔,唔,兄弟決不放松……”惹得桌間的同事捧腹大笑……
斗爭的風潮漸歸平息,周樹人又恢復了孤寂的恒態(tài)。
風景佳麗的西湖,飯館,拱宸橋租界里的妓院,都是教師消閑的好去處。只是,閑適與淫樂與他無緣。人們看見他開始進出于浙江圖書館,從那兒借走大批線裝書。只要沒有個別同事的打擾,就一個人關(guān)起門來默默地閱讀、抄錄和校勘。一頭長發(fā),冷然獨坐,恰像那綽號里的形象:貓頭鷹。
悲劇未必就是猝不及防的中斷與犧牲,它往往出于一種無聲消磨狀態(tài)。
32 葬禮
5月。周樹人突然接到家里的一封電報:祖母病故了。
死亡打破了隔閡,把眾多長期以來漠不聞問的生人聯(lián)系到一起。周家新臺門變得空前的熱鬧。
族長,近房,老人母家的親丁,鄰居,閑人,在小堂前聚了滿滿的一屋子。預計樹人回來,應該是入殮的時候了,因此必須事先籌劃必要的儀式。第一個大問題是怎樣對付這個承重孫。他是一個“吃過洋教”的“新黨”,脾氣又古怪,預料他對于一切喪儀,是必定要改變新花樣的。如果真的改變過來了,還像一個什么臺門人家呢?大家聚議的結(jié)果,訂下三大條件,等他回來實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總之是全都照舊。
計議停當,便約定在樹人到家的當天,大家一同到大廳里聚集,同他作一回最嚴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著唾沫聽候消息,預料雙方互不相讓,必將出現(xiàn)一個根本無從想象的奇觀。
隔了兩天,樹人果然回來了。
他一進門,向他祖母的靈前彎了一彎腰,算是鞠躬。完了,只聽得衍太大說:“阿樟,跟我來?!?/p>
按照預定的計劃,樹人被帶到大廳上。族長們先說了一大通冒頭:作為子孫,心目中不能沒有祖宗;你所以能夠出洋留學賺大錢,全靠風水好,祖宗保佑的緣故。然后引入本題,像作八股文一樣,于是乎大家七嘴八舌,此唱彼和,使得他沒有一點插嘴的機會。當所有要說的話都終于說完了,人們便都悚然地緊緊盯住他的嘴唇。
沉默充滿了整個大廳。
周樹人只坐著,凝然不動。不知是哪一位忍耐不住,發(fā)問道:“你到底怎么個意思?說呀!”他極其簡單地吐了幾個字:“都可以的?!?/p>
頓時,大家心里的重擔都放下來了,但接著,又好似分外加重了似的,因為事情太出人意表,太異樣了。村人們也都覺得奇怪,決定還是要看,黃昏過后,便又欣欣然地擠滿了大堂前。
老人的遺體就停放在這里。堂前燃著素燭,幽幽地照著樹人瘦削的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胡子,兩只眼睛在黑氣中閃著光芒。
老人的頭發(fā)早已梳理完畢,內(nèi)衣褲也都穿好了。樹人由人扶著領(lǐng)到張馬河買水,回來向老人胸前揩了三揩,就把殮衣一件件套在竹竿里,然后給穿上。井井有條地,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的人無不暗暗嘆服。按老例,當這種時候,無論如何妥帖,母家的親丁照例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任隨怎么挑剔怎么改,一點也不覺得厭煩。站在前頭的一個老太太,看了不禁連連發(fā)出羨慕感嘆的聲音。
其次是拜,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是入棺,再又是拜和哭,直到釘好了棺蓋。在靜默的瞬間,人們開始擾動,很有點驚異和不滿的形勢??墒?,樹人始終神色不動,坐在草墊上,只有兩眼在黑氣里閃閃發(fā)光……
大殮便這樣在驚異和不滿的空氣中完畢。大家怏怏地舍不得走散。殘燭一面消著熱淚,一面幽幽地燃燒……
孤獨的老人,到死仍然孤獨……
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仍是自己的祖母,敬愛的祖母。玩具,歌謠,雷峰塔的傳說。那么好看的笑容,終見日漸減少乃至于無有。姑母不在了,生存的依托便喪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但她還是一樣地做針線,管理和愛護著自己。而自己,卻因命運的驅(qū)逐而早早地疏遠她了……
孤獨的老人。是這個家庭的人又不是這個家庭的人……
手中的針線,豈能縫綴昔日的好夢?祖母也有童年,可是沒有青春。繼室,祖父的詈罵,以后是潘姨。潘姨的命運又何嘗好呢?一紙休書。房間里,除了空空蕩蕩的鐵梨床,幾件硬木家具,什么都沒有了……
不相信神鬼,卻也相信魂靈。每到姑母忌日,她就點燃香燭,像今夜一樣的香燭。哭,哭,哭……魂靈呢?它在哪里?
這么多人。這么多人。所有該來的都來了。所有不該來的也都來了。他們規(guī)勸,規(guī)勸得這般熱心。父親死去以后,他們要奪屋子,要自己在筆據(jù)上畫花押。當時大哭時,他們不也是這般的勸說嗎?祖母生前不知受過他們多少凌侮,而今,他們都哭她來了,而且哭得那么凄慘……
樹人不哭,也不說話,一動不動地坐在草墊上。他們覺得沒有什么可看的了,于是陸續(xù)走散……
他們看什么呢?你以為他們是為死者而來的嗎?不,他們要看你這個異類……
異類。當初不正是為了尋求異樣的人們才離開這里的嗎?四年,七年,繞了那么一個小圈子又飛回來了!你尋到了什么呢?不過是一個夢,終于破滅了的夢。改造國民性,何其癡妄?你只不過拿尋得的一點知識去換家食,這同祖母當日做針線有什么兩樣?同你當日典當衣物又有什么兩樣呢?你已經(jīng)學得麻木,敷衍,甚至無聊起來了。在日本,你抨擊“庸眾”,到底你算什么?你已經(jīng)混同于他們,只是他們?nèi)匀灰涯惝敵僧愵惗右约刀屎驮鲪毫T了,你覺得還有辯白的必要嗎?幻燈片,幻燈片,周圍都是看客,看客看客看客……而你,實實在在已經(jīng)變作示眾的材料了!而且示眾完后,還得在毫無意味的生活中充作一份佐料、一份談資……
素燭幽幽地燃燒……
看客已經(jīng)闌珊,只有周樹人仍然坐在草墊上沉思……
孤獨的老人。在一個靈魂彼此隔絕的世界里,默默地生存,又默默地死滅……
沒有真誠,沒有同情,沒有援助。人呵!人呵!你以為自己真的已經(jīng)認清了世人的真面目了嗎?
