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年
(1910—1929)
The childhood shows the man,
As morning shows the day.
——Milton
錢鍾書是江蘇無錫人。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有一段話是這樣開頭的:“《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xiāng)出名的行業(yè)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1]這一段敘述會給人家一個錯誤的印象,認為無錫是一個僻隅之區(qū),而無錫人做的工作盡是一些賤業(yè),這就大錯而特錯了。眾所周知,在1949年以前,上海工商界都是無錫人霸占天下,且不說近代實業(yè)巨子榮毅仁了。無錫人在文教界亦是人才輩出,清末民初上海鴛鴦蝴蝶派的才子也都來自江南這一帶,江南是出才子的地方。
在江南,無錫是一個富庶之區(qū),位于大運河邊,是京滬線上的一個交通樞紐,距上海128公里,距南京183公里,南瀕太湖,東壤蘇州,北臨長江,西接常州,倚山峰巒巒的惠山,山水之勝甲于江南。加上氣候溫和,物產豐富,所以被譽為太湖明珠,馳名遐邇。
無錫山明水秀,人杰地靈,歷代出了不少大人物。先講軍政方面的領袖,次及文苑。唐代詩人李紳和宋代抗金領袖李綱,他們兩人后來都做過宰相。晉代的周處、明代的盧象升均為一代名將。顧憲成、高攀龍是明末東林黨領袖。清末名臣薛福成也是無錫人。晉代顧愷之、元朝倪瓚、明代的王紱都是出名的大畫家。南宋大詩人尤袤、大詞人蔣捷,明清之際的地理學家徐霞客,降及近代科學家徐壽、徐建寅父子,還有在當代科學界被列為“錢氏三杰”之一的錢偉長,也都是無錫人。除了工業(yè)界面粉大王、棉紗大王榮宗敬、榮德生昆仲外,民國以來畫家徐悲鴻、作家陳源,還有國民黨元老吳敬恒,他們也都是無錫人。無錫不但是出才子的地方,也是出領袖人才的地方。[2]無錫除了令人驕傲的人文地理外,講到歷史,也是源遠流長。
有史籍可據,無錫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殷商時,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長子泰伯因失寵于父王,乃帶著二弟南奔無錫。太王晚年認為幼子季歷之子子昌,人聰明,有興王業(yè)的才干,故欲立幼子季歷為王,再由季歷傳位子昌。泰伯知道了,帶著二弟仲雍一起從周原(即今陜西岐山)率部分周人移居江南,改從當地風俗,隸附者有一千多家,為當地居民所擁戴,推為郡長,定都梅里(即今無錫市梅村)。為了防止中原侯王來攻擊,在梅里修葺城廓為吳城,稱勾吳國,開創(chuàng)了吳國的歷史。泰伯南奔把中原文化帶來江南。周平商,封泰伯、仲雍后代周章為吳國君,自此五百年間,吳城遂成為古吳國都邑。無錫也因此被稱為吳越文化的發(fā)祥地。
戰(zhàn)國末年,無錫成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地。也在此時,無錫的名稱開始出現。[3]但是無錫正式做地名用,則在漢代?!稘h書·東越列傳》中記述漢武帝時封東越之將軍為“無錫侯”?!稘h書·地理志》亦把無錫縣作會稽郡所屬26個縣之一。[4]后來王莽行新政改郡縣名,把無錫改為有錫,劉秀復漢室又將有錫改為無錫。公元前202年(高祖五年)始置無錫縣治,后來一度封為侯國。三國時,孫吳廢無錫縣。到西晉太康二年(281年)又復置無錫縣。元元貞時(1295年)升無錫縣為州。明洪武元年(1368年)又降州為縣。清雍正二年(1724年)分無錫及金匱兩縣屬常州府。至民國肇建又合而為一,復稱無錫縣。于1953年改無錫為江蘇省轄市,屬蘇南區(qū)。1983年實行市管縣體制(即一城轄三縣)。[5]
II
