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冰雪聰明芙蓉色
英雄何物?是嬴秦一世,氣吞胡虜。
席卷瀛寰連朔漠,劍底諸侯齊俯。
寶鍘栽花,珠旒擁櫘,異想空千古。
雙棲有約,翚衣云外延佇。
幽穸碧血長湮,啼妝不見,見蒼煙詞樹。
誰訪貞珉傳墨妙?端讓西來梵語。
嫠鳳凋翎,龍女飛蛻,換劫情天譜。
彤篇譯罷,騷人還惹詞賦。
柳暗花明
離開老宅那天,母親擇了黃道吉日,祈求來日向好。
大清早,天剛蒙蒙亮,村鄰都還在酣睡中,母親就喚醒了四個尚未成年的女兒,匆匆地上路了。
走在空無一人的街巷里,呂碧城有些恍惚,似在一個幽長深邃的夢里游走,東彎西拐地走不出困境。她回頭望去,晨霧彌漫中,那熟悉的老宅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如一抹縹緲的剪影,離她漸行漸遠……
雞鳴狗叫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艷紅如血的朝陽從云朵里鉆出來,魚肚白的天空慢慢被染成七彩,村前河邊的垂柳正在落葉,脫落的葉子微微有點黃,卻還是綠得锃亮,隨著流水打著旋兒漂到不知名的地方……
這沿路的風景,細細碎碎地疊加起來,連同前時記憶一起,被封存在心底最深處。
感覺,她也如那樣一片身不由己的柳葉,在命運的河里隨波逐流,前路未卜,吉兇難測。孤兒寡母,時運窘迫,如此般落魄地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前路即使不似在老宅有諸多煩擾,恐怕也乏善可陳……
不過,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相信會好起來的。
長途顛簸,總算到了舅父嚴鳳笙的家。
舅父在塘沽任鹽課司大使,官至八品,家里生活尚且寬余,待母親謙和有禮,對呂碧城姐妹也慈愛。不過舅母卻冷淡得多,只因礙于舅父威嚴,也還算客氣。
舅父公務纏身,少有在家的時候,為避免與舅母摩擦,呂碧城母女謹言慎行,氣氛雖然有些壓抑,但沒有鄰人的冷嘲熱諷,也不必為生計勞心費神,日子總算安定下來了。
舅父附庸風雅,雖然不懂得古玩珍藏,亦不擅詩賦丹青,家里藏品卻不少。那間書屋,建在庭院僻靜的拐角,門前有枝葉疏落的梅枝,在冬天萬花凋零的時候,才會轟轟烈烈地開出火紅的花來。里面有整面墻的書柜,書柜里碼滿了書冊,還有設計巧妙的古董架子,上面放著真真假假各年代的陶瓷瓦罐,做工精簡不一,但造型都還別致,還有些字畫卷軸,有山水、有花鳥,筆墨或疏淡幽遠,或淋漓厚重,都有各自的意境韻致。
呂碧城對這一隅戀戀難舍,終日沉溺其中,看書、習畫、賞玩古物,把閑散的時光打理得井然有序。漸至佳境,技藝精進。
在墨色書香里熏染得久了,那些陳年舊事,也如翻過去的書頁,聲色沉寂,漸被遺忘。沉淀下來的,是對苦難的敬畏與感悟,再讀史論事,呂碧城已不似前時心無城府,她開始針砭時弊,推己及人,思考人生的方向。
門前的紅梅開謝幾度,時光快如白駒過隙,呂碧城依靠潛心詩畫極力忘卻苦痛??赡强嗤磶淼乃伎紖s如影隨形——眼前歲月靜好,不過是茍且偷生換來的,這樣的寧靜祥和那般不堪一擊,稍微的風吹草動,都能讓她們母女重陷窘境,寄人籬下并非長久之計。
舅父若是心情好,回到家喜笑顏開,看人看物都稱心如意,呂家母女也隨意輕松些;若是舅父公務繁雜擾了心境,或是人情世故不如意愿,回到家眉頭緊鎖,憂煩難消,大家就噤若寒蟬,唯恐落下不是觸怒了他。
舅母也喜怒無常,一時心煩了,又趕上舅父不在家,少不了要指桑罵槐。這樣的憋悶呂碧城永遠習慣不了。學會察言觀色是迫不得已練就的生存技能,就算躲進這書屋暫時清閑,可她能在這里躲一輩子,謹小慎微地重復一輩子這樣的生活?今天和昨天沒什么區(qū)別,這不是她想要的明天。她需要靠自己的力量謀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自由、從容、隨心所愿。
眼看著外甥女一個個出落成窈窕淑女,舅父開始四處張羅,一方面幫母親分憂,一方面想靠結親籠絡人情。
呂碧城惶恐不安地聽著舅父從外面帶回的消息,一眼望去,她變成了一只鳥兒,被從這個籠子里取出來,放進一個新的籠子里,然后繼續(xù)地委應奉承、忍辱求全,把生活過得暗無天日,全無自我,跟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結婚、度日、生子,然后哺乳、看孩子,在孩子的吃喝拉撒中衰老……
想想,就足以讓她毛骨悚然。
雖然這幾乎是所有女人一生的軌跡,可主動和被迫完全是兩碼事,有愛與無愛也有天壤之別。就算結婚生子,她也要在自己能獨立自主的時候,嫁個她愛亦真心愛她的人。