夜深了。人們已經(jīng)走散??仗撊缫股林氐貕簩⑾聛怼?/p>
周樹人仍然坐著不動,在殘燭的陰影里,獨自咀嚼慘淡的人生。誰也不曾知道:他有沒有流淚,有沒有失聲痛哭過,如深林中的深深受創(chuàng)的野獸。
33 兩次風潮
在命運的重軛下,自由的心仍在跳動。
“木瓜之役”勝利結(jié)束以后,孫智敏作為一個緩沖人物被派進學校,待形勢稍為安定,就又被權(quán)力者撤走了。接任的徐超,是一個出身御史、官氣十足的人物。這是周樹人特別憎惡的。甚至連多看一眼那鼻煙壺般的長相,也可以教他不舒服小半天。這時,許壽裳到了北京譯學館,其他一些同學同事也都陸續(xù)離去,他于是決然回歸故鄉(xiāng)。
辭職是奔喪返杭不久的事情。
他自知故鄉(xiāng)的刺激也不會少,但當舉步維艱、莫知所之的時候,又該到哪兒尋找歸宿呢?自經(jīng)祖母亡故,他的心似乎隱隱地起了一種負罪感,惟愿從此不再遠去,陪侍長久以來守著艱難和寂寞的母親。
經(jīng)濟是一根繩索。返回紹興不滿一個月,周樹人仍舊被拴進了教育界的食槽。
府中學堂缺乏博物學教員,監(jiān)督杜海生聘他來校,他不得不答應了?;匦5漠斕?,他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教務的文件一份不剩,連個時間表也沒有。天下還有這樣的學校嗎?他揣度很有可能是前舍監(jiān)范愛農(nóng)給毀壞的,那么,為什么要毀壞呢?執(zhí)教尚未開始,便使他感到非常困惑和厭倦。
沒過幾天,他把情況寫信告訴了許壽裳,希望能為自己找到另一個立腳點。
就在這時候,風潮來了。
杜海生為了推行自己的教育主張,并且乘機懲罰校中屢鬧風潮的活躍分子,便借口學生在原來的考試中有舞弊的嫌疑,需要重新考試加以甄別,然后根據(jù)這次評定的成績進行編級。學生們知道了十分憤慨,于是,在校友會的王文灝、金如鑒兩人的帶領(lǐng)下鬧起來了。他們高喊著“砸掉監(jiān)督室,驅(qū)逐杜海生”的口號,嚇得杜海生連夜倉皇逃走。
第二天,學生拿著發(fā)布的告示,擁到府署去要求取消考試,但是遭到了拒絕。
隨后,提學司派了兩位大員來校查辦組織風潮的校友會。他們命令交出校友會的印章;并且威脅說,如果違命,當即解散學堂。學生沒有經(jīng)驗,又沒有討論和活動的余地,一下子拿不出主張。接著,大員最后通牒道:“限你們十五分鐘之內(nèi)答復!”說完,在衙役的保護下離開了會場。
對于學生,為什么要動輒使用政客手段呢?這種鎮(zhèn)壓方式,是周樹人絕對不能容忍的。于是他走到學生群中,提醒他們說:“要知道,校友會的印子交出,就等于解散校友會了?!?/p>
經(jīng)他一語道破,印章到底沒有交出,兩位大員只好悻悻然地走了。
9月,杜海生被迫離開獨斷的舞臺。
接任監(jiān)督的是陳子英,周樹人則兼任監(jiān)學。由兩位共同留日的同學朋友,一起治理一所小小學校,按理說,前景應該是樂觀的。
陳子英的確有一番雄圖大略,認為只要充實師資,加強管理,就可以實現(xiàn)中興。周樹人沒有這份信心,但作為監(jiān)學,卻是十分負責的。他經(jīng)常把一些學生叫到房間里去,向他們了解各方面的情況。在各級上課或是自修的時間里,也會不時地站到門外察聽。為了擴大學生的眼界,還親自率領(lǐng)了他們遠足南京,參觀愛國人士創(chuàng)辦的南洋勸業(yè)會。所有一切努力,都無法挽回頹敗的局面,一場新的風潮向他迎頭撲來。
起因仍是考試。只是杜海生不復站在前臺,而是退居幕后;學生哄鬧過后,也不復保持著初生牛犢的蠻野,而是像一群馴順的羔羊,為學憲的大棒所驅(qū)散。在“謀主”被開除以后,作為“脅從者”,全部乖乖地回到了原來的柵欄。
自己無力救援,反而得無條件地執(zhí)行上面的指示,實際上充當一名屠伯——這是怎樣的尷尬的位置!是的,學生未必會抱怨自己,可是,根究抱怨與否的態(tài)度有什么意義呢?可慮的是學生。經(jīng)歷過當年弘文學院群責三矢,進逼加納的風濤,學生的反抗,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設身處地念及已被開除和未被開除的一群,周樹人心里總是有一種難以消釋的傷感。
風潮過后,陳子英壯心未減,委托周樹人函請在北京工作的許壽裳前來“開拓越學”。未逾半月,周樹人自己就又寫信向老友報告了自己歸鄉(xiāng)以后“防守攻戰(zhàn),心力頗瘁”的情況,表明“不可收拾”的預感,從中加以勸阻了。
這時候,對于教學,他已經(jīng)非常絕望。不要說整個教育界必須接受的政府的控制,即使在內(nèi)部,也已經(jīng)腐敗不堪。教員庸俗無聊,互相之間勾心斗角;學生囿于地域觀念,派性嚴重,因此時有糾紛。特別是近來,陳子英表現(xiàn)出來的專斷作風,更是為他所不滿。小小學堂,千奇百怪,全部的國民劣根性都暴露出來。信末,他以極其悲憤的心情寫道:
近讀史數(shù)冊,見會稽往往出奇士,今何不然?甚可悼嘆!上自士大夫,下至臺隸,居心卑險,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
世界并不曾因他的咒詛而毀滅,甚至那么決絕地想離開這是非之地也不可能。他找不到替身。拖延真是一種無期的苦刑?;蛟S人的意志,也就在壓抑與忍耐中變堅韌起來的吧。但是,由于剪辮風潮的再一次沖擊,他便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住了。
開學伊始,不知由誰發(fā)起,府中學生開始剪辮子。對此,有不少學生疑慮不決,于是湊齊了來請教周樹人。因為他本人,恰是校中為數(shù)極少的無辮者。
“周先生,你說剪好呢,還是不剪好呢?”睜大的眼睛純凈得透明。
“不剪上算點……等一等吧。”
學生無法理解這種近于“騎墻”的態(tài)度,當即詰問道:“究竟是有辮子好呢,還是沒有辮子的好?”
“沒有辮子好,”樹人沉吟了一下,決定回答,“然而我勸你們不要剪。”
學生們不說什么,一個個撅起嘴唇走出房去。不過,他們結(jié)果還是把辮子剪掉了。有幾個剪了辮子,還特意在制服領(lǐng)口綴上兩個圓形的篆體字,一面“府”字,一面“中”字,頗帶有示威的性質(zhì),去快閣游玩。
周樹人的心情是沉重的。
他不滿于自己的矛盾的說法,卻又無可如何。自己由于缺少了一根辮子,回到故鄉(xiāng),就一直受到官方的警戒,誣為“里通外國”。知府每到學校,總要盯住自己,同自己多說話。至于同事,又避之惟恐不速。走出校外,路人多指為“革命黨”,甚至罵作“假洋鬼子”,乃至“缺德鬼”。無辮之災,自己獨個承受也就罷了,何敢延及天真爛漫的少年?全憑一時沖動,卻不知道為了一根辮子,其價值就可以集中在腦袋上?!督B興日報》不久前不是公布了關(guān)于學生不得擅剪發(fā)辮的規(guī)定嗎?軒亭口離府中不遠,他們常走,然而忘卻了……
盡管人言嘖嘖,周樹人只是裝作不知道,一任剪辮的學生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同走進課堂。
剪辮傳染得真快,過了幾天,師范學堂的學生忽然地剪下了六條辮子。但當晚,果然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個早晨變成了流浪者。
周樹人帶頭戴了一種遮陽的操帽,用意是做個樣子。暗示剪辮的學生也跟著戴,以免增加意外的麻煩。當學生戴上以后,他又想:教會學生世故,作假,這樣便對嗎?你曾借屈賦的句子,以潔好的內(nèi)質(zhì)自慰;然而,醬在一個爛泥塘里,你難道真的可以像少年時寫的蓮蓬人那樣,無愧于先賢所稱的“凈植”二字嗎?這么一想,又不禁惘然茫然……
5月,他到了日本。
不是為看櫻花,為尋櫻花般斑斕的好夢;那個身穿和服的清苦而浪漫的青年身影,是永遠也尋不到了!
