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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這靜寂的鄉(xiāng)間

這難得的世間:傅雷作品精選集彩插紀(jì)念版 作者:傅雷 著


來到這靜寂的鄉(xiāng)間

春苔先生:

來到這靜寂的鄉(xiāng)間,匆匆已快旬日了。

在巴時,曾聽陳女士說我的第一篇通信已于“貢獻(xiàn)”第五期上發(fā)表了,我真如何的快慰而又慚愧?。∝截綗嵬业挠H友們,能夠讀到萬里之外游子之音,當(dāng)然是大家引以為欣喜而慰藉的事。但是淺薄無聊、多愁善感的我,有何貢獻(xiàn),敢來占據(jù)你們寶貴的篇幅,驚擾讀者的清思?日來功課正忙,趁著這二三天假日,我決意寫了這第十六次的通信而把它結(jié)束了。

我現(xiàn)在住的是法國略偏西南的維也納省(Vienne)的省城,博濟(jì)哀(Poitiers)。全城位處山中,高低櫛比的房屋,全是依地勢傾斜平坦而筑的。居民四萬余。一切公共設(shè)備,如圖書館、公園、病院等,也都完備。并是大學(xué)區(qū)之一,文法理三科學(xué)生,有千余,其中以法科為最多,占七八百。我華學(xué)生,除我友王君外,尚有閩鄂兩省者三四百人。城中市政,不算講究;馬糞累累,仿佛我想象中之北京。又以山地關(guān)系,道路崎嶇不平,加以石筑,尤使你走路時左右滑跌。據(jù)說夏天少雨,故滿街灰塵,竟和不長進(jìn)的中國一樣。初來時四五日,連綿陰雨,絲絲的、細(xì)細(xì)的,真是悶人。天氣也和上海差不多,王君說夏天也極悶熱。法國氣候,原以南方為佳,巴黎的冬天也是濃霧凍云,灰暗可嫌。此間此時,尚須生火。唯出門時反無中國那樣的大西北風(fēng),大概四面皆山的緣故吧?

城中教堂最多,有的還是十四五世紀(jì)遺物,頹毀之象畢見,然而信徒們還是熙熙攘攘往里禱告去,香火可算盛旺了。交通除有往來巴黎與波爾多(Bordeaux,法國著名產(chǎn)酒地)之火車路過外,繁盛大街,并有七零八落之電車,以及又少又壞的公共汽車,車身之壞,真是莫與倫比!看上去至少比我們的年紀(jì)大上一倍。加以道路的不平,尤其你坐上去屁股顛簸得要命。而且不知是開車的機(jī)關(guān)不靈呢,還是開車的車夫不能干,每次停車開車時,要使立著的乘客前俯后仰一會兒。路線又是短,我一則用不到公車,二則實是有些怕坐,故除了初到時坐過兩次外,至今沒再領(lǐng)教過。

城中最普遍的是馬車(這是馬糞累累的主因),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駕駛著出去收垃圾,送牛奶,運貨物,趕市集;又大又污的木輪又沉重,又吃力的在街上軋軋地滾過,有時候開起快車來,我住的房屋也不覺有些震動。此外我們在上海時稱為老虎的汽車也不少,但大半是私人的;有的是公司里運貨的。至于專門出借的極少,除了火車站外,也沒有巴黎那樣沿街可雇的汽車,而且車上沒有巴黎那樣的自動價目表,尤使我們外行人怯于嘗試。

影戲院共有三四家,全都集中于Place Dame那樣的地方。我初到那天,正是星期日,跟著王君從火車站走到大街,路過那Place時,只聽見不住的銳長的電鈴,在東西相望的電影院門口叫著,一大群人擠在階上等賣票處的窗洞開放。一下子竟使我在巴黎的影像重復(fù)閃過。一路上并見一大群的男的,女的,先生,太太,學(xué)生,都穿扮得齊齊整整,向著我們的來路跑。那是不言而喻,他們是去調(diào)劑他們七日間的疲勞的。我們因為要找房屋,故專往冷落的街上跑,真是少有和我們同路的,所有的都是迎面而來的。

在巴動身時,天氣不算好也不算壞,送我的鄭君說,在巴黎過冬天,只求其不下雨已很好了。到博濟(jì)哀時也還算“陰”而不雨,等到往車站旁小旅館里一放行李時,竟絲毫不留情地下起來了,一下竟愈下愈起勁,我同王君竟是落湯雞一樣地滿城亂竄。

