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臣與英雄：曹操大傳 上冊

第一章 　亂世少年

爺爺是宦官

說起曹操的出身，人們總會將他與宦官聯(lián)系起來。曹操的父親名叫曹嵩，他不是宦官，但他是東漢末年著名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曹氏一族在漢末興起，正是從曹騰開始的。提到歷史上的宦官，容易想到的是高力士、魏忠賢、馮保這幾個人，但他們在曹騰面前都算不了什么。

曹騰進宮較早，因為老實，被漢順帝劉保的母親看中，讓他陪伴時為太子的劉保讀書，就這樣，曹騰跟劉保成了“同班同學(xué)”。劉保當(dāng)皇帝以后，不斷提拔老同學(xué)，曹騰當(dāng)上了小黃門、中常侍。劉保死后，他的梁皇后成為梁太后，曹騰“轉(zhuǎn)崗”到太后宮任職，擔(dān)任大長秋，這是當(dāng)時地位最高的宦官。到漢質(zhì)帝劉纘時，曹騰仍然是大長秋。這位劉纘，上崗的時候還是個“童工”，當(dāng)時只有8歲。這個小朋友很不簡單，就是他在朝堂上當(dāng)著滿朝大臣的面指著大將軍梁冀“此跋扈將軍也”，但也因為這句話，劉纘被梁冀在餅里下藥給毒死了。

劉纘死的時候只有9歲，來不及為帝國準(zhǔn)備好下一屆接班人。在接下來推選繼任者的激烈斗爭中，很快形成了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一派擁戴蠡吾侯劉志，一派擁戴清河王劉蒜?！皳碇九伞钡拇硎禽o政的梁太后，還有她的哥哥、大將軍梁冀；“擁蒜派”的代表是太尉李固、司徒胡廣、司空趙戒等當(dāng)朝三公，以及大鴻臚卿杜喬等一批朝臣。雙方勢均力敵，梁家兄妹手握大權(quán)，實力占上風(fēng)；李、杜等人占據(jù)道德高地，輿論占上風(fēng)，一時難分高下。梁家兄妹力挺劉志有兩個原因，一來劉志娶了梁太后的妹妹梁瑩；二來劉志年齡相對較小，才15歲，據(jù)說有點智商不高，呆頭呆腦，傻啦吧唧，而劉蒜血統(tǒng)更純、更加成熟，賢明有德，在士人中頗有聲望，意味著這個人很難駕馭。

兩派據(jù)理不讓，尤其是李固、杜喬二位，把這件事甚至上升到了國家生死存亡的高度，爭得很兇。“擁志派”眼看有點撐不住了，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梁冀打算妥協(xié)，要不是曹操的爺爺曹騰及時介入，東漢帝國第十一任皇帝就是劉蒜了。

東漢到中期以后，政壇逐漸分化出四股勢力：皇帝、外戚、宦官和士人。這四派力量分治天下，當(dāng)它們勢均力敵時，天下就能太平一陣，那就是國家和百姓的大幸。要是某一派或某兩派的聯(lián)盟突然崛起，那就不得安生，必定斗得腥風(fēng)血雨。

在上面這場難分勝負的對抗中，以曹騰為首的宦官集團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擁志派”一邊，使得勝負的天平瞬間向梁家兄妹傾斜。史書上說曹騰不太喜歡劉蒜，起因是某次曹騰見到劉蒜的時候曾受到了怠慢，所以懷恨在心。但是，問題也許并非這么簡單，站在曹騰的立場上，劉志和劉蒜誰看著更順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們背后撐腰的人，這決定了下一步將要跟誰合作。在宦官們看來，士人們固然得民心、有面子，但士人對自己的看法實在不怎么樣，在之前幾十年的斗爭中，宦官們的手上都沾滿了士人們的血，即使眼前能茍合一次，難免事后不翻臉。

而大將軍梁冀就不同了，以往的斗爭經(jīng)驗表明，外戚更容易合作，雖然二者也有殺紅眼的時候，但合作起來通常更愉快，這是因為他們都有弱點，一個靠把自家的姑娘獻給皇帝而得寵，一個靠自損身體而得勢，在充滿潔癖的政治倫理和社會輿論面前，他們都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也都懷著超越自我的強烈渴望，更容易團結(jié)戰(zhàn)斗在一起。

在梁冀猶豫不決甚至要讓步的當(dāng)口，曹騰深夜密訪梁府，表示全體宦官同人堅決支持梁冀來力挺劉志?；鹿偈且粋€群體，共同的身世、經(jīng)歷、屈辱感和強烈的追求容易讓他們結(jié)成牢不可破的同盟，每當(dāng)大事來臨，這種同盟將一次次顯示出不可思議的力量，此前已然如此，此后還將繼續(xù)如此。曹騰讓梁冀明白，他不是一個人，他后面還有人，他們將全力挺梁冀、挺劉志，這讓梁冀頓時感到信心大增。

朝堂上開會再議此事，梁冀耍起了橫：布置甲士在宮殿門口，擁戴劉志當(dāng)皇帝的可以站著走出去，支持劉蒜的躺著抬出去！

對付那些在道德和輿論方面占有先天優(yōu)勢的士人們，梁冀改變了策略，不再跟他們比誰更道德，而是比誰更流氓，這一下子就扎中了士人們的軟肋。士人們不僅流氓不起來，更要命的是，他們往往經(jīng)不起流氓的恐嚇。最終，曹騰和梁冀勝利了。江湖老油條、號稱官場“不倒翁”的司徒胡廣第一個轉(zhuǎn)變了立場，低下頭來唯唯諾諾地說：“唯大將軍的命令是從!”胡廣的幾個得意門生以及趙戒等人，看見老師和老前輩帶頭服軟，也都紛紛表態(tài)支持劉志。

對劉志來說，這一年真是個吉祥年。年初，劉志的老爸老蠡吾侯劉翼死了，劉志由一個干什么都要被人管、整天點燈熬夜寫作業(yè)的學(xué)生，一下子成了一縣之侯的戶主，蠡吾縣全縣大部分稅賦收入都歸他支配，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愛怎么玩就怎么玩。還沒等他放手去瀟灑，更大的好事跟著來了，帝國的實際掌門人、令人尊敬和景仰的梁太后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他小子的名字，主動要把心愛的妹妹梁瑩嫁給他，迎接他的儀仗隨后到達這個偏僻的北國小縣，排場之大，是所有土著居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

