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偵探

1．偵探

本來這個案子輪不到我去處理，但是偵探所的其他人都去抓那個專偷金魚的女賊了。按照法律（或者說我們偵探所的內(nèi)部規(guī)定），這個女賊被抓到后，將成為我的妻子，法定妻子。然后，她就不能再偷金魚，要當偵探，而我要接替她去偷金魚。我不想偷金魚，我覺得金魚像是被吹鼓的長滿鱗片的奇形怪狀的氣球。我不明白，那個女賊為什么要去偷金魚。金魚渾身都是綠色的黏液。

但是，我的同事們不忍心看著我一天天憔悴下去。我的頭發(fā)在減少，一根根地減少，所以只好把茄子皮貼在頭頂上。而且，我越來越易怒，這是潛在的危險。誰都明白這一點，但誰也不好意思說出口。最后，有人忍不住偷偷用自己的鮮血把它寫在了辦公室的墻上。

其實，我說這些只是想暗示，我是一名偵探。因為我名氣很大，所以現(xiàn)在還不便透露。我和一位女王的丈夫的家庭老師同名，提示這么多就夠了。這宗命案十分棘手。那是一個微弱的風從馬的白色鬃毛上拂過的下午（或者其他什么時候），一位著名詩人死在了自己爬滿常春藤的房子里。但這一點還不能最終確定。必須補充說明的是，我本人很喜歡詩歌，就和那些開電梯的姑娘們一樣，她們喜歡Franz Werfel的詩，每個乘坐電梯的人，都會被捆住，并聽一首Franz Werfel的詩。而我并不喜歡外國詩人，因為外國詩人大多愛好數(shù)學。我喜歡我們本地的一位詩人——李逵。其實他是我的一位同事，他正在追捕偷金魚的女賊（我的未婚妻）。這對我破案也許有幫助，但也可能是種障礙。怎么說呢？才華和膽識是兩碼事兒。

我來到詩人的房子里，他的妻子正在等我?！拔医兴谓?，就叫我小宋吧?！彼f著，輕輕吻了我的手一下。她特意留下了唇印，以便下回能重新認出我。我注意到一些細節(jié)，她的脖頸潔白、細長，保養(yǎng)得不錯?！胺蛉?，恕我冒昧，能讓我看看尸體嗎？”我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爱斎?，但我想先看看您的證件，您知道，您看起來……不像個偵探。”我最恨別人說我不像偵探（除了我的哲學家朋友），所以我馬上脫掉褲子讓她檢查證件。她仔細地翻看著，最后，她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您的確是個偵探，但您的證件比一般偵探的小?！蔽姨岷醚澴?，有意讓雙目顯得炯炯有神，這讓她有點害怕。“那么尸體在哪兒？尊敬的夫人?！蔽以俅我怨鹿k的口吻說。“不在任何地方，又在每個地方，我只找到一些肝臟碎片、腦細胞和淋巴結?！彼谓f完，就坐進了墨綠色塑料盆里，交叉雙腿，從身下抽出一根火腿腸，輕巧地扒開包裝，吮吸起來?！澳敲矗覀兪紫鹊冒咽w拼湊起來，這需要更多的人手?！蔽夷闷饌商綄Ｓ檬痔犭娫挘瑩芡酥值膫商綄Ｓ檬痔犭娫?。“喂，是張飛嗎？馬上到案發(fā)現(xiàn)場來，這里需要你！”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耙苍S，他是自殺。”宋江忽然說?！盀槭裁矗课液芟肼犅犇目捶?，夫人?！蔽艺f?！八?jīng)對我說過，他想自殺。”“原來是這樣……”我陷入了沉思。

