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所處的時代

公元二八○年，西晉司馬氏俘獲吳國皇帝孫皓，結(jié)束了三國時代長達九十多年的混亂，建立了統(tǒng)一的國家。西晉初，國家暫得統(tǒng)一，社會相對安定，經(jīng)濟略見繁榮。這對于長期遭受動蕩流離之苦的百姓來說，無疑是個恢復生產(chǎn)的好機會。向使西晉能如漢初那樣輕徭薄賦，無為而治，給予社會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時間，上層又能節(jié)制貪欲，國家的根基庶幾得到相當?shù)陌l(fā)展，再創(chuàng)一個盛世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好景不長。首先，晉王朝是在曹魏政權(quán)的“腹中”由隱至顯，一步一步孕育、發(fā)展、完成的。這個脫胎于上層權(quán)力網(wǎng)的新朝廷，其政治的影響力主要存在于官僚與豪強階層，在民間幾乎不具有名正言順的合法性。曹操父子征戰(zhàn)中國，在弱漢時期取得政權(quán)，美其名曰禪讓，實則是政變。司馬氏依靠手中掌握的軍權(quán)，使用韜光養(yǎng)晦的手腕逐漸成為曹魏一朝舉足輕重、一言九鼎的勢力。司馬懿的行藏一度引起朝廷猜疑，皇帝也曾派人去司馬家中查看虛實，當時司馬懿深知其尚不能一舉拿下曹魏，于是當了皇家來使的面兒裝病裝死，連飯粒都吃到嘴巴外頭去了——?一副奄奄一息、行將就木、啥事也做不成的樣子。這一出政治折子戲演得惟妙惟肖，某種程度上麻痹了曹氏及諸臣。然而不久，司馬氏父子大權(quán)在握，依靠兵多將廣，發(fā)動軍事政變滅了曹爽，成為權(quán)傾朝野、頤指氣使、無人敢于側(cè)目的第一權(quán)貴勢力。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的就是這。

當是時，跟隨曹魏創(chuàng)業(yè)的功臣們或戰(zhàn)死，或病老，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次等人物賈充、楊駿等就成了朝中重臣。當年鼎足而立的蜀國已走向衰亡，阿斗無能，出來進去就是姜維那幾個人，經(jīng)濟和軍力都不行。吳國的孫皓此時已失去先輩們“碧眼兒坐鎮(zhèn)江東”的豪情壯志，政治上極端昏庸，行政殘暴，腐敗叢生，國家衰頹。司馬氏抓住了收拾殘局、統(tǒng)一江山的好機會，首先滅掉了蜀國，司馬炎及時稱帝，建都洛陽，是為晉武帝。

司馬炎登基后，大封王室貴族，大賞文武群臣，以圖建立廣泛的政治聯(lián)盟。西晉的天下是通過宮廷政變得到的，這一過程并不能名正言順地獲得廣泛的政治支持，為了彌補政權(quán)合法性的缺陷，也為了防范類似的事件發(fā)生，司馬炎極力培植皇族勢力，將他們分封各地，試圖以此建立可靠的統(tǒng)治系統(tǒng)（但他沒想到這也為后來的權(quán)力斗爭提供了條件）。另一方面，為了吸納外姓貴族成為羽翼，司馬氏大力獎賞那些有功的臣屬、有才干的士人、有影響力的名流進入行政管理系統(tǒng)，委以重任，施以恩惠，封賞多多。