周作人與羽太信子結(jié)婚以后,需要負擔羽太家的生活。樹人的薪俸不過三十多元,而接濟兄弟就得用六十多元,每月入不敷出,弄得只好繼續(xù)出賣家中剩余的田地。但不久,錢也就用完了。他深感力不能支,便寫信催作人歸國。無奈作人仍想學習法文,遲遲不肯動身,法文又怎么可能變米肉呢?不得已,他只好親蹈東海,當面促成了。
居日的半個月內(nèi),不訪故友,也不游覽,一個人天天到丸善書店看書。上架的書全是新書,要購買的實在多得很。結(jié)果,除了為許壽裳代購一小篋雜志和“文明協(xié)會”出版的內(nèi)部書籍以外,索性一本也不買。僅與書店的接觸,便深感自己已成“村人”,完全與世界的新潮隔絕了!他想,即使購得幾種新書,又何異于杯水車薪?處在一個閉塞的環(huán)境,恐怕是只配讀線裝書的。何況,至今連二弟的學業(yè)也給耽誤了!……
府中學堂的情況越來越糟,后來連教學開支也成了問題。等到作人夫婦6月歸國,他也就同陳子英一起,把擔任的職務堅決給辭掉了。
還在學堂時,周樹人一直被教務和瑣事纏得好苦。要執(zhí)筆弄點東西,也必得在半夜10時以后。友人張協(xié)和、許壽裳先后托譯的《地質(zhì)學》和《心理學》,也只得拖延著進行。與在師校時課外便無余事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令人費解的是,他好像有相當充裕的時間抄錄和校輯古書。一頁頁落滿蠅頭小字的毛邊紙,一張張夾在書里的小紙條,都是證明。嗣后,在這個基礎上,他輯錄了《會稽郡故事雜集》和《古小說鉤沉》。鉆故紙堆,拓古碑,收藏古磚,居然成了一種嗜好,就像大量地吸煙一樣。
從西洋文學向國學過渡,對于一個曾經(jīng)大聲疾呼“精神界戰(zhàn)士”的人來說,說是進取呢?是倒退呢?還是以退為進?有誰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為他所愿意的?
周末,周樹人就在家里過。夜晚,他會常常從葫蘆形的玻璃燈罩下走出,到院子里聽母親和王鶴招唱山歌、講故事和猜謎語。星期天,或同三弟建人一起,再叫上鶴招去爬山,游覽,采標本。只有這時候,他才得以暫時擺脫那個古老的夢魘,而體味到一種“純生活”的樂趣。
最使他感覺愉快的是跟范愛農(nóng)一塊喝酒,說瘋話。自從在熟人的客座上重新會面以后,愛農(nóng)每次進城,必定到東昌坊口來,在微醺的酒意里,他們一起追憶留日時候的往事,或是談說新聞,譏評政治,常常無端地哈哈大笑。連魯瑞偶然聽到,也忍不住發(fā)笑,數(shù)說他們傻。
近冬,兩個待業(yè)者的景況愈加拮據(jù),然而還是照例地喝酒,講笑話。幸好像莊子說的這種靠唾沫來彼此濡潤的日子不是很長,社會的暴風雨驟然而至。從此,干涸的河灘應該有水了。
34 革命·辮子·我們都是“草字頭”
1911年10月10日。午夜。
嚴靜的武昌城突然開始騷亂。接受過革命思想洗禮的新軍士兵,當起義計劃被人叛賣,組織遭到破壞,領(lǐng)袖被殺、被囚而星散四處的危急時刻,提前舉行暴動。楚望臺的炮聲響了。督署附近,火光升了起來。在炮聲與火光中,湖廣總督瑞徵倉皇逃遁。經(jīng)過三次反復的爭奪戰(zhàn),血紅色的黎明,終于把整座城市移交到起義士兵的手上。
武昌的炮聲迅速獲得響應。全國各地,紛紛樹起獨立的旗幟。11月5日,杭州光復了。
消息傳到紹興,使周樹人十分興奮,立刻跑到堂叔鳳藻的房里,告訴他說:“知道了嗎?漢陽失守了。”
“輕聲些?!碧檬寤帕恕?/p>
“漢陽失守了!”樹人故意提高嗓門重復了一句,然后說:“怕什么呢?報紙上已經(jīng)登載了這件大新聞,都是公開的秘密了?!?/p>
出于武昌光復的震懾,數(shù)周以前,府中學堂監(jiān)督辭職告退。在學生的堅決請求下,他同陳子英再度回到學校里來。
從這時候開始,他就渴待著故鄉(xiāng)光復的日子。《浙江潮》的濤聲已渺,秋瑾姑娘的名字也快要被人忘懷。辮子。知府的釘子似的目光。標本。線裝書。豪紳的氣焰與市民的馴良……只要革命真的起來,一切可憎、可鄙、可悲的事物,都將在掃蕩之列!他不只一次這樣狠狠地想。革命,曾經(jīng)怎樣地折磨過他呵!而他,一直感覺著光芒是那么遙遠;勝利一旦在望,卻又仿佛來得太快了……
當天下午,他到開元寺參加了越社主持的群眾大會。
越社,是初夏時由府中教員陳去病和宋紫佩等人發(fā)起的一個鼓吹革命的文學團體。宋紫佩本是周樹人在杭任教時的學生,在“木瓜之役”中,因為反對驅(qū)逐夏震武而一度發(fā)生過矛盾。不過,以為人的坦誠和辦事的認真,事后仍然獲得先生的信任。年初,周樹人邀請他擔任府中教務兼任庶務,對他組織的越社,自始至終給予很大的支持。
會上,一百多人一致推舉周樹人為主席。他說話了。
思想啟蒙仍然是頭等重要的課題。但他沒有什么長篇大論,倒是很簡捷地作了幾項具體的提議。首先是組織講演團,分赴各地去演說,向群眾宣傳革命的意義,鼓動大家的熱情。此外,還特別提到了人民的武裝問題。是的,現(xiàn)在已不復是暗殺季節(jié),而是可以明火執(zhí)仗地把革命請上街頭了。他說,在革命時期,人民武裝是十分必要的。講演團不但需要舌頭,而且需要牙齒。只有這樣,在緊急時才能組織有效的抵抗。
無論哪一項提議,當主席將要說完而尚未說完之際,坐在前排的一個頭皮刮得精光的人,必定彎著腰,做出將要站起而尚未站起的姿勢,說一句:“鄙人贊成!”