那么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通常都會請教福爾摩斯先生。他似乎有一只信鴿叫“華生”，我們靠它保持秘密聯(lián)系。但遺憾的是，不久以前，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都失蹤了。這令破案工作陷入了僵局。就在此時，張飛趕到了，手里端著尸體碎片掃描儀?！澳愕娜蝿帐菂f(xié)助這位女士找到詩人尸體的各個部分，其中包括舌頭，然后送到法醫(yī)那里，請他們把這些碎片拼成人或者動物的形狀，明白了嗎？”“不太明白。”張飛端著掃描儀，傻乎乎地說。“你的話可是被錄了音的，所以你最好是聽明白了。”我是個壞脾氣的偵探?！澳俏颐靼琢?。”張飛委屈地說，眼睛濕潤了。

2．出租車司機

離開詩人的房子，我叫了輛出租車。一開始我就覺得出租車司機有點古怪，但我什么也沒說?！澳ツ膬?？”他假惺惺地問?！耙粋€地方?！蔽艺f。于是，我們就上路了。透過車窗，我欣賞著那些身穿綠毛衣、手舉枯樹杈的人們，他們組成一條變幻不定的林蔭道?！八麄冋媸侨藛?？”我盯著身邊的司機問。他沒有回答，他有點緊張。我是個敏銳的偵探。我注意到，在車座位上有些淡紅色的斑痕，不像雞血也不像玫瑰露。在寒冷的季節(jié)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我正在懷疑，車子猛然停住了！是城管隊員安裝在路面上的西瓜刀切開了車的西瓜輪胎。城管隊員就愛和我們這些偵探作對。按照法律（城管隊的內(nèi)部規(guī)定），如果西瓜輪胎被切開，那么司機和乘客必須一同將西瓜吃掉。

“真糟糕！”司機捂著眼睛大喊，“我可憐的兄弟！”（他的內(nèi)心獨白。）“沒辦法，既然已經(jīng)切開了，那咱倆只能把它吃掉。”我說。“我不能吃。”司機的語調(diào)很堅決。“但這是法律，我們不能違法，何況我是個偵探?！蔽业恼Z調(diào)也很堅決?！拔也欢?，而且您也不像偵探，您像個賣手指頭的?！薄澳阆朐谖颐媲斑`犯法律？！”我憤怒地問?！拔也欢?，但我這里有備用西瓜可以用?！彼p眼瞪著我，想靠威勢震住我。人總要證明點什么，比如“自我”，這是一種心理需求，于是，按照這一理論，我掏出了那把專屬于我的偵探專用手槍，頂住司機的頭，一字一頓地說：“現(xiàn)在，下車，咱們一起吃西瓜！”他輕蔑地看看我，搖搖頭說：“你果然不是偵探，你拿槍的姿勢都不對，而且據(jù)我所知，沒有哪條法律規(guī)定一個偵探可以用槍強迫一位共和國出租車司機吃西瓜?！彼捯魟偮?，我就開了槍。西瓜汁頓時噴濺得到處都是?！拔易詈尬鞴蟼窝b成出租車司機了?！蔽覍χ@個假扮成司機的西瓜尸體說。然后，我把它以及它那個被切開的兄弟都吃了。這就是觸犯法律的下場（雖然是城管隊的法律，但惡法亦法）。我是個壞脾氣的偵探。吃完它們以后，車上、路面上流滿了鮮紅的西瓜湯兒。然而，它們的子女畢竟是無辜的，我把它們小心收好，準備將它們撫養(yǎng)成人或者制作成好吃的瓜子。

3．女作家

為避免遭到西瓜兄弟的報復，我步行回到了辦公室。那個關猴子的籠子空空蕩蕩的，它已離開一段兒時間了，我真有點不適應。我有點傷感，于是掏出一根扒好皮的火腿腸叼在嘴里。唾液加速分泌，我的大腦重新啟動。我首先思考了烏龜能否自轉的問題。接著，我就努力將思緒集中在了案情方面。詩人、作家、賣小孩的人、屠殺金絲雀的人……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一一閃現(xiàn)。最后，我打開了自己的秘密日記，它是一本紅色小冊子，黑色螺旋金屬線將每一頁都固定得很好。我問它：“日記本，關于這個案子有什么有用的線索嗎？”日記本回答：“請去向福爾摩斯先生求教。”“可他暫時不在，現(xiàn)在我只能問你?！比沼洷舅?。我叫醒它。“本來一個日記本不該談論另一個日記本的事兒，但既然事情如此棘手，那我就跟你說說。有位女作家，她有一個公開的紫色人造革封皮的日記本。里面記載著她與不同的男人看戲劇以及游泳的事情，里面曾提到過這位死去的詩人，你可以從她入手?！比沼洷菊f?！八枪腆w的還是液體的？”我問?！八枪腆w的?！比沼洷菊f完又睡著了。