劉志到了京城洛陽，此時宮內(nèi)外兩派人馬正鬧得不可開交，沒人顧得上他，把他扔在旅館里。正當(dāng)劉志心情郁悶、想找借口打道回府時，門外鼓樂大作、人聲鼎沸，帝國最有權(quán)勢的人物大將軍梁冀帶著親王專用的青蓋車，親自把他接進了北宮，坐在了德陽殿里那個傳說中的御座上，接受百官的朝賀。對劉志來說，這簡直是一場蓋上十八床被子也捂不出來的春秋大夢！

在這次擁立事件中，曹騰功不可沒，事后也得到了應(yīng)有的獎賞。漢桓帝登基后由梁太后輔政，一切大政方針都由太后的長樂宮發(fā)出，曹騰在皇太后身邊當(dāng)總管，實際上處于帝國權(quán)力的中心。在《后漢書》里有曹騰的傳記，篇幅雖小，但作為宦官能夠入傳，且是以正面形象留存于史冊，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shù)牟蝗菀琢?。?jù)曹騰的傳記記載，他是沛國譙縣人，也就是如今的安徽省亳州市人，字季興，這說明他不是獨生子，上面至少還有三個哥哥，叫什么名字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估計他們的字會是伯興、仲興和叔興。

曹騰的第一個人生機遇來自順帝劉保，歷史上，靠著這種與未來天子同學(xué)加玩伴的關(guān)系日后翻云覆雨的大有人在，比如明朝的大太監(jiān)馮保，但與馮保比起來，曹騰做事更謹慎和低調(diào)，他先后侍奉過安帝劉祜、順帝劉保、沖帝劉炳、質(zhì)帝劉纘、桓帝劉志，前后三十余年“未嘗有過”，這堪稱驚人紀(jì)錄，如果把東漢末年所有大宦官的經(jīng)歷都考察一遍的話，會發(fā)現(xiàn)能數(shù)十年里成為皇帝、皇后和皇太后身邊的紅人，又能全身而退的幾乎只有曹騰一例。

這也說明，曹騰與梁家的關(guān)系不一般。曹騰跟梁太后的老公是同學(xué)，又當(dāng)了梁太后的總管，在關(guān)鍵時刻力挺梁大將軍，種種跡象表明，他是一個忠實的“梁黨”，否則，不管他多么“謹厚”，要想三十余年處在權(quán)力中樞而又“未嘗有過”，那是癡心夢想。事實上，作為主要的政治同盟，曹騰一直是梁冀在宦官隊伍中的代言人。

但曹騰很有心機，他雖得梁太后和梁大將軍的信任，卻沒有干過多少欺壓百姓、為非作歹的壞事，相反還做了不少好事，載于史冊的，是說他推薦了不少人才，傳記里列舉六個人，都是漢末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绲娜缪庸?、虞放，軍界的如張溫、張奐，學(xué)界的如邊韶、堂溪隆。曹騰扶持這些人，一方面落得為國薦才的美名，同時也是為自己以及后代子孫們鋪路，比如張溫、張奐這些人，日后成為帝國軍隊里元帥級的人物，董卓、孫堅、陶謙、公孫瓚、劉表等都曾是他們的部下，他們在軍中的影響力不容小視，后來曹操能以文職人員的身份直接進入軍界擔(dān)任重要軍職，很有可能是得到了他們的相助。

可以說，曹騰的精心布局對于日后成就龐大曹魏政權(quán)居功至偉，曹氏一族百年間的繁榮興盛正是曹騰打下的基礎(chǔ)。

世事變幻無常

漢桓帝劉志繼位后，國家大事不用他操心，其實也操不上心，內(nèi)有梁太后攝政主事，外有大將軍梁冀用權(quán)，劉志只是個傀儡皇帝。到了和平元年（150）初，太后梁妠因病去世，梁冀對此倒不很著急，長妹梁妠雖然死了，但他還有個小妹梁瑩，是劉志的皇后，此時依然是后宮的女主人。但是，這個梁皇后跟那個梁太后比起來實在差得很遠，既缺乏治理國家的能力，也缺乏貴族的教養(yǎng)和溫良賢惠的品德，屬于“三代官宦，不會穿衣吃飯”的主兒，一身的臭毛病和臭脾氣。

劉志對她慢慢生厭，但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xiàn)出來，還得好言好語敷衍著。梁家的姐妹生育能力好像都出了問題，梁皇后也沒有生育，她生性善妒，每當(dāng)其他妃子、美人懷孕，她都想辦法把孩子弄死。劉志對她厭惡到了極點，但仍不敢發(fā)作，劉志很郁悶。

梁瑩也郁悶，因為皇上不怎么待見她，索性連面也很少見，夫妻倆的感情迅速降溫到零度。在憂愁和怨憤之中，梁瑩沒有熬過她的丈夫劉志，延熹二年（159）憂憤而死。這一下梁冀慌了神，因為一個重大問題擺在了面前：誰來填補后宮女主人留下來的空位？

這個時候漢桓帝劉志已經(jīng)二十七八歲，皇帝的身邊如果沒有了梁家的姑娘，理論上說梁冀這個外戚就成了“原外戚”或“前外戚”。所以，必須盡快在梁家姑娘里找一個長相出眾的送進宮里，并且刻不容緩。

但其實，合適的人并不好找，首先長相要過得去，有高貴的氣質(zhì)，能母儀天下。其次要合乎輩分，皇帝是大將軍的妹夫，只能在大將軍這一輩里找。梁冀和夫人孫壽急得腦門子冒汗，但找來找去，符合條件的姑娘居然沒有一個。要么很丑，要么輩分太低。情急之下，孫壽想起了一個人，是她舅舅家的女兒，名字很奇怪，叫鄧猛。孫壽的舅舅叫梁紀(jì)，雖然姓梁，卻不是梁冀的同族。梁紀(jì)娶了個老婆，史書上說名字叫宣，但不知道是姓還是名，“宣”嫁給梁紀(jì)的時候已是二婚，她的前夫叫鄧香，早年死了，有兩個女兒，長女嫁給了議郎邴尊，次女就是鄧猛。

這個鄧猛長得很漂亮，梁冀夫婦悄悄把她接到家里，秘密改姓為梁，鄧猛就成了梁猛，變身為梁冀的另一個妹妹。這時候鄧猛的母親還健在，她的家住在洛陽城里一個叫延熹里的地方?！把屿洹边@個詞是剛剛使用了不到兩年的年號，延熹里恐怕是為紀(jì)念這次改元而新建居住區(qū)。孫壽使出畢生的本事，給梁猛搞起了強化培訓(xùn)，內(nèi)容是如何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孫壽是這方面的專家，由她親自出馬，教學(xué)效果立竿見影，梁猛被送到宮里，立即引起了劉志的強烈好感，很快便如膠似膝，離不開了。

