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行善者：富蘭克林的作家之路

富蘭克林與克林遜關于女性教育問題的爭論有時是以寫信的方式進行的。他父親偶然看到了他的信。盡管喬塞亞并不表示支持任何一方(在實際生活中也是如此，他讓每個孩子接受的教育都不多，這樣在男孩和女孩之間形成了平衡)，他還是批評了富蘭克林的文章說服力不強。為此，早熟的富蘭克林通過閱讀《旁觀者》以逐步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

《旁觀者》是1711~1712年在倫敦非常流行的雜志，以約瑟夫·艾迪生和理查德·斯蒂爾針砭時弊的妙文聞名于世。文中充滿了人文關懷和啟發(fā)意義，且十分清晰。正如艾迪生所言：“我試圖將道德與才智二者結合起來。”

富蘭克林想了一個好辦法來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他挑了幾篇文章，做了一些簡短的筆記，然后把它們放在一邊；幾天之后，試著用自己的話把文章的觀點復述出來，與原文比對。有時候他還故意打亂筆記的順序，以自己的邏輯把文章組合起來。

他還將很多文章改成詩歌，借以擴充他的詞匯量(他自認為能夠如此)，因為這樣他就必須絞盡腦汁地去想一些詞意相同但發(fā)音、重音不同的詞語以符合韻律。幾天之后，他再把詩改回文章，并與原文比較。如果發(fā)現(xiàn)有錯誤的地方，就馬上改正?！暗袝r也幻想在某些次要的細節(jié)上，我有幸改進了原文的論述方法或是語言，并樂在其中。這給予我很大的鼓勵，認為自己將來或許能夠成為一位不錯的英語作家，我對此抱有很大的信心?！?/p>

通過這種練習，他不僅讓自己成為一個“還不錯”的作家，更成為北美殖民地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他自學并借鑒了艾迪生和斯蒂爾的寫作手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風趣幽默、親切近人，雖失之文藻，但明晰直白。

于是，就產(chǎn)生了塞倫斯·杜古德。當時詹姆斯的《新英格蘭報》刻意模仿《旁觀者》的風格，以大膽、匿名的雜文作為自己的特色。他的印刷店吸引了很多年輕人，他們聚在一起，互相品評文章。富蘭克林很希望成為其中的一員，但是他深知詹姆斯對他的妒忌和多疑，不會允許其加入。“聽到他們說報紙很受歡迎后，我十分興奮，躍躍欲試。”

因此，富蘭克林刻意掩飾了自己的筆跡，寫了一篇匿名文章，夜里把它塞進了印刷店的門縫里。第二天，那些人聚會的時候談起了這篇文章。當富蘭克林聽到他們對自己的文章大加贊揚的時候心里一陣狂喜。最終，這篇文章出現(xiàn)在了1722年4月2日出版的《新英格蘭報》的頭版。

富蘭克林文章中的人物完全是杜撰的。塞倫斯·杜古德夫人是一位居住在鄉(xiāng)村的寡婦，這個略顯一本正經(jīng)的人物實際上卻出自一個只有16歲、尚未結婚且從沒有踏出波士頓一步的年輕人的筆下。且不說文章本身質量上佳，單單是富蘭克林能以一個女人的口吻將事情說得如此有理有據(jù)、讓人信服就足以令人嘆為觀止了。這顯示出了他本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對女性的欣賞。

文章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典型的“艾迪生風格”。艾迪生在《旁觀者》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就寫道：“我發(fā)現(xiàn)讀者很少直接關注一本書的內(nèi)容，他們總是先把注意力放在作者身上，試圖搞清楚他們是白人還是黑人，性格如何，是否婚配?！备惶m克林在某種程度上也模仿了這一寫法，在這篇自述式的文章開頭寫道：“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品評一本書的時候，他們從不忙著對書本身內(nèi)容下結論。除非他們弄清楚作者到底是何許人也，是窮是富，年輕還是年老，到底是一個學者還是一個手藝人?！?/p>

杜古德系列文章之所以在美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是因為它開創(chuàng)了美國幽默文學的先河。在富蘭克林的筆下，民間故事和敏銳的觀察被巧妙結合起來，以一種幽默而又樸實的口吻娓娓道來。這種敘事風格也深刻影響了此后的美國文學家，如馬克·吐溫和威爾·羅杰斯。比如，在文章的第二段，塞倫斯·杜古德講述了她所崇拜的牧師向她求婚的經(jīng)過：“在數(shù)次向那些高貴的女人們求愛未果，而且厭惡了漫無目的的來回奔波后，他突然毫無征兆地向我投來了充滿愛意的目光……當一名男子開始追求異性的時候，他就會變得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愚蠢可笑?！?/p>

