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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士魂以經(jīng)世:黃宗羲與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再造 作者:顧家寧 著


引言

以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為代表的明季思想家群體,自近代以來一直是思想、學術乃至文化場域中的多受關注的焦點。這一殊榮與魅力,一方面緣于華夏陸沉之際,明季諸子拼將畢生心力迸發(fā)出的思想力度,另一方面,“明清之際”在近世中國歷史脈動中的獨特地位,同樣賦予了它更加復雜而豐富的價值韻味與文化期待。

思想史、文化史意義上的“明清之際”,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歷史時間范疇。明清易代的歷史早已定格在十七世紀的風煙之中,然而它的流風回響,卻一次次地穿越時空的巨幕,而在歷史的下一個十字路口,激發(fā)出后人無盡的文化想象。晚明思想的多重角色與想象空間,在清末中國的近代轉(zhuǎn)型進程中獲得了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殘明遺獻”之復活與傳播,構成了清末思想變遷的重要助力。自近代以來,明季諸子及其思想在民族主義、民主先聲、理性啟蒙的現(xiàn)代性文化意義上獲得了新的理解維度與話語標識,其影響散射于哲學、政治、文化等諸多領域中。晚明與晚清,兩個劇烈的變革時代跨越了二百多年的時空,而在中國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激烈對撞的思想世界中發(fā)生了奇異的交融。

當下的問題意識與時代關切,決定了歷史世界中的哪些角落將被后來者的目光持續(xù)照亮,正如克羅齊的名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后視視角與歷史語境之間的張力,或許正是思想史研究的最大魅惑,對于學者而言,這既是研究的意趣所系,當然也是其危險所在。后視視角固然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fā)歷史思想蘊含的時代潛力,然而今古之間過于輕易的語境移植亦不免帶來新的困惑——我們看到的,也許只是經(jīng)過后人揀擇與現(xiàn)代透鏡折射之后的“思想”影像,它們是點狀、片段、零散的,而非完整、一貫、有生命的歷史思想本身。在“現(xiàn)代”視角下,明清之際思想似乎日漸成為一種現(xiàn)代性文化的話語符號,而非立足于其自身的內(nèi)在體系與意義世界之中的真實完整呈現(xiàn)。在有關黃宗羲的研究中,這種“符號性”特質(zhì)無疑有著最為集中的反映。

回顧三百年來的學術史,可以看到黃宗羲思想形象在不同時代的巨大變遷。清初人以黃宗羲、孫奇逢、李颙并稱“海內(nèi)三大鴻儒”,是從明代理學傳統(tǒng)中確認其學術地位。隨著清代學術范式從理學向樸學的轉(zhuǎn)移,黃宗羲學術中“考據(jù)實學”的面向獲得凸顯,乃至被尊為乾嘉樸學先驅(qū)。至于晚清以降,維新、革命思潮風起云涌,其思想中的經(jīng)世面向乃被強調(diào),時人往往將其描述為傳統(tǒng)異端與批判者的形象,進而將之塑造為接引民族主義、民主主義等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橋梁。

上述面向,無疑各自抓住了歷史人物思想的某些片段與要素,然而若就“知人論世”而言,皆不能免于一種外在化的視角。轉(zhuǎn)型時代的思想家群體廣博豐富的學術形態(tài),使得后人在理解與追述之際往往不免各取所需而得其一偏,個中原委,并非全然緣于學者個體的才性之殊,而更在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使然。清代高壓的政治環(huán)境,“治學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亂為心,而相率逃于故紙叢碎之中”, 自不復鼎革之際學人的恢弘氣象,而明清學術的轉(zhuǎn)型,亦使多元通脫的晚明思想文化戛然而止,進而轉(zhuǎn)向謹嚴拘執(zhí)的清學傳統(tǒng),其影響自然及于學術評價的立場與視角。比如即便對黃宗羲景仰有加的私淑弟子全祖望,亦不免有“文人之習氣未盡,以正誼明道之余技,猶流連于枝葉”的微詞惋惜,正是學術風氣的轉(zhuǎn)變使然。

黃宗羲本人“連珠合璧”融貫心性、經(jīng)史的學術形態(tài),客觀上的確起到了轉(zhuǎn)移一代學術風氣的作用,不過,倘若僅僅從狹義的樸學視野中理解之,未免拾小而遺大。就學術思想的終極指向而言,明清之際“天崩地解”所引致的文化、政治、價值焦慮,無疑才是推動其學術生命的內(nèi)在真實動力,就此而言,真正值得措意的,就不僅僅是其中包含的某種學術面向,而是蘊藏于此多重面向背后的根本精神與問題意識。

