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往事
世間最美的事物莫過于情感。
而情感,又偏偏難以捉摸,亦難以預料。
就像,花與露,云和月,仿佛永遠相擁,卻又總是分離。
情這東西,讓人生死相許,也讓人肝腸寸斷。是花,美得讓人窒息;是藥,苦得讓人心疼。而有時候,情如毒,越是情深,中毒越深。不管怎樣,深情的人愿意讓自己陷在這個字眼里,寧愿心痛,也要在痛楚無比的心內(nèi),生出一朵蓮花,祭奠曾經(jīng)。
倘若少了這個“情”字,倘若少了與情有關(guān)的那些事,這世界幾乎是荒蕪和無味的。有了情感,有了愛恨糾葛,有了聚散離合,世界才是有溫度、有情味的世界。自然,情之一字,有甘甜就有苦澀,有歡喜便有哀愁。盡管如此,情動的時候,人們還是愿意決然投身而入,就像飛蛾撲火。
無疑,納蘭是個深情之人。對朋友,對所愛之人,他都會傾情付出。因他始終純真,所以對待情感亦是清澈如水,不含半分塵垢。只是,在他的故事里,從未有過圓滿。世間少有圓滿之事,感情的事更是如此。
往往是,一片情深義重,只換得花謝水流。
情深緣淺,緣深情淺,都難以走得長久。
至于執(zhí)手白頭,更是可遇不可求。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塑造了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人,一個閬苑仙葩,一個美玉無瑕,若是緣分有雙溫暖的手,他們或許可以紅塵攜手,從少年到白頭。但他們,終究敵不過命運撥弄。
納蘭像極了賈寶玉,俊逸的外表,尊貴的出身,清雅的志趣,淡泊的性情,都像。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曾是康熙帝的侍衛(wèi),與納蘭是故友。關(guān)于納蘭,曹寅曾在詩中寫道: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正是納蘭的號。興許多年以后,曹雪芹也為納蘭的《飲水詞》所傾倒,所以他筆下的賈寶玉,便有了納蘭的影子。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令人嘆息。與之相似,納蘭也有過一段初戀。不過,那段往事如煙如霧,若有似無,歷來眾說紛紜。似乎,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對深情的納蘭來說,已足夠刻骨銘心。
情之于他,就像是花種落地,剎那便能生根發(fā)芽開花。
當然,凋謝的悲傷,也只有自己承受。
現(xiàn)在的納蘭,十幾歲的年紀,風流俊雅,白衣翩翩?!都t樓夢》里關(guān)于賈寶玉的外貌如此描述道:“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爆F(xiàn)實中的人物,比不得小說主角這般神姿仙態(tài),但可以肯定,納蘭定是俊逸和翩然的。
讀書和騎射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兩件事。明珠是有名的藏書家,藏書可謂汗牛充棟,納蘭因此可以肆意地遨游于書海,從最初的啟蒙讀物,到后來的經(jīng)史子集,都讓他流連忘返。就這么讀著讀著,他的心里有了詩酒情懷,有了山河歲月。只是,那種叫功名的東西總難以入心。
讀書之余,納蘭的日子倒是悠閑。父親在京城西北郊建有別墅,那里花木蔥郁,山石疊翠,納蘭有時候會前往賞花會友,或者泛舟湖上。他還曾作詩《郊園即事》:
勝侶招頻嬾,幽尋度石梁。
地應鄰射圃,花不礙毬場。
解帶晴絲弱,披襟露葉涼。
此處蕭散絕,隨意倒壺觴。
俊秀公子,懵懂少年,這就是此時的納蘭。
這樣的少年,就像一幕無瑕的景,無論在哪里經(jīng)過,都會令人心動。
想必,泛舟湖上的時候,納蘭會在不經(jīng)意間幻想,該有個秀雅端麗的女子,相對舟上,流放時光?;蛘?,沉浸于詩書的時候,他也會驀然間想起,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挑動卓文君芳心的故事,然后想象,屬于自己的文君在何處。
其實,那樣的女子就在不遠處,是他的表妹。盡管對這個女子,正史并未記載,甚至有人懷疑,她只是人們臆想出來的人物。但我們愿意相信,少年納蘭有過一段清如水淡如月的初戀。只不過,那樣的故事太青澀。他不是司馬相如,無力帶表妹跳出樊籠;表妹也不是卓文君,不能隨他當壚賣酒。
他們的故事,來去悄然,近乎云煙。
但是,對于納蘭,這故事已值得終生回味。
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憐長嘆。
幾翻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僽一回親。
歸鴻舊約霜前至,可寄香箋字?