這個人是有名的鄉(xiāng)紳孫德卿。對于排滿,他從來是一個熱心分子,曾經(jīng)拿明太祖的像分送給農(nóng)民,后來由于“秋案”的牽連還下過一回獄。就在他站起來又坐下去的當兒,提議也便很快地通過了。
幾乎在同一個時候,另一批“新派”人物也在開會商討面臨的光復問題。他們處在現(xiàn)成的政府和未來的革命之間的夾縫里,一個個面容愁戚,議論紛紛,但是沒有結(jié)果。最后才決定由徐錫麟的胞弟徐叔蓀出錢,帶領(lǐng)陳燮樞、沈慶生兩人,到杭州謁見剛上任的都督湯壽潛。
沒有任何抗拒,紹興突然宣告光復了。
消息比風傳得還快。次日,范愛農(nóng)就上城來了。他戴著農(nóng)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豫才,我們今天不喝酒了?!彼苷J真地說:“我想周圍走走,看看光復的紹興,一同去吧?!?/p>
他們到街上隨意地走,滿眼是通告和白旗。原來,紹興原知府程贊清獲悉省城光復的消息,立即召集了一批官員謀士,策劃成立了紹興府軍政分府。他自任府長,治安科長是章介眉;民團團長也是原任徐顯民。章、徐二人都是當?shù)刂木奘?,章介眉還是殺害秋瑾的謀主呢。
于是,他們開始感到失望。如果說原政府是一塊破舊的招牌,那么革命,也不過是在這上面刷上一層新鮮的油漆而已……
人心浮動得厲害。不知從哪里傳來謠言說,清兵殘部要渡江打過來了。周家新臺門內(nèi),人們惶惶然地預備逃難。有一位少奶奶,見她的丈夫呆在學校不回家,便著急地嚷道:“大家快要殺頭了,為什么還死賴在外邊?”在慌亂中,還有的將團扇一類東西也都塞進了箱子里。
周樹人焦躁地走出門外,看見有些店鋪在上排門,有些人正在急急地從西往東跑,便拉住一個查問出了什么事,那人也全然不知,只道是“來了”!他沒法,只好松開手,疾步走進校門。
操場上,一群學生聚在一起,好像正在議論著什么。他走近前去打聽,才知道市民是受了謠言的干擾。不少學生主張到大街上去巡察和辟謠,他覺得意見很好,隨即宣布組織武裝演說隊。
他吩咐學生盡快印好傳單,接著撞響大鐘,緊急集會行動。
剛剛接任的沈姓校長連忙從房間里跑出來勸阻,但是沒有用。這時,一位學生隊長站出來問:“萬一有人攔阻怎么辦?”
周樹人正色回答道:“你手上的指揮刀做什么用的???”
就這樣,隊伍出發(fā)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周樹人。他一手握著傳單,一手握著鋼刀,大有當年在南京時跑馬旗營的氣概。高年級學生由宋紫佩帶領(lǐng)著,佩著舊式的前膛槍,還有木頭做的假槍和不開口的指揮刀,精神非常飽滿。低年級學生大抵赤手空拳,也有的拿著傳單,緊緊跟在后面。最后壓陣的是兵操教員,掛上一把闊厚的可以劈刺的長刀,尚未剪掉的發(fā)辮在頭頂盤了個大結(jié)子。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臨大街,溫暖而明亮。
演說隊一路敲打軍樂,高呼口號,散發(fā)和張貼各種傳單:“溥儀逃,奕劻被逮!”“中國萬歲!”
學生走過的地方,人心立刻安定下來,緊閉的店門也次第打開了……
周樹人心里并不安定。他總感到自己同這份“革命”是很不協(xié)調(diào)的。過了幾天,突然又有消息說:王金發(fā)的軍隊今晚要進城了!
王金發(fā),出身于浙江嵊縣一個與異族統(tǒng)治勢不兩立的世家大族,從小養(yǎng)成奔放不羈、桀驁難制的復仇性格。他酷好技擊,且槍法絕精;二十一歲中秀才,也算通曉翰墨。自從結(jié)識了徐錫麟,他便開始走上革命的道路,隨后,曾同徐錫麟和陳伯平、馬宗漢、范愛農(nóng)等人東游日本,歸國后任大通學堂的體育教員,成為徐錫麟和秋瑾的得力助手。及至兩人蒙難,他潛身草澤,聯(lián)絡會黨,舉行過多次起義,是著名的“強盜頭子”,此后浪跡都市,專事暗殺,擊斃不少叛徒和密探。上海、杭州光復時,他都親自參與戰(zhàn)斗,并且作過敢死隊的首領(lǐng)??傊?,這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他以非凡的經(jīng)歷和才干,不但令官紳聞聲色變,連在省的革命政權(quán)中的一些權(quán)要人物,也都不免要側(cè)目而視。
王金發(fā)的到來,堅定了周樹人對于革命的信仰。他在留學時,接待過這位“強盜”,以后也時有來往,其實稱作朋友也未嘗不可的。他們曾經(jīng)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了解“強盜”朋友的革命思想和豪俠性格。雖然,他一直主張革命應當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而不贊成王金發(fā)一貫的恐怖政策,但是卻贊成以公開的暴力對抗暴力。他想,王金發(fā)至少不是黑暗中的人物;不管將來如何,只要能夠打破目前這種和平革命的沉悶空氣,就是偉大的勝利了。
他聽到消息,當即回到府中學堂,向?qū)W生布置晚飯后迎接王金發(fā)軍隊的任務。
月亮升起來了。
西門外,學生排成兩行隊伍,在靜靜等候。二更。三更。仍然沒有軍隊的影子。
夜很冷。學生穿著單薄的操衣,實在有點支持不住,只得敲開育嬰堂的門,到里面去歇息,叫起茶房燒點水喝。這時,大家才發(fā)覺自己餓了,于是商議著去敲店門買東西吃。頭皮精光的孫德卿慷慨解囊,一下子叫人買了幾百只雞蛋,雀躍的氣氛又恢復過來了。
接著,有人報信說:軍隊來不及開拔,大約要明天才能來。
第二天,周樹人、陳子英、范愛農(nóng)、孫德卿等領(lǐng)著學生隊伍,提早出發(fā)開往城東的五云門。前來迎候的,還有另外的兩批人:一批是以程光贊為首的滿清官僚,一批是徐叔蓀等“新派”人物。革命,就這樣迫使所有愿意和不愿意的人們向它表示敬意。
一樣明凈的月光。正翹首間,遠遠地聽到槍響。不多久,就有一串吃水很深的白篷大船搖了過來。每只船的篷扇都敞開著,不時有士兵站起來,向空中投放一槍。按照兵隊的老例,這是帶有警戒開仗的意味的。等第一只船靠岸,程知府便由兩個差役扶著,飛奔地過去迎接。
銅號。大鼓。學生的軍樂隊使勁地吹打起來……
王金發(fā)和他的軍隊很快地上了岸。在人群中,他發(fā)現(xiàn)了周樹人,握過手,愉快而簡捷地交談了幾句,隨即向城內(nèi)進發(fā)。他提著指揮刀,刀鋒閃著寒光,兩支手槍插在腰際,把一個魁梧的漢子襯托得格外威武。帶隊的人騎著馬,有的穿暗色軍服,戴著帽子,有的穿淡黃色軍服,光著頭皮。士兵一律穿著藍色,打著綁腿,穿著草鞋,雄赳赳地提槍走著,是一支嶄新的軍隊。
市民極度興奮,紛紛奔走相告,夾道迎接,比看賽會還熱鬧,沒有街燈的地方,人們提著燈:桅桿燈,方鏡燈,紙燈籠,還有火把。小孩也來了,和尚也來了,傳道士走出教堂,一手拿燈,一手擎著白旗,上面寫著“歡迎”的字樣。軍隊簡直是從狹窄的人縫里走向預定的駐扎地的,跟著,一群慰勞的人便把酒肉挑了進去……
“革命勝利萬歲!”