富蘭克林對杜古德夫人這個人物的塑造遠超過了一個16歲男孩應有的能力?！拔业拇_可以被輕易地打動，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杜古德夫人宣稱，“我有禮貌、和藹、幽默(除了第一次失敗的笑話)、漂亮，有時還有點兒小聰明。”“有時”這個詞用得確實十分老到。在談及自己的信仰和喜好時，富蘭克林筆下的杜古德夫人所陳述的內(nèi)容，日后在富蘭克林本人的推動下，成為整個美國特征的一部分：“我是一個堅決反對專制政府和獨裁權力的人。我十分珍視這個國家所需的權利和自由，即便是輕微侵犯這無上價值的行為都會讓我熱血沸騰。我生來就喜歡觀察世界，挑別人的刺兒，這是我的優(yōu)點之一?！睂嶋H上，這也是富蘭克林的真實寫照，更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形象。

1722年4~10月，富蘭克林以杜古德夫人的口吻一共發(fā)表了14篇文章。其中一篇十分精彩，以半紀實半揭露的口吻調(diào)侃了那所他一度夢寐以求的學院。富蘭克林大部分文法學校的同班同學都上了哈佛，而這些人當初遠不如他。富蘭克林好好地調(diào)侃了一下他的同學和哈佛學院。富蘭克林通過杜古德夫人回憶自己的夢對哈佛進行了諷刺。這實際上借鑒了《天路歷程》一書的寫作手法。而艾迪生也曾經(jīng)在《旁觀者》上以此種方式撰文，以一個銀行家的口吻回憶了名叫“公共信用”的純潔女孩的故事。富蘭克林也看到了這篇文章。不過與班揚相比，艾迪生的手法則拙劣得多。

在故事中，在考慮是否要讓兒子去哈佛念書的時候，杜古德夫人在蘋果樹下睡著了，她在夢中來到了這所知識的殿堂。杜古德夫人首先發(fā)現(xiàn)把自己兒子送到哈佛念書的那些人“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錢包里面有多少錢，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到底有多少天賦，所以我發(fā)現(xiàn)很多，甚至大部分學生是懶惰、無知的家伙”。門衛(wèi)是“兩個結實的大個子，名叫‘富有’和‘貧窮’”，而只有獲得“富有”的準許才能入內(nèi)。大部分學生在學校只是忙著和名叫“懶散”和“愚昧”的姐妹花調(diào)情。“他們只學會了如何裝扮自己，怎么顯得舉止大方(這在舞蹈學校也能學到)，在支付了大量的費用和煩惱之后，他們就這樣回了家，還是和以前一樣呆頭呆腦，只是變得更加自負和目中無人了?！?/p>

富蘭克林當時深受馬瑟和笛福關于組織民眾自愿互助會思想的影響。因此，在杜古德夫人系列文章中，有兩篇是關于單身女性的救助問題。在其中一篇文章中，杜古德夫人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對于像她這樣孀居的女人，應該建立一個保險救助機制，而資金的來源是已婚夫婦的捐贈。在接下來的一篇文章中，杜古德夫人將這一設想應用到老處女身上。她提議建立一個互助社，任何年滿30歲但尚未結婚的單身女性都將獲得500英鎊的現(xiàn)金補助。但有一個前提條件，杜古德夫人補充道：“任何申請并獲得資助的女人，如果幸運地結了婚，就必須一個小時就讓自己的丈夫高興一次(通過夸獎丈夫的方式)。初次違反規(guī)定，需要將自己所獲得的補助的一半退回互助社，再犯的話就要全部退回?！痹谶@兩篇文章中，富蘭克林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一本正經(jīng)，倒不如說是調(diào)侃。但正如我們所見，當富蘭克林成功地在費城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事業(yè)時，其關于建立民間組織的熱情得到了最熱烈的迸發(fā)。

1722年夏，富蘭克林的虛榮心再一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當時他哥哥詹姆斯因為質疑馬薩諸塞當?shù)卣谔幚砗１I問題時的做法，被當?shù)卣浴懊暌暀嗤睘槊唇?jīng)審判就處以3個星期的監(jiān)禁。在此期間，富蘭克林掌管了報紙的相關事務。

