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靈猿”到“青牛角”
一、簪纓之家,科舉神童
以深刻反映清末社會和官場而著稱的譴責小說《孽海花》,第五回描述一次翰詹科道大考,一眾人中,“只見一個三寸丁的矮子,猢猻臉兒,烏油油一嘴胡子根,滿頭一寸來長的短頭發(fā),身上卻穿著一身簇新的紗袍褂,怪模怪樣,不是莊壽香是誰呢?”作者筆下這位其貌不揚的“莊壽香”,影射的就是我們的傳主——赫赫有名、影響深遠的晚清重臣張之洞。
清人習慣用籍貫稱呼要人,按此傳統(tǒng),被稱為“張南皮”的張之洞應(yīng)是直隸(今河北?。┠掀と?,其實,無論其先祖還是他本人,皆非南皮土著。
張之洞,字香濤,祖籍山西,明永樂年間先祖張本遷徙至京畿,經(jīng)三代后其孫張端遷至天津府南皮縣,家族遂在此定居、繁衍,明、清兩代皆有人入仕,成官宦之家。張之洞曾祖父張怡熊曾任浙江山陰知縣。祖父張廷琛曾任四庫館謄錄、福建漳浦東場鹽大使、古田知縣。父張锳(乾隆五十八年至咸豐六年,1793—1856年)為舉人、大挑知縣,歷任貴州安化、貴筑知縣,古州同知、興義知府,署貴州貴東道,死后贈太仆寺卿。與張之洞平輩,出道很早的族兄張之萬,為晚清又一名臣。張之洞生母朱碧筠為四川邛州直隸州知州朱紹恩之女。
道光十七年八月初三日(1837年9月2日)張之洞生于貴州西南的興義府(今貴州安龍布依族苗族自治縣)知府官舍。因張锳后將家遷至南皮城南雙妙村,此處遂為張之洞故里。張锳共生六子,張之洞排行第四,有兄之、之清、之淵,弟之澄、之涌,并姐妹八人。張之洞三歲時生母病逝,由張锳妾魏芷香撫養(yǎng)成人。張锳夫婦當時恐未意識到,他們生育了一個支撐大清朝最后歲月的棟梁之材,他們的家族也因此走上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興盛頂峰。
張之洞像
然而,生于末世運偏消。張之洞的一生,是中國傳統(tǒng)封建社會逐步解體、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加速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出生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逝世于1909年清王朝行將就木之際,貫穿了風雷激蕩的晚清七十余年。處于這樣一個千年未有的大變動時代,新與舊,進與退,革新與保守,必然深刻影響、制約著每一個人的命運。下文我們將看到,作為當時弄潮兒的張之洞,當然亦難掙脫時代命運的擺布。
少年張之洞是一顆讀書種子,科舉神童。
張锳秉承家風,極端重視子輩的教育。張之洞四歲即發(fā)蒙,啟蒙老師何養(yǎng)源,此后,又為其選聘及投問眾多良師,如曾搢之、張蔚齋、黃升三等十多位,皆為飽學之士,多具貢生、舉人、進士等功名。當時同在貴州任知府的晚清中興名臣胡林翼是張锳的同僚和摯友,張之洞也曾向其問學。張之洞少時很聰明,更與尋常兒童有異,特別愛讀書,不需父師督促,常常手不釋卷,夙興夜寐地學習,八歲就讀完四書五經(jīng),開始兼學史學、小學(即文字學)、古文并兵學等“實學”,十歲習作詩文,水平遠邁眾多成年仕子。