這一來，那些領(lǐng)受了司馬氏恩寵的，自是忠誠順從、謝主隆恩、努力追隨。而那些沒有受到封賞或?qū)λ馑p不甚滿意的，就找人向皇帝求情，希望多分一杯羹。委婉動聽的表達，轉(zhuǎn)彎抹角的舉薦，加上大量的珠寶珍奇，讓司馬炎很是享受。司馬炎一度這樣想：反正就這么一個國家，我能掌控的也就這么大的地面，多封則諸侯小而弱，少封則諸侯大而強，何樂而不為？于是他采取了近乎有求必應的政策，一一滿足王室和功臣們的要求，將許多人封為王侯將相，頗有點兒慷慨國家、不吝地權(quán)的風度。相應地，各級臣僚、各地豪強則竭力進貢珍奇財寶，以便從朝廷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好處。在地方官向朝廷貢獻的禮物中，甚至還有數(shù)量眾多的美女。司馬炎曾經(jīng)看中一位乖巧伶俐又懂風情的謝家女子，經(jīng)一番玩弄之后，覺得少了趣味，隨即將之作為性啟蒙的工具送給他那癡呆兒子——太子司馬衷（即后來的晉惠帝）。傻兒子別的事沒學會，這方面倒還上道，不久就和謝妃生下小太子司馬遹。

祖輩父輩打天下，司馬炎坐享其成，福分可謂不淺。說起來，司馬炎倒不失為一個厚道人，只是缺乏遠大志向和政治才能。有兩件事可以引例佐證他的大度。蜀國投降后，司馬炎對蜀漢后主阿斗的照顧頗為周到，以至于阿斗因錦衣玉食而“樂不思蜀”；東吳的降主孫皓，曹魏末代皇帝曹髦，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都曾受到很好的照顧，就連他們帶來的仆從奴婢，司馬炎也盡量原職留用，上下未受什么侵害。

另有一件發(fā)生在太康三年的事，司馬炎在南郊完成祭祀儀式，一時心情不錯，問身邊的司隸校尉劉毅：你看我跟漢朝的哪個皇帝比較相似？劉毅是個直言之士，當即說道：我看你跟桓帝、靈帝兩個差不多！司馬炎一聽臣下將自己喻為兩個昏庸無能的末世昏君，雖然不高興，卻也沒發(fā)火，而是問：你為什么把我比成那兩個人呢？眾所周知，他們倆太差勁了，怎么說我也比他們強一些吧。劉毅滿臉不屑地說：桓、靈二帝雖然昏庸，但還沒到今日的程度。他們也曾賣官，但他們把賣官的所得都收到國庫里去了，總算是正事正用。而你呢，把賣官的錢都弄到自己手里——論起來，你還不如他倆呢！司馬炎笑著說：好，好，說得好。當時有人建議皇帝嚴厲處罰這個冒犯龍顏的劉毅。司馬炎說：因為我能容得下批評，所以身邊才有了這樣敢言之人，我就是靠這個法寶取勝的啊。對比起來，后來的執(zhí)政者既少晉武帝這樣的雅量，也少劉毅那樣的諍臣——沒有言論寬容的專制社會因此而疾病叢生、萬馬齊喑，終至于一塌糊涂。

司馬氏篡奪政權(quán)的方式不入正派，禪讓的前懷后背都有淋漓的鮮血，其手腕之殘忍、用心之陰鷙、行為之暴戾，可謂史無前例、駭人聽聞。這種政治烙印已經(jīng)成為那個時代的文化記憶，歷經(jīng)百年，不肯褪色，后代多有仿效者。司馬懿的五世孫司馬紹當政時，有一次曾問時任丞相的王導（王羲之的從伯父）：“我晉朝何以得天下？”王導當場就將司馬懿當年如何創(chuàng)業(yè)并掌握了兵權(quán)，司馬昭如何殘害魏帝曹髦等事一一直陳，其間的陰謀、丑惡、殘忍，也大致說了說。王導這一席話竟讓晉明帝羞得“以面覆床”，曰：“如若公言，晉祚安得長遠！”司馬氏奪權(quán)的卑劣狠毒讓他們的后代都羞到?jīng)]臉見人，以至于發(fā)出“如此不正義的政權(quán)哪得長久”的感嘆！