說起小旅館,那真夠討厭了!滿室的陳宿氣。既是陰雨寒冷,又是沒有一些火可以取暖。電燈高高的和天花板親近,微弱的光芒幾難以燭亮全室的輪廓。窗子是向北的,離窗不遠(yuǎn)便是比我們占據(jù)上風(fēng)的山坡上的高屋。在又陰森又黑暗的籠罩中,被褥也愈顯得不清潔了,加之沖鼻的陳腐氣,更使我多疑慮。一個人真是又凄愴,又孤獨,又寒冷,又膽怯,我竟連嫌惡的情緒都沒有了,滿懷只是猜疑恐怖充塞著。

王君也太客氣了,一進(jìn)門便乘我上樓時把旅費付清了,我就是要走也無處走。鄰接的旅館又安知不是難兄難弟呢?何況白丟王君惠鈔的旅費,怎好意思!因此就團(tuán)縮著熬過了一夜,天明時就爬起。老早趕到隔昨說定的新屋去。

在此要找適當(dāng)?shù)姆课?,也頗不易。加之我條件又太茍:價錢雖可稍出多些,但又不能無端地被敲竹杠。房間太小,地位,方向,建筑,新舊,陳設(shè),清潔,都是我極注意的外;還要觀看房主是不是古怪冷僻的人,有沒有太多的小孩足以妨害工作的情形。尤其是討厭的,就是大多的出租者,都只有宿沒有吃的。我想,為了吃,一天要跑幾次,路又不好走,天氣又常不好,真太麻煩了。所以只能累著王君,在淋漓盡致的狀態(tài)下奔波。我真是如何衷心地對他抱歉啊!

末了,總算找到了一處膳宿相連的地方,出來接洽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很會說話,起初開價說膳宿水電一共五百法郎,我就說太貴。王君用中國話和我討論還的數(shù)目,她在旁邊便猜著說:“四百……二十……”我一聽她在四百二字上打了一個頓,我便決定還她四百。因為我們半日的經(jīng)驗,吃飯三百不算貴,房間一百也是公平的價錢。但她說:“四百二十吧?”我說:“不,四百!”她又說:“四百一十吧?”“不。四百”我仍是堅持著。她又說“四百零五吧?”我終于肯定地說:“實在不能多了,四百!一定,四百!”她躊躇了,末后,說她母親出去了,不能決定,約我們明天一早再來。但王君又去替我講了許多話,說我是常住的,說不定要好幾年呢,所以臨行時她差不多答應(yīng)了。

翌晨,我和行李一同去時,房間還未收拾好。一會兒,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太太進(jìn)來了,先自己介紹說是Madame Jacquenim,隨后又很客氣地說:“昨晚不在,很抱歉!不過我的女兒答應(yīng)得太魯莽一些……你很知道的:這樣的房間太便宜了!……我想請你稍加一些電費……”她那種純粹法國式的婦女,滿是謙遜、溫和、有禮,善于辭令的外表,以及我急于要安頓行李的心情,使我答應(yīng)她加她五法郎一月。她表示滿意之后,還說了好多便宜的話。最后,又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請求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指同寓者)!因為我從來沒有租過這樣廉價的房子……真的!先生,我請求你!”哈,好一位會說話、會治家的法國太太!

在巴黎時,旅店主婦也是這樣的客氣,不過并沒有說便宜的話。我租屋是鄭君代去接洽的。但臨行前夜算賬時,她一面結(jié)賬一面絮絮地同我招呼,付錢時又說希望我下次再光顧,這次真是十分感謝。我走的早上,雖然時間很早,全寓的人差不多都還睡著的時候,但她已起身了,等我東西放好。車正開動時,她在門口出現(xiàn)了:“再會!先生,Bonvoyage!先生……”仆婦也在門口說著:“謝謝先生!”那些……那些確使我感到她們的和善有禮。不過在這次找房子經(jīng)驗里,我又感到那些有禮,原是面皮;內(nèi)心仍還是金錢!她們盡管在招待時怎么殷勤客氣,到了要錢時候總是一個生的也不肯輕易放過的。等到目的達(dá)到,送你出門時,又完全是春風(fēng)滿面,笑容可掬地滿口的再會,道謝了!