少年張之洞很早參加科舉考試。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十二歲的張之洞回南皮原籍應(yīng)童子試,次年經(jīng)縣、府、院幾輪考試,中秀才。咸豐二年(1852年)十六歲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中第一名舉人,俗稱“解元”,成為轟動一時的神童。興義府和此后官場皆盛傳張之洞是“靈猿轉(zhuǎn)世”,估計這不僅是附會神童之說,大概也與其長相古怪,散漫好動,喜愛瓜果零食等習性有關(guān)。
中舉后,張之洞住在京師外祖父蔣策家,準備參加會試,但龍門跳得并不順利。
咸豐三年(1853年)因太平軍北伐軍進逼天津一帶,京師震動,張之洞遂于七月匆匆離京回貴州興義。咸豐四年十一月,遵義桐梓楊風為首的農(nóng)民軍圍攻興義府城,張锳率部及家人頑強抵御,終于擊退農(nóng)軍。此番經(jīng)歷,對張之洞一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一介儒生親歷兵戎,面臨血與火的生死考驗,對民眾起事、造反有了直觀的認識,從而更加堅定維護清朝的統(tǒng)治,仇視“亂民”“叛逆”的階級立場,并貫穿其此后的宦海生涯。
是年冬,張之洞成婚,妻為貴州都勻知府石煦之女。咸豐五年,張之洞攜石氏赴京。次年,四月參加禮部試,錄取覺羅官學教習。七月二十五日張锳病逝,張之洞回籍守制。咸豐九年守喪期滿,張之洞擬赴京參加會試,但因族兄張之萬為該科同考官,例應(yīng)回避。次年咸豐十年又因同一原因再次無緣參考,遂于當年秋入山東巡撫文煜幕府。同年,英法聯(lián)軍攻陷京師。第二年,即咸豐十一年,咸豐帝病逝熱河,北京政變發(fā)生,慈安、慈禧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改元同治。張之洞于同治元年(1862年)入京參加會試,未中,被挑取為謄錄第三名。他未就此書吏一職,先后入左副都御史內(nèi)閣學士毛昶熙、河南巡撫(先署后實授)張之萬幕。同治二年三月,張之洞再次赴京參加會試,中第一百四十一名貢士,復(fù)試一等一名。殿試原擬二甲第一名,被慈禧拔至一甲第三,即“探花”。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慈禧的嫡系門生。四月朝考一等第二,五月初八授翰林院編修,入院深造,是年二十七歲。同治四年四月庶吉士散館考試,即此屆翰林院的“研究生”結(jié)業(yè)考試,又得一等第一名。次年四月,張之洞參加翰林大考,因卷面脫字得二等三十二名,但對仕途影響不大。很快他被選派為浙江鄉(xiāng)試副主考。
從十三歲到二十七歲,張之洞在十三四年中成功走完了科舉的全程,達到了封建社會人才選拔金字塔的頂峰,這對其一生事業(yè)奠定了雄厚基礎(chǔ)。清代高官選拔十分重視“正途”出身,只有翰林院出身者死后才能謚號稱“文”。對年輕的張之洞來說,更從此即可以拋棄八股這一敲門磚的桎梏,一心鉆研有用的實學,建功立業(yè)。這種幸運,應(yīng)屬罕見。
傳統(tǒng)社會,讀書人人生兩大快事: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張之洞科舉很成功,但婚姻則較坎坷,一生三娶。同治四年五月庶吉士散館考試后僅一月,夫人石氏即病故。同治九年,于湖北學政任內(nèi)再娶湖北按察使唐樹義女。但兩年后唐夫人又逝世。光緒二年(1876年)張之洞再娶龍安府知府王祖源之女,其兄王懿榮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是著名的甲骨文發(fā)現(xiàn)者與整理者。但三年后王夫人又病故。此外,按當時風氣張之洞還有妾王氏、李氏、秦氏。這六位夫人、如夫人為張之洞留下了六子四女。