“共和萬歲!”
“中國萬歲!”
迎接的人們有的站在屋里,有的站在門外,都高叫著口號,情緒緊張而熱烈……
王金發(fā)連日改組了軍政府,撤除章介眉等人的職務,自任都督,表現(xiàn)出一個革命軍人的宏大膽魄和果決作風。一時間,他成了政府上下街頭閭尾談論的中心。
傍晚,周樹人同范愛農(nóng)一道前去拜訪他。
王金發(fā)熱誠地接待了他們。在大通學堂時,同是徐錫麟的學生,“徐案”發(fā)生后,又同是遭到通緝的要犯,而今重逢在光復的日子里,自然使范愛農(nóng)非常興奮。他用手摸著王金發(fā)的光頭,笑著說:
“金發(fā)大哥,儂做都督哉!”
王金發(fā)被弄得很尷尬,但也并不見怪老朋友。說話間,他便做出決定,委派他們到山會初級師范學堂去:周樹人做監(jiān)督,范愛農(nóng)做監(jiān)學。
臨走時,王金發(fā)特別囑咐周樹人,要他查究前任監(jiān)督杜海生的錯處,以便公開做出一個嚴重的處理。在王金發(fā)的心目中,杜海生與胡鐘生一樣,都是謀害秋瑾的人。為了給戰(zhàn)友報仇,早在光復前,他就親手把胡鐘生結(jié)果了。對于杜海生,卻一直找不到什么把柄,于是,就把這個任務交由周樹人去完成。
35 新校長
新校長到來了。
進校的當天,周樹人戴上留學仙臺時候的制服帽,帽檐下,眼睛很有神采,唇邊留的一撮短髭,由于臉部的瘦削而顯得特別的突出。他穿著一件灰色棉袍,一雙黑皮鞋“橐橐”地響,顯得有點威嚴。但是,見面會上的頭一回講話,卻是非常的親切、明快、有力,絲毫不像以往的監(jiān)督那般的裝腔作勢。
他的豐采,立刻吸引住了周圍的學生。他們歡迎新校長,那熱烈的程度,完全不下于歡迎新國家的誕生。
緊張的是會計員。聽得教員們傳說,新校長上任以后要查辦他。怎知道一來,不但不查賬,還和氣地教他留任。任用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管理財務,這是沒有先例的。于是,他不禁嘆為奇跡,逢人便說。這樣,原來一些惟恐被撤換的教員也便安定下來了,其實就周樹人看來,比較整個的教育事業(yè),一筆小小賬目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況且,在一個黑暗污濁的環(huán)境里,作為小人物,沾染一點不良習氣也不足為怪。隨著新政權(quán)的確立,他相信,人們的劣根性總當慢慢地有所改變的。
關(guān)于杜海生。說他在秋案中向官府告密,也不過是一種嫌疑罷了。周樹人想,既然拿不出證據(jù),就不能隨意借故報復。至于說他當時站在可以救援的地位而不設法援救,又怎能算是一種罪過呢。中國治人歷來苛酷。置身于淫威之下,一個人,能不輕易誣人就已經(jīng)不錯了。對此,周樹人堅持了個人看法,沒有遵從王金發(fā)的意旨。
頭一件大事是剪辮子。
革命以來,最令他愉快的,莫過于昂頭露頂于大街,而無須招惹各式各樣的嘲罵。記得幾個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xiāng)下出來,一見面就摩著自己的光頭,哈哈笑道:“終于也有了這一天了!”自然,小青年們對于辮子的憎恨,并不如自己這一代的深,因此他把剪辮當成最重要的內(nèi)容在見面會上說了。但是,他說的也是把剪辮當作一種趨向加以強調(diào),沒有一點強迫的意思。他聲明:“剪辮子,自由剪?!痹谒磥?,革命本來就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
管理學??刹槐燃艮p的簡捷。對于這,周樹人十分清楚。
歸國以后,他是一直不安于執(zhí)教的,曾經(jīng)幾次寫信給許壽裳,請求另謀出路,只是沒有結(jié)果罷了。為了到一家書店當編譯員,他還曾譯了東西寄去,長時間不見下文。教職對于他,現(xiàn)在已不復是飯碗問題了。他清楚地看到,是革命,把一所學校,一代人,親自移交到自己手上,因此不敢有任何推卻。他要履行東京時代自許的諾言,且不說戰(zhàn)士,至少要盡一個國民的職責。早在來校之前,針對全縣小學教育荒落的現(xiàn)象,曾叫二弟草擬了一個意見書,上呈議會會長,以期引起重視和改革。他知道國民教育的分量。教育是全體的改造,一根教鞭,并不稍輕于一把指揮刀或是一支毛瑟槍的。
學風是學校的靈魂。對于學生,當局往往不是嚴加壓制,就是放任自流,相應地,學生不是恭順有禮,就是荒嬉度日。教育的現(xiàn)狀,跟整個社會現(xiàn)狀一樣是令人悲哀的。有鑒于此,周樹人決定從整頓學風入手。
但是,整頓不是懲罰。它需要某種表率,某種誘導的力量。任何紀律都不應構(gòu)成籠子,關(guān)鍵的是讓學生找到自己,建立讀書學習的自覺性。從前擔任監(jiān)督的,大抵整天坐在辦公室里,不輕易出來走走的。周樹人卻喜歡走動,課堂、操場經(jīng)常有他的身影。教師缺席,他便親自代理。他代國文課時,給出的國文題目都很新鮮,像《楊子為我,墨子兼愛,何者孰是?》就富于啟發(fā)的意義,批改作文則不厭其詳,而且寫的大多是鼓勵性的批語。
每天上夜自修,他總要看一下,做個檢查。只要聽到“橐橐”的皮鞋聲,同學們就互相傳語道:“噢,校長來了!”這時大家就屏氣息聲,畢恭畢敬地坐著。他以為這樣子實在不好,便對大家說:“老虎吃人,是不管好人壞人都吃的。我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呢?只要你們遵守校規(guī)就行了。”更多的時候,是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外,他不愿意讓學生發(fā)覺自己的存在。
他還常常到學生寢室里去查夜,挨間地查。有一次,熄燈鼓敲過許久了,他聽到一個房間還不住地響著“鏘咚鏘!鏘咚鏘”的模擬打擊樂。原來,有幾個學生蒙著被單,正在邊做邊唱地調(diào)獅子。
看熱鬧的同學發(fā)現(xiàn)了校長,說笑聲便戛然中止了。調(diào)獅子的同學掀開被單,不覺頓時面紅耳赤,連忙低下頭來。
意外的是,他們聽到的不是呵叱,而是極其平靜的兩句話:
“可以睡了,明天到操場上去玩?zhèn)€痛快!”