梁冀、孫壽暗自舒了口氣，危機總算化解了！接下來，就等著梁猛被封皇后，梁冀繼續(xù)他的外戚生涯，在梁家的族譜上，可以在皇后榜里添上第四個名字了?？上В幸粋€小人物不想讓他們的美夢繼續(xù)做下來，梁家的噩夢就要開始了。

要壞梁家好事的人就是那個叫邴尊的議郎，是梁猛的姐夫。作為梁猛貨真價實的娘家人，看到梁冀自作主張給自家人改了姓，惹得邴議郎很不痛快。邴議郎到梁猛的母親、自己的岳母那里一頓勸說，岳母表示反對女兒改姓。這件事讓梁冀知道了，派了個刺客，就把邴議郎給做了。梁猛的母親見女婿遭遇不測，嚇得夠嗆，待在延熹里自己家里不敢出門。

這天夜里，月黑風(fēng)高，一個人影躥上梁猛母親家鄰居的屋頂，這個人的目標(biāo)顯然是沖著梁猛母親而來，但卻驚擾了鄰居。史書說這位鄰居叫袁赦，他發(fā)覺后立即擂鼓吶喊，刺客被嚇跑，梁猛的母親嚇得半死，不知道該怎么辦。袁赦說，要不然到我上班的地方先躲躲吧，那里最安全。袁赦上班的地方果然很安全，因為那里是皇宮。原來，袁赦也是個宦官，在他的安排下，梁猛的母親不僅順利進了宮，而且當(dāng)天晚上便見到了她的另外一個女婿：當(dāng)今天子劉志。

劉志讓人秘密把梁猛找來，母女見面抱頭痛哭，一番訴說，劉志全明白了。劉志怒不可遏，他已經(jīng)無法再忍受，決定向梁冀集團發(fā)起挑戰(zhàn)。后宮里到處都是梁家的人，身邊只有一個叫唐衡的宦官，平時看著還比較可靠。劉志找來唐衡，問他有沒有可靠的幫手。唐衡告訴他，中常侍單超、徐璜，黃門令具瑗，小黃門史左悺，平時都痛恨梁家人放肆蠻橫，只是敢怒不敢言。劉志讓唐衡把這幾個人叫到廁所里，召開秘密會議?；蕦m里的廁所十分豪華、寬敞，不僅是方便的地方，而且有個最大的好處是隱秘，大家可以一塊裝著來方便，不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

劉志對這五個宦官說：“梁氏一家專橫霸權(quán)，三公九卿以下都聽他們指使，我打算誅掉他們，你們幾位意下如何？”如果眼前這五個人里有一個是梁家或曹騰安插的臥底，劉志恐怕就活不到明天了。幸運的是，這五個兄弟平時早就對梁家人看不順眼了，對曹騰等同僚也憤恨不已，總想取而代之，現(xiàn)在機會來了，跟著皇上干，就當(dāng)賭一把了！

于是大家紛紛表態(tài)愿意跟著陛下干。想到事情一旦成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一時間更是情緒激昂。劉志覺得這個時候最好搞點什么儀式才顯得悲壯，他一把扯過中常侍單超的胳膊，在上面咬了一口。因為不是自己的胳膊，這一口咬得就比較果斷，血一下子流了出來。劉志帶頭用手指蘸了點兒血，其他幾個人也都跟著學(xué)了。六個人豎起滴著血的手指，在廁所里陰暗的燈光下，用低沉的聲音來了個歃血盟誓。單超兄弟的血沒有白流，幾天后，他們幾個都將成為萬戶侯，因為在這次事件中他比別人多出了一口血，勝利后其他人得到的食邑都是一萬戶，而單超得到了兩萬戶。

八月十日晚上，由具瑗帶隊，對宮中親梁冀的宦官進行了秘密抓捕。之后，劉志親自來到設(shè)在宮中的尚書臺，召集尚書令尹勛以下所有人員，正式宣布實施政變計劃。尚書令尹勛立即表態(tài)忠于皇上，單超他們弄來一批武器，把尚書臺的筆桿子臨時武裝起來，他們的職責(zé)是保護天子的符節(jié)、印信，因為下面所有的命令都將從這里發(fā)出。

劉志簽發(fā)的第一道詔令是撤銷梁冀的一切職務(wù)，改封比景鄉(xiāng)侯。詔令得到了光祿勛袁盱、司隸校尉張彪等人的支持，當(dāng)天夜里即召集虎賁、羽林等武士一千多人包圍了大將軍府。由于事發(fā)突然，駐扎在洛陽城幾十里外的北軍各營沒有得到消息，梁冀的嫡系大都在那里。

眼看家里被層層包圍，梁冀知道末日到了。北軍雖然強大，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自己的人頭肯定已經(jīng)落地。比景鄉(xiāng)是個什么鬼地方他根本沒去想一下，他知道二十多年來自己作惡多端，即使天子本人肯放過他，在這個世界上他也斷然沒有活的可能了，大將軍梁冀和老婆孫壽于是雙雙自殺。之后，梁冀的人頭迅速被傳到北軍各營外，五營的將士知道天下已變，就把在此統(tǒng)兵的梁讓、梁忠、梁戟等梁家人抓起來送交司隸校尉。劉志下詔，梁氏、孫氏五服以內(nèi)的男人，無論長幼一律斬殺，尸體扔到市場外示眾。

被殺的人中，擔(dān)任朝廷高官的不在少數(shù)，品秩在二千石以上的就多達數(shù)十人。至此，政變計劃大獲全勝，貌似強大的梁氏帝國一天之內(nèi)便土崩瓦解。對于洛陽城的百姓和百官來講，這件事實在有點太突然，以至于感到不太適應(yīng)，《后漢書》記載：“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來回傳令的人跑來奔去（使者交馳），朝中的公卿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該如何辦，從官府到市井到處人聲鼎沸，好幾天才穩(wěn)定下來。之后，百姓無不稱慶?！?/p>

僥幸躲過清算

現(xiàn)在，漢桓帝劉志坐在北宮的德陽殿里，這是宮里最雄偉的建筑，建在一片高臺之上，站在門口可以俯視整個南城，也可以遠眺洛水。沒有梁太后，沒有梁大將軍，作為這次成功政變的總指揮，劉志在心情無比舒暢之余，對自己的能力也充滿了自信。