西晉剛站住腳，司馬炎見天下無事，便開始放肆揮霍，享受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生活奢侈，揮霍無度，看到聽到的全是歌舞升平。晉武帝后期怠于政事，喜歡游樂，經(jīng)常乘坐山羊拉的小車在宮廷里到處跑，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大紅燈籠每天晚上就掛在羊車止步處，來自皇帝的寵幸隨時隨地，好不快活。后宮嬪妃們?yōu)榱宋实蹃砼c之共眠，紛紛托太監(jiān)到外邊收集新鮮樹葉和青草拿進宮來，以便吸引為帝王駕車的羊。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羊不光喜歡吃新鮮樹葉，還喜吃鹽，于是嬪妃們就在門口路徑上撒了許多鹽粒。這些辦法果然奏效，皇帝隨了羊的意志，隨意春芳歇。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驕奢淫逸之風從宮廷蔓延到整個統(tǒng)治階級。豪華奢靡的生活是需要金錢的，晉朝官僚的俸祿不高，為了聚斂錢財，他們紛紛置地買田，大肆擴大莊園和佃戶規(guī)模，違規(guī)增加田賦雜稅,名目日益繁多，財富逐漸匯集到權(quán)勢者手里，自耕農(nóng)不堪負擔瀕于破產(chǎn)，貧富分化日趨嚴重。有權(quán)有錢的顯貴們坐擁巨資，彼此夸富斗豪，炫耀財富以彰顯風度和身份?！妒勒f新語.汰侈》曰：“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跟現(xiàn)在喝花酒差不多），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庇幸淮危┫嗤鯇c大將軍王敦（也是王羲之的從伯父）到石崇家里宴會。丞相王導不善飲酒，輒自勉強，至于沉醉。大將軍王敦卻拿了架子不喝酒，故意想看石崇那家伙到底怎樣燒包弄景。不一會兒，石崇就以“勸酒不力”為罪殺了兩個美女。此時王敦顏色如故，仍不肯飲。王導實在看不下去殺人勸酒的殘酷場面，勸王敦：多少喝一點兒吧，你這樣老是不喝，他石崇就老是殺人，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醵貐s說：他殺自家人，跟咱有什么關(guān)系！

以殺人勸酒，這樣的豪爽中裹挾著何等的殘忍！

這場面足以叫人想象當年西晉貴族的奢靡無度、為所欲為、視人命如草芥的糜爛生活！

場景同上節(jié)：酒過數(shù)巡后，客人稍顯疲憊，石崇便請他們洗澡沐浴，稍事休息以便解酒解乏，然后入席再飲。石崇家的盥洗用具多是用金子做的，處處金碧輝煌，遠勝于現(xiàn)在的七星級賓館。而且，每個進去洗澡的人都有一兩名美女全程陪侍，隨你有什么要求，都能得到滿足。丞相王導進入浴室后，見此情景，很不好意思，惶遽以至于無所措手足。無論美女們怎樣媚笑鼓勵，這位大名士他都不肯脫衣解帶。大將軍王敦則不然，他雖然和王導同出一門，但個性風格全然不同。王敦談笑自若，如入無人之境，該脫就脫，想怎么洗就怎么洗，隨興隨心，全無拘束。王導于隔壁聽見那些女子偷偷議論王敦：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做強盜。美女們真是小看了王敦——他哪里只配做個強盜！后來王敦不滿朝廷，舉兵犯上，連皇帝都被他給逼死了！頤指氣使，整個國家一度都在他的淫威籠罩之下！

晉武帝初登基時，尚有簡樸之風。有一次，皇帝司馬炎到大臣王濟家去做客——西晉皇帝常到臣僚那里享受款待。有女子舉著點心盤子讓武帝品嘗肴饌，晉武帝嘗了，很是納悶，問這里的豬肉怎么這么好吃。王濟的家人說，他家的豬是用獨特的方法飼養(yǎng)的——每天都要喝人奶呢（現(xiàn)代人有用啤酒喂牛的，比古人稍遜）。晉武帝聽了，以為過于奢侈，很不高興，拂袖而去。有人將這消息傳給石崇，暗喻“今上節(jié)儉”勸其不可揮霍，稍為收斂為好。石崇深知貴族的奢靡無法遏止，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在沒有規(guī)矩法令約束的大財大富面前，集權(quán)者的所謂簡樸節(jié)約不過是欺世與媚俗，做做樣子罷了。