在完成科舉過程中,張之洞也確立了自己學問的基礎(chǔ),其特點是:師承儒學的古文經(jīng)學派,反對主張“微言大義”“讖緯”一套的今文經(jīng)派;重視由古文經(jīng)派發(fā)展而成的乾嘉訓詁考據(jù)“樸學”,堅持宋明理學的倫理綱常,但又重視經(jīng)世致用。這既由清末時代巨變所驅(qū)使:統(tǒng)治者需要用理學的緊箍咒來麻痹束縛民眾的思想,泯滅異端,“軟刀子割頭”,更需要實實在在,肯賣力、有實際能力來拯救搖搖欲墜的統(tǒng)治的劊子手;也由其老師所誘導:如他回憶道:“先師旌德呂文節(jié)教不佞曰:欲用注疏工夫,先看《毛詩》,次及《三禮》,再及他經(jīng)。”原因是這兩者最貼近現(xiàn)實,義理較其他經(jīng)淺顯,訓詁較他經(jīng)詳細,易學易懂,且皆為原始文獻,所以,“欲通古訓,尤在于茲?!?sup>而他曾經(jīng)師從的胡林翼,更是將理學與經(jīng)世之學這兩者完美結(jié)合的典范。胡林翼堅持義理之學和為朝廷擔當大事的態(tài)度;“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的血腥鎮(zhèn)壓反抗民眾的立場和手段;寧可(貪官)一家哭不使(百姓)一路哭的整飭吏治、反對官場腐敗的決心;求賢若渴、千方百計搜羅人才的作風,皆為張之洞樹立了活生生的榜樣。在張之洞隨后的活動中,皆能看到胡林翼等經(jīng)世派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這絕非偶然。到了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十二月,張之洞在武昌建立十賢祠,祭祀諸葛亮、岳飛等人,其中就有胡林翼。
二、“清要”與行政歷練
翰林作為國家的儲備人材,為清要之官,在翰林院時讀書養(yǎng)望,寫寫應(yīng)景文章,屬于幫閑性質(zhì)。畢業(yè)后最好的出路,是外放任省鄉(xiāng)試考官(多為副主考),順利的話則再任該省負責文教的學政。對有幸入選的翰林來說,這是一種機遇和鍛煉,是從單純文字匠向行政官轉(zhuǎn)變的開始,既符合其文教優(yōu)良的特長,又鍛煉行政能力,轉(zhuǎn)軌十分自然。當然,對清政府來說,也是對人才的進一步考察。所以翰林是否做過一省鄉(xiāng)試考官,涉及其榮譽。李鴻章雖然一生“功業(yè)”彪炳,但至死也為未任過此差而遺憾和被人嘲弄。
張之洞在同治六年七月任浙江鄉(xiāng)試副主考。八月,被簡任湖北學政。其間主持湖北鄉(xiāng)試。同治九年,任滿返京。十年,又回任翰林院教習庶吉士,重過清要生活。同治十二年,出任四川鄉(xiāng)試副主考。是年九月,又被任四川學政,光緒二年底任滿,次年返京,再操京曹生涯,直至光緒七年。
主考、副主考,屬于“差事”,雖是臨時工作,但決定一方士子文運,萬眾仰望,地位顯赫。副主考主要職責是襄助主考完成鄉(xiāng)試,張之洞在浙江、四川的兩任鄉(xiāng)試副主考任內(nèi),認真、高水平履職,法眼所及,公平選拔了一批人才。如在浙江考選的陶模、許景澄、袁昶、孫詒讓等皆是一時人望,此后皆成為清季政、學界重要人物。在湖北主考時主持全面工作,他更加兢兢業(yè)業(yè),認真負責,從而也博得“知人”的盛譽。
