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家中王者

達利自述 作者:薩爾瓦多·達利


2.家中王者

六歲時,我想當(dāng)廚師。七歲時,我想當(dāng)拿破侖。從那時起,我的雄心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增長。司湯達曾在某個地方提到一位意大利公主在炎熱的下午吃冰激凌的快樂感覺:“真可惜那不是一種罪孽!”他頗有感慨。我六歲的時候,在廚房里吃任何東西對于我來說都是一種罪孽。走進家里的這個地方,是父母絕對禁止我做的少數(shù)幾件事之一。我整整幾個小時覬覦著,垂涎欲滴,直到找機會溜進那個迷人的地方。當(dāng)著女仆們的面——她們開心地尖叫著,我搶過一塊生肉或烤蘑菇,把它們硬吞下去,差點兒噎住我??蓪τ谖襾碚f,它們有種美妙的味道,一種令人陶醉的品性,只有恐懼和罪惡感才能傳遞這種感覺。

除了廚房這塊禁地之外,我可以隨心所欲。在八歲之前,我通常都是在床上小便,而這僅僅是因為我喜歡這樣做。我是家里的絕對君主。我覺得沒有任何特別好的東西。父母把我奉若神明。一次主顯節(jié),在我收到的無數(shù)禮物中有一件耀眼的王室服裝——鑲著大塊黃玉的金冠和白鼬皮披風(fēng)。從那個時刻起,我生活中幾乎一直是這身裝束。當(dāng)忙碌的女仆們把我趕出廚房的時候,我多少次都是這身王者裝扮:一只手拿著令牌,另一只手拿著撣子,呆立在黑暗的走廊里,氣得直發(fā)抖,不可遏制地想去狠狠抽打那些姑娘!這種痛苦常常發(fā)生在令人窒息又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夏季正午之前。可以感覺到在廚房半掩的門里面,那些兩手發(fā)紅的牲畜般的女人在忙碌??梢愿Q測到她們健壯的屁股和鬃毛一般披散開的頭發(fā),還有從那群渾身是汗的女人堆里發(fā)出的熱量和廚房物品的混雜味兒:散落的葡萄,沸騰的食油,從兔子腋下拔出的毛,沾著蛋黃醬的剪刀,還在微微顫動的金絲雀的腎臟。這種大雜燴,這種即將端上餐桌的美食難以估量的開胃香氣夾雜著一股馬身上那種酸味向我陣陣襲來。一縷陽光穿過團團煙霧和蒼蠅照耀在被打散的蛋白上,蛋白閃閃發(fā)亮,活生生就像茍延殘喘的馬嘴上的泡沫。馬在塵埃中搖擺著,血淋淋的鞭子抽打在它們身上,要迫使它們站起來。正如我以前說過的,我是個被溺愛的孩子。

我哥哥七歲時患腦膜炎死了,那是在我出生三年前。哥哥的死讓父母陷入了深深的絕望,我的降生才讓他們得到了慰藉。我和哥哥的長相一模一樣,可是表現(xiàn)卻截然不同。他和我一樣,長著一副天才的面相,他的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早熟,而且他的目光還閃現(xiàn)出那種沉悶智慧所特有的憂郁。我卻相反,遠不像他那樣聰明,但顯得很聰明。我大概已經(jīng)成了大器晚成的典型——“多形態(tài)生理變態(tài)小子”,我?guī)缀踹€完整保持著吃奶孩子對前世人生的依稀回憶:我無限自私地執(zhí)著于自己的快樂,稍有觸動就變得危險起來。一天下午,我粗魯?shù)赜脛e針劃傷了一位保姆,盡管我敬重她,而這僅僅因為是她帶我去買我要的糖果的那個商店關(guān)門了。

我說過我七歲的時候想當(dāng)拿破侖,我要解釋一下。在我家樓房的三層住著阿根廷的瑪塔斯一家人,她的一個女兒叫烏蘇莉塔,是個有名的美女。在1900年的加泰羅尼亞口頭神話中,傳說烏蘇莉塔被歐亨尼奧·多爾斯選作他的著作《漂亮姐兒》的加泰羅尼亞女性原型。

我滿七歲后不久,具有性感吸引力的三樓開始向我發(fā)起進攻了。在夏初悶熱的傍晚,當(dāng)三樓陽臺發(fā)出幾乎察覺不到的嘎吱聲時,我常常會中止——有時還會猛然中止——我在陽臺水龍頭那兒喝水的至高快樂(愉快地渴望著,心怦怦跳),以為三樓陽臺的門也許會打開。在三樓,我頗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每天下午大約六點的時候,在一間擺有一個標(biāo)本鸛的大廳里,一群披頭發(fā)、操阿根廷口音的迷人的孩子圍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旁喝馬黛茶,茶裝在帶銀吸管的葫蘆殼里,孩子輪流著喝。這種口口相傳的喝法讓我有種別樣的不安,產(chǎn)生了一種道德上的心神不寧,并由此閃射出嫉妒之心的鉆石般藍色光芒。輪到我時,我喝了一口這溫?zé)岬囊后w,覺得它是最甜的,比蜜還甜,眾所周知,那種比血液還甜的蜜。因為我的母親,我的血總是和我在一起。我的交際支點就是通過我口腔性感區(qū)的堅固的凱旋通道完成的。我想喝拿破侖的液體!拿破侖也在那里,在三樓的大客廳里。他的肖像就畫在小桶的某一側(cè)面,畫在裝飾著鍍錫鐵皮小桶兒的艷麗色彩環(huán)畫的中間部位。這個小桶被漆成木制式樣,里面盛著引起快感的馬黛茶料。這個東西就放在中央,準確地說就放在桌子的中央。拿破侖的形象就再現(xiàn)在小馬黛茶桶上,對于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多少年來,他那不可一世的高傲姿態(tài),那披掛于扁平腹部的秀色可餐的白色條帶,那發(fā)燒般紅潤的帝王面頰上的肌肉,那齷齪、優(yōu)美、簡潔明快的黑色幽靈般帽子的側(cè)影,恰恰符合我原來給自己原則的理想模式——國王的模式。

當(dāng)時,大家高唱著這首振奮人心的歌曲:

拿破侖就在,

一個雕花飾物的一端!

這個小小的拿破侖畫像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當(dāng)時尚不存在的精神領(lǐng)域的核心,正如平底鍋里煎雞蛋時的蛋黃(雖無平底鍋,然而它已經(jīng)在平底鍋的中央)。

就這樣,我在一年的時間里瘋狂地確定了自己的等級,從想做廚師到轉(zhuǎn)而要做拿破侖,做個穿著自己并無個性的深色國王服的拿破侖。

——《達利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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