還有一次,在檢查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有幾張床的床前整整齊齊地擺著鞋子,但是撩開帳子一看,里面卻沒有人。第二天檢查的情況仍然一樣。他接連查察了幾天,就去找老工友,說:“該是你在賣面子,放學生在夜里出去的吧?”老工友說:“監(jiān)督,時間一到,大門就上鎖,哪里會呢!”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就到庶務處去,對庶務說:“明天你去買幾船沙來修理一下操場。”誰也不會想到修操場會有什么用意,其實,這時他已經(jīng)注意到操場圍墻的一個倒塌的缺口了。
鋪沙子的第二天,他到缺口看了看,果然上面留著鮮明的腳印。他再到寢室里那空鋪前邊看了看帶泥沙的鞋子,于是把這幾個人的名字抄下,叫工友通知他們到教務處里來。
“你們夜里跑出去,是賭呢,還是干別的什么呢?你們說說?!笔瞧届o的聲音。
學生們裝出委屈的樣子,說:“監(jiān)督先生,我們夜里沒有出去過?!?/p>
“沒有出去過?校里這么多同學,為什么只叫你們這幾個來呢?”校長嚴肅而誠懇地說,“不要學說假話。你們是師范生,要做學生的榜樣。再有幾個月就要畢業(yè)了,說實在話,我不想開除你們。只是,很替你們可惜?!?/p>
學生被感動了,有人訥訥地說:“監(jiān)督先生,我們實在是到親戚家里去打小牌的,請你原諒。下次不會再去了。”
校長說:“很好,只要能改,這回就不給處分了,你們回去以后,把這次錯誤認真寫到日記本上吧?!?/p>
僅憑地位造成的威懾的力量是不可靠的。對于教育,前人有春風化雨的說法。的確,真正強勁的未必是朔風,東風乍吹,枯樹就發(fā)芽了。
完全科一年級有一個學生,經(jīng)常帶頭鬧些惡作劇。學校當局把他當成害群之馬,曾經(jīng)一度要開除他,因為有人暗中庇護,才得以赦免。然而,他卻因此被降到了預科。周樹人進校后,偶然看到了這位學生的國文卷子,認為是可造之材,當眾夸獎了他。但同時,又為他被打入預科感到詫異和惋惜。經(jīng)過調(diào)查,學校決定如實公布這位學生的第一名的成績,并且仍舊提升到二年級。
他做泥土,而且希望有更多的人做泥土。
任職期間,他十分注重延攬人才,充實師資隊伍。但是,有一個很好的教員材料放在身邊,他卻遲遲沒有使用。這個人就是周作人。
自從偕同羽太信子回到紹興,作人一直躲在家里抄線裝書,雖然遇上了革命的大事件,也沒有出門看過。樹人是很想他能夠與現(xiàn)實社會接觸一下,利用他的專長,從事故鄉(xiāng)的教育工作的。況且,他們夫婦倆很喜歡花錢,出門都要坐轎,家庭經(jīng)濟就愈加拮據(jù)了。當時,校中有一位英文教員被學生轟走了,他也沒有聘用自己的兄弟。一來,他以為教員應當由學生自己挑選,即使作為校長,也不好越俎代庖;二來,出于一種近似的潔癖,他不愿沾惹徇私的嫌疑。后來,學生得知他有這樣一個兄弟,便極力懇求他。但是,到底沒有動搖他的想法,英文講席一直虛懸著。直到臨近年考,作人才來給學生出題,并且擔任監(jiān)試的工作。
為了治理好一個學校,周樹人算是嘔盡了心血。最初,王金發(fā)撥給學校的經(jīng)費只有二百元,他很能理解軍政府的困難,便對全校師生說:“錢只有這么一些,但山會兩縣難道辦一個師范學校也辦不好嗎?一定要辦下去!”范愛農(nóng)也配合得很好,辦事,教書,都非常勤快,雖然還是那件袍子,但已不大喝酒了,而且很少有工夫談閑天。
雖然校務很忙,但是,在這段日子里,他們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范愛農(nóng)還愛哼點歌子,有時候,簡直快活得像一個小學生。
然而,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迅速惡化,它使最愛耽于沉思的人也未免顯得太膚淺、太輕率了!
36 大勝利中的敗退者
在中國,改革常常表現(xiàn)出這樣兩大特點:羼雜和反復。由于大力鼓吹民族主義,而且長期以來,一直傾心于槍炮的嘶鳴,民主的呼聲于是幾乎被淹沒了。在思想戰(zhàn)線上,封建主義沒有受到更大的觸動。東方的文化傳統(tǒng),培育了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格,因此,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天賦人權(quán)思想,不可能成為他們手中的堅持到底的旗幟。武昌起義勝利以后,起義者把元首的寶座拱手讓給遍身血污的屠夫黎元洪,就是對革命的莫大諷刺。在理論上一敗涂地的立憲派,開始反過來吃掉革命派。它一面使用祖?zhèn)鞯呐醯霓k法,個人崇拜的辦法,使革命的領(lǐng)袖人物一一蛻化為王侯將相;另一面接過革命的口號,略施粉墨,便理所當然地躋身于革命派中間。盡管臺上的角色走馬燈般的變換,整個政治體制沒有絲毫實質(zhì)性的改變。少數(shù)真正的革命者,為了民族的解放事業(yè)而英勇犧牲了,人民卻沒有能夠理解他們。革命精神,被窒息在仍然以權(quán)力為中心的上層社會里,而根本無法下達基層。越是底層,越是閉塞,蒙昧和陰暗。1912年元旦,以孫中山為臨時總統(tǒng)的中華民國宣布成立。在象征意義上,它結(jié)束了封建帝制對中國的統(tǒng)治,但是卻無法改變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力量沉積而成的現(xiàn)實狀態(tài)。
王金發(fā)進城以后,隨即殺掉一批一貫敵視革命的惡霸地主,逮捕了章介眉,即使他已經(jīng)把小辮子盤到了頭頂上;公祭徐錫麟、秋瑾等烈士,厚恤他們的家屬,并沒收了章介眉的部分沙田,撥作徐祠、秋社的祭產(chǎn);此外,釋放獄囚,平糶施賑,減免賦稅,興辦教育,都充滿著一股蓬勃向上的朝氣。
可惜不久,就被驕氣和暮氣所替代了。
都督府計分四部三局。四部是:司令部、軍事部、政事部、經(jīng)濟部。頭兩部為王金發(fā)自己所掌握,政事部部長則是程贊清,可見政府大權(quán)仍然留在原知府手中。三局是:團防局、籌辦局、鹽茶局。其中最重要的團防局,由徐叔蓀任局長。光復以后,紹興當?shù)鼐拖裼旰蟮哪⒐揭粯?,接連出現(xiàn)眾多的“革命黨”:社會黨、統(tǒng)一國民黨、自由黨……它們把王金發(fā)團團包圍起來,旗幟就是徐叔蓀。
徐叔蓀是有錢有勢的鄉(xiāng)紳,又掌握地方武裝,特別有“烈屬”的招牌可資利用,于是個人勢力迅速膨脹,致使王金發(fā)后來也不得不在他的意志面前步步退卻。
王金發(fā)也不是沒有安插親信,像鹽稅局長是他的舅父,酒捐局長是他的表弟;禁煙局長,胥吏差役,也都大部分是他的同鄉(xiāng)。被地方稱為:“三黃”的黃介清、黃伯卿、黃競白父子兄弟叔侄三人,由于與王金發(fā)私交極厚而擔任了經(jīng)濟部長等要職。他們意在做官,大事搜括,嚴重地破壞了革命政府的威信。