石崇也是個大貴族，他喜歡跟人斗富，且每次斗富都非爭勝不可。石崇有個對手，叫王凱，王凱是個王室貴胄。武帝是王凱的外甥（司馬昭的老婆是名儒王肅之女，武帝是司馬昭的兒子），王凱和王肅論起來是兄弟。這些王姓貴族，幾乎都來自瑯邪王氏。王凱每有求，晉武帝常幫他實現(xiàn)，缺什么好東西就去宮廷里拿。即便如此，王凱有時還斗不過石崇呢。有一次王凱拿了一塊兩尺多高的珊瑚向石崇炫示，石崇看了，一臉的不屑，當場舉起鐵如意，一下就給打碎了。王凱以為石崇嫉妒他的寶物，竊笑，不以為怒。石崇說，明日我還你一個更像樣的！于是他給王凱弄來一棵三四尺高、有六七個分枝的大珊瑚。王凱看了，頗覺失落。這一幕，足見當時的貴族生活是何等的驕奢無度！

朝廷的昏聵，宮廷的腐敗，官僚的鋪張，豪強的浮華，所用金銀都是以剝削民眾為前提的。日益繁重的稅負直接傷害了初步恢復的社會生產(chǎn)，本來就很脆弱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很快瀕于破產(chǎn)，人民苦不堪言。由于稅負增加，小農(nóng)難以為生，很多人淪為貴族莊園的佃戶或奴仆。各地諸侯難以如數(shù)完成中央政府派給的稅負份額，政令的執(zhí)行日漸滯澀。各地王侯都不肯“先國家后自己”，他們將本來就很有限的國家賦稅私入囊中，于是二心漸起。如果此時中央政權(quán)清明廉潔，錢財用在正地方，諸侯猶當權(quán)衡大義不敢輕易造次。漢武帝時也曾有過稅負過重問題，但大漢朝廷將錢用在了開拓疆土、攻打匈奴、維護國家安全上，名正而言順。盡管朝野對漢武帝的窮兵黷武不乏怨聲，但朝廷尚有正當說辭，道義上未曾崩塌。晉初的情況則不同，從民間搜刮的錢財幾乎都被皇室和士族揮霍了，金錢嘩嘩流入皇家金庫，全未派為正用，諸侯不滿，民怨沸騰，到處都是待燃的干柴。那些諸侯國的封地都很狹小，經(jīng)濟拮據(jù)的諸侯不堪忍受皇室的財政壓力，便借助了民心的向背，向中央政府的合法性提出挑戰(zhàn)。

根基處一旦動搖，禍亂就不遠了。

這是西晉經(jīng)濟和政治問題的基本面。

西晉還存在一個皇權(quán)繼承問題——這也是所有封建王朝的老大難問題。晉武帝司馬炎有子女多人，其中分封為王的分別為：一、鎮(zhèn)守荊州的楚王司馬瑋；二、鎮(zhèn)守許昌的汝南王司馬亮；三、鎮(zhèn)守雍州的趙王司馬倫；四、齊王司馬冏；五、長沙王司馬乂；六、鎮(zhèn)守鄴城的成都王司馬穎；七、鎮(zhèn)守長安的河間王司馬颙；八、駐守山東的東海王司馬越等（以上也是八王之亂及其死亡的順序）。由于司馬氏取得政權(quán)的方法和曹魏篡漢如出一轍，因而對最高權(quán)力的合法性缺乏足夠的底氣，其統(tǒng)治手段一靠軍事強力，二靠政治欺騙，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充滿了猜疑、狡詐和窩里斗。

晉武帝兒子雖多，太子卻只能立一個。立誰為太子，誰將成為下一位最高統(tǒng)治者，王子多有覬覦者。太子司馬軌夭折后，司馬炎對該立誰為太子，拿不定主意，眾說紛紜，他對此也有些頭痛。根據(jù)“立嫡以長不以賢”的原則，只能立司馬衷為太子。封建制度在這里顯示出其重要弊端之一：世襲制，接班不以才干為計。司馬衷是個智殘兒，武帝擔心他擔當不起未來的國家大事。大將軍衛(wèi)瓘的女兒聰明賢達，武帝有意將之立做太子妃，以便將來輔佐他那個愚憨兒子處理政事。