而學政,則是正式官位,主持一省文教行政的大員,與總督、巡撫并列,有很多行政工作,既要與直管的朝廷禮部官員溝通,還要和所在省的封疆大吏總督、巡撫及布政使、按察使、道、府、縣各級主官打交道。恰當處理條塊關(guān)系,特別是恰當處理好與地方行政官員的關(guān)系,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其能否順利度過任期。這是對行政能力、官場規(guī)則很好的實踐機會。張之洞同樣沒有虛度。
對于本職工作,他完成得很出色,大體來說有這幾項:
一是除弊。特別是在四川。當時四川科舉考試腐敗已聞名天下,實屬積重難返的重災(zāi)區(qū)。張之洞迎難而上,制定規(guī)章,嚴禁各種違規(guī)行為,嚴懲考生中的搗亂強橫分子,嚴懲舞弊者及與作弊考生沆瀣一氣、興風作浪的胥吏、劣紳、地棍,通緝槍手,使考試大體步入正軌。當然,由于科舉至晚清早已徹底腐朽,更由于人治效用畢竟有限,所以張之洞也不可能根治病入膏肓的科舉腐敗,特別是他一離任,人亡政息,四川科場之弊至清亡仍舊存在,且臭名遠揚。
二是興革。與除弊的“破”相呼應(yīng)的是加強文教建設(shè)的“立”。同治六年到湖北履任伊始,他即通飭各處生童呈送詩文以為觀風,并可隨卷附送平時著作。同治八年,又奏請將新進文童復(fù)試的經(jīng)文科目改為經(jīng)解,以提高其理解水平。與李鴻章一起創(chuàng)辦湖北文昌書院,奏請將各省捐輸團練經(jīng)費所增名額進行核實。同治九年,在鄂省的歲、科兩試試卷中,擇優(yōu)編為《江漢炳靈集》。在四川,又建尊經(jīng)書院,捐自己廉俸購買四部數(shù)千卷,培養(yǎng)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等得意門生。他還編撰了旨在提升學生思想品德的《軒語》,委托繆荃孫編撰為成都尊經(jīng)書院學生開列應(yīng)讀書籍、提示讀書門徑的《書目答問》。該書列舉古籍約二千余種,并附《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在圖書分類、經(jīng)學研究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迄今仍是文史從業(yè)者必讀的工具書。
《書目答問》書影
在這段時間中,張之洞十分勤政,同時也很廉潔,如在四川裁革各種陋規(guī)銀不下數(shù)萬兩,離任時,因缺路費而出售所刻萬氏十書經(jīng)版,始得成行。與各處官場處理得很和諧,鄂、川的官員特別是大吏對其評價很高,支持其履職。其中原因,一是張之洞確實工作認真,富有成效。作為名聲赫赫的少年才俊,清廷賞識、著意栽培的對象,他的地位,對于油滑、極善窺測上意的官員們來說一清二楚,當然樂得捧場;但更由于張之洞也熟諳官場之道,很會與人周旋,下面要提到的處理東鄉(xiāng)案即能證明這一點。
總之,這前后十年,張之洞內(nèi)外旋轉(zhuǎn),清要、行政輪換,多有歷練,干得風生水起,為日后升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三、清流“牛角”
從光緒二年底從四川回京至光緒七年,張之洞先后充文淵閣校理、翰林院教習庶吉士、補國子監(jiān)司業(yè)、左春坊中允、轉(zhuǎn)司經(jīng)局洗馬,晉升翰林院侍講,轉(zhuǎn)翰林院侍讀、充教習庶吉士、日講起居注官,又轉(zhuǎn)左春芳左庶子,補翰林院侍講,充咸安宮總裁,擢升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可謂職任繁多,升遷迅速。在此番流轉(zhuǎn)清要衙門過程中,張之洞成了“清流黨”的重要成員。