隨著地位的遷升,王金發(fā)已經(jīng)漸漸忘卻了過去的艱苦歲月。他經(jīng)常挾俊婢、騎駿馬,游冶郎一樣馳驟郊外;或者寓居上海,奢靡淫逸,流連忘返。在他看來,打江山,坐江山,大丈夫固當如是。從事革命時,他把家中的田產(chǎn)全部賣光;待做了都督,家中所有債務都還清了,還債時,特意命人用洋油箱挑著銀元前去。鄉(xiāng)下的親戚到都督府里去看他,他總要送他們一些錢,表示為人的慷慨。有一次,他的夫人回鄉(xiāng)省親,也都帶兵前去。在離娘家三里路以外的地方,夫人和侍女就從明瓦大船上岸了。她們騎著高頭大馬,一路上洋號洋鼓,吹吹打打,引動遠近的人們趕來圍觀。他還派人從鄉(xiāng)下把外祖父接到府城里享福,用四人大轎抬著,到紹興時,派了隊伍出城鳴炮迎接。把那老人嚇得幾乎從轎子里跌將出來。由于都督權(quán)位的蔭庇,府中人物,連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都換上了皮袍子,雖然天氣并不怎么冷。
革命,確實給周樹人帶來前所未有的暢快,但是隱憂不是沒有的。他總覺得革命來得太突然了。幾乎要使所有的人們都來不及應付,無論是官紳,還是市民。年底,他曾寫過小說《懷舊》敘述革命軍入城的消息所引起的鄉(xiāng)紳、塾師以及傭人的惶遽情景。投映在他們眼中的革命軍,一例為“長毛”,為“山賊”,為生活中可怕的侵入者。小說雖然使用了幽默的筆調(diào),卻不掩對于革命和群眾的哀矜。而今,“三黃造反”的說法出來了,“同胞同胞,何時吃飽?都督告示多,日子過不了”的民謠也出來了。周樹人感到十分不安而且憤慨,親自找到王金發(fā),讓他嚴加約束。但是,他的勸告沒有被接受。
突然,宋紫佩派人找他來了。
紹興府中學堂的青年學生,以他們的敏感,同樣意識到了革命的危機。經(jīng)過開會討論,認為宣傳革命,應當有比武裝演說隊更好的辦法,于是有人提議辦報,對王金發(fā)的軍政分府實行抨擊。議定之后,宋紫佩建議征求周先生的意見。
利用民間輿論對政府實行監(jiān)督,這是極好的主意。樹人當即表示了他的看法。他想:革命的政府是不會害怕輿論的。害怕,只能意味著虛弱。只要有一個代表民意的宣傳喉舌,就可以構(gòu)成對政府的某種壓力。承受一點壓力是十分必要的。
“不過,發(fā)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派來的青年望著先生,訥訥地說,“為了社會,我們知道您決不會推卻的?!?/p>
用報紙來監(jiān)督政府,特別是自己人的政府,的確是破天荒的事情。不過,以筆桿對抗指揮刀,無論如何不是好玩的,何況在王金發(fā)的背后,踞立著全城的惡勢力。但是,他沒有怎么想及個人的安危得失,倒是想,拯救革命,必先拯救革命黨。對于革命黨,也如對眾國民一樣,沒有充分地暴露是不可能達到徹底救治的目的的。
他同意了。
周樹人答應青年學生的要求以后,便積極地參加了報紙的籌備工作。
報紙的發(fā)起人有:周樹人、陳子英、孫德卿。報館設在大善塔下的一幢舊齋房里??偩庉嬍顷惾ゲ?,經(jīng)理是宋紫佩,周樹人則被公推為名譽總編輯。
兩天后,出報的傳單印發(fā)出來了。五天后,即1912年1月3日,《越鐸日報》正式創(chuàng)刊。周樹人第一次使用一種服之不孕的毒刺——“黃棘”作為筆名,為日報撰寫了一篇措詞激切的“出世辭”:
……共和之治,人仔于肩,同為主人,有殊臺隸。……繼自今而天下興亡,庶人有責……爰立斯報,就商同胞,舉文宣意,希冀治化。紓自由之言議,盡小人之天權(quán),促共和之進行,尺政治之得失,發(fā)社會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V朴篱L,昭蘇非易,況復神馳白水,孰眷舊鄉(xiāng),返顧高丘,正哀無女。嗚呼,此《越鐸》之所由作也!
罵,成了報紙的最大特色。開首罵的是軍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員,以后便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xiāng)、姨太太……自然,王金發(fā)有什么革命措施,報紙都會采取支持的態(tài)度,如逮捕章介眉,修復秋瑾墓,準備北伐,等等。但是,那主調(diào)仍然是罵。
根據(jù)周樹人的建議,報上開辟了“稽山鏡水”專欄,刊載雜感式的時評。他自己就為這個專欄撰寫了不少思想犀利的短文,如《軍界痛言》一類。作人起而響應,也參加了寫作。兄弟倆還根據(jù)《大陸報》、《東亞報》等外文報紙,包寫“譯電”一欄的全部文字,報道重要的國內(nèi)大事和國際新聞。
作為一份地方報紙,《越鐸日報》真可算得別開生面,因此,它的銷售量也就由原來的二百份迅速增加到一千七百多份,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影響。
最初,報紙是從陶成章經(jīng)辦的“北伐籌餉局”里領(lǐng)取九十二元余款當作開辦費的,買一箱紙和付一個月的印刷費,便一下子用完了。幾乎是白手起家。于是,同人就計劃招股籌款,招股簡章還是由周樹人校改后交付印刷的。在發(fā)行方面,他也想了些辦法,像找人包銷,便可借用商業(yè)性手段彌補書生的魯鈍。一切在于擴大輿論陣地。除了撰文,他還常常到報館里來,指導青年的工作。時間和精力的大量消耗,成了他的日常需要。他一面感覺疲乏,一面仍感覺亢奮。那個誕生在遙遠島國里的信念原來并沒有被完全埋沒,在此期間,他已經(jīng)能夠利用自己的文字,為改造國民根性,促進民主共和,做一點切實的工作了。
報紙與軍政府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終于,有消息傳到周家說,都督因為你們榨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魯瑞聽了,十分著急,叮囑樹人再不要出外惹事。樹人笑了笑,告訴他母親說:“王金發(fā)雖然是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會明白的,恐嚇的話,也不過說說罷了?!?/p>
他仍然照常地走路。晚上,還打起寫著“周”字的大燈籠。
一天,徐叔蓀跑到報館,見到宋紫佩,十分神秘地說:“王都督看了報紙,暴跳如雷,敲著桌子罵:‘豫才是什么東西,給他一個好看!’”停了停,又輕聲地說:“王金發(fā)總是強盜出身,說不定真的要做出事來。依我看,你還是勸豫才先生避避風好。”
宋紫佩聽后,趕緊備了一封信,叫他的族弟子俊送到新臺門去。
傍晚,很好的夕陽。周樹人同范愛農(nóng)在小堂前喝酒談天,正上興頭的時候,宋子俊趕來了。
周樹人拆了信,眉頭一皺,放在桌子上,厲聲說道:“我料他不敢!”然后,轉(zhuǎn)身對宋子俊說:“告訴紫佩,謝謝他,但是我不走!”