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紅蕤欹側(cè)看斜陽。
——《虞美人》
后來的納蘭,時常默然獨立。
憶起少年往事,斜陽如舊,黯然傷神。終究,聚散無據(jù)。
而故事的開頭,像一場春雨,細密而柔軟。
納蘭的表妹,是個玲瓏剔透、巧笑嫣然的女子。因為家道中落,從小寄住在明珠府。熟悉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我們甚至不愿意納蘭和表妹之間有感情的瓜葛。卻又忍不住想,一個俊逸少年,一個秀雅少女,就該有故事發(fā)生。否則,相逢便似乎失了意義。
在納蘭七歲的時候,表妹就住進了明珠府。那時候,她臉上帶著羞澀,偷偷地打量這個從未見過的表哥,就像一朵潔白的梨花,清新自然,玉潔冰清。初見表妹,納蘭甚是歡喜,偌大的明珠府里,少有這樣清透的女孩。他喜歡她一顰一笑間的淡雅。
那時候,他們都不知情為何物。
自然也不知道,越是美麗的相逢,離別時越是傷神。
情愛世界的無奈和苦澀,他們都全然不知。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孩子的世界,因為少了糾葛,少了真假是非,格外純凈。納蘭對表妹總是體貼入微,他喜歡有她伴著,也喜歡和她說笑。而她,也喜歡在他身邊,哪怕只是靜靜地待著,看他讀書,看他沉思。在那個大宅院里,納蘭是唯一能給她溫暖的人。一顆稚嫩的心,悄然間為這個表哥留出了空間。她不知道,那是與愛有關(guān)的。
她想著,若能永遠在表哥身邊,該多好。
無須太多,只要能陪著他,春去秋來,就好。
但是,隨著年歲增長,她漸漸明白,這只是個美麗的夢。她只是一片飄零的葉,那座宅院對她來說,并非久居之地。她知道,她只是個過客。甚至,對于表哥,她亦是過客。但這聰慧的女子,心傷之時還不忘抹去淚水。她不愿讓納蘭看到她傷心的樣子,更不愿他為她而難過。
終于,他們不再是最初的懵懂少年。
不知從何時開始,見面的時候,心中有了萌動的感覺。
書里說,那樣的感覺,叫作情竇初開。
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欄無緒不能愁。
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
——《浣溪沙》
許是某個黃昏,偶然的遇見。
眼中的表妹,略施粉黛,出落成了娉婷女子。
他看得入了神。而她滿臉羞怯,是青春少女的模樣。無疑,在這樣美麗的年華里,他們彼此心動了,這不同于孩提時的彼此照護。此時的他們,說得上郎才女貌,相攜出現(xiàn)的時候,身邊盡是艷羨目光。他是那樣俊逸優(yōu)雅,她是那樣輕靈嬌俏,若不是門第之見,若不是造化弄人,他們必定是天作之合。
但他們,再心心相印,也終是沒有結(jié)果。許是明珠和夫人看出了他們暗生情愫,于是有所警示。反正,他們見面的機會少了,更不能像從前那樣攜手陌上了。他們只能偶爾見面,傾聽彼此的心事,卻也不敢將那深藏的情愫講出來。當然,心有靈犀的兩個人,無須多言,也知曉彼此心事。
納蘭清楚地記得,那日,他和表妹去泛舟,舟中只有他們兩人。表妹為他輕輕拭去額頭的汗,四目相對時,心跳不已。他還記得,那日他輕輕握住了表妹纖巧的手,表妹沒有掙脫,就那樣將溫潤的手留在了他的手中。
夕陽下,麗影成雙。那畫面,納蘭永遠都記得。
但他知道,曾經(jīng)的流年光景,再美麗也是永遠回不去的。
人生若如初見,只是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