無錫有幾個大家族如榮、唐、薛、秦、楊及錢家。錢姓在中國是一大姓,在《百家姓》里僅在趙姓之后。無錫錢氏是一望族,乃源自五代十國。錢穆說:“江浙錢氏同以五代吳越武肅王為始祖,皆通譜。無錫錢氏在惠山有同一宗祠,然余與子泉不同支。年長則稱叔,遇高年則稱老長輩。故余稱子泉為叔,鍾書亦稱余為叔?!?sup>[6]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談到他家世時,無不自豪地說:“自以始得姓于三皇,初盛于漢,衰于唐,中興于唐宋之際,下暨齊民于元明,儒于清,繼繼繩繩,卜年三千。雖家之華落不一,績之隱耀無常,而休明著作,百祖無殊;典籍大備,燦然可征也?!?sup>[7]錢鍾書的上世可以追溯到唐朝末年,武肅王起兵臨安,奄有吳越開始。[8]錢鍾書的祖父錢福炯(祖耆,1849-1926,是武肅王第三十一世孫[9],他的前四代是錢奎、錢士鏡、錢浩若、錢維楨。福炯是錢維楨第四子,按“福、基、鍾、汝、昌”排輩下來,福炯曾娶江陰富豪孫氏女為妻,這就是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所說的“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錢鍾漢在《無錫光復志拾遺》中也說孫家“是無錫當時最有勢力的大地主家族之一”。
錢福炯共生四子二女。長子錢基成(子蘭)、次子基治(仁卿)、老三老四錢基博(子泉)與錢基厚(孫卿)。女二錢素琴和錢月琴?;蜗葰{。錢基博乃是錢鍾書的父親,是一位學淹貫博的鴻文大儒。基博生于光緒十三年(1887年)農歷二月二日,與孟子同生日,他與弟弟基厚是雙胞胎。據鄭逸梅《藝林散葉》中說:“梁溪錢孫卿錢基博,為孿生兄弟,面貌相類,初識者幾難辨別?!卞X基厚對政治很有興趣[10],而錢基博純粹是一個學者。他雖與丁文江同年出生,丁學英文出洋留學吸收新思想,回國后與胡適等人辦《獨立評論》,算是新派人物;但錢基博思想較舊,為近代古文大家,在新舊文化交替期間,他是一個很突出的人物。惜近人很少有人注意他,吾人對他所知不多,幸好他有一篇自傳留下來。
1935年,錢基博應江蘇省教育廳廳長周佛海之請,寫了一篇長約五千字的自傳,刊于上?!豆馊A大學半月刊》(二卷八期),并附刊在《現代中國文學史》卷末。據自傳稱,他年5歲跟著比他長14歲的長兄基成開蒙讀書,9歲能背誦四書、五經。16歲與孿生兄弟基厚及其同邑好友徐彥寬(輯有《念劬廬叢刊》)“自擬為師(許國風)門三杰”,并寫過一篇約四萬字的文章《中國輿地大勢論》登在梁啟超的《新民叢報》上,年僅16。刊出后很受時人注意,深得梁啟超贊賞,自此后著述益豐。宣統元年(1909年)江西提法使陶大均看到錢基博的文章,甚為欣賞,驚為龔自珍再世,遂招之入幕,那時錢氏不過22歲而已。
辛亥革命時與同邑人顧忠琛以蘇浙聯軍參謀,攻克南京,延治軍書。歷任職淮軍司令部,為陸軍第十六師副官、參謀,官階陸軍中校。后調江蘇都督府。他說:“戎馬倉皇,未嘗廢文史?!秴堑撠憘鳌?,席地為草,文出一時傳誦,咸以為傳神阿堵,如見生平也!”他又說:“生平無營求,淡嗜欲而勤于所職;暇則讀書,雖寢食不輟,怠以枕,餐以飴,講評孜孜,以摩諸生,窮年累月,不肯自暇逸。而性畏與人接,寡交游,不赴集會,不與宴飲;有知名造訪者,亦不答謝,曰:‘我無暇也!’”(不喜酬酢,錢鍾書很像乃父。)他的學問自信“集部之學,海內罕對”。而他自謂所著文章“植骨以揚馬,駛篇似遷愈”,其磅礴氣概當可思之過半矣!這篇自傳是中國傳統式的自我肯定(self-af?rmed)。
錢基博先后任教于無錫師范學校、清華大學、上海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武昌華中大學。1952年起執(zhí)教于華中師范大學,1957年病逝武漢。重要著作有《經學通志》、《韓愈志》、《版本通義》、《古籍舉要》、《中國文學史》及《現代中國文學史》等書。
III
錢鍾書生于宣統二年農歷十月二十日(1910年11月21日)。翌年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照西方說法,他還不到1歲,所以日后有人戲稱他是“遜清遺老”,或說他是“三朝元老”——遜清、民國及人民共和國。在他出生后幾個星期,他的祖母孫氏病逝,享年59歲。少的長,長的老,老的死,生老病死,本是人類嬗遞的自然法則,祖母之逝,難免舉家哀痛,但很快地過去了。錢鍾書的出生給錢家?guī)硪黄矚狻R蝈X鍾書的伯父錢基成沒有子嗣,只有一個女兒,所以錢鍾書一生下來,照舊時習俗,祖父福炯公即命錢基博將錢鍾書出嗣給長房,由大伯基成撫養(yǎng)。[11]