時至近代,問題就變得更加復雜。清季維新革命思潮的風起云涌,再度激活了明季諸子的思想潛力,使其從“故紙叢碎”再回時代舞臺的中心。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近代西方思想的強勢壓力使得這種回歸從一開始就是在外來的文化體系與知識架構中展開的,從而呈現(xiàn)出強烈的“話語性”特征——清末語境中,明季思想的價值乃是借助近代西方的強勢話語而獲得高揚與確認的,在這里,傳統(tǒng)作為一種話語資源,實際上充當了近代西學思想接引者的角色。正因如此,一個頗為吊詭的事實是,清末“殘明遺獻”的重彰,其實伴隨著強烈的“反傳統(tǒng)”氣質(zhì):在“近代性”的現(xiàn)實訴求與話語塑造下,被著意凸顯的是那些與傳統(tǒng)斷裂的面向,比如制度的批判、欲望的釋放——上述種種,無疑都是明季諸子思考的題中之意,然而現(xiàn)代話語體系的覆蓋,卻使得這種“異代相感”不免失其中節(jié)。晚明思想與近代潮流之間無疑存在著諸多值得認真對待的共通性,然而它們是否應當且必須在西方版本的“近代萌芽”之中來獲得理解,則是另一個值得反省的問題。

話語本身是無法持續(xù)或擁有真正生命力的,除非它能夠轉(zhuǎn)化為真正的思想,這也是為什么明季思想在經(jīng)歷了近代的短暫喧囂之后終又重歸書齋的冷寂。當然,這種沉寂并不意味著它們至此變得不再重要,相反,身處于今日種種思想、文化與價值焦慮中的我們,也許比一百多年前的先輩們更加期待一場基于自身文明傳統(tǒng)的復興與再造,而那個保持著傳統(tǒng)文明的底色,而又似乎已經(jīng)非常接近“傳統(tǒng)—現(xiàn)代”思想轉(zhuǎn)捩點的“明清之際”,于此是否有可能綻放出新的活力與潛能,同樣值得我們期待。

由此,我們所需要的或許是一種視野、方法上的調(diào)整與重構。如前所述,清代以來對于黃宗羲思想的研究和評價其實存在著某種“二重抽離”的問題:一方面,是側(cè)重于其思想的某些部分,而對于整體脈絡的抽離,如表現(xiàn)為對理學、樸學、政治等面向的凸顯;另一方面,則是思想本身相對于歷史脈絡和語境的抽離,尤其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性話語的強勢塑造。黃宗羲的學術思想原本具有“旁錯交通,連珠合璧”的多元特質(zhì),我們有必要在更加寬闊的文化視野中來對其加以一種整體化的理解,如是方有可能擺脫層層累積的話語蔽障而回歸于歷史思想的自身脈絡,進而尋找到一種最為恰當?shù)臍v史定位。

錢穆先生曾謂,“梨洲為學,門路雖廣,而精神所注,則凝聚歸一。蓋欲以駁雜多方之學,融成精結(jié)純粹之知,以廣泛之知識,造完整之人格,內(nèi)外交養(yǎng),一多并濟,仍自與后之專尚博雅者不同也。”這正說明,黃宗羲“雜而不越”的學術形態(tài)背后乃有其“萬殊一本”的中心指向,此即士人精神的重塑,以及在此基礎上的政制精神之革新。政制的反思與文化精神的再造,原本是宋學精神的一體兩面,在黃宗羲那里,士人精神的重塑,正是一個關聯(lián)此二者,同時也是連綴其多元學術形態(tài)的連接點。

士人階層無疑構成了黃宗羲整體政治構想的主體,這一從皇權向士權的轉(zhuǎn)換固然能夠部分滿足后人基于現(xiàn)代性立場的話語期待,然而二者之間畢竟存在著重要區(qū)別,正如士人經(jīng)世意識的昂揚未必等同于現(xiàn)代民主的激情。事實上,我們大可不必將其簡單置于“現(xiàn)代”抑或“復古”的二元對立之中,相反,倘若沿著歷史與思想的自身脈動,從古人身處的歷史語境與問題意識本身出發(fā)來進入其思想世界,或可發(fā)掘出一些更加完整,也更具價值的問題。