“清流”是晚清一個特殊的政治派別。其主要成員多為無多少行政實權(quán)的翰林院等處清要和科道監(jiān)察系統(tǒng)較年輕的中下級官員,他們氣味相投:科舉“正途”出身,年輕氣盛,富有才氣,更具膽識,懷抱忠君愛國拳拳之心,而結(jié)成了松散的聯(lián)盟。他們時時設(shè)置議題,議論時局,對各種大政方針建言獻策,擅長站在道德,特別是政治道德的高地,揮斥方遒,指斥官場腐敗,抨擊違法違紀行為,毫不手軟,權(quán)貴不避,筆鋒犀利,所向披靡,銳不可擋。更有甚者,極會相互配合,一人舉劾某事,他人群起呼應(yīng),時被訐為“一犬吠影,百犬吠聲”,仿佛是晚清政治朽壤濁水中綻放的一枝奇葩,儼然成為朝野輿論的中心,特別引人注目。
清流們雖自詡站在道德高地,但其本身未必如其標榜的是道德模范。就私生活而言,寶廷任浙江鄉(xiāng)試主考時,因攜江山籍船妓回京而自劾去職。李鴻藻被傳曾奸占族侄媳。此后也會看到,我們的傳主張之洞被詬病處也不少也。
清統(tǒng)治者汲取歷史上,特別是明代“黨禍”的教訓,一直嚴禁官員拉幫結(jié)派、結(jié)黨營私。但到晚清,不僅由于其控制力有所下降,更由于實際統(tǒng)治者慈禧精于權(quán)術(shù),喜歡利用這批清流來鉗制政敵,今天拉這一派打那一派,明天拉那一派打另一派,以便自己操縱政局。她也知道黨人是為大清補臺而非拆臺,所以默認了清流的存在。
對清流黨,歷來有前后、北南的不同分類。前一分類以中法戰(zhàn)爭為界,戰(zhàn)前奉直隸高陽的李鴻藻為黨魁,戰(zhàn)后則以翁同龢為首。后一分類則以地域為區(qū)別,北清流,不僅黨魁李鴻藻而且成員也多為北籍人。南清流的兩魁首沈桂芬、翁同龢,雖說沈桂芬籍隸順天宛平,而狀元出身、兩朝帝師的翁同龢籍隸常熟,其成員也多為南方官員。可見,兩者雖各有千秋,但差異不大,而李鴻藻則是繞不過的關(guān)鍵人物。
李鴻藻是咸豐進士,曾充同治帝師傅。同治即位,兩宮垂簾聽政后,得到迅速提升,從內(nèi)閣學士一直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工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軍機大臣。他以儒、孝、耿直著稱于世,由于地位和名聲,在其周圍聚起了一批同氣相求者,成了北清流。張之洞投其麾下后,很快成為中堅力量,扮演了重要角色,與張佩綸、黃體芳、寶廷被稱為“翰林四諫”,再加劉恩溥、陳寶琛合稱“清流六君子”。亦如時論所喻:李鴻藻號稱“青牛頭”,張之洞與張佩綸為“青牛角”,另幾個名角則為不太雅致的“青牛尾”(陳寶?。ⅰ扒嗯1蕖保▽毻ⅲ?、“青牛肚”(王懿榮),至于上述諸人以下其他次要者,則被列為“青牛皮”“青牛毛”而已。牛角,是專以觸撞的器官,張之洞榮膺此號,可見其份量和咄咄逼人的氣場。
李鴻藻像
張之洞涉及的活動約有下述三個方面。
(一)對外關(guān)系上,堅決維護國家主權(quán)。
首先是改訂中俄條約。
太平天國起義發(fā)生后,西北地區(qū)持續(xù)動蕩,由陜甘回民反清而延及本已民族、階級矛盾極端尖銳的新疆,引發(fā)眾多起事,形成清政府統(tǒng)治失控的局面。在此形勢下,同治十年,中亞浩罕的阿古柏在英國暗中支持下進占南疆,迅又攻占北疆烏魯木齊一帶。沙皇俄國乘機以暫時為清政府“代管”為名出兵占領(lǐng)了伊犁。由此,新疆幾乎完全淪為異域。在平定內(nèi)地太平軍、捻軍、陜甘回軍后,清政府任命左宗棠為統(tǒng)帥,依靠劉松山、劉錦棠統(tǒng)領(lǐng)的老湘軍為基干力量,進軍新疆。至光緒三年(1877年)全疆除伊犁外全部收復(fù)。清政府即與沙俄開展歸還伊犁的談判。光緒四年,清廷派崇厚使俄。崇厚昏庸無能,在沙俄的威脅利誘下,于光緒五年簽訂了《伊犁條約》,亦稱《里瓦幾亞條約》。按此約,中國收回伊犁,但要割讓伊犁以西、以南大片土地,并賠款五百萬盧布,開放三條商路,允許俄國在天山南北免稅通商。