伯父特別興奮,在錢鍾書誕生后,他連夜冒雨到鄉(xiāng)下找到一個壯健的農婦做鍾書的奶媽。她是一個寡婦,遺腹子生下來不久即夭折,孤苦伶仃,從此姆媽一輩子在錢家(錢鍾書稱她為姆媽)。因為姆媽有時會發(fā)呆(也許思念亡夫或傷痛夭折的兒子),故在錢家,背后大家稱她為“癡姆媽”。錢鍾書生性俏皮,愛說俏皮話或幽默話,家里的人不能欣賞或者不領會他的幽默風趣,就會說錢鍾書“專愛胡說亂道”,說鍾書因為吃了癡姆媽的奶長大的,襲有姆媽的癡氣。這種癡氣也許在文字上就是才氣。鄭朝宗說:“錢鍾書的癡氣就是天才的表現。”[12]楊絳說無錫人所謂“癡”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或淘氣等?!辈还茉鯓?,照楊絳的說法,錢鍾書“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13]。
錢鍾書的名字。在鍾書出生的那一天,剛好友人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所以伯父就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我國舊時有抓周的習俗,即小孩子滿周歲要抓周。吾人讀《紅樓夢》,在第二回里,冷子興與賈雨村一段對白講到賈寶玉抓周,由冷子興道出:“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愛惜?!卞X鍾書周歲抓周時抓到的是一本書,他的祖父、伯父和父親都非常高興,所以按“鍾”字輩分排下來故名“鍾書”(這個名字對錢鍾書來說是很恰當的),“仰先”就成了小名,家里的人叫他為“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是“亡兒”、“亡兄”,不吉利,所以就改“先”為“宣”,但他父親仍叫他“阿先”?!澳妗笔擎R書在10歲時,他的父親為他取的字,取自《易·系辭》“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因為錢基博看他??煅钥煺Z,故取“默存”。至于“槐聚”是錢鍾書自己取的號,取自元好問的詩句:“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薄爸袝笔清X鍾書寫文章用的筆名,取自韓愈《毛穎傳》,昌黎以筆擬人,把筆叫“毛穎”,又稱“中書君”,后來“中書君”成為毛筆的代名詞。在幼年錢鍾書取過“項昂之”作為別號。八九歲時他喜歡摹臨書上的插圖,畫完后即署名“項昂之”三字,項指項羽,他很佩服項羽,“昂之”則示想象中楚霸王的英武氣概。
錢鍾書4歲(據楊絳說都用虛歲)時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個秀才,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那天,一進門就挨祖父福炯公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氣勢。福炯公有兩個哥哥均中舉,他自己卻也只是一個秀才而已,可是他始終不喜歡伯父。這是有原因的,錢鍾書祖母娘家與伯母娘家,都是富戶,彼此都瞧不起對方,如同水火。俗云,“兩姑之間難為婦”,婆媳不睦也影響了父子感情。福炯公總認為伯父沒有多大出息。因為不喜歡伯父,“錢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也許是同病相憐,伯父待鍾書很好,而鍾書也處處要依靠伯父。楊絳說:“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著他”,形影不離,伯父上茶館,鍾書跟著去,伯父去聽說書,鍾書也跟著去。錢基博怕哥哥生氣,不便干涉,但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向基成建議把錢鍾書送去上學,于是錢鍾書在6歲時上秦氏小學。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很心疼,不舍得鍾書去上學,就輟學在家。7歲時,鍾書與比他小6個月的堂弟鍾韓(錢基厚的長子)同上親戚家辦的私塾附學。但附學不方便,一年后,鍾書與鍾韓兩兄弟便由伯父自己來教,他怕鍾書父親及叔父不放心,故對他們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他們也就不反對。