梁冀專權(quán)太久，朝廷內(nèi)外已面目全非，劉志下詔，對三公九卿及以下各級官員進行清理，查一查這些人跟梁家都是什么關(guān)系，并且歡迎互相檢舉。一查下來，發(fā)現(xiàn)朝中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是清白的了，劉志下詔，太尉胡廣、司徒韓演、司空孫朗阿附梁冀，沒有盡到保護天子的職責(zé)（不衛(wèi)宮），本應(yīng)判處死刑，現(xiàn)作減刑處理，將他們免為庶人。與此相關(guān)的其他人，也都分別予以降職、撤職、移交司法機關(guān)處理。短短幾天，因梁冀事件受到株連失去官位的多達三百多人，史稱“朝廷為空”。

清查發(fā)現(xiàn)，九卿之中除了事變中立下大功的光祿勛袁盱，就要數(shù)黃瓊最為清正、有名望，不與梁氏結(jié)黨。劉志下詔，擢升黃瓊為太尉，在不設(shè)大將軍的情況下，黃瓊就是百官之首。在黃瓊等人的主持下，大量引進人才，彌補官員驟然減員帶來的政府運行困難，朝廷總算慢慢步入正軌。對此次政變中立功最大的唐衡等人，劉志開出了重賞，這五個人一天之中全部封為縣侯，各食邑一萬戶，單超增加一萬戶。在即此次事變兩年前全國剛搞過一次人口普查，當(dāng)時人口總數(shù)是5648萬，戶數(shù)是1067萬。六萬戶已超過了全國總戶數(shù)的千分之五，被漢桓帝一天之內(nèi)派發(fā)出去，實在是大手筆。唐衡等五個宦官，即后世所稱的“五侯”。

接下來是清查處理梁冀的財產(chǎn)，梁家的金銀珍寶、房地產(chǎn)和一切值錢的東西在洛陽令袁騰的主持下先登記造冊，然后進行拍賣。最后清理的結(jié)果，梁冀一家貪污受賄的不法所得共有三十億錢，據(jù)后漢《食貨志》記載，漢桓帝時一石米大約是五十錢，漢代的一石約是現(xiàn)在的六十市斤，按照平價理論，漢代的一錢比現(xiàn)在一元錢要值錢些，約等于現(xiàn)在的三元。三十億錢約等于現(xiàn)在的九十億元，在當(dāng)時可以買九千萬石大米。如果按照購買力計算，梁冀一案的涉案金額，甚至高于清朝嘉慶皇帝辦的和珅案，和珅案涉案金額折算成白銀共一億兩，在當(dāng)時可以買六千六百萬石大米。

在這次大清算中，也有漏網(wǎng)之魚：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大長秋的曹騰及其族人漏網(wǎng)了。曹騰是梁氏兄妹曾經(jīng)的堅定支持者，是他們在宦官隊伍中的代言人，但曹騰卻沒有出現(xiàn)在被清查的名單中，原因是曹騰不久前剛剛?cè)ナ懒?，鑒于他擁有費亭侯這樣的爵位，故在官方發(fā)布的訃告中稱他為薨。

九年前梁太后因病去世，晝夜忙碌的長樂宮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長樂宮里的宦官們都開始為自己尋找新的出路，能夠躋身于皇帝或皇后的身邊是最理想的選擇，否則只好提前退休。只有曹騰不著急，實際上著急也沒有用。作為整個宦官隊伍的老大，他反而不好再就業(yè)。皇帝、皇后身邊已被年青一代的宦官把持，這些曾經(jīng)望見他腿都會發(fā)抖的小宦官們，如今都當(dāng)上中常侍、小黃門，他要是回去，他們怎么辦？

曹騰確切的生年史書沒有記載，根據(jù)他被選作順帝劉保伴讀這條線索判斷，曹騰應(yīng)該比劉保大一些，劉保生于公元115年，曹騰應(yīng)該出生于這個年份之前。史書記載曹騰在漢安帝時入的宮，在宮中前后工作了三十多年。漢安帝劉祜106年繼位，125年駕崩，在位十九年。曹騰入宮當(dāng)在106年到125年之間，這樣推算，曹騰出生于公元100年之前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梁太后駕崩時曹騰應(yīng)該五十多歲了。此后，對于他的活動史書再沒有過任何記載?？梢酝茰y，梁太后駕崩后，曹騰就要求退休（致仕）了。退休后他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兩件事上：一件是扶持養(yǎng)子曹嵩，另一件是在家鄉(xiāng)譙縣大修墓地，為百年之后做準(zhǔn)備。

宦官是沒有后代的，漢順帝劉保當(dāng)年是被宦官擁戴才當(dāng)上皇帝的，為了感激宦官的功績，劉保做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決定：允許宦官收養(yǎng)子以繼承家業(yè)和封爵。曹騰于是在同宗里收養(yǎng)了一個名叫曹嵩的養(yǎng)子。曹騰大修的曹氏宗族墓在酈道元《水經(jīng)注》里有明確記載，規(guī)模十分宏大。如今，歷盡千百年風(fēng)雨，它們依然驕傲地分列于曹騰的家鄉(xiāng)安徽省亳州市區(qū)城南。

據(jù)確切的考古資料顯示，這個龐大的家族墓里埋著曹騰、曹褒、曹嵩、曹熾等人，他們都是曹騰的族人。曹褒與曹騰同輩，應(yīng)該是從兄或從弟的關(guān)系，因曹騰的蔭護，做到了潁川郡太守，曹褒的兒子叫曹熾，做過侍中、長水校尉，是曹仁、曹純的父親。曹熾與曹嵩同輩，在這一輩的人里至少還有四到五個族人。一個是曹鼎，做過尚書令；曹鼎的兄弟中有一個叫曹瑜，做到了衛(wèi)將軍；他們還有一個親兄弟，已不知名字，但他的兒子很有名，叫曹洪。除了曹鼎三兄弟之外，這一代人中至少還有兩個支脈，其中一個當(dāng)過吳郡太守，他有一個孫子叫曹休。另一個生了個兒子叫曹邵，曹邵有個兒子叫曹真。上面這些曹氏族譜聽起來有些亂，可以簡而化之：如果以曹騰、曹褒為“曹一代”話，“曹二代”包括曹嵩、曹鼎、曹瑜、曹熾；“曹三代”包括曹操、曹洪、曹仁、曹純、曹邵；至于后來的“曹四代”，那就很多了，包括曹丕、曹植、曹休、曹真等。

