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深秋的寒風里,幾間傾頹的老屋在搖曳,荒草布滿庭院,直長到臺階上面來。屋內(nèi)的詩人,披著粗布衣衫,隱幾兀坐,寂寞地等著長夜流到它的盡頭,可黎明前的那一聲雞唱總也不肯響起。酒杯早已空了,詩情也快要積滿了,將要進入老年的陶淵明,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追憶之中……幢幢的殘燈影里,詩人翻動了他從前生涯的一幕幕,詩句也一句句地從他的筆底跳出,錯錯落落地鋪滿了一紙: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飲酒》其十六)
年輕的時光是多么寧靜啊,未曾涉世,也沒有后來那些復雜而又無謂的人事交往,只在黃卷中與圣賢晤對。旁人忙著做那種繁瑣紛紜的章句之學,以細碎來炫耀他們的博學,這且不夠,還要忙著投奔到那些名儒的門下,為將來的進身先占一個地步。自己卻是“學非稱師”(顏延之《陶征士誄》),不打算做一個貌似博學而實際空疏的經(jīng)師,而是要從《六經(jīng)》的文字中揣摸出那個“一貫之道”,領會圣賢立言的真意。圣人不是這樣說過嗎?作為一個士君子,應該立志于求道行道,以德行為立身的根本,以仁義為行為的準則,以經(jīng)典六藝為娛悅之具,讓心靈在那里自由地馳騁。就這樣,我過完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歲月,中間一度應州祭酒之任命,旋即辭去,在將近不惑之年方才正式走上仕途,顛簸于仕路風波之中,十余年間,一事無成。但最終還是抱著固窮之節(jié)歸向田園,在饑寒交侵中過我的余生。古人中原也不乏像我這樣的守節(jié)之士,后漢平陵人張仲蔚就是這樣的人,他家居貧寒而喜好詩賦,門庭冷落,蓬蒿沒人,同時的人中,唯有那位劉孟公知道他的賢哲。比起仲蔚來,我是更加的寂寞了,連孟公這樣的知音都沒有。
在淵明的作品中,像這樣追憶生平的作品有不少。而在所有的往昔歲月里,詩人陶淵明最喜歡追憶的是他的少年時光。在他的詩中,“少年”二字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需要注意的是,古人所說的“少年”是包括我們今天所說的少年和青年兩個人生階段。陶淵明說到“少年”時,是指他走上仕途之前的那一段時光。詩人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戀的日子。是啊,青春總是美好的,富于理想,富于浪漫與激情,真像三春那閃爍耀眼的芙蓉;而今日的光景,則是花謝葉凋,斷梗飄蓬。言念至此,不禁令人腸斷。這樣的意思是在心中長久地縈繞著的,很自然地化作下面這樣的詩句:
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嚴霜結(jié)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有環(huán)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雜詩》其四)
吟完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種格調(diào)太似阮步兵的《詠懷》了,這一首“嚴霜結(jié)野草,枯悴未遽央”,比之步兵的“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詠懷》其三)、“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詠懷》其四)那些詩句,更加的菀結(jié)迂徐。這枯悴的歲月,卻也是延宕著的。哪里是老了就好了,還得老很長很長時間的;哪里是衰了就完,衰也會讓人覺得衰得沒完沒了。對于生命的盛衰和生死之變,陶淵明是有一種比較曠達透脫的思想的,但那只是理性的超越,在感情上,是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漠視生命的盛衰生死之變的。
追憶是個體生命不可缺少的心靈體驗,是個人對自己人生歷程的一種審美,也是生命中的一份自我撫慰。追憶著的人是真實的,但追憶本身又是富于聯(lián)想和想象的。追憶也是生命中自然且自由地涌現(xiàn)出來的詩歌、樂曲和畫面,追憶著的人是一位天然的詩人和藝術家,人類的藝術本能至少有一部分是根源于人類追憶的本能。但是,普通人的追憶只是純粹的個體心理體驗,只有詩人和藝術家,才能將它轉(zhuǎn)化為永恒的藝術品。也因此,詩人與藝術家的追憶,比普通人的追憶更多。從實際生活的經(jīng)營來看,追憶是無用的,也因此是超功利的。它與后悔、反思等還不同,那是有現(xiàn)實利害考慮的,是為了經(jīng)營以后而回顧從前。
幾乎從壯年時開始,陶淵明就開始了他的生涯追憶,那種追憶主要是因為出仕離家而引起的。到了晚年,這種追憶更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追憶給他寂寞的隱居生活帶來了溫馨,也堅定了他的人生信念?!皢柷牡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有多少人拋棄了少年時候純潔的人生理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杜甫《佳人》)。而陶淵明則始終不違背他的少年理想和信念,不斷地從那里挹取純潔的源頭活水。這也是陶淵明所以具有這樣豐富的追憶情愫的原因。
追憶既然是人的本能,文學中表現(xiàn)追憶也就是很自然的事。追憶也有它的文學傳統(tǒng),陶淵明的追憶文學也是自覺地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的。生涯追憶的詩,在《詩經(jīng)》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秦風·權(quán)輿》就寫一個沒落了的貴族在困迫的境地中追憶早年“夏屋渠渠”、“每食四簋”的富奢生活。屈原更可以說是一位建立生涯追憶文學傳統(tǒng)的詩人?!峨x騷》就是對詩人平生的一個回顧,而其對少年時光的珍惜,始終不違背早年人生理想的精神,與陶淵明是相同的。從這里也可看出,陶淵明和屈騷精神的一種聯(lián)系。龔自珍《己亥雜詩》詠陶就曾經(jīng)這么說過:“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龔定庵全集·定庵雜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