本來,人不是完全的動物。在生存的欲望里,誰又免得掉沒有那卑鄙的本來?據(jù)近日來她們待我的情形觀察起來,我感到她們確有如廚川博士說的西方人的情形。他說,他們是以物質(zhì)為基礎(chǔ)而漸漸地走到精神的道上。最初是金錢的交易,以后卻慢慢地生出超物質(zhì)的溫情來。不像日本人(博士評論他國人的話)假仁假義地先是溫情,而終于露出本相來的那種可憐可鄙。因為人類誰又能離卻物質(zhì)而生存?(這段是我從回憶中寫下的《出了象牙之塔》中的大意。)我搬進(jìn)時,就同她們:“因為醫(yī)生的囑咐,我不能多食肉,請多給我菜蔬雞卵之類?!币虼怂齻兠糠觑埐酥杏信Q蛉猓貫槲乙姿?,并屢問:“什么東西喜歡吃嗎?”她們替我更易的食品,也是天天變換的。我第一天吃的那種奶油蛋,至今沒吃過第二次。她們原不常食同樣的東西的。她們見我不喜食乳餅(fromage英文名叫cheese的),就為我燒牛奶粥,用牛奶放糖和米煮成粥狀,我真是第一次嘗到,味卻不差。有時呢,便給我換成果醬。那種精心費神的照顧,的確令我想不到那是虛偽的!

她,主婦,知道我家里只有母親一人,她便問我為什么不一同來呢?不是大家都幸??鞓穯幔课腋嬖V她,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國的家庭,比西方人的家庭要擾雜得多。但當(dāng)她問起我假期中如何消遣時,又問我回家不?當(dāng)我告訴她路遠(yuǎn)不能時,她又說了,說不定你的母親會來探望你!她一人在家,將如何的寂寞而憂悶?。?/p>

她們最喜歡聽關(guān)于中國的事,一切政治、商業(yè)、風(fēng)俗、飲食、起居,都要問到??蓱z我法文程度實在不夠,只能極勉強(qiáng)地告訴她一個大概。我說:“中國的情形太復(fù)雜了,外人不容易觀察。”她也說:“是的,我們的報紙有時也記載錯誤了!中國實在太大了,所以不容易明白,也不容易治理。”

她昨晚又問我,有沒有母親的照片?我說沒有,她悵然地說:“我們從沒有看到中國婦女的照片!如果能和一位中國太太一談,那真如何有味啊……”

唉,母親!我想不到來此會遇到一位極似母親,而常提起我母親的親切的老人!

剛到幾天,為了天氣的不好,心緒的不寧,頗不堪其沉悶。近數(shù)日漸漸慣適,確感到“自有幽趣”來。我家鄉(xiāng)是一塊有水有山的半島。離海雖近,但也從未見到。山是不用說了,連邱岡都沒有的。我常以此為憾。此次遠(yuǎn)行,得領(lǐng)略了天空海闊,渺渺無涯的景色,激蕩著狂濤,怒吼,雪浪悲嘶的壯觀,精神上受到了不少的刺激。此來更默處山中,開始度那世上千年的隱士生涯。處在這淳樸的伴侶中過著寧靜安閑的日子,那種幸福也是一生不可多得的。故國的稀糟混亂可悲可痛的影子遠(yuǎn)了,不覺清靜了許多。在國內(nèi)時,不看報又覺厭悶,看報時又是滿紙酸心的事,真痛苦極了。然而赤手空拳,徒喚奈何,又有何用。倒是索性隔絕得遠(yuǎn)些,反較安靜。反正是失望了,便不必多去悲傷!

同居的五人,都是學(xué)生,大半是學(xué)法律的。一個年紀(jì)最輕的,只十五歲,是學(xué)音樂的。每天晚上回來時,他總是要練習(xí)一下鋼琴(寓中所備的)。他已能彈Sonatine及一切的復(fù)雜舞曲了。那又健壯又活潑的少年,真是玫瑰花一般的美麗,露珠一般的明凈。新相識的小朋友,我在默默地為你祝福啊!