所以,在舅父給她說親事的時候,她斷然拒絕了。
“我要去天津讀書?!彼f。
“女孩子家讀的什么書?找個夫家恪守婦道,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盡了本分就行了?!本烁负苌鷼狻?/p>
呂碧城知道爭辯也沒用,她有自己的打算,白天去外面典賣了幾件首飾,積攢了些路費,第二天一大早就逃出門去,踏上了開往天津的火車。
第一次逃亡,還有母親和姐妹們,逃亡還有個落腳的地方。這一次,真正是形單影只,淪落天涯,不知所終。不過,她仍然滿心歡悅。
呂碧城坐在火車上,看車窗外飛逝的風景,忐忑和迷惘被激動與希望取代,她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興奮得想迎風吶喊。山河入眼盡是畫,嘈雜入耳似管弦,逃離了任人擺布的命運,她年輕的心為之歡呼雀躍,積年的沉郁一掃而空。
可是,這份振奮很快被殘酷的現(xiàn)實摧毀了。
一只雛鷹,向往廣漠的天空,夢想只要自己張開翅膀,就可以馭風而行、與云共舞,可事實是,當它真的做好了飛翔的姿勢,卻是山雨欲來,強勁的山風輕易就能吹亂它稚嫩的腳步,不摔幾個跟頭,不嘗盡艱辛,它就沒有扶搖萬里的可能。
第一次離家出走、舉目無親,第一次孤身面對生存現(xiàn)世的艱難,呂碧城很快嘗到了山窮水盡的凄楚和絕望。當時帶出來的錢太少,買完車票她已所剩無幾,一天下來,到了晚上,她已經(jīng)沒有錢買東西吃了,饑腸轆轆的她坐在那里,看到別的乘客大包小包的行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空空,一無所有。
還要多久才能到天津?怕到了天津,自己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了吧!就算能活著到達天津,又能住哪兒?去投靠誰?她這才意識到,她連生存最起碼的衣食住行都成問題,又何談夢想?
她惶恐地四下看看,車廂里人聲嘈雜,每一個面孔都是陌生的,她分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不敢隨便與人搭訕,她突然感到自己如此勢單力孤、凄惶無助。在舅父家里,雖然壓抑拘謹,但至少衣食無憂,可現(xiàn)在,她淹沒在陌生的人流里,饑寒交迫,求援無門。
車窗外的天色終于徹底黑透,車廂里的溫度急遽下降,呂碧城凍得渾身冰涼,卻連一件可以御寒的衣服都沒有。
別人都是有備而來的,蓋著被子和棉衣甜甜地酣睡,她蜷縮在那里,全血的血液似乎都慢慢結了冰,這樣下去,火車沒到站,她就餓死凍死了……
死亡的陰影如此沉實真切地罩下來,早上逃脫時的輕松快樂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慌和絕望,她咬著牙忍著,連哭都不敢出聲,她想,此時此刻,她的母親和姐妹們,應該在熟睡,不知道她們的夢里,有沒有責怪她不辭而別。
火車轟隆隆的聲音單調乏味,在耳邊變得越來越模糊,強烈的困倦襲擊著她,她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她能感知到自己正游走在生死邊緣,可她卻對這樣的絕境束手無策。她的視線漸漸迷蒙,她想,就這樣睡去,也許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了吧……
不知何時,她感覺身體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慢慢地,冰冷的身體暖了過來,昏沉的意識也漸漸清醒。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像母親般慈愛的女人正擁著她,一臉擔憂。
“姑娘,你怎么穿這么少,都不知道拿件御寒的衣服!”女人怪她,語氣充滿憐惜。
“我……是逃出來的?!彼吐暬貞?。
“那你這是要去哪里?”女人先是一愣,隨即關心地問道,“可有落腳的地方?”
“想去天津……沒有落腳的地方……”
“唉,你這姑娘……正好我們同路,到時你就暫且先在我那里住兩天吧,住下了再做打算也不晚。”善良的女人又補充說道,“你放心,我是天津佛照旅館的老板娘,是好人,剛才看見你凍得臉色發(fā)紫,嚇了一跳,還好你活過來了……”
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呂碧城感激涕零,緊緊握住恩人的手,心中又有了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