可是錢基成是一位舊式名士,有名士派習氣。他每天要上茶館,因此只有下午教小孩子功課。上茶館時,錢鍾書也跟著去。他伯父花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然后又花兩個銅板向小書鋪或書攤租一些通俗小說給他看,這樣就把錢鍾書打發(fā)了,一直看到伯父叫他回家。這些通俗小說大都是《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等不登大雅之堂的書,錢基博沒有這些書,家里藏的《西游記》、《水滸》及《三國演義》他都已經讀過了[14]?,F在來看伯父為他租的《說唐》等通俗小說,當然不成問題,且讀來趣味盎然。錢鍾書弟弟及堂弟很多,他看完后,回家即手舞足蹈地把剛才看來小說里的情節(jié)及人物故事向他的弟弟及堂弟復述一遍,現場表演一番。這對錢鍾書有好處,因此他看起小說來,特別仔細,此即一般對教員來說所謂“教學相長”。錢鍾書是一個善于思考的孩子,他看完后或者講完后,往往會發(fā)現問題。他不解的是為什么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霸,若跑到另外一本書里就成問題了。譬如說,若關公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偃月刀只有80斤重,怎能敵得過李元霸那一對800斤重的錘頭子呢?但是假如李元霸進了《西游記》里,又怎能敵得過孫悟空那13000斤的金箍棒?假如來個“關公戰(zhàn)秦瓊”,那勝負又當如何?這種三隅之反的思索均可窺日后錢鍾書“以解頤資解詁”的治學特色。那時錢鍾書連阿拉伯字的1、2、3都不認識,可是對各種兵器卻記得爛熟,即使二三十年后道來仍如數家珍。[15]錢鍾書從小即能“聯想”,這是他獨特的地方。
除了平時喜歡跟伯父上茶館外,錢鍾書幼時最喜歡跟伯母回江陰娘家去。他們往往一去就住一二個月。伯母娘家老老少少都抽鴉片煙,后來伯父也染上了煙癮。錢鍾書往往于半夜醒來也跟著伯父伯母吃宵夜,當時快樂得很。可是回到無錫的時候就不好受了,一到家,錢基博就會盤問他的功課,一問三不知,于是少不了挨打。他父親不會當著伯父面管束鍾書,但一有機會就會抓住錢鍾書教他做功課,教他數學(錢基博數學很好,曾教過薛福成孫子大代數),教不會,要打他,怕被基成知道,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所以錢鍾書身上不是一塊青,就是一塊紫,晚上衣服脫了,伯父看到了,不免心疼。伯父對錢鍾書的愛護可說無微不至。他自愧沒有出息,深怕墳上的風水連累了嗣給自己的錢鍾書。錢家祖先墳地下首一排排樹木向來高大苗壯,而上首則委靡細弱,在伯父看來,上首的樹木當然代表長房,因此伯父向理發(fā)店買了好幾斤頭發(fā)(“髪”與發(fā)達的“發(fā)”同音,希望將來子孫發(fā)達),由一個佃戶陪伴帶著錢鍾書私下上墳將頭發(fā)埋在上首的樹下,目的在要上首的樹木茂盛茁壯,然后對錢鍾書說:“將來你做大總統?!蹦菚r錢鍾書只有七八歲,還不懂事。伯父說“將來你做大總統”這句話,并不是一定真的要錢鍾書將來做大總統,而是希望錢鍾書將來有出息,不要像他一樣沒有出息。古人云:“恩怨盡時方論定”。如今錢先生墓草久宿(如果有墓的話),而錢先生崇高如泰山北斗,被譽為“當代第一鴻儒”,其俗世聲名當不在大總統之下。[16]
IV