固體女作家有著一張米開朗琪羅穹頂式的面孔，但從照片上看，她還挺好看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是西瓜偽裝的。通過女作家的公開日記本，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當時，她正在吃母熊的乳房，一邊吃一邊吐外國報紙。“我愛觀察周圍的人和猩猩，從猩猩的臉上可以讀出國家的命運，還有關于我妹妹的一些事。”她說話很像個知識分子（如果我的哲學家朋友在就好了）。“也許，或然率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微分方程不等于蚯蚓的拓撲解釋規(guī)則，然而，從更深層的語法看，在存在和存在之間有著某種微妙的測不準關系?！蔽艺f。“其實理性就是語感，您說呢？”她問?！捌鋵崱鋵崱性S多種意思，比如‘布谷鳥的小便器’，等等。思想先于懷疑?！蔽乙贿厯u動右臂一邊說這些話，仿佛它們是從我的內(nèi)心深處掏出來的?！澳f得有道理，我正在構思一篇乳房吃人的小說?！彼哪抗庥悬c迷離?！皩υ娙说乃溃惺裁纯捶?？”我轉入正題?！八亲詺⒌??！彼⒓凑f?！澳鸀槭裁催@樣肯定？”“因為猩猩的樣子，以及我妹妹的遭遇?！彼f。“我還會來找您的，或者請您去我們的偵探所，請您近期不要離開這座城市?！蔽易詈笳f。

4．女賊

我和偷金魚的女賊約好晚上一起看戲劇，我不知道她能否擺脫我的同事們的跟蹤。但在公共浴池門口，我見到了她。她身披魚鱗甲，手提一只灌了水的塑料口袋，里面有一條半死不活的灰色胖金魚。“這是你今天偷的？”我指著那條金魚?！扒皫滋焱档?，它快死了，我想讓它臨終前能看場戲劇。”她不好意思地說（她有一顆善良的心）?！敖痿~也看戲劇嗎？”我有點將信將疑。“當然了，我偷金魚就是為了讓它們有機會看戲劇?！彼齽忧榈卣f?！霸瓉砣绱恕！保ㄎ业膬?nèi)心獨白。）

我們一同走入公共浴池，脫掉衣服，坐在深灰色塑料盆里。她趁沒人注意，將金魚放入浴池里。雖然這是違法的，但我沒有制止。戲劇就要開始了，我站起身，赤腳走過黃瓜地，在偵探專用衛(wèi)生間小便。衛(wèi)生間里擠滿了我的同事。我站在偵探專用小便池前等了半個小時，小便沒有出來，它又違約了。我只好回到我們的塑料盆里。這時，戲劇已經(jīng)開始了。今天演的是《哈姆雷特》?！澳愕耐露荚诟蓡?？這樣下去咱們什么時候能成為法定夫妻？”女賊小聲問。“他們都在拼命緝捕你，你放心吧，不久之后他們就能抓住你的，他們都是很有經(jīng)驗的老偵探。”我小聲回答。“不如咱們先要個小孩兒吧，你去買一個好嗎？”她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昂冒?，我盡快買一個?！蔽矣悬c不情愿，因為我不太喜歡小孩，但我還是答應了?！霸娙说陌缸釉趺礃恿?？”“還沒進展，別談工作了，咱們看戲吧?！蔽艺f。

