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狂奔》

作為一名早九晚五的死上班族，我一向生活非常規(guī)律：每天晚上11點準(zhǔn)時上床，看幾頁書直到睡著——睡著的速度取決于書的內(nèi)容，從最快的《十七大報告資料匯編》到最慢的《空想科學(xué)讀本》——次日早上7點半準(zhǔn)時起床，洗臉?biāo)⒀理槺汴P(guān)掉開通宵下電影的電腦，走出家門去趕7點50分的班車。

但即使是大宇宙普適的規(guī)律，也會有意外發(fā)生。正如量子哲學(xué)所揭示的那樣，這個世界并非是嚴格遵循經(jīng)典物理的決定論來運轉(zhuǎn)的。我昨天晚上差點在電腦前睡著，上床就晚了一些，于是沒有看書，而是決定玩玩PSP上的一個新游戲《勇者のくせになまいきだ》。這個新游戲很好玩，很難停手，我連續(xù)耍了三到四盤才意識到已經(jīng)快凌晨1點半了。

此時外面是寒冷的沈沈黑夜，屋子里溫暖無比，于是我關(guān)掉PSP，心滿意足翻身睡去，絲毫沒意識到違背客觀規(guī)律將會遭受什么可怕的懲罰。

第二天早上——嚴格來說是當(dāng)天早上——我一覺醒來，懶洋洋地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液晶屏幕平心靜氣地顯示了時間：7點45

7點45？？！！

即使是3個6也不會讓此刻的我有更大的震驚。

“要遲到毋寧死”的卑微上班族靈魂突然在體內(nèi)爆發(fā)出來，瞬間化作老板的怒吼、同事的鄙視和月底工資單上的可悲數(shù)字，象千百萬條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神經(jīng)束。

我從床上跳起來，一邊在心里哀號一邊以眼花繚亂的速度開始穿衣服。據(jù)說人類在危急的時候，可以使出自己平時所無法想象的力量，或者爆發(fā)無法想象的智慧或者敏捷。現(xiàn)在我就是這種情況，在意識到可能遲到的情況下，我的統(tǒng)籌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nèi)作出一個最優(yōu)決策，省略掉了一切可以省略的動作，并盡量讓兩個動作同時進行。

于是我一只手在費力地拽著毛褲，一手拔掉PSP和手機的電源線；當(dāng)我把毛衣套進手臂的時候，兩只腳已經(jīng)自動在往鞋里鉆。洗臉？算了，到公司再說；刷牙？算了……前天剛洗過牙，不差一天功夫；電腦？算了，人家一星期不關(guān)機都沒關(guān)系。

當(dāng)我穿戴整齊沖出家門的時候，看了一下時間：7點49分。這是一個奇跡般的速度，但如果沒趕上班車，一切努力都將化為虛無。還有最后一分鐘時間，我只能暗暗祈禱京通快速這時候堵車，讓班車晚一些抵達。

我家其實距離班車站很近，平時邁著方步5分鐘也到了，但如今這5分鐘的路程就如同橫亙在我面前的鴻溝。我平時實在太缺乏鍛煉，剛剛跑出去四十多米，就氣喘吁吁，整個肺部如同被火燒了一樣開始隱隱作痛。可是這時候是不可以停的，停了就會死。仿佛有無數(shù)天軍在背后高喊著：“run，run for your life.”

我刻意屏蔽掉肺部和肌肉傳來的陣陣酸痛信號，自暴自棄地讓大腦專橫地驅(qū)動著兩條腿交替移動。當(dāng)年在高中時代，一個區(qū)區(qū)一千米就讓我痛不欲生，幾乎死掉，想不到上班以后還要承受這樣的試煉，這種久違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只讓人覺得絕望。

當(dāng)我跑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剛好看到我們的班車飛馳而過，車身側(cè)面淺藍色的橫條宛如流星劃過子夜。我又驚又喜，喜的是我看來還沒錯過，因為班車站就在前方它肯定會停留一小段時間；驚的是我必須盡全力跑完接下來的三百米路程，而且要確保司機不會在那之前開走——沒有什么比功敗垂成更令人痛苦的事情了，我想羅馬城前的漢尼拔和秦宮內(nèi)的荊軻一定會同意我的觀點。

