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啟

寄太史羅公萸江啟　南昌李太虛座師出公本房

元春遭逢雖晚，僥幸難言。續(xù)缽之與傳燈，在大道所不吝；而副墨以追洛誦，惟斯文有奇?zhèn)鳌Ｕ\不自意甲子之秋，既依馬帳。丁卯一雋，遠(yuǎn)淑龍門。以眾父之父，為吾師之師。始以何蕃歸陽城，謂可傳于韓愈；今則干木學(xué)子夏，轉(zhuǎn)相念乎孔尼。似此淵源，必由聲氣。

恭惟某官，下筆妙天下，立朝如古人。主恩獨(dú)眷，而云在意俱遲，物望同歸，而水流心不競。當(dāng)否泰相乘之日，谷洛交斗之時(shí)。非先生持之以砥柱，化之以虛舟，則楚弓未見其必還，鄒谷何時(shí)而得暖？所謂功深社稷，慈映鄉(xiāng)邦，為儒恥、言儒榮，未相先有相品者矣。

元春由苦偷息，丘壑坐談。時(shí)已過而功不成，恩由酬而愁先積?？沼续欩]之志，僅成枋榆之飛。然才不如人，命非由己。愿赍鉛槧，先計(jì)吏而北學(xué)；日詠榛苓，因美人而西歸。聊以求栽于及門，豈因妄附于開閤？欽哉立雪，悵矣臨風(fēng)。

奏記蔡清憲公

今古道同，曠者超超破格；君民分遠(yuǎn)，愚人往往安卑。自賈島推敲于馬前，浩然起伏于床下。乃知士有不必過避之嫌，冠裳匪俗；上有偶然相知之故，筆墨為緣。但不肖者喜自以為才，而好名者遂全喪其實(shí)。

恭遇某官，日讀異書，月成佳政?；蹣I(yè)勝因，有黃面瞿曇之悟；高樓長嘯，追綸巾羽扇之風(fēng)。千古之九畹皆芳，七旬而三苗丕敘。苞栩逶遲，諮諏、諮詢不已；軍民安堵，載歌、載詠何妨？以此轉(zhuǎn)盼之駒隙，為文章德業(yè)而有余；因念苦心之蠹蕓，雖獎(jiǎng)許游揚(yáng)而不足。在夫子則高矣、美矣，唯愚生竊竦焉愧焉。

以為名太浮者不祥，分太逾者獲咎，出入于風(fēng)雅者十余年，聊自娛悅而已。皈依乎末光者幾何日，敢云依稀近之？置身玉壺秋水，曰“食無魚”，曰“出無車”，乃生平之所羞；有志布襪青鞋，將讀萬卷，將行萬里，從他日之所好。茍能偕幽人以佩芷，庶幾為長者而折枝。縱王曰士前、士曰王前而不怒，高義原薄乎云天；恐用上敬下、用下敬上而或乖，微躬難逃乎斧锧。所以汗流箋外，思發(fā)花前。問何日其往謝？指初冬以為期。

其二

春以書生愚賤，不敢輒上通，又思稍學(xué)古人一二，雖事體當(dāng)謝，亦不敢輒謝。但數(shù)年以來，屢得明公與敝友往返書疏，皆伏讀深思其理，不知其非貽春書也。又得誦明公前后詩，觀所以為詩之道，如見所以運(yùn)思下筆之時(shí)，是則明公日夜教春不倦也。春居嘗見浮名無益，且易得罪，而敝友與人言，多不令春知，惟前與明公言，春知之。春亦不止，則以明公者非名之所在，而實(shí)之所在耳。

素習(xí)明公功德詩文，質(zhì)樸古勁，而近日伏窺遙揣，始知其幽秀之脈，清芬之氣，乃蒙先示梅詩，拜手寒香。復(fù)論詩禪之理甚微，似謂不肖評右丞詩誤。竊以為梅花妙物，生心發(fā)政，寂悟冥想，大道不遠(yuǎn)。明公以佛作詩，而春以詩作佛，則大小之別，淺深之候，莫可強(qiáng)耳。但明公心眼既出詩外，則亦出佛外，又何必與《華嚴(yán)》涉者而后為《華嚴(yán)》也？

請?jiān)傧乱晦D(zhuǎn)語：明公談春于瞿、馬二文宗，此慈情熱腸，全副憐才，偶然泄于不才，心口之間，相迫而言，是何等念頭，而可以人道俗情明其感激者？且又舉二文宗報(bào)札來告曰：“予雖言，而彼二公者自能知生也?！贝艘灰庥裙湃艘?。“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況望其相為言而不自為功乎？春有二弟元聲、元禮，其能文遠(yuǎn)過春，將攜之入深山中。雖遇合不可有意，而文章之道實(shí)有未能盡者；故欲為此下楗。今見明諭亦如此，而又訂以無窮游期，是春之下楗，特為將來從游裹糧耳。