鍾書11歲時和鍾韓同時考取東林小學(無錫縣立第二高小),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他們考上的那年秋天,他伯父去世,享年48歲。伯父病危時,錢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把他接回來。他一路哭叫著“伯伯,伯伯”,到家時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錢鍾書平生第一次遭遇傷亡之痛。伯父卒后,錢鍾書雖仍與伯母住在一起,但如上學讀書則全由錢基博來管教。當時在錢鍾書看來,這不是一件好事,但總的來說,有一個嚴父來管束他、教導他是一件幸事。在東林小學里,錢鍾書給人家的印象是雙重的(double image)。他很調皮,在學校里是一個有名的頑童。記兩件小事可見一斑:譬如,在東林上學時,他同學、他弟弟都穿皮鞋,他穿釘鞋,且是他伯父的釘鞋,太大,鞋頭塞些紙團。有一次,下雨天上學,見路上很多小青蛙,他覺得好玩,便脫了釘鞋,把小青蛙抓起來放在鞋里,抱著滿載小青蛙的釘鞋上學。進了教室將釘鞋放在課桌下面,蹦蹦跳跳的小青蛙都紛紛跳出來,大家為之嘩然,教室秩序大亂。追根究底,發(fā)現小青蛙是自錢鍾書鞋子里跑出來的。他被老師叫出去受罰。還有一次,上課時他玩彈弓,乘人不備,用泥丸彈人,這當然也要被處罰,可能罰得更重一些。
除了這些調皮搗蛋外,錢鍾書在功課方面(算術除外)是一個頂尖的好學生。與錢鍾書同時進東林小學的同班同學鄒文海教授回憶說:“先嚴責我讀書時,常引他(錢鍾書)為話題,總是說:‘我過錢家,每回都聽到鍾書書聲朗朗,誰像你一回家就書角都不翻了!’父親的訓斥,引起我對鍾書君的反感,‘什么了不起,還不像我一樣數學糟透頂,只有國文能揭示?!浀媚菚r候錢鍾書的小楷用墨甚淡,難得有一個字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在方格之中,可是先生對他文章的評語,常是‘眼大于箕’,或‘爽若哀梨’等佳評。他常常做些小考證,例如,巨無霸腰大十圍,他認為一圍不是人臂的一抱,而只是四個手指的一合。”[17]由鄒文海這段記述,吾人當知錢鍾書日后撰寫《談藝錄》和《管錐編》等巨著似有線索可尋。正如彌爾頓所說:“The childhood shows the man / As morning shows the day.”(大意是一個人的將來可從他的童年看得出來,一如從清晨可預知當天的天氣好壞,見Milton, Paradise Regained Ⅳ,220)。我們江蘇鄉(xiāng)下有句諺語,“三歲定八十”,也是這個意思。
錢鍾書接觸林(紓)譯西洋小說也是在東林小學讀書階段開始的。他后來回憶說:“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fā)現,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等等,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我把林譯里哈葛德、歐文、司各特、迭更司、斯威夫特的作品反復不厭地閱覽。假如我當時學習英文有什么自己意識到的動機,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夠痛痛快快地讀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險小說?!?sup>[18]錢鍾書說他自己因讀了林譯小說而增加了習外國語的興趣。他讀大學時選擇外文系為主修。他進清華,數學考得不好,按例不予錄取,后來校長羅家倫因為錢中英文特優(yōu),才破格準其入學,因此他到清華時,文名已滿全校。鄒文海回憶說:“我當時很感驚奇,小學時他英文極其平常,何以中學六年就能這樣出類拔萃呢?”(《憶錢鍾書》)鄒文海的疑問在這里可以找到答案了。
錢鍾書在東林小學畢業(yè)后,和鍾韓一起考上蘇州桃塢中學。這個學校是美國圣公會辦的教會學校,很注重英文,他就和鍾韓同去蘇州上學。據楊絳說,錢鍾書功課都不錯,只是算術不行。在桃塢中學時他的英文已經很好了,后來因為他英文特優(yōu)還做過級長。[19]1927年桃塢中學停辦,錢鍾書和鍾韓又同時考進也是圣公會辦的無錫輔仁中學。[20]當時正值新舊學制更迭之際,舊學制系中學四年、大學預科二年。新學制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鄒文海在《憶錢鍾書》一文中說:“高小畢業(yè)后,各進各的中學,沒有再見過面。直到我在清華三年級時,他也進清華來了。那時學制初變,我進的舊制中學,四年畢業(yè),他讀新制,前后六年,比我遲了兩年。”輔仁中學是采用新制,這就是為什么錢鍾書進清華比鄒文海晚了兩年。