接下來的三百米是一條血淚之路，我大口大口喘著氣，任憑北京清晨冰冷的空氣沖進肺里和胃里，它們提供新鮮的氧氣給我，同時也讓我的器官痙攣。飲鴆止渴已經(jīng)夠慘了，還有乳酸的大軍紛紛從肌肉中分泌出來，讓兩條腿每邁出一步都要通過導(dǎo)致好幾百個疼痛的神經(jīng)沖動。一條散步的狗出現(xiàn)在前面，我看了看它的獠牙和身后強壯的主人，按捺住踢開它的念頭，繞開繼續(xù)狂奔。養(yǎng)膘千日，用膘一時，今日是也！

我這幾年以來，還從來沒這么跑過。伯庸過隙，動如脫兔——可惜這兔子是安哥拉兔——好在大腦還保持著清醒，我意識到必須要采取什么措施，否則以我的速度，無法趕上班車。它已經(jīng)停在了前方的停留站，我看到幾個同事正在登車。

我飛快地掏出手機，這一動作的能量讓本來就嚴重透支的身體雪上加霜，可這是必須的犧牲。我迅速撥通了同事的電話，聲嘶力竭地喊道：“讓車停下來，不要走！”同事愣了一下，遲疑地回答：“可是車在這里不能停很久啊?！蔽液鸬溃骸爸灰环昼姟唬敕昼?，我已經(jīng)看到你們了！”也許是我語氣中的熱誠和憤怒打動了他，他終于允諾了。我聽到他轉(zhuǎn)過身去跟司機嘀咕了幾句，班車仍舊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里。

在我眼中，這位同事的脊背開始伸展出潔白的羽翼，這一定是位天使啊！

天國近了！

最后的十米無比的痛苦，我徹底揮霍掉了每一點HP，痛苦的盡頭就是歡樂。當(dāng)我最后邁上班車那一瞬間，看到司機和藹的笑容、車窗外和熙的陽光和周圍乘客慵懶的睡容，覺得之前的一切犧牲都值了。

喘息未定的我跌跌撞撞爬進一個位置，班車又開始動了起來。我蜷縮在狹窄的位置里，心里感受到劫后余生的樂趣，肉體卻絲毫沒有任何慶祝的意思。肺部火燒火撩地疼，如同被人強行塞入火棉然后開了一槍，甚至一度連呼吸都很艱難；嚴重透支完氧氣以后，腦袋也開始頭疼欲裂，纏了一圈緊箍，無法思考，暈眩無比；兩條腿基本上喪失了知覺，想來古人腰斬大概就是這個感覺，我很想學(xué)方孝孺在地上寫上十幾個“慘”字。最古怪的是，我的胃和肚子也開始鬧騰，估計是剛才跑步時大口大口吸氣時被冷空氣順著食道侵入胃部，發(fā)生了一些古怪的反應(yīng)，似乎醞釀著一次大的爆發(fā)。我殘存不多的精力無法全面壓制每一個難受的地方，只好如同一枚死人癱在座位上，睡不著，也沒心思看PSP或者任何其他東西。事實上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僵直在原地，封閉所有思維和感官，宛如《潛水鐘與蝴蝶》的作者。

“也許就這樣死掉也說不定吧。”

神智不清的我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一個上班族死在陽光明媚的清晨，班車上的衰弱尸體蜷縮象過冬的刺猬，周圍響起Francois Feldman的Magic boulevard，這番場景真的很有韻味。也許會拍成藝術(shù)電影，在嘎納得獎，只有法國人喜歡看。

頒獎典禮上也許會有靈媒把我的靈魂召來，我親手接過并不存在的獎杯，并向臺下熱烈鼓掌的觀眾致辭：

“鬧鐘和健身一樣重要，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