語之至者，不敢載之于書，其淺者又不足聽。范子之言，春今日之謂乎？數(shù)詩奉答，以待懷袖——寒書生實(shí)不能謁謝，秋杪乃走湖北請教。今惟有仰止，頓首頓首，死罪死罪！

其三

春三月至八月，皆住九峰。四月中家人傳得明公札子，如簡交以得己。斂名以厚實(shí)，春要藥也！無從報(bào)箋。伯敬歸，遞明公札子一通，駢語書價(jià)郵符皆領(lǐng)訖。中云欲子降格而不可，此又世人見嗤，與春自阻喪之要藥也。

頃與伯敬別于涢，又自涢歸，踽踽行霜月下，忽明臺所遺者相遇，下馬就月觀書徘徊。明公自為挹損沈摯則可矣。春素冒昧，獨(dú)仰窺明公，似有一二語稍著。昨與伯敬言蔡公書法，雖非其至者，然點(diǎn)畫深重切實(shí)，似亦有詩文之淵源，作人之誠壹在內(nèi)；伯敬頗以為然。每接明公片紙，覺闊遠(yuǎn)之氣離紙?jiān)S遠(yuǎn)，樸厚之道入紙?jiān)S深。而伯敬則云：明公凜凜于冠裳中，公然勝士，即春嘗言世卻有翩翩風(fēng)雅場，居然俗子之說也。如此雖芒鞋往見自可，況又假以人馬之便乎？

春十一月嫁妹，十二月欲侍孀母度歲，過此則飄然負(fù)笈之日。春又復(fù)不第，場卷點(diǎn)抹皆無，如未以手觸者然。數(shù)年來，氣稍平而心稍淡，絕無不屑諸生之意，惟束縛太苦，不能為所欲為。若三年后仍如此，則愿廣給筆札，閉門無營，就天所付之一竅，充而成之。

少年所讀之書，今全不能記，所記者又以熟便汩沒其意與辭，了不知佳在何處？請從此始，讀書自哂，三年內(nèi)沾沾雞肋也。

初有太學(xué)意，今如是作想，恐太學(xué)是后來不第一大葛藤，徒勤明公今日特舉，無益也。春五鼓抵逆旅，寒疲中忽有三詩篋，內(nèi)即有一扇，雖語不能工，覺于明公前即有和肝嘔出之意，亦不知其所以也。

魯文恪草書，真有亂小王者，幾入其室，慎辭也。春久失其幅，將搜之邑中，但予否尚在人，惟作孝廉時(shí)合寫楚辭、離陶詩二種。楚辭落他人手不可得，陶詩今在春處。行書稿本，蒼然而已。即不大佳，亦是當(dāng)藏善物，恨未攜至行李，旋當(dāng)歸之明公，今其所得也；故詩中先言之。

其四

伏從郵筒傳至明公書一通，詩稿一折，下贈(zèng)詩五首，次序跪讀，眼界深廣隆厚，手舞不暇。針砭所及，汗流瀑如。恨伯敬先一日行，不能共讀也。書云：“《詩歸》中有太尖而欠雅厚者，宜刪去一二?！贝_哉斯語！春閱唐詩訖，曾有“無嫌同或異，常恐密兼疏”之句。蓋彼取我刪，彼刪我取，又復(fù)刪其所取，取其所刪，無絲毫自是求勝之意，乃可共事。況明公眼邁而識定，將取裁焉?？蠟槎觿h之，則徑刪之何妨矣。

春與伯敬蓋厭詩之宗匠：人所應(yīng)有必有，事所眾入必入，如書畫之作家，骨董之行家，雖曰可法，而識者憎焉。所以選詩之役，其流為風(fēng)趣太多，主臣有之。書云：“情艷詩，非真深遠(yuǎn)者勿留！不喜人于山水花木著婦女語”，尤為篤論。

春選古詩至齊、梁、陳、隋而嘆焉。顧伯敬曰：“岌岌乎殆哉！詩至此時(shí)，與填詞差一黍耳。隋以后即當(dāng)接元，被唐人喝斷氣運(yùn)，天清風(fēng)和，可謂煉石重補(bǔ)矣。”伯敬以為然，相與咨嗟久之。然有真能動(dòng)人者亦不能舍，雖其氣近妖，不妖于“車來賄遷”，淇梁芍藥也。至于山水花木之間，宜秀宜潤，秀有近于媚而實(shí)非媚，潤有似于軟而實(shí)非軟。有煙粉之婦女，有淡妝之婦女，皆能與山水花木作仇，反不能點(diǎn)綴其光景也。