但是晉武帝此時已經(jīng)無力將他的意志貫徹到底。因為上上下下忙于權(quán)力的盛宴，正事荒疏，王朝的大權(quán)逐漸被楊駿和他的弟弟楊珧、楊濟所把持。楊家先后有兩位女子——楊艷和楊芷——成為皇后，一時權(quán)傾內(nèi)外，炙手可熱。晉武帝要設太子妃的事首先被皇后——權(quán)臣楊駿的女兒楊艷獲悉，她聽到這個消息后，焦灼萬分。這個女人之所以能當上皇后，多虧大臣賈充的老婆郭槐從中幫助。楊皇后此時想起郭槐曾多次到宮中送禮——很重的禮——其目的就是想把一個女兒送到太子那邊做妃。為了答復往昔的政治人情，楊皇后力勸晉武帝對立太子妃一事不要操之過急，說現(xiàn)在謝侍女還算優(yōu)秀無須再給司馬衷找個太子妃，云云。晉武帝就把這件大事暫時放下了。

楊皇后急忙找賈充、郭槐商量。對于立誰為太子妃這件事，賈家非常敏感，因為誰將成為武帝之后的皇后，對整個家族的存亡興衰至關(guān)重要。賈充何許人也？他就是當年那個跟了司馬懿一起發(fā)動政變殺害皇帝曹髦的人。當時叛亂三軍見皇帝曹髦從宮內(nèi)出來，因懾于皇威，軍士不敢造次，而司馬氏師出無名，也怕得個弒君之罪的惡名。兩伙人對立，司馬這邊的隊伍漸有潰散之勢。賈充心狠手辣，當即問身邊一位名叫成濟的心腹軍士：丞相平時對你怎樣？關(guān)鍵時刻還不趕快表示忠心？！魯莽愚忠、類似鷹犬的成濟立即抖擻精神，徑直向前，一槍刺死了皇帝。事后司馬昭假惺惺殺了成濟，但卻記住了賈充在關(guān)鍵時刻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忠誠和蠻勇。借了這樣一份不光彩的“功勛”，賈充成為西晉王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臣。

經(jīng)過一番幕后活動，賈充如愿以償?shù)貙⑴畠杭藿o了惠帝司馬衷。賈充有兩個女兒：賈午和賈南風。在賈充眼里，賈午雖然也很丑，但勉為其難似乎可做太子妃的候選人。當時賈南風年紀還小，且長相極丑，史書稱其“短不勝衣”，賈充實在不好意思拿出去現(xiàn)眼。然而，賈夫人郭槐與楊皇后的意思則是“小的好”——年幼者尚有馴化空間。得到了楊皇后的鼎力支持，賈充通過楊皇后的老爸——當朝重臣楊駿——將女兒弄到宮中，給傻太子司馬衷當了老婆。從此，西晉宮廷不再安寧，因此引起的王子貴族間連綿不斷的廝殺最終導致西晉的滅亡。

賈南風有非常強烈的權(quán)力欲和嫉妒心，且膽大鄙陋、任性妄為，出手極端殘忍。進宮前，她的父母也曾教過她如何約束自己、少管閑事、不忘身份之類的話，可惜賈南風一句都不曾入心。賈充見此情景，一再給予訓誡，賈南風都不能稍改，就連郭槐也感到無可奈何。郭槐得到楊皇后的消息后，雖然感激，但她有個感覺——這個女兒如果進了宮，將來很可能為禍賈家，故一度猶豫，希望丈夫能有個替代的方案。但是政治的選擇往往不容分說，事急之下，賈充只能次品當成好貨賣，將就了。

