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家的狂傲與俠烈

杜甫的祖父杜審言，能詩善文，才名早著，青年時期就與崔融、李嶠、蘇味道被人合稱為“文章四友”。他也自負(fù)才氣，目空一切，經(jīng)常貶低別人、吹噓自己。

有一次，杜審言讀了蘇味道的一篇文章，頗為輕視，走出家門，碰見幾個熟人正聚在一起談?wù)撛娢?，他便湊過去，突然冒出一句話：“你們知道嗎？蘇味道就要死了！”大家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兒來，七嘴八舌地問道：“蘇味道不是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要死了？”“這話是從何說起呢？”杜審言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說：“事情是這樣的：蘇味道最近寫了一篇文章，送來讓我看，我一看，那文章實(shí)在是太差勁兒，就狠狠地在上面寫了幾句批評的話。他要是看到我寫的評語，還不得羞死！所以我說蘇味道就要死了！”眾人聽說是這么回事，這才放下心來。大家覺得杜審言“損人利己”也太過分了，就爭辯說：蘇味道和您齊名，名句“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觀燈》)盡人皆知，他的文章怎會像您說的那樣呢？杜審言把眼一瞪，反駁道：“哼！他怎能和我相比！我的詩文，可以讓屈原、宋玉當(dāng)奴仆；我的書法，就是王羲之見了也得甘拜下風(fēng)！”眾人見他“牛皮”吹得震天響，也就不再說什么，笑著走開了。

杜審言這樣狂傲自大、出言不遜，難免被同輩嫉恨。他于唐高宗咸亨元年(670)進(jìn)士及第，做了洛陽縣丞，后被貶為吉州(今江西吉安)司戶。在司戶任上，又和群僚關(guān)系不和。司馬周季重和員外司戶郭若訥合伙陷害他，把他逮捕入獄，想找個借口處以死刑。杜審言的兒子杜并，年僅十六歲，稟性剛烈，決心為父申冤報仇，趁周季重等人聚宴的時候，偷揣著刀子行刺周季重。周季重遇刺身死，杜并也被殺害。周季重臨死的時候，嘆息說：“我不知道杜審言有這樣俠烈的孝子，是郭若訥害我到這個地步！”杜審言因此被免官，回到東都洛陽，親自寫祭文祭奠兒子杜并。士人朋友也都哀念杜并的孝烈，著名文人蘇颋為他寫了墓志銘，劉允濟(jì)為他寫了祭文。武則天得知此事后，召見杜審言，問他愿不愿意再任官職，他立即拜謝圣恩，并當(dāng)場賦《歡喜》一詩。武則天大加嘆賞，賜予著作佐郎的官銜。

雖然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但杜審言仍然狂傲不已、口無遮攔，一直到死還口出狂言。他病重垂危時，詩人宋之問等人前來看望慰問，他卻說道：“上天不公，害得我這么苦。不過，有我在世，在詩文上一直壓著你們，現(xiàn)在我就要死了，你們可以出頭了?？上У氖?，沒有一個真正有才華的人能接替我啊！”說完便氣絕身亡——死也死得傲氣十足。

杜甫自然也繼承了杜氏家族的遺傳基因。年輕時，他“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壯游》)，喜歡飲酒打獵；在咸陽客棧閑來無事時，甚至敞開衣服與旅客一起賭博逞強(qiáng)，“憑陵大叫呼五白”(《今夕行》)。長安求仕遇阻、心情苦悶時，依然縱酒狂喊：“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醉時歌》)晚年流落到四川成都，寓居城西浣花溪畔的草堂，得到坐鎮(zhèn)成都的劍南節(jié)度使嚴(yán)武的關(guān)照。嚴(yán)武的父親嚴(yán)挺之，與杜家有舊交，所以嚴(yán)武待杜甫很好，時常登門造訪。但杜甫喜歡與田夫野老交往，不拘小節(jié)，簡傲放達(dá)。嚴(yán)武來訪時，杜甫不整衣冠相見，弄得嚴(yán)武很尷尬。有一次，在宴會上杜甫乘醉大叫：“想不到嚴(yán)挺之有這樣的兒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封疆大吏”父親的名字，這是很不禮貌的。嚴(yán)武怒視杜甫，說：“杜審言的孫子，妄想捋虎須是吧？”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從中斡旋調(diào)停。嚴(yán)武說：“我和諸位飲酒，圖的是高高興興，何至于羞辱到祖先呢！”事后，嚴(yán)武的母親害怕嚴(yán)武心萌殺機(jī)，便用小船送杜甫一家離開了成都。唐代宗大歷元年(766)，杜甫沿江東下來到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這位五十六歲的老人，在一次參加宴會時，想重溫一下青年時期“裘馬頗清狂”的派頭，執(zhí)意馳馬前往，結(jié)果墜馬摔傷，但他仍然自鳴得意：“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

至于在詩歌上，杜甫就更當(dāng)仁不讓了。他說“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夸耀祖父杜審言的詩前無古人；又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自稱詩歌是杜家的專業(yè)。對自己的詩文，杜甫也自視很高，說“賦或似(司馬)相如”(《酬高使君相贈》)，說“集賢學(xué)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蛟S正是因為有這種超強(qiáng)的自信自傲，才使杜甫成為唐代的詩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