現(xiàn)在可以大致推測一下，在梁冀倒臺前夕，曹騰因病去世于洛陽。按照禮制，曹騰要回到家鄉(xiāng)安葬，曹嵩等曹氏子弟必須辭去官職，在家守孝三年，梁冀倒臺時曹嵩等人均不在洛陽，幸運地躲過了政治清算。

關(guān)于曹操父親曹嵩的出身問題，必須交代一下?！度龂尽返淖髡哧悏垡痪洹澳軐徠浔灸?，害得曹家人一直被當(dāng)成“黑人黑戶”受到歧視。有些野史認為，曹嵩是夏侯氏的后人，是曹騰當(dāng)初從夏侯家抱來的。但對于陳壽寫的這句話，歷來都有人懷疑，要么是陳壽的專業(yè)水準(zhǔn)出了問題，要么是他有別的動機。

陳壽始撰《三國志》是晉太康元年（280），這一年陳壽四十八歲，大約九年后他完成了該書。陳壽寫《三國志》的地點在洛陽，那時他在司馬氏朝廷里擔(dān)任著著作郎兼中書侍郎的公職。公元280年雖然曹操已經(jīng)死了六十年了，也是司馬氏建立晉朝的第十六個年頭，但是熟悉當(dāng)朝及前朝歷史掌故的人還大量在世，別的不說，單就曹氏一族中仍然健在的就有“曹五代”的曹志、曹奐等人。

曹志是曹植之子，在晉朝擔(dān)任過樂平郡太守、散騎常侍、國子博士、博士祭酒等官職。太康九年（288）即陳壽寫完《三國志》的前一年才病逝于洛陽。作為同朝為官的同事兼重要歷史事件的當(dāng)事人，曹志理應(yīng)引起陳壽的足夠重視，除非曹志本人對其祖上也“莫能審其本末”，否則這一歷史懸案很容易解決。

曹騰弟兄們應(yīng)該有四個以上，因為曹騰字季興，上面應(yīng)該還有伯興、仲興、叔興，他們兄弟的后代中應(yīng)該有男丁。即使一開始曹家很窮，但到漢順帝的時候曹家應(yīng)該很富有了，曹騰怎么會放著曹家的孩子不要，收養(yǎng)一個異姓人？

所以，合理的解釋是：曹嵩是曹騰其他三個哥哥中某一家的孩子，也就是他的親侄子。當(dāng)然這也是猜測，曹嵩到底姓曹還是姓夏侯，或者像袁紹揭露的那樣是從乞丐那里收養(yǎng)的，在沒有更有力的考古發(fā)現(xiàn)前，恐怕還要繼續(xù)爭論下去。

灰色的少年時代

讓我們暫時離開紛亂擾攘的京師洛陽，隨著本書主人公的腳步來到他們的家鄉(xiāng)，豫州刺史部沛國譙縣，這里位于京師洛陽的東南方向，距洛陽直線距離約五百里。

曹嵩及族人大都集中在縣城東邊一帶居住，這里是一個宅院群，許多房子都沿渦河而建。對于曹府的位置史書有確切的記載，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里說：“城東有曹太祖舊宅，所在負郭對廛，側(cè)隍臨水?！币簿褪钦f，曹府背后是城郭和住宅小區(qū)，旁邊是城壕和渦水。如今的具體位置在距亳州市區(qū)五里的渦河岸邊，一個叫甘家村的地方，如今來到這里，可以看到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魏武故里”幾個字，遺址所在處比周圍地面要高，俗稱“廟臺子”。

曹騰在臨終前一定告誡過曹嵩，今非昔比，萬事切勿張揚，既不要得罪他人，也不要處處顯示自家的富貴，以免招來他人的嫉妒。所以，回到家鄉(xiāng)后曹家盡可能少跟外界接觸，遇到譙縣和沛國的地方官前來拜訪，也都客客氣氣地接待，努力表現(xiàn)出謙卑，讓人絲毫看不出大長秋家的怠慢來，但他們不會主動地與這些人交好，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每到年底，曹嵩還要派人到封地費亭去，收取作為食邑的賦稅，這是帝國賦予他的法定權(quán)力。亭是鄉(xiāng)下面的建制，相當(dāng)于一個村，一般會有幾十戶到幾百戶不等的人家。費亭位于譙縣東鄰的酂縣，也是沛國所轄，與譙縣只隔一條叫澮河的大河。

對于曹嵩的家庭，史料記述較少。綜合起來分析，曹嵩至少先后有六個兒子：長子就是曹操，小名吉利、阿瞞，本書的主人公，未來的魏武帝；接下來是曹德，曹操的異母弟；老三叫曹彬，與宋代名將同名同姓；老四叫曹玉，死得比較早，后來曹操曾把自己的兒子曹徽過繼給他；老五的名字不詳，只知道他的兒子叫曹安民，追隨曹操起兵，在征討張繡時戰(zhàn)死；老六的名字叫曹疾，也有史書說，曹德和曹疾是一個人。此外，曹嵩至少還有兩個女兒，即曹操的兩個姐妹，一個嫁給了夏侯家，一個嫁給了江東的孫氏。曹操還有兩個堂妹，即叔父家的女兒，一個嫁給了日后的部將任峻，一個嫁給了名叫宋奇的人。

曹嵩回到譙縣守孝時，他的這些孩子并沒有全部出生，長子曹操出生于漢桓帝永興三年（155），此時不過四五歲，我們猜測一下，此時曹嵩家的男孩子主要是曹操和他的弟弟曹德，女孩子則未知，或許曹操已經(jīng)有了姐妹。

曹操的母親很早就故去了，提供這個信息的是曹操本人。多年以后，曹操的父親及多位親人同時遇害，曹操寫了一組叫《善哉行》的詩表達懷念之情，其中的第二首有以下幾句：“自惜身薄祜，夙殘罹孤苦。既無三徒教，不聞過庭語。”大意是：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從來沒有慈母的關(guān)愛，也沒有得到多少嚴父的訓(xùn)導(dǎo)。

心理學(xué)研究表明，單親家庭的孩子更要給予特別關(guān)注，否則他們的性格就容易出現(xiàn)兩種缺陷：一種是自卑、嫉妒心強；另外一種是破罐子破摔，性格暴躁，有的甚至表現(xiàn)為殘忍。如果不注意，這些孩子容易塑造成雙重人格：在家一挨訓(xùn)就唯唯諾諾，在外面遇到弱小者就把在家里受到的教育方式使用到別人身上，行事暴躁兇狠。