封建制度的另一個弊端——政由人出，無法可依——此時暴露無遺。最高權(quán)力層上，一個人的不正派、不賢良、不理性足以構(gòu)成整個國家的災禍。外臣叛逆，尚可征伐懲治，真不行可以發(fā)兵剿滅。而內(nèi)臣的奸佞傾軋卻完全沒有規(guī)則，得益者往往不是君子而是小人。此次選妃事件的關(guān)鍵不是賈南風進宮，而是為什么賈南風能夠進宮并成為皇后。暗箱操作，再聰明的皇帝都敵不過層層羅網(wǎng)、八方迷障。這里不存在什么“女人災禍論”，災禍大都是制度釀成的。

賈南風從小受寵，加上自以為出身豪門，養(yǎng)成了頤指氣使的惡劣脾性，言行粗鄙暴烈，個性張揚瘋狂，喜怒都在瞬間，手段也很是放得開。她一入皇宮就按捺不住火熱的權(quán)力欲，耀武揚威，吆三喝四，除了楊皇后和皇帝外誰都不在她眼里。有一次，太子司馬衷跟宮中一女子說話時把手搭在那宮女的肩上，賈南風見了，當場殺死了那宮女。還有一次，賈南風發(fā)現(xiàn)有個宮女懷上司馬衷的孩子，盛怒之下，以鐵戟刺穿那宮女的肚子，胎兒也慘遭殺害。晉武帝聞之大怒，要廢掉這個兇殘的媳婦，將之關(guān)進貴族監(jiān)獄金墉城?；屎髼钴疲ㄇ皸罨屎髼钇G死前懇請晉武帝娶其堂妹楊芷為皇后）覺得賈南風是其堂姐推薦進宮的，便在武帝面前大說好話，武帝最終還是饒了那個歹毒女人。賈南風不明就里，還以為楊芷在皇帝面前說了她的壞話，楊芷后來差點兒因此喪命。

雖然立了太子，晉武帝還是不放心晉朝的江山社稷，怕將來司馬衷不能行使權(quán)力。有一次他把群臣弄到一起宴會，悄悄把一些關(guān)乎國家政務的奏章交給太子去批閱，以此測試他到底行不行。賈南風一聽，大驚，私下里找了些老家伙，要他們代替太子批閱奏疏和公文。那些老家伙按照皇家行文的慣例逐一作了批示草稿，用詞冠冕，文采堂皇，儼然出自一個賢明皇帝的手筆。有個叫張泓的閑差太監(jiān)看了他們代批的奏章，說：這樣的句子太過迂腐，完全不像太子的筆墨見識，倒不如因人而異就事論事，庶幾還能符合太子的口氣，免得圣上看出代人捉刀的馬腳。于是他當場口述文句，半文半白，間雜少許率直粗陋之語，讓太子抄寫了并呈給晉武帝。武帝看了，以為太子的能力差強人意，雖然談不上多么好，但比他想象的情況好多了，心中稍覺寬慰。武帝又把卷子拿給衛(wèi)瓘，說：你也看看，太子的能力還可以嘛。衛(wèi)瓘看了，倒也說不出什么來，以為自己低估了太子。賈南風因此推斷，衛(wèi)瓘必定在武帝前說過太子的壞話，不然的話武帝不會拿了“太子批閱的”卷子給他看，于是記恨在心，對太監(jiān)張泓則充滿了感激。

在這里，封建王朝再次顯示了專制和欺騙共生的弊端。再聰明的皇帝也無法隨時隨地看穿那么多人精心結(jié)構(gòu)的陰謀，再賢達的臣僚也無法對抗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動輒得罪的集權(quán)威脅。反過來，一大幫子人合謀蒙蔽一個人，那人即使有三頭六臂，也不能跳出他們處心積慮編織的羅網(wǎng)?？v觀歷史，這樣的故事各朝都有且如出一轍，綿延數(shù)千年，難以絕種。可悲也夫！