消息傳來,清流成員義憤填膺,群起圍攻,張之洞更發(fā)揮了其“牛角”作用,從光緒五年底至第二年的一年中連上奏折19件,猛烈抨擊此約的種種弊端及危害,明確提出廢約至少改約的要求,并在《熟權(quán)俄約利害折》中設(shè)計應(yīng)對方針:一、計決,立誅喪權(quán)辱國的崇厚,表明改約決心,以“杜俄人之口”;二、氣盛,將條約的不公正、不平等的弊端公布于眾,以博輿論支持,激勵民氣;三、理長,暫緩收回伊犁,以爭取外交主動;四、謀定,加強戰(zhàn)備,在新疆、吉林、天津三路設(shè)防,必要時不惜一戰(zhàn)。他總結(jié)道,無論條約是否修改,武備皆要修,伊犁事皆要緩,崇厚皆要誅。此奏呈上,張之洞隨即被兩宮召見垂詢。清政府不想賣國,也迫于輿論壓力,遂果斷拒絕批準《里瓦幾亞條約》,逮治崇厚,定為斬監(jiān)候,改派駐德、法公使曾紀澤使俄重新談判,并加強戰(zhàn)備,做出不惜一戰(zhàn)的強硬姿態(tài)。沙俄只得同意改訂條約。經(jīng)艱難較量,至光緒七年雙方簽訂《中俄伊犁條約》,雖然仍是有損中國主權(quán)的不平等條約,但收回了特克薩斯河以南土地,并在通商、賠償?shù)确矫嬉沧髁擞欣谥蟹降母膭?,被譽為從無先例地從沙俄虎口奪食的外交奇跡。中俄談判過程中,張之洞不時建言建策,不管是否被采納,卻反映了其維護主權(quán)、忠君愛國的拳拳之心。這也標志張之洞進一步進入最高統(tǒng)治者的視線,并得到賞識,參與決策了。
與此相關(guān)的是中日琉球交涉問題。
日本自1868年明治維新后,迅速走上了軍國主義道路,成為對外侵略擴張的急先鋒,中國的臺灣及接受藩封的朝鮮、琉球等國,是首輪受害者。繼同治末染指臺灣之后,又趁中國西陲多事,力量被掣之際,先于光緒元年阻止琉球向清廷進貢,繼于光緒五年將琉球改為沖繩縣,明目張膽予以吞并。中日為此展開交涉,張之洞也積極上疏獻策。他認為西北、東南邊事宜分別緩急,各個擊破。球案可緩,以觀事變,與日約定不得助俄,等俄事定后再與日交涉。現(xiàn)在俄事稍緩,當移防俄之師防日,斷絕與其貿(mào)易以困之,防御重點在臺灣。
由此,張之洞又開始關(guān)注邊備、練兵、陸海防等問題。當然,此時他只是重復(fù)傳統(tǒng)觀點,未能向洋務(wù)方面嬗變。
(二)整飭吏治、籌謀民生。
一是救災(zāi)。光緒初元,華北山西、直隸、河南等處發(fā)生嚴重旱災(zāi),一時赤地千里,哀鴻遍野,史稱“丁戊奇荒”。張之洞提出應(yīng)迅速動用庫糧庫款分發(fā)災(zāi)民,勸捐、購糧平糶、以工代賑等。雖然,其對策還是一般傳統(tǒng)方法,但反映了軫念民艱的情懷。