明天是Carnaval節(jié),學(xué)校從今天起放假三天。據(jù)說在這一天大家可以鬧一番的,有人譯為“狂歡節(jié)”,大概就是這意思。同伴們都回去了,只剩一個塞爾維亞人和我。

每天照例出去散步一次,攜帶了地圖,俾免迷途。我們到大學(xué)文科是很近的,只有像從上海的商務(wù)書館到北新書局(四馬路)那些遠(yuǎn)近。附近又有一個植物園,雖很小,但頗具幽意。門口幾棵高過數(shù)十丈的樹,都赤裸了??墒菨M園卻盡是松柏之類的常青樹。深碧的傘形的長松蔭下,躺著雪白的濃霜,日光緩緩地移過來了,便漸漸變成晶明的露水,濕潤著茂盛滋榮的綠草。我對于草木真是疏遠(yuǎn)得很,大半的大半,我都不知其名??催@里在這季節(jié)的草色還是青綠可愛,可知絕不是和上??蔹S萎倒的草地同種。小小的池塘,寥寥的山石,淚珠似的水,從上面淌下來,流過那倒垂的蔓藤,潛向池中去。石上青苔,厚可盈寸,足見它年歲之久老。樹上都有掛名牌,但我仍不相識,就是翻字典也沒用的,中國沒有的植物,叫編字典的人也無從翻譯起!只是看他標(biāo)的年期,有的竟在一七七四年前后的。有涯的人生,何其渺小得可憐??!

昨晨去游全城唯一的大公園Blossac。聽著輕微密語的鳥聲,看著修剪齊整的樹枝。濃綠的森林里,散步的小道蜿蜒地遠(yuǎn)去,我不禁想起《茵夢湖》里所描寫的“林中”來。這些可愛的小孩中,說不定也有著未來的萊因哈德和伊麗莎白呢!

因著地位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依著Blossac的短欄,而遠(yuǎn)眺全城。處女般羞怯的Clain河,姍姍地在低田中間流過。我五天前在植物園旁邊看過Clain雄偉的波流了。河身彎轉(zhuǎn)處,翻著那雪白的軟綢,洪大的濤聲有如雷鳴;遠(yuǎn)遠(yuǎn)地,漸漸地流到下游,在圓形的橋柱旁沖過去,全河面到處是漩渦,像無數(shù)的小魚當(dāng)天將下雨時一樣翻躍歡騰。河旁的低地,與河相差幾不及一尺。矮小的房屋,看來像是玩具。洗衣婦全神使勁在搗衣,勤苦的男子在布置著濕透的低園中的植物。還有那有錢人家的考究的樓房,背臨著,瞰視著河面,那才是近水樓臺呢!

昨天在Blossac見到那微弱到幾乎靜止的水落時,真想不到那是同一的Clain河!

在途中,經(jīng)過香港,經(jīng)過新加坡,經(jīng)過哥侖坡,都會看了半山腰的房屋而艷羨,起一種至少須得讓我去瀏覽一下的妄想,不料此時我竟“身在此山中”了。漫長的雞聲,報告著時刻,清脆的犬吠,警戒著來客,溫和的太陽普照著大地,微暖的和風(fēng)拂著我,向我說:“春神快來到了!”啊,那,那,還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嗎?我竟從萬里外歸來了!我竟從萬里外歸來了!可是,母親啊,怎只看不見你?

在喧囂的上海,是聽不到雞鳴犬吠的(有的犬吠,也只是豪富之家的勢利狗罷了),在巴黎更不用說,三四月來第一次聽到雞啼呢。每當(dāng)引吭高歌的余音,響到我耳鼓時,我總要掩卷默想一回,夢幻一回。

在巴時,學(xué)昭女士曾和我說:“在此見到了有些極像故鄉(xiāng)的情景,有些極不像故鄉(xiāng)的情景,在這種沖突的同與不同間,我感到很深的感觸!”啊,我如今也體驗到了。

末了,我想聊帶把最近中國留學(xué)生的現(xiàn)象報告一些給先生聽。一些,只有一些!只請先生檢閱一下我們的隊而已。

在巴黎(我說的只限巴黎),所有的學(xué)生,大半還集中于拉丁區(qū)。在這區(qū)內(nèi)的幾條繁盛的如Saint Michel,Saint Germain幾條街上,不用說很容易遇到同國人的。