錢鍾書在輔仁中學發(fā)憤讀書。國文由他父親嚴加管教,讀了很多古書。英文,一因自己興趣,二因讀的是教會學校,看了不少原版西書,是故他的中英文進步神速,從此奠定了良好基礎。在輔仁高中二年級時,學校舉辦了一次國、英、算三項全校比賽,錢鍾書得了國文和英文第一名。錢鍾韓得了國文、英文第二名和數學第一名。在這里很容易教人想起《圍城》里的方鴻漸來,鴻漸的“國文得老子指授,在中學考過第一”。
錢鍾書出類拔萃,正如錢穆說的“異于常人”,他父親管教有方,功不可沒。
錢基博是一位律己甚嚴的儒家學者,對錢鍾書影響很大。
[1] 見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長沙,湖南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還有錢鍾書在《管錐編》中也說到無錫泥娃娃。他說:“近世吾鄉(xiāng)惠山泥人有盛名,吾鄉(xiāng)語稱土偶為‘磨磨頭’,而自道曰‘倷伲’,故江南舊謔,呼無錫人為‘爛泥磨磨’……‘磨磨’名無義理,當是‘磨喝樂’之省文,以其為小兒玩具,遂呀呀效兒語而重疊言之……”(見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四冊,第1469頁。)
[2] 有興趣的讀者請參閱《無錫詞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3] 東漢袁康《越絕書》中即有關于春申君當年“立無錫塘,治無錫湖”的記載。
[4] 至于“無錫”怎樣得名,有幾種不同的說法。民間向有“無錫錫山山無錫”的俗諺。據《漢書·地理志》載,周秦年間,邑境西山多錫礦,居民競相開采,致禍亂相作。后來錫礦被采盡了,老百姓就相安無事,故取名無錫。另一種說法,秦時在錫山發(fā)現一石碑,碑曰:“有錫兵,天下爭;無錫寧,天下清?!鄙鲜鰞煞N說法,無錫之得名均與產錫、錫礦有關。除上述兩種說法外,還有一種說法即“無錫是由‘吳墟’轉音而來,因泰伯建都梅里(古稱吳墟)而得名。無錫又稱梁溪。梁溪河為溝通太湖和京杭大運河的河川”(見《無錫詞典》第3頁)。
[5] 《無錫年鑒》(1994年),無錫市地方志編輯委員會編,第39頁。并請參閱《無錫詞典》。
[6]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本,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2 年第3版,第115頁。及參閱錢士選撰《錢氏家乘》。
[7] 錢基博:《無錫光復志》,自敘篇。
[8] 同前及巫奇《錢鍾書先生三題》一文,載《錢鍾書研究》第二輯,第278—280 頁。
[9] 唐文治于1928年撰《錢祖耆先生墓志銘》,載《茹經堂文集》三編卷八。
[10] 薛福成的兒子薛翼運為無錫“土皇帝”,薛氏左右手一位叫高汝琳,錢基厚即是高汝琳的乘龍快婿。辛亥革命后,章太炎、張謇組共和黨,基厚為共和黨無錫分部的負責人。他是地方上很有影響力的鄉(xiāng)紳(見《無錫文史資料》第十三輯,1986年3月出版)。石塘灣的孫家和蕩口華家是無錫北鄉(xiāng)和金鷹南鄉(xiāng)兩家最大的世族地主,當時人稱為“北孫南華”。孫家中最大最富的一個地主孫伯容是基厚親戚。錢鍾漢提到的孫家有名人士有孫保圻、孫肇圻、孫鳴圻、孫靖圻。錢基厚是孫鳴圻的表弟(《無錫文史資料》第三輯,1981年8月30日出版)。
[11] 錢鍾書出生時他父親23歲,他伯父37歲。
[12] 見鄭朝宗:《畫龍點睛,恰到好處—讀〈記錢鍾書與《圍城》〉》,原載《書林》月刊,1986年第12期,后收入《錢鍾書、楊絳研究資料集》,田惠蘭、馬光裕、陳何玉選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53頁。
[13]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見《錢鍾書楊絳散文》第381頁。