二是平反冤案。光緒元年,四川東鄉(xiāng)縣(今宣漢縣)百姓因知縣孫定揚私征苛捐雜稅而聚集縣衙請求減征。孫定揚反對直接上司綏定府知府易蔭之核減稅額、和平解決的辦法,越級稟告署理四川總督文格,誣稱民叛,參劾易蔭之失職,坐視民變而不發(fā)兵。文格昏庸而喜事,即派提督李有恒率兵至東鄉(xiāng)“痛剿”,濫殺無辜百姓四百余人。此事披露后,輿論大嘩,經(jīng)都察院御史吳鎮(zhèn)、李廷簫彈劾,清廷除宣慰受害百姓外,將李有恒、孫定揚革職,文格交部議處,處理不痛不癢,企圖消弭。光緒四年春,清廷因丁戊奇荒下詔求諫,張佩綸上疏請求復(fù)查此案。拖至次年清廷派禮部尚書恩承、吏部侍郎童華赴川復(fù)審,最后還是維持原判。對此,清流們不予認同而繼續(xù)抨擊。張之洞也加入了這一行列,于五年五月十一日一天內(nèi)連上《重案定擬未協(xié)折》《陳明重案初起辦理各員情形片》《附陳蜀民困苦情形片》三折,指出此案源于孫定揚橫征暴斂,導致民眾鬧糧繼而被誣,致遭濫殺,要求誅殺禍首孫定揚等,并懲處文格及“復(fù)奏不實”的恩承和童華。六月十七日,清廷最終判定:一是糾錯,宣布東鄉(xiāng)百姓鬧糧不是叛亂,予與昭雪,孫定揚、李有恒斬決,文格、恩承、童華等也予不同懲處。延宕五年的冤案終于糾正,力挽狂瀾的清流們,特別是張佩綸和張之洞這二張,由此名噪一時。
張之洞此舉當然是正確的。但我們也要看到,東鄉(xiāng)案發(fā)生時,張之洞正在四川學政任內(nèi),對此事應(yīng)有所了解,按理他當時即應(yīng)奏劾。但卻未發(fā)聲,此時則“大義凜然”,這除了其儒生的道德良心和維護清朝統(tǒng)治的立場外,也可以看出他政治上是善于把握時機的:在川時不得罪文格,此時則能起四兩撥千斤之效也。
(三)維護禮法與諫勸。
儒家特別重視禮和“禮法”,視之為維護道統(tǒng)的關(guān)鍵舉措。張之洞對此也有出色的表現(xiàn)。光緒五年發(fā)生了光緒帝繼統(tǒng)繼嗣問題。原來,同治帝載淳十九歲去世,未留子嗣。慈禧力主將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立為咸豐的嗣子繼位,是為光緒帝。這樣,她可以繼續(xù)垂簾聽政,而且認為可以對光緒予以有效控制。載湉時年只有三歲,生父是咸豐帝的七弟,生母是慈禧自己的妹妹,這樣慈禧與載湉即有嗣母、伯母、姨母三重關(guān)系,在重視血緣關(guān)系的傳統(tǒng)社會中,這是最牢固的紐帶。但這樣一來與清朝標榜的“萬世一系”的家法產(chǎn)生了矛盾,所以慈禧當時不得不特別強調(diào),將來光緒所生子嗣是作為同治帝,而不是他自己之子去繼承帝位,說白了,載湉只不過是借給載淳生子的載體而已。光緒五年三月,同治帝入葬東陵的惠陵。隨行送葬的吏部主事,曾有綽號“吳大嫖”的吳可讀突然自殺,留下上疏要求兩宮皇太后再降諭旨,明確將來光緒帝之子即作為同治之子承繼帝位,任何人不得異議。這所謂“尸諫”其實正中慈禧下懷,所以兩宮褒獎吳可讀,同時詔令百官議奏,實乃要大家捧場。
張之洞瞅準了這個機會,正好此時他已補授國子監(jiān)司業(yè),獲得上奏資格,遂于四月初十、十一日連上《遵旨妥議折》《請再降懿旨片》等,引經(jīng)據(jù)典,洋洋數(shù)千言,無非論證立載湉嗣位既出于兩宮皇太后圣意,更“合乎天下臣民之心”,所以“本乎圣意,合乎家法”。這一救場的上疏,解除了慈禧的尷尬,維護了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真是“深得吾心大補丸”。慈禧隨即下令將張之洞奏折與王大臣會議折等“均錄一份,存毓慶宮”。慈禧本來就對張之洞印象不錯——如前所述是她將其擢為探花——經(jīng)此番小政潮,無疑更加青睞了。