晚上,從飯館里出來。照例要在附近散步一回的。因為巴黎人多于鯽,家里只有睡覺的地方,哪容得像中國一樣的有你踱步的地方?肚子裝滿的時候,自然要找個運動一下、舒展一下的地方,白天可以到公園去,晚上只能在街上了。那時才真好看呢,妖形怪狀的土娼(簡直是野雞),眼睛四周涂得碧綠的,嘴唇弄得鮮血直流似的滿街都是的出來覓食。一群餓狗似的中國學(xué)生(不是說餓狗似的只有中國學(xué)生!不過現(xiàn)在我只說中國學(xué)生罷了)三三兩兩,帽子覆在前額,微微地左傾著,挺著滿滿的肚子,兩眼骨溜骨溜地向著她們亂射,嘴里還哼著“Hello!……”一面走一面又努著嘴和同伴們品評起來。嚇,真是十足的中國學(xué)生!在上海逛慣了四馬路大世界的我家貴同學(xué),到了幾萬里外的歐洲,原還是君子不忘其本!好一個泱泱大國之風(fēng)的國民啊,好一個風(fēng)流公子?。?/p>

我曾同一位友人到過一兩次咖啡館店。(法國的咖啡館是比中國茶館還多上十倍的,先生當(dāng)然知道的了。)他問我要樓上去呢還是樓下,我不懂,問他樓上怎樣,樓下怎樣。他不響,領(lǐng)著我徑往上升。只見一桌桌的撲克麻將,大半是我們的同胞,正喧嚷著勇敢地斗爭著。再進(jìn)去是打彈子的地方。那位朋友便問我了:你要玩什么東西?……打一回彈子吧!啊,慚愧!我是什么玩意兒都不會的。真辜負(fù)他們的好意了。于是他又領(lǐng)我下樓來,細(xì)細(xì)告訴我說,中國學(xué)生中有好多是靠賭活命的,他們離開牌(無論撲克麻將)簡直不能度日!他又講給我聽,法國賣淫的情形,留學(xué)生中有錢的很多包一個妓女(當(dāng)然是土娼)。陳女士說的男嫖女賭,我看還是男同學(xué)本領(lǐng)強(qiáng),嫖與賭兼而有之呢。

第二天晚上,那朋友又請我去看戲,碰到一位已經(jīng)在國內(nèi)得了法學(xué)博士出來的同學(xué)。他問起我中國的情形,他說:“中國國民黨現(xiàn)在不是很有勢力嗎?我有一個知友,同某某某(國內(nèi)要人恕不稱名了)很有些道理……唔,……”他說著非常得意。我真祝賀他有這么一位知友!據(jù)說,這位同學(xué)因國內(nèi)的博士不十分神氣,所以再到法國來弄一個法國的博士。他正研究刑法,預(yù)備回去做審判官。那些話是不是真的,我不敢說。但是他的知友同某某某很有道理的話,卻是我親耳聽得的。

不讀書而專事花天酒地的既如此,讀讀書而轉(zhuǎn)念頭的又如彼,我真不知中國的青年有何希望呢!

真正頭腦清楚、用功讀書、確有目標(biāo)的并不是沒有!就我所知,就有好幾個。但是依據(jù)著全體的比例看來,真是可憐得夠了!實在的,國外的學(xué)生界,簡直糟到和上海一樣!真正可稱為現(xiàn)代的青年,中國的學(xué)生的,同上海一樣的稀少罕有!

在領(lǐng)事館里,我更碰到一件奇事。那天我是去拿國際證的,忽然一位學(xué)生模樣的中國人,推門進(jìn)來,一位上級職員似的出來問他:“有什么事?”他低聲地答道:“有共產(chǎn)黨的事情報告?!彪S著那上級職員放下歡迎的臉來:“請進(jìn)來!”他又跟著進(jìn)去了。我一聽見“共產(chǎn)黨”三字,不禁注視了他一下,心里一陣迷糊奇怪。聽說他們二黨(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的中國學(xué)生,在法也常常手槍見面的。真算得英雄:為黨國犧牲!

好了,夠了,愈說愈糟,不說也罷!

本來,陳女士老早就叮囑我說話留意些。她因為說了幾句真話,而犯眾怒,叫我不必再碰釘子了。但是我偏有些倔強(qiáng),我說的是真話,又不造半句謠言。要不犯眾怒,那除非你不說話!在這世界上,你要說一句公平話時,就犯眾怒!她又問我有何黨派,我說沒有的,她說那更糟了!他們兩方可以任意說你是國民黨,或是共產(chǎn)黨?!?,那簡直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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