晉武帝病重，氣息奄奄。這期間，楊駿執(zhí)掌大權(quán)，玉璽總在他懷里揣著，不肯須臾放下。朝廷如須發(fā)布詔書，只消擬個草稿然后拿到皇帝那里打個招呼，說這事我已辦好，蓋上玉璽，就是圣旨詔書——這讓楊駿大過了一番準皇帝癮。那一陣子他封了很多的官，黨羽濃密，權(quán)傾朝野。有些官是靠阿諛巴結(jié)上來的，不消細說。內(nèi)中偶有一二能吏，但數(shù)量極少，也不足色。如，史稱美男子的潘岳（亦稱潘安），因治理河陽有功，政聲頗嘉，被楊駿提為太傅主簿（相當于辦公廳秘書長）。此人做事勤勉頗得內(nèi)外好評，唯獨賈南風看不慣他，因他老是跟在楊駿后面效勞，卻不肯接受她的示好。一個極丑陋的太子妃向曠世美男子示好而不見桃李木瓜之報，即使平民村姑也會有些郁悶，況未來的皇后乎！

有一天，晉武帝回光返照，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他認識的人了，便下詔叫汝南王司馬亮來京輔佐朝政，以圖有所匡正。楊駿得悉，大驚失色，生怕皇帝此舉讓他大權(quán)旁落，遂將這一重要詔書壓下。不久楊駿借皇帝病重之際口授了一份帝旨，自己任命自己為尚書、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軍政大權(quán)獨攬，大有“加九錫”的派頭。同時他偽造王命，催促汝南王改換封地，火速到許昌就任。諸侯國的首腦一旦離開固有的封地，其長期構(gòu)建的行政系統(tǒng)和稅賦來源都會因此失落。改換封地幾乎等于暫時被剝奪了權(quán)力，王侯最為忌諱。

中央政府一旦玩起這等把戲，禍亂就快要臨頭了。

不久，晉武帝去世，惠帝繼位，賈南風為皇后，楊芷為皇太后。楊駿依然獨攬大權(quán)，生殺予奪都在隨時的意念之中，別人不敢置喙。楊駿這人外剛而內(nèi)怯，做事優(yōu)柔，秉性多疑，好陰謀而少決斷。他老是覺得有人要暗殺他，平時不敢回自己的府邸住宿，多數(shù)時間都是留宿于宮中，吃飯睡覺拉屎撒尿都要很多人守衛(wèi)，滿眼草木皆兵，整天如臨大敵。那邊汝南王還沒離任出城呢，聽說父王武帝去世請求來京告別，楊駿不準他進入洛陽城內(nèi)。司馬亮百思不得其解，稍有怨言，楊駿便以司馬亮企圖造反為名，派其外甥張邵出兵討伐司馬亮。張邵約請另一個軍事首領(lǐng)石鑒一起出兵去征伐汝南王司馬亮，石鑒不干。司馬亮手下的人看出朝廷的不義來自奸臣擅權(quán)，勸其趁機舉義討伐楊駿。司馬亮認為父親剛?cè)ナ啦豢纱髣託⒎ヒ鸶筛?，含淚離開京城，去了許昌。

楊駿自此便覺天下無事，心下稍安，益發(fā)作威作福，濫加賞罰，同時張開兜子受賄，斂財無數(shù)。在其加封的行列中，甚至包括了并未馴服的匈奴將領(lǐng)劉淵。劉淵出身匈奴，此時在晉朝任職。這人粗鄙驍勇，個性豪爽，慷慨近乎無度，因見楊駿愛財，于是大肆行賄，不久就被加封為建威將軍，駐扎關(guān)中地區(qū)。關(guān)中是大秦興旺發(fā)祥之地，漢魏以來一直是朝廷的膏腴之地，將這片米糧倉交給匈奴人掌管，政治上真是糊涂透頂！后來此人叛變，成為殺害懷、愍二帝的兇手。此是后話。

此時的楊駿可謂羽翼豐滿，大有頤指氣使、喝令天下的淫威。為防賈南風坐大，他讓外甥段廣為散騎將軍（等于皇家騎兵警察部隊首領(lǐng)），另一外甥張邵為禁衛(wèi)軍首領(lǐng)（相當于中央警衛(wèi)團）。凡國家大事無不自其口出，所謂朝廷詔書也只是在傻皇帝那里晃一晃走個過場罷了。而且，只有通過他，皇帝的詔書才能發(f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