按照這個理論觀察曹操的童年，情況有些不妙。曹操自幼失去親生母親，而父親正忙著在洛陽做官，家里又遭受變故，沒有精力管他。盡管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家庭，但缺少親情關(guān)愛，沒有嚴格的管教，極容易形成放縱、隨意、不服約束的性格。這些確實反映出曹操一生性格的某些側(cè)面，這與他童年生活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

同時，曹操身體發(fā)育很慢，不長個子，相貌平庸，不是一個英俊少年。對成人后的曹操，史書上有一句“容貌短小”的記載，但具體身高沒有明示。有個別雜史說曹操身高是六尺或七尺，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漢代的一尺約為現(xiàn)在的23.5厘米，如果以六尺計，是1.41米；如果按七尺計，是1.64米。前一個未免太矮了點，曹操的真實身高大概在1.6米。拿破侖的身高是1.58米，這兩個偉人在身高上有相似的特征。但在漢末官場和社交界，長得英俊瀟灑、身材高大是一張體面的名片，如果相貌和身高上有缺陷，則會在競爭中吃虧。

關(guān)于少年時期的曹操，下面兩件事在后代流傳甚廣。

大約在曹操十歲，有一天下午，他不好好學(xué)習(xí)，偷偷溜出來跑到附近的渦河里游泳，結(jié)果意外發(fā)生了，水里冒出來一個怪物，史書上說這個怪物叫“蛟”，它向曹操襲來。對于蛟這種怪物，《說文解字》說它是“龍之屬也”，是一種沒有長角的龍。但大家都知道龍其實是不存在的，所謂蛟其實是一種鱷魚。亳州的河道里現(xiàn)在肯定沒有鱷魚了，全世界的鱷魚大都集中到亞馬孫河曬太陽去了。但那個時候，這種嚇人的怪物在渦河里時有出沒。

面對這嚇人的怪物，曹操不慌不忙，“自水奮擊，蛟乃潛退”。不僅如此，事后他心不驚、膽不顫，又繼續(xù)在水里玩了一會兒，才上岸穿衣服回家，事后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后來，又有人在渦河里發(fā)現(xiàn)了鱷魚出沒，大家嚇得四散奔退，曹操一點兒都不懼怕，還笑大家膽小。經(jīng)過追問，他才說出了上次的經(jīng)歷。這件事被梁朝人劉昭寫進了一本叫《幼童傳》的書里，這是當(dāng)時出版的一本兒童教育讀物，里面記錄了大量神童的故事。

還有一本叫《曹瞞傳》的書，是曹操成事以后對手孫吳方面組織一幫筆桿子編寫的，盡管也記錄了一些史實，但里面到處充滿了造謠和誹謗，是抹黑文學(xué)的鼻祖。在這本書里，記載了曹操小時候的另一件事，那時候曹操“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他的叔父，應(yīng)該是曹瑜、曹熾或曹鼎，很生他的氣，經(jīng)常在曹嵩面前告他的狀，結(jié)果曹操挨了不少板子。

曹操心里很不爽，想找個辦法報復(fù)叔父一下。這一天，曹操半路上遇到這個叔父，就裝著“敗面吶口”，也就是故意齜牙咧嘴，口吐白沫。叔父很驚訝，問他怎么了，曹操說：“突然中風(fēng)了?！笔甯岗s忙告訴曹嵩，曹嵩很著急，把曹操叫過來，但這時曹操一切正常，沒有異樣。曹嵩問：“聽你叔父說你中風(fēng)了，好了嗎？”曹操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有啊，我好好的，叔父一向不喜歡我，所以不盼著我好?！辈懿俚挠嬛\居然得逞，以后這個叔父再打小報告，曹嵩變得將信將疑起來。

英格蘭有個古老的寓言，說小孩子一定不要說謊，不然順口一說的話遲早會應(yīng)驗上。曹操沒有中風(fēng)胡說自己中風(fēng)，本是一句順口的話。但老天爺好像有意要懲罰他的這句謊言，中年以后的曹操果然得了頭風(fēng)的毛病，一直到死都深受其苦。

類似上面的故事還有兩件，記錄在南朝學(xué)者劉義慶所著《世說新語》里?！妒勒f新語》的特點是可讀性強、真實性差，下面這兩個故事在真實性方面就很可疑。

一個故事是說，曹操少年時代不僅“飛鷹走狗”，而且還喜歡搞惡作劇，這一回他有了一個同謀，即袁紹。有一次他們玩了回搶新娘的游戲，不是真要搶人家的新娘來霸占，而是一種惡作劇，把人搶過來，然后要點喜糖吃、要點喜酒喝。

他們居然得手，然后原路返回，但天黑路不平，袁紹身手又差，一不小心掉到一個坑里，情急之下袁紹怎么都爬不上來。眼看新郎家的人追過來了，這時曹操急中生智，喊了一聲：“小偷在這里！”袁紹一急就從坑里躥了出來，于是兩人一起逃脫。

同書另一件事是說曹操和袁紹這兩個好朋友玩崩了，也許是搶新娘事件中曹操把玩笑開大了，袁紹派了一個刺客要刺殺曹操。刺客到了曹操的臥室外，隔著窗戶玩了把飛劍，但是低了點，沒有刺中。曹操估計下一次刺客會調(diào)整角度，劍來得會高一點，于是把身子盡量往下貼，結(jié)果劍果然又飛高了。

這兩個故事說得繪聲繪色，但很不靠譜。曹操出生于公元155年，袁紹出生于何年史書無明載，但通過考證，大多數(shù)學(xué)者都認為應(yīng)該在145年前后，也就是袁紹比曹操大了十歲左右。袁紹十幾歲的時候曹操還在玩尿泥，到了曹操能搶新娘的時候袁紹早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當(dāng)?shù)氖清ш柨h長。曹操與袁紹雖然在青年時代曾相識于京師洛陽，但上面兩件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所以裴松之注《三國志》時只記錄了前面所講四件事中的前兩件，而放棄了后兩件。

上面這些故事是流轉(zhuǎn)甚遠、廣為人知的“魏武故事”，第一個是兒童文學(xué)，第二個是抹黑文學(xué)，第三個是民間文學(xué)，第四個是傳奇文學(xué)。如果考究細節(jié)，其實都漏洞百出，但既然是文學(xué)，一般就會有生活的影子，在不看細節(jié)真實性的情況下，這幾個故事倒是恰當(dāng)?shù)胤从沉松倌瓴懿俚奶攸c，這個單親家庭出身的少年有如下特征：敏感、自卑、膽大、機靈、不安分，總想引人注目。