當我們聚精會神地觀看《哈姆雷特》的時候，從黑暗中走來一只穿著藍棉褲、綠棉襖，頭裹白毛巾的蝗蟲。它將兩樣東西分別交給我和我的未婚妻，隨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們得到的東西一模一樣。那上面寫著同樣的幾行黃綠色小字：“全體人民憤怒起來，手拉手，摧毀小資產(chǎn)階級以及他們的領子。我們已經(jīng)包圍過來！”“這是什么？”女賊問?！斑@是政治，你不懂?！薄罢问鞘裁矗俊薄罢尉褪锹閷⒑驼埧??！薄艾F(xiàn)在到處都是打扮成農(nóng)民的蝗蟲，我不喜歡它們?！薄拔倚蕾p它們拍打胸膛的樣子，很像男子漢，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個男子漢那樣搞搞文學。”

5．詩人的舌頭和遺書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也不知道這是這一天，還是另一天。太陽還在原來的位置，或許稍微偏了一點兒，這不重要。我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響了，那是一首小哀歌。我接通電話，是張飛打來的。他在抽泣，所以聲音有點發(fā)顫：“我們在馬桶水箱里發(fā)現(xiàn)了詩人的舌頭，所以我順便用了一下廁所，我沖水的時候，詩人的遺書就流淌出來了?！薄澳巧囝^是他本人的嗎？”“是，他妻子親自辨認過，她還哭了?！薄澳阋部蘖藢幔楷F(xiàn)在停止哭泣，把遺書的內(nèi)容念給我聽。”我用命令的口吻說。張飛有點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對著電話筒朗讀：“白薯甜嗎？甜。但白薯也是人。學習吧，學習。所以，我要去自殺。我知道，自殺是個遙遠的地方，但是我還是要去那里。對不起，我在那里等你們?！?/p>

掛斷電話之后，我再次陷入沉思。我叼著火腿腸在冬瓜地里來回踱步。我首先思考了烏龜能否自轉的問題，而后，我就將思想集中在了這封遺書上。它有點不對勁兒，但是哪里不對勁兒呢？我想，總有一個地方有點不對勁兒，就是說，在“總有一個地方”這一點上不對勁兒。難道是自殺？還是他殺？還是自殺？我決定用數(shù)花瓣兒的方法判斷。這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偵破手段。我取過一枝李逵為我采來的補丁花兒，撕扯它的花瓣。最終的結論是：自殺。我長出一口氣，重新躺進抽屜里?！斑@樣一切都好辦了?！保ㄎ业膬?nèi)心獨白。）

在夢中，或在現(xiàn)實中，福爾摩斯現(xiàn)身了。他在拉小提琴。小提琴也在拉他。他們拉來拉去就像一對兒情侶。在小提琴背上，粘著一只小白鴿兒，那可能是華生。它生氣地注視著我，似乎在說：“咕咕嚕咕咕嚕，你啊你你啊你！”

“您對詩人的案子有何高見？”我問福爾摩斯?！笆撬麣?，我的朋友，當然是他殺?！彼筇柣鹜饶c說。房間里彌漫著火腿腸的味道。“有什么根據(jù)？是誰？為什么？多少錢？什么是信用證業(yè)務？”我不失時機地提出一連串問題。“常識或公理，另一個人，為了某件事，一定數(shù)目的錢，利用信用證所從事的業(yè)務?！彼麢C敏地回答了這一連串關鍵性問題?！翱墒牵疫€是不太明白。”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福爾摩斯消失了，小提琴也消失了，只留下小白鴿兒?！半y道說，那個馬桶是假的？”（我的內(nèi)心獨白。）

6．孩子

我決定先把工作放到一邊。我要享受中轉站的自由時光。透過窗戶，我看到一些假的人群正在涌動。其實窗戶也是假的。這就是中轉站。其實中轉站也是假的。但只有敏銳的偵探才能看出這一點。他們能識別出哪些是真商店，哪些是假商店。假商店雖然也是鈷藍色的，但它們從本質(zhì)上說是矮橡樹。假人群在虛假的街道上涌動，并紛紛進入假商店，買些假的石頭和避雷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