這時,范愛農(nóng)取過信看了,認真地說:“王金發(fā)是武官,罵過也就算完了??伤窒碌哪桥?,卻靠不住。豫才,還是當心點好,先避上一二天再說吧?!?/p>
周樹人沉吟了一下,苦笑道:“好,依你的話!”又對宋子俊說:“不過,譯電稿還得照常拿。至于到哪里拿,明天問我母親好了?!?/p>
在革命的形勢底下,他頭一回開始避難。
第二天,宋子俊根據(jù)魯瑞的指點,雇來烏篷小船,找到皇甫莊附近的一個小村子,才找到周樹人。
周樹人如約把夜間寫就的一封稿紙交給他,臨走時,特意囑咐說:“你讓李宗裕膽子放大些,別的不管,只管將稿子發(fā)出去!”
事實上,王金發(fā)并沒有要殺周樹人的意思。根據(jù)范愛農(nóng)得的新消息,倒是派人給報社送去了五百元,而青年們也都把錢收下了。周樹人聞訊,即刻到報館去查問究竟,略說了幾句不該收錢之類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反問道:“報館為什么不收股本?”
周樹人說:“這不是股本?!?/p>
“不是股本是什么?”
對于心粗氣浮的少年,他感到爭辯是毫無用處的,甚至可能因此引起其他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便默然走了。
眼前的氣候一天天變得陰慘起來。
南京政府成立以后,上頭的精神據(jù)說是咸與維新,不修舊怨了,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近似革命黨的人,便親密地說道:“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一路的呵?!边@時,混進革命政府內(nèi)部的立憲分子和各式的反動人物,都在加緊進行活動。章介眉被釋與陶成章遇刺幾乎同時發(fā)生,作為連發(fā)的信號,告訴人們:革命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個危重的關(guān)頭。
王金發(fā)做了都督以后,沒有能夠滿足孫德卿的私欲,他便拉攏徐叔蓀,聯(lián)合地方的一些舊鄉(xiāng)紳,其中包括剛剛獲釋的章介眉,共同反對王金發(fā)。他們利用“三黃”的一些劣跡,攻擊王金發(fā)為“民賊”,把紹興軍政分府說得比清政府還要黑暗,甚至連逮捕章介眉也成了一大罪狀。
以章介眉作為關(guān)節(jié)點,《越鐸日報》同人迅速分裂為兩派。
2月3日,報紙的面貌突然起了變化。編輯陳瘦崖乘陳去病、宋紫佩不在報社,寫了一篇抨擊王金發(fā)的文章,與另一篇替章介眉開脫的文章一起刊登了出來。報紙過去重在揭露章介眉的罪惡,現(xiàn)在則為他呼冤叫屈,過去也罵都督府,卻不失批評的善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王金發(fā)實行人身攻擊了。
陳去病和宋紫佩從鄉(xiāng)下回來,得知轉(zhuǎn)向的情況,嚴厲斥責了陳瘦崖。斗爭的大幕于是拉開。春節(jié)期間,封建保守勢力在徐叔蓀的支持下,突然占領(lǐng)了報社,片面進行改組。改組后,由孫德卿任總經(jīng)理,陳瘦崖任總編輯,王文灝任執(zhí)事?!对借I日報》就這樣被陰謀劫奪了。
教育界每況愈下。起初,紹興軍政分府有過整頓教育的計劃,正是在那么一點改革的氛圍里,很快成立了新教育會。但是,現(xiàn)在連這個教育機構(gòu)也任由自由黨一伙把持去了。師范學校的經(jīng)濟十分困難,上面一直拖欠著不肯支付教學經(jīng)費,后來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才被迫采取提前考試和放假的辦法。沒有錢,怎么好辦學校呢?
“天下多秋氣,一室難為春?!敝軜淙擞X得舉步維艱了。
正在這時,他接連收到許壽裳的兩封信,信中轉(zhuǎn)達了教育總長蔡元培的延攬之意,催他盡早去南京教育部工作。
——走!早該走了!
故鄉(xiāng)。母親?!绻f,初離故土的時候,是出于激憤的支配,決絕之中也未銷盡少年的單純,總算有一個奇異的夢境在遠方招引;而今夢已做過了,異樣的地方和異樣的人們,也都一一閱歷過,那么還要尋找什么?革命?光復的紹興不正經(jīng)受了一場革命的洗禮?最時新的招牌和口號都有了,嘯聚山林、浪跡江海的革命者來到了坐大轎的時代。抬轎子的那么多:從舊官僚,立憲黨,一直到身份不明、臨時入股的投機家……革命的元兇已經(jīng)復活,知識者因清醒而受傷,惟有底層的人們依舊平安,平安而沉默。雖然光復時泛起過傾城的歡樂,但也如同看賽會一般的新奇罷了。他們不可能具有國家主人那樣一種解放的愉快,因此也便不可能產(chǎn)生失卻的警惕與悲哀。他們早已習慣各種壓迫、擺弄,以及周而復始的變遷,從來就沒有認真期待過……
十四年過去了,尋找的十四年。又是離家,又是南京?!短煅菡摗?、《浙江潮》、《民報》、《河南》……真可懷疑,中國,是否能夠被革命所拯救?革命。如果陶煥卿健在,是不是還有必要再辯論一回呢?那時候,整天做著關(guān)于“動”的宣傳,至今大“動”才過,是不是還需要再“動”下去?要是他健在,而且真的做起“煥皇帝”來,也許一點也不許“動”了,也許要比王金發(fā)更厲害些呢!……
文學,哲學,思想,教育,都太迂遠了,現(xiàn)實的問題是:日益腐敗的政府,分裂的報社,一文不名的學?!C四伏……尼采說“超人”,大約因為他還不至于陷落到徹底的困境。其實,個人意志算得了什么呢?環(huán)境才是真正有力量的……
作為革命的領(lǐng)導人,陶煥卿之死不是來自迎面的屠刀,而是背向的陰謀;作為革命的擁護者,自己也未始怯于群鬼的包圍呵!但是,無論死亡或敗退,都是當此革命勝利的時刻……
真正的痛苦屬于思想者。在革命的旗幟下,周樹人感覺到一種蒙受欺騙的屈辱了。
他把離紹的決定告訴了范愛農(nóng)。這位親密的合作者很表贊同,只是神色間頗為凄涼,怏怏地說:“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吧……”
2月19日,《越鐸日報》發(fā)表了一則《周豫才告白》:
仆已辭去山會師范學校校長,校內(nèi)諸事業(yè)于本月十三日由學務科派科員朱君溪至校交代清楚。凡關(guān)于該校事務,以后均希向民事署學務科接洽,仆不更負責任。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