經(jīng)驗表明，凡是這樣的孩子，將來要么成為一個敗家子，人見人煩；要么會成為一個有個性、卓爾不群的人，如果又恰逢亂世的話，這樣的人更容易出頭，運氣如果再好一點的話，就有可能成為一代英豪。

曹氏與夏侯氏

刻意的低調(diào)，長年的謹慎，不事張揚，努力縮小目標(biāo)，不要被狼群盯上，這本身也是狼的戰(zhàn)術(shù)，是受傷之后的孤狼，面對未知的世界所采取的生存策略。

今天的曹家不能說已經(jīng)衰落，但至少已風(fēng)光不再了。曹氏的當(dāng)家人曹嵩本來并不具備在亂世中奮起的志向，養(yǎng)父生前，一切由養(yǎng)父操持，突然之間離開了養(yǎng)父的庇佑，肩負整個家族的重擔(dān)，他的心情總也輕松不起來，總體上說，曹家這段時間處在了低谷，只與少數(shù)有通家之好的家族保持著來往。

在譙縣，與曹家來往最多的是夏侯家，這兩個家族的友好情誼已經(jīng)歷了幾代人，他們相互通婚，互相扶持。這個夏侯氏，與曹家有著幾代人的淵源，關(guān)于他們的出身，不妨也作一簡要介紹。

夏侯氏也是大有來頭的，他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漢朝開國時。沛國這個地方，在秦統(tǒng)一置天下為三十六郡時屬泗水郡管轄，當(dāng)時這一大片地方叫沛縣，就是漢高祖劉邦的老家。所以，如果拿秦朝的行政區(qū)劃來說，曹操和劉邦這兩位杰出人物是同一個縣的。劉邦當(dāng)時在一個叫泗水亭的地方當(dāng)亭長，是一個比村長大比鄉(xiāng)長小的角色，類似于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所長。當(dāng)時沛縣縣政府馬房里有一個掌管養(yǎng)馬駕車的人叫夏侯嬰，也是沛縣人。夏侯司機跟劉所長關(guān)系挺好，每次駕車送完客人只經(jīng)過泗水亭，都要找劉所長喝酒聊天。

有一次，這哥倆開玩笑，把玩笑開大了，劉所長誤傷了夏侯司機，這本來是私人之間的事，夏侯司機也沒有告狀，本應(yīng)沒有事了。但由于劉所長是公職人員，根據(jù)漢代法律，傷了人無論對方是否追究都要受罰，有人就告發(fā)到官府，兄弟倆就私下串了個供，都說沒有這事。又過了一段時間，其他證人證明有這事，這樣一來傷害罪就變成了偽證罪，夏侯司機被關(guān)了起來，還挨了不少板子。

后來劉所長斬蛇起義，成了沛公，夏侯司機就跑去找這個老伙計，劉邦直接任命他當(dāng)了太仆，由一名縣政府司機當(dāng)上了國家的交通部部長，還是兵車部隊司令兼劉邦的首席司機，專業(yè)倒挺對口，就是升得速度比坐火箭還快?？梢妱⑺L這人挺重情，挺念舊，所以張良、蕭何等一眾有能耐的人都愿意跟著他干。

以后夏侯嬰指揮劉邦的兵車部隊南征北戰(zhàn)，立下了不少功勞。有一次，夏侯嬰處理一起涉及十幾名士兵的貪污案，一口氣處斬了十三個人，輪到第十四個人，是一名管倉庫的小官，這個人臨死前對夏侯嬰說：“劉邦不是想打天下嗎？為什么還要殺壯士（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夏侯嬰覺得此人口氣不凡，相貌也威武，就放了他，交談之下，對他大為欣賞，于是推薦給了蕭何，這名倉庫主任就是韓信。

楚漢大戰(zhàn)中劉邦經(jīng)常面臨不利局面，老是被項羽追著跑。有一次，劉邦又跑路，坐的是兵車，司機就是他的老伙計夏侯嬰。正跑著，路上遇見了劉邦的兩個孩子也在逃命，一個是劉盈，一個是魯元公主。兄妹倆一見老爸坐著車來了，像遇到救星一樣呼喊，夏侯嬰把他們弄上車，繼續(xù)跑?？墒亲繁?，車沉馬困，眼看跑不動了。大家知道，一到危急關(guān)口劉邦的流氓本性準(zhǔn)犯，就是只顧自己死活，不管別人，這次也不例外。情急之下，劉邦好幾次用腳想把兩個孩子踹下去，可每次都讓夏侯嬰給攔住了，真蹬下去了，夏侯嬰就跳下車抱上來，兩個孩子嚇得緊緊摟住夏侯叔叔的脖子不松。夏侯嬰畢竟是老司機，駕車技術(shù)一流，最終他們都脫離了險境。

以后夏侯嬰又追隨劉邦打了無數(shù)惡仗，幫助劉邦奪取了天下，他擔(dān)任的太仆一職一直沒有變過。劉邦死后，那個險些被踹下車的劉盈繼承了皇位，也就是漢惠帝。漢惠帝非常感激夏侯叔叔，把長安城里緊鄰皇宮的一處宅院給他，賜名“近我”，意思是這樣就能離我最近了。到呂后、漢文帝執(zhí)政時，夏侯嬰仍擔(dān)任太仆，一直到漢文帝繼位八年后才去世。算起來，夏侯嬰這個太仆前后干了三十七年，估計應(yīng)該創(chuàng)造一項世界紀(jì)錄了。

譙縣的夏侯氏就是夏侯嬰的后人，這個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家族，雖然在夏侯嬰以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大人物，而且早在西漢時就因為什么事被剝奪了封爵，成為平民，但在譙縣當(dāng)?shù)兀暮钍弦恢笔琼懏?dāng)當(dāng)?shù)拇蠹易濉?/p>

曹家與夏侯家很早就開始通婚，這個傳統(tǒng)以后還繼續(xù)保持著，這兩個家族結(jié)成了至親的關(guān)系。由于這層原因，夏侯家也把孩子送到曹府開辦的私學(xué)里接受教育，這些孩子中，知道名字的有夏侯惇、夏侯廉、夏侯淵等，他們父輩的名字都不可考了，他們跟曹操是同輩，年齡也相當(dāng)。夏侯惇和夏侯廉是親兄弟，夏侯淵至少有兄弟三個以上，另兩個已不知道名字了，但是其中有一個，生了個兒子叫夏侯尚，夏侯尚又生了個兒子叫夏侯玄，都是以后的風(fēng)云人物。夏侯淵另外一個弟弟，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卻很有意思，因為他是蜀漢大將張飛的岳父，還是蜀漢皇帝劉禪的外祖父，這是因為他的女兒在一次意外事件中嫁給了張飛，生下的女兒又嫁給了劉禪，當(dāng)了蜀漢的皇后。