當然,也有根據(jù)禮法諫勸最高統(tǒng)治者之事。光緒六年底,慈安、慈禧遣太監(jiān)李三順出宮到醇王府送禮,因手續(xù)不全被阻攔,恃寵而驕的太監(jiān)遂與東右門護軍爭毆,回宮向太后誣告受到護軍搶劫、毆打。太后震怒,立即革去護軍統(tǒng)領(lǐng)的職務(wù),將門兵交刑部置重典。清流們認為處置不當,會助長太監(jiān)氣焰,違背清廷嚴管太監(jiān)的家法、祖訓,紛紛諫阻。十二月初四日,張之洞上《閹宦宜加裁抑折》,從家法高度論證必要性,批評兩次諭旨未責備太監(jiān),但又顯得處處為太后著想,說太后、皇帝皆恪守家法,對太監(jiān)不稍寬假,但這一片“苦心”“臣能喻之,而太監(jiān)等未必喻之,各門護軍未必喻之,天下臣民未必盡喻之”,這就會導致太監(jiān)會更加不法,守軍會畏懼失職,百姓揣摩諂事等后果。這一奏疏相比陳寶琛、張佩綸等奏疏,語氣婉轉(zhuǎn),既給慈禧等以臺階下,又顯示自己完全出于公心,結(jié)果,慈禧在輿論壓力下對此案淡化處理,而張之洞既達到目的,又未得罪權(quán)貴,也是雙贏。
張之洞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諫勸,還常常站在禮法和道德的制高點,借異說事。如光緒五年七月,以五月中旬甘肅地震,川、陜震動,六月以來,金星晝見,云氣有異,奏請兩宮修省彌災(zāi),要求納直言、肅臣職、厚民生、謹河防。七年六月,又以彗星見于參井之間奏請修德修政:去僉壬、歷言路、飭武備、嚴禁衛(wèi)以弭災(zāi)。光緒六年還聯(lián)合“牛頭”李鴻藻倡議建畿輔先哲祠,來樹立守禮榜樣。皆得到了贊許。
對于人事問題,張之洞也時有建言。問題是,清朝統(tǒng)治者一直強調(diào)“用人行政乃朝廷大柄,臣下不得妄議”,所以有時被采納、獲嘉獎,但也不時會碰釘子。如光緒三年,他代黃體芳起草奏章彈劾戶部尚書董恂,但被上諭指責“以傳聞無據(jù)之詞,信口詆斥,措詞殊屬過當,著交部議處?!秉S體芳雖因公免處分,卻失去了補遷國子監(jiān)祭酒的機會。但張之洞仍時不時染指朝廷人事問題。如光緒七年六月,在論及西北、東南邊海防時,他參劾兩江總督劉坤一“嗜好素深(鴉片癮大),比年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頓”,建議從彭玉麟、楊岳斌兩人中選一人常駐金陵以下,督辦江海防。結(jié)果很快被采納,劉坤一被召入京,彭玉麟署兩江總督。閏七月初五日,又奏請浙江巡撫譚鐘麟、劉錦棠、張曜等負責西北邊防,八月即被采納,譚鐘麟被任陜甘總督,劉錦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wù),張曜幫辦。
這些建言不久,光緒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張之洞即被外放出任山西巡撫,作為官場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這可能也是他始所未料者。
從“清要”到半行政官員,從中央到地方,清政府的這種對官員的培養(yǎng)方式,極具深意,且十分有效。張之洞正是通過這種歷練,迅速成長。另一方面,從官場起步階段,張之洞高明的為官之道已初現(xiàn)端倪:善窺“圣意”,把握分寸,注意時機,恰到好處??梢?,他此后能飛黃騰達當絕非偶然。
- 《軒語》一,苑書義等編《張之洞全集》第12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8月版,第9782頁。以下所引此書只簡注為《全集》和頁碼。
- 劉禺生:《世載堂雜憶》,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