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

錢鍾書 作者:湯晏 著


引言

我接觸錢鍾書的作品很早,回想我尚在臺北建國中學讀書的時候,某日放學回家,一位同學在我背囊中塞了一本書,打開一看,是錢鍾書寫的《寫在人生邊上》。這是一本薄薄的小書,我囫圇吞棗,很快把它讀完。現在想起來,在當時我未必能夠懂得欣賞作者的睿智與文采。譬如,該書第一篇《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就是一篇趣味雋永、意義深長的散文,借魔鬼夜訪錢氏和作者的一段對白,針砭時弊,隱寓嘲諷。其中使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當推《讀〈伊索寓言〉》。也許是故事最迎合十幾歲大孩子的心理,我讀完后,還把全文抄錄在日記本里,當時就認為作者才氣很高,文字俏皮。那是1949年以前的事,不久中共建立政權,國民黨退處臺灣,痛定思痛,想要找出失敗的原因(原因當然有千百種),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打敗國民黨的不僅僅是解放軍,知識分子也有份。這個結論正與19世紀英國學者布爾沃–利頓(Edward Bulwer-Lytton, 1803—1873)的名言“The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筆之力甚于劍)的說法不謀而合。因為國民黨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所有大陸的作家的作品在臺灣都被視為禁書,即使沈從文、錢鍾書等人毫無政治意味的著作亦不例外。從此在臺灣就看不到錢鍾書的作品了。

20世紀60年代中期,我去美國讀書,某日在紐約華埠友方書店看到一冊香港盜印的錢著《寫在人生邊上》,如見故人,很是高興,就買了下來。后來也陸續(xù)看到錢著的其他盜印本,如《人·獸·鬼》、《圍城》及《談藝錄》等,也一本一本地買來細讀,對錢鍾書的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后來萬萬沒有想到,1979年錢鍾書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來美國訪問,我在紐約拜見了這位心儀已久的江南才子——錢鍾書先生。確切的時間為1979年4月23日下午2時,地點在哥倫比亞大學懇德堂(Kent Hall)四樓會議室。在夏志清先生為他安排的座談會上,我就坐在錢先生對面。這個座談會是很精彩的。錢先生講得一口流利而帶有英國腔的英語。事前沒有準備(也無從準備),可是他口才很好,有問必答,絕無冷場,妙語如珠。正如夏先生事后對人說:“錢鍾書表演了兩小時,滿堂熱烈鼓掌。”那年錢先生游美在東西兩岸學術界風靡一時。錢先生在《論文人》(收入《寫在人生邊上》)一文中說,“卡萊爾在《英雄崇拜論》里說文人算得上英雄”,現在錢鍾書在我們心目中亦可作如是觀。

錢先生游美返大陸后,我們經常通信,我屢獲錢先生贈書,后來幾乎成了“錢迷”。那時我就有給他寫一本傳記的念頭,可是沒跟他提起,倒是我常常對朋友說,“我要為錢鍾書立傳”,這話當初說了好幾年,一直沒有動筆。光陰荏苒,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來變化很大,錢鍾書從一個被冷落的人而變成“印第安人”(紅人)——一個熱門人物。他的作品如《圍城》等書不僅在大陸再版,且在臺灣出版,有關錢鍾書的書充斥坊間。過去二十年我讀遍了海內外所有有關錢鍾書的著作——從胡定邦及胡志德(Theodore Huters)的博士論文到大陸出版的張文江和孔慶茂的《錢鍾書傳》,以及最近Ronald Egan的英譯《管錐編》。我深深覺得胡定邦和胡志德的論文太偏重于學術研究,而大陸出版的錢鍾書傳記也有些框框,有框框就有忌諱,就不能暢所欲言。胡適說得好:“傳記文學寫得好,必須能夠沒有忌諱,忌諱太多了,顧慮太多,就沒有法子寫可靠的生動的傳記了。”

錢鍾書晚年纏綿病榻,于1998年年底在北京仙逝。故人凋零,不勝悲懷,更使我追念這位中國“當代第一博學鴻儒”。為了實踐二十年前許下的私愿,我決心為錢先生寫一部“可靠的生動的傳記”。埃里蓬(Didier Eribon)為??拢∕ichel Foucault)作傳時一開頭就說:“寫福柯傳是不好寫的?!币蚋?率且凰枷爰遥抑鞯壬?。寫錢鍾書傳也一樣不好下筆。錢鍾書出版的書照西洋標準不算多,算不上“著作等身”,但他學貫中西,博古通今,思想敏銳,尤好諷世,所以有些話雖然他說得貌似平淡無奇,但卻發(fā)人深省。即使他寫的散文隨筆,也都是雋永意縱,涉筆成趣,差不多每一則都是好文章,且有至理存焉。所以錢鍾書傳不是那么好寫的。

寫錢鍾書傳的另一困難處是,錢先生從不談他自己。像??思{(William Faulkner)一樣,為了保護他的privacy(私人生活),關于他自己,守口如瓶。他沒有像他父親錢基博一樣有自傳留下來,也沒有像胡適一樣有《四十自述》及《口述自傳》,故除了其夫人楊絳女士寫的《記錢鍾書與〈圍城〉》外,要找錢氏早年的傳記資料很困難。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名相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 1804—1881)叫人多讀歷史,少讀傳記。他說傳記大多虛實參半——不是夸大,就是失實(過猶不及)。迪斯雷利所言,或許稍微偏頗,但可作為傳記作者(biographer)的一個警戒。所以我寫這部傳記是本著兩個原則:取材嚴謹,行文簡潔。文中所述均有根據,然既非學術論文,就不一一注明來歷,因此注解不求多,能省略者則省略之。大體上這部傳記,略他人之所詳,詳他人之所略。

雖然這部傳記不是討論錢鍾書創(chuàng)作或學術成就的專著,但錢鍾書是一位學者、一位作家,所以不可能在論述錢鍾書生平時不討論錢氏作品及其學術成就;這部算是哲理性的傳記,英文叫intellectual biography。每當我細讀錢先生生平及其著作時常有幾個問題系在我心頭。錢鍾書像伏爾泰(Voltaire)——樣,留下一部為人傳誦的小說(《圍城》),他是否愿后世以小說家稱之?他在逆境中完成了一部卷帙浩繁的《管錐編》,但他是否以此為滿足?他的天才是否已充分發(fā)揮?如果在太平盛世或在一個創(chuàng)作自由的環(huán)境里,錢鍾書將是一個什么樣的錢鍾書?他是一個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呢,還是一個伏爾泰?這些問題是我關心的,將在這部傳記里嘗試提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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