少年時期的曹操，雖然不是一個用功聽話的好孩子，但卻跟曹氏、夏侯氏一幫兄弟們處得特別好，多年之后，曹操就是領(lǐng)著這幫兄弟縱橫馳騁，開創(chuàng)曹魏基業(yè)的。

未來的接班人

這一時期，曹操曾出過一次事，差點沒了命。據(jù)《三國志·夏侯淵傳》的記載，曹操不知道什么原因犯了罪，被官府抓了起來。

說起來少年時期的曹操也就是調(diào)皮搗蛋愛搞個惡作劇什么的，還不至于殺人放火。但這一回他運氣不好，犯到了沛國相王吉的手上。這個王吉，在《后漢書》中也有傳，卻是在酷吏傳中?？崂羰呛芸膳碌囊活惾?，說他們疾惡如仇是好聽的，其實他們是一群變態(tài)狂，到最后，他們往往會把殺人當(dāng)作一種取樂的手段。這位王吉本來也是個讀書人，但一直時運不佳，飽受社會的不公，直到他認大宦官王甫為義父，情況才發(fā)生了改變，王吉馬上當(dāng)上了沛國相，成為副部級的地方大員。

一個人被壓抑得太久不是一件好事，因為一旦掌握權(quán)力，昔日被壓抑的那一面便會以另外一種形式爆發(fā)出來，變成一種偏激和殘暴。歷史上的酷吏往往都是這樣練出來的。由于養(yǎng)父王甫在背后撐腰，由于年輕時有那么點小名氣和小才氣，更由于曾經(jīng)被壓抑得太久、經(jīng)歷的挫折太多，王吉治理沛國的手段與眾不同。

王吉在沛國推行了一套嚴酷的白色恐怖制度。對于各種大大小小的犯罪行為，他都在朝廷的律條之外做出新司法解釋，給各類犯罪者以超乎尋常的嚴厲打擊。比如小偷小摸的行為，千萬不能讓王相國發(fā)現(xiàn)，在別的地方打二十板，在沛國就要打二百板，而且交代打板子的人，下手務(wù)必要狠，結(jié)果好多人撐不住，被活活打死了。未成年人犯罪歷來都會輕判，但王相國不這么看，只要犯了事，不分男女老幼，一律重判。他還特別規(guī)定，有不孝順父母的或者父母遺棄孩子的，一經(jīng)查實，全部活埋。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那個時代的法律體系相當(dāng)松弛，判案有時候拿的居然是儒家經(jīng)典，比如《春秋》這樣的書，所以量刑的自由度很大。

王相國殺人的方式也很不講究，他以殺人為樂。每次殺了人，還要碎尸萬段，把大卸八塊的尸體放在車上，游街示眾。夏天尸體腐爛了，他讓手下人把骨頭串起來，繼續(xù)游街。每當(dāng)看到老百姓嚇得驚恐萬狀、震怖瑟縮時，王相國就會覺得特別痛快。根據(jù)《后漢書》記載，王吉任沛國相前后五年，共殺了一萬多人，據(jù)漢桓帝時人口普查的數(shù)字，沛國的總?cè)丝诓哦迦f，五年之中，沛國老百姓因為他們的行政長官喜歡玩殺人游戲，僅此一項就使人口出生率凈減4%！

曹操在這時候偏偏犯了罪，而且犯在了王吉的地盤上。要知道沛國的監(jiān)獄不是那么好坐的，小罪在這里可以變成大罪，活罪也能弄成死罪，眼看曹操兇多吉少。

說起來王吉沒有專門跟曹家叫勁的理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出身又相似，不說惺惺相惜，最少也不應(yīng)該“惺惺相斗”吧？可這位相國的脾氣誰也摸不準(zhǔn)，他已經(jīng)由打擊犯罪變成了殺人取樂，進而發(fā)展成精神分裂癥和臆想狂，一旦殺紅了眼就會六親不認。不過現(xiàn)在還好，曹操被關(guān)在譙縣的監(jiān)獄里，還沒有報到沛國相那里，曹嵩趕緊四處找人疏通，爭取在案子報上去之前把曹操放出來。

費了好大的勁，花了好多錢，才給出一句話來，說要是有人肯主動站出來把罪行承擔(dān)下來，可以考慮放人。夏侯淵第一個站出來愿意替曹操扛罪。這樣曹操就放出來了，后來曹嵩又繼續(xù)活動，費了很多周折，才把夏侯淵弄了出來。

曹操究竟犯的是什么罪？因為沒有其他記載，就成了一個謎。不過，推測起來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平時喜歡惡搞，有時搞出了頭，弄出一些亂子，倒是有可能，至于更嚴重的事件，可能性倒不大。所以，對這件事，就連以抹黑曹操為唯一目的《曹瞞傳》都沒有記載。

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但對曹嵩的觸動很大。亂世，衰世，做個順民很難，你不惹事事情會來找你，要做就要做個強者，否則家業(yè)難保，生命安全也沒有保障。面對聽話卻顯軟弱的曹德和不聽話卻激情迸發(fā)的曹操，曹嵩一度曾想把曹德培養(yǎng)成接班人，現(xiàn)在看來，這種想法必須改變，只有成為一個強者，才能保護曹家在亂世里不受欺凌。

到曹操十三四歲時，按照風(fēng)俗，要給他訂婚了。曹嵩為曹操選了一門親事，對方也是譙縣的大族，姓丁。丁家是曹氏在譙縣除夏侯氏之外另一個來往比較多的大族，這個家族里的代表人物是丁宮，此時在朝廷供職，官至尚書。丁宮的兒子丁沖日后成為曹操的好朋友和事業(yè)上的堅定支持者。丁沖的兩個兒子叫丁儀和丁廙，曾經(jīng)深得曹操的欣賞，并成為曹植的好朋友，后來卷入曹丕和曹植爭奪繼承人的斗爭中。

曹操的首任妻子就是丁家的姑娘，至于跟丁宮父子是什么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可考了。曹操跟丁夫人成婚后一直沒有孩子，多年后因為一些事，她與曹操離婚，這是后話了。

丁夫人還有個親妹妹，嫁給了夏侯淵。三國時代，江東橋公有兩個女兒，大橋和小橋，分別嫁給了孫策和周瑜，成為一段佳話；丁夫人姐妹二人分別嫁給曹操和夏侯淵，也應(yīng)該成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