[14] 錢鍾書在《圍城》里講到方鴻漸時說,“小時是看《三國演義》、《水滸》及《西游記》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兒童讀物”,就是說他自己。
[15]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見《錢鍾書楊絳散文》第383頁:錢鍾書有這種舊小說根底,所以他于1979年春訪問美國時,在各大學座談會上,問他有關中國舊小說的問題,無論如何都考不倒他。譬如,1979 年4月23日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座談會上,會議剛開始不久,一位女學生進來,夏志清教授即說這是他的學生,專門研究《平妖傳》,錢氏隨即講一些他對《平妖傳》的看法及其優(yōu)點和缺點。最后他說《平妖傳》是明代最好的一部小說,前半部較后半部為佳。這是他幾十年前看的小說,可是講起來就好像他是昨天看完的,大家聆聽后無不折服,拍手叫好。
[16] 肯尼迪于1960年僅43歲壯年當選為美國總統,就職時從波士頓老家?guī)Я艘淮笈鸾淌谀舷?,故當時有人云:“一品當朝盡哈佛,華府一片新氣象。”他主政白宮時經常邀請一些詩人或音樂家至白宮雅集小聚,相傳某次肯氏在白宮與年逾八旬的老牌詩人弗羅斯特(Robert Frost)禮讓首席,相持不下,最后總統說,首席非詩人莫屬,總統四年就出一個,而詩人則往往百年才出一個。經總統這一說,弗羅斯特當仁不讓,欣然就座??偨y與詩人讓座,在華府一時傳為美談。我說這個故事旨在提醒大家,錢鍾書在國內是一位公認的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才子,而當年伯父對錢鍾書所說“將來你做大總統”為之應驗也。
[17] 見鄒文海:《憶錢鍾書》,刊臺北《傳記文學》創(chuàng)刊號1962年6月。這是我們最早看到的錢鍾書親友回憶錢鍾書的文章。當年鄒文海撰寫此文時認為錢氏已逝。錢鍾書于1998年12月病逝后,臺北《傳記文學》編者特別寫了一篇很長的編后記,刊于1999年3月號,卷首題目為《本刊向文壇三位老作家致哀與致歉》。三位老作家是指冰心、錢鍾書與蕭乾。其中關于錢鍾書一段,有掌故性,故錄于后俾供讀者參考:“首先是37年前(1962年),我們創(chuàng)刊的第一期,發(fā)表政大鄒文海教授《憶錢鍾書》一文,鄒與錢鍾書兩度同學一度同事,內容真實,文辭懇切感人。唯鄒文發(fā)表之前,編者曾數度前往交通不便的木柵鄒教授宿舍,因為本刊稿例有‘除自寫回憶錄外,寫他人如健在者不在收錄之列’,鄒教授與錢有相當深厚關系,且有許多共同友人,深信他的消息來源,謂錢確已不在人世,‘鐵幕’(有人稱之為‘竹幕’)深鎖,編者存疑,卻無法證實。后得鄒教授同意,將‘追憶’的‘追’字去掉發(fā)表。書刊此類誤導讀者,當時所在多有。后來‘文革’前海外又傳錢死訊,與上述誤傳相隔十年,足證海外讀者對錢先生的關切。錢在《圍城》日譯本中曾提到此事:‘那謠言害得友好們一度為我悲傷,我就仿佛自己干下騙局,把假死亡賺取真同情,心里老是抱歉,因為有時候真死亡也只消假同情就盡夠了?!啻嗡劳稣`傳,反而幫助了錢先生的長壽,不過在臺灣與海外始作俑者,本刊實難辭其咎,所以我們此時哀悼之余還有一深深的歉意。”
[18] 錢鍾書:《林紓的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2頁。
[19]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見《錢鍾書楊絳散文》第387—388頁。
[20] 1927年國民政府北伐軍占領江浙一帶,奠都南京成立新政府,教育部規(guī)定教會學校不準把《圣經》作為必修科,此外還有對其他宗教課程的限制,桃塢中學自動停辦以示抗議。輔仁中學與桃塢中學有別,因為輔仁中學沒有外國人資助,而是由無錫圣公會中國教友集資創(chuàng)辦的,辦得很不錯,尤以英文及理工著稱,因此畢業(yè)生考上國立大學者很多。見孔慶茂著《錢鍾書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