富蘭克林曾經(jīng)在自傳中吹噓：“我掌管了報社。我在報紙上大膽地批評當權者，這些文章得到了我哥哥的贊賞，但其他人對我的印象開始變壞，認為我這樣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變得喜歡諷刺誹謗?！睂嶋H上，當時除了報紙上登出的一封詹姆斯在監(jiān)獄里寫給讀者的信，在富蘭克林所負責的三期報紙上沒有任何直接質疑當?shù)卣膬?nèi)容。如果非要找出此方面內(nèi)容的話，杜古德夫人系列文章中有一篇完全引用了一家英國報紙的文章，表示對言論自由的捍衛(wèi)，勉強可以算得上。文章中聲稱“沒有思想自由就不會有思想，沒有言論自由就不會有公眾自由”。

實際上，富蘭克林所聲稱的“批評”發(fā)生在詹姆斯出獄一周之后。當時他以杜古德夫人的口吻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激烈抨擊了當?shù)卣?，這也許是他一生中言辭最為激烈的一次。杜古德夫人公開質疑：“對于國家來說，偽善的宗教勢力和民眾公開的反對哪個更危險？”

不出所料，富蘭克林筆下的杜古德夫人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認為兩者中那個以宗教當幌子的偽君子更危險，特別是當這個人占據(jù)政府高位之時?！边@直擊清教派的痛處，宗教和政府之間的緊密關系正是清教派社會的基礎。杜古德夫人還以總督托馬斯·杜德利為例，杜德利由牧師轉任政府職務——當然沒有直接點出他的名字?！皣覂?nèi)部最危險的偽君子是那些拿著福音書又宣揚法律的家伙。一個以福音書和法律為幌子的人很可能會用他的宗教信仰欺騙人民，并以法律的名義糟蹋國家?！?/p>

1722年秋，富蘭克林顯得有點兒江郎才盡，無法讓杜古德夫人系列文章繼續(xù)下去了，而詹姆斯似乎也有所覺察。因此，在其第13篇文章中，杜古德夫人提到了一天晚上偶然聽到的一段對話。一位紳士說：“盡管我以一個女性的身份給他寫信，他卻知道我是一個男人。但是他與其花時間來諷刺別人，還不如多用點兒時間來改進自己。”此后，富蘭克林又寫了一篇杜古德夫人的文章，也是最后一篇。當富蘭克林最終公布了撰稿者的真實身份時，他哥哥的那幫朋友對他大加贊賞，詹姆斯卻“不太高興”。“可能他覺得這會讓我驕傲自滿。”

杜古德夫人系列文章對當時社會的偽善和宗教進行了尖銳嘲諷，卻幸運地逃過了處罰。只可惜詹姆斯沒有那么幸運。1723年1月，他也發(fā)表了一篇類似的文章，卻又陷入了麻煩之中。詹姆斯寫道：“在所有的騙子中，打著宗教旗號的騙子最可惡?！彼J為宗教的確很重要，但借用一句他弟弟的話，“過猶不及?！碑?shù)卣⒁獾健皥蠹堄幸C瀆宗教的苗頭”，因此要求詹姆斯在每期報紙付印之前必須先送審，而詹姆斯微笑著拒絕了。

議會因此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詹姆斯繼續(xù)出版《新英格蘭報》。當時詹姆斯和幾個朋友在自己的印刷店開了一個秘密會議，認為最好的回擊就是繼續(xù)出版報紙，但不是以詹姆斯的名義。于是，1723年2月11日的《新英格蘭報》的報頭處出現(xiàn)了這樣的字句：“由本杰明·富蘭克林負責出版和發(fā)行。”

富蘭克林名義下的《新英格蘭報》要比他哥哥直接出版的時候小心得多。在接手之后的第一期，就譴責當時很多報紙“可惡”、“惡毒”，接著又聲稱《新英格蘭報》的辦報宗旨就是“滿足讀者的消遣和興趣需要”，以及“為公眾提供最滑稽、有趣的故事”。報紙發(fā)行商保證將會像雙面神一樣辯證地看待任何事物，不妄下結論。

果然，隨后的幾期還算達到了標準，大部分文章是老掉牙的外國新聞或演講。實際上，只有一篇文章出自富蘭克林之筆，內(nèi)容是諷刺那些貴族(對貴族等特權階級的厭惡是富蘭克林一生的特質)。幾周之后，詹姆斯就重掌報紙(盡管仍然以富蘭克林的名義出版發(fā)行)，他仍然把富蘭克林當作學徒，而不是弟弟或者供稿人。這樣的待遇“讓我心生厭惡”，富蘭克林回憶道。因此，他決定離開。他對獨立的渴望后來也成為美國的一個重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