明季思想的意義是需要在晚明文化背景,乃至近世文化整體走向之中來理解的,它所追求的是一種根植于傳統(tǒng)、因應于時代的內(nèi)在新生,而有別于后人想象中激越的現(xiàn)代性顛覆。在今人的視角看來,他們也許不夠“現(xiàn)代”,然而這種基于傳統(tǒng)內(nèi)在的反思與創(chuàng)造性,或許能夠提供一種超越“傳統(tǒng)—現(xiàn)代”二分視角的可能,進而帶來某種新的文化啟迪。正視這種傳統(tǒng)的連續(xù)性,亦可使我們擺脫過度的后世話語遮蔽,而以一種貼近的視角,如其所是地觀照其思想的真實價值。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暫時疏離于某種過于強烈的“現(xiàn)時關懷”,而息心于原始文獻的通讀細繹,在齋定式的神思中盡可能地還原前人身處的歷史語境與真實的思想世界,正如陳寅恪先生所云:“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sup>欲達此境,不僅需要穿越古典思想的疊嶂,而更須抵御各種時代新潮的魅惑。

黃宗羲嘗謂:“每見鈔先儒語錄者,薈撮數(shù)條,不知去取之意謂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嘗透露,如何見其學術?”《明儒學案發(fā)凡》中的這段文字,既是黃宗羲的自我期許,自然也同樣適用于今人對其思想的理解。惟此如此,方能避免以一種各取所需的后視態(tài)度過于隨意地剪裁歷史思想。當然,以筆者有限的學力,完整梳理黃宗羲“連

珠合璧”的思想整體只能有待來日,本書的工作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即立足于晚明文化的視角,以黃宗羲心學、文學思想的考察為中心,探索其中蘊含的問題意識與內(nèi)在脈絡。精神文化層面的探討,乃是理解黃宗羲明清之際政治—文化整體重建的內(nèi)在基礎——比如心學批評中一與多、個體性與倫理性的整合,文學思想中對性情展現(xiàn)與承載道理之間的張力,這些問題的厘清,無疑有助于我們正確理解、評價其外王經(jīng)世構想,從而更完整地理解其整體學術思想。

面向思想文本與歷史語境的回歸,是黃宗羲及其所代表的明季思想研究從“話語”復歸于“思想”的前提?!叭握婵蓮?,七篇之外豈無為”“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明季諸子的文化探索與精神力度,激發(fā)于“天崩地解”時代深刻的文明、價值與秩序焦慮,今日讀之,依然能夠獲得一種痛徹而清晰的在場感。時代命運的激蕩與世道人心的叩問,從來是思想學術發(fā)展的源泉,而回向歷史的沉潛,則是感通古今的法門。

拙稿正文部分共三章,首章簡要介紹黃宗羲生平經(jīng)歷,第二章以陽明后學批評為中心,探討黃宗羲心學重塑中的多重思想意涵,第三章以詩論、文論與戲劇觀為中心,在與心學、經(jīng)世思想的互動中討論黃宗羲的文學思想。附錄部分是對黃宗羲詩文作品的選錄,基于本書的主題,附錄中黃宗羲詩文作品的選擇首先側(cè)重于其思想史料價值,同時亦適當兼顧其文學性。選文所據(jù)版本方面,主要依據(jù)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黃宗羲全集》本,同時參考中華書局《明儒學案》(2008年)、《黃梨洲文集》(1959年)作為對勘,部分內(nèi)容進行了重新標點。另外為方便閱讀,選錄作品亦全部轉(zhuǎn)為簡體字形式。

  1. 相關研究,亦可參見趙園:《想象與敘述:從明清之際說起》,《現(xiàn)代中國》第11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秦燕春:《清末民初的晚明想象》,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2. 如江藩謂:“國朝諸儒究《六經(jīng)》奧旨,與兩漢同風,二君(指顧炎武、黃宗羲)實啟之?!苯骸秶瘽h學師承記》,中華書局,1983年,第133頁。
  3.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1997年,自序,第3頁。
  4. (清)全祖望:《答諸生問南雷學術帖子》,《黃宗羲全集》第1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14頁。
  5. (清)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黃宗羲全集》第1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頁。
  6.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2頁。
  7. 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279頁。
  8. (明)黃宗羲:《明儒學案發(fā)凡》,《黃宗羲全集》第7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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