《易》曰“殊途同歸”，以春小儒之見，上下古今，詩人之致，詣之深淺，力之深厚，不同而同者歸也。

孟子曰：“固哉！高叟之為詩。”又曰：“以意逆志。”又曰：“誦其詩，知其人，論其世?！贝巳哉?，千古選詩者之準(zhǔn)矣。春雖不能至，竊以自勖。因是以移其心目于明公之詩，雖不中亦不大遠(yuǎn)。蓋明公之詩，厚而不濁，清而不寒，近情而不刻，剜腸而不苦。如往者贈(zèng)伯敬諸古，與前后梅花諸什，亦既吟之拜之，枕之藉之，不意今者躬獲滿函。如“人方存見少，天若嘆才難”?！盃t依讀易寒，拜若如拜石?！薄斑€當(dāng)留末吹，孤在簿書暇?！薄皶溆袩o里，夢歸明滅邊?！薄暗缆藩q言易，蒸嘗難獨(dú)持。為兄終自拙，抱子況俱遲?！薄昂雠c竹聲破，又隨梅想開?！薄耙还俚珓谖?，復(fù)勉子求官。此事寧非幻，逃名古亦難?！薄芭D去固無家，春來詎有路？共此寒更中，而以分初暮。游人竟懷新，君子重念故。鳥夢不能成，往往人聲誤?！薄熬d綿或間之，以斯即舊今。惟有暮云色，猶連隔歲陰。締觀今昨事，豈殊光與音？日月無改轂，多此新陳心。稍露桂輪半，來終谷日晴。疑君兼性習(xí)，深看喜怒生。”“未見胡然夢，其占曰得書?！薄懊煲酉抑兴迹y于聽者心?！薄扒笥颜l知苦，相托在無窮?！薄跋嗍咳缦嘣姡S人所取之。于此無精感，雖多奚以為？”“山鐘占易體，欲答已忘辭?！薄爸蒙韯C在古，行世淡于秋?！被蚴谷巳溉欢?，或使人默然無言，在明公之妙，妙在章法，豈可以摘句標(biāo)勝？凡若此者，皆私自點(diǎn)閱，丹鉛密處也。不可以全帙赍還，故瑣瑣如右耳。

既而思明公愛春有超倫等，縱一無可言，猶當(dāng)披尋妄言，稍別媚子。況古今人作詩，亦無有一無可言之理？明公即泛愛，豈肯愛媚子乎？竊以為贈(zèng)送馮觀察先生之作，猶有必欲滿四律之意，如“夜雨歸心三丈水”，不多得也?！端氖鞒肥侨祝L慶多用此調(diào)。愚竊謂調(diào)未甚高，幸第七句尚不同款耳。“酒戶病乘除”，則未免以太巧得俚?！妒貧q詩》妙矣，而“念故”之下，故園、故人、故年，冺之更妙。《元日對雨》詩妙矣，而“花鳥”以下六句，刪之更妙?！懂嬂怼吩娒钜?，而“圖中即見迎”止之更妙?！睹吩姟贰蔼?dú)傳衣”二句稍遠(yuǎn)，《憶弟》詩尚省得一兩首?！皻g心事事賒”，“時(shí)哉怒翼摶，吟成霽景余”，似以落韻未新；“深于此日哉”，似以落韻未穩(wěn)。固哉元春之為詩也！明公必一見而笑之；“豎儒烏知乃公意？爾以孟子三言自勖者何在矣？”是明公自發(fā)其猖狂之論，而又自笑之也。

夫達(dá)尊之門，高才云屯，必未有敢言如不肖春者。春若望其門，不如明公不敢入。入其門，窺其不如明公亦不敢言。今之敢言者，非元春也，明公也。一二日內(nèi)發(fā)九峰之棹，舍弟聲、禮與俱，聲入學(xué)第一，禮第三，前有應(yīng)試之許，紅案未至，懷疑漠漠。如遺一弟，則往懇仁臺，兩弟真能讀書作文，頗懷奇想；不然者，春門庭之內(nèi)，亦不能以一字譽(yù)之也。已斷詩不作，故未敢率爾裁謝，以《寒河集》求涂抹。

元成馮先生，曾書至邑令君，物色元春，元春止上一書而未往。其道，古道也。見前輩如此，感激用壯，倉卒具箋，附筒躊躇，并乞明公便中為元春明此意。

其五

春自大酉諸勝乃返僧舍，先以所作詩呈上仁公覽教。春歷證諸洞，必推玉華佳。詩中“鑿云為地肺，手搏六丁黑”；“燈光生妙象，龍蛻想空靈”：遂為此洞寫照。而此洞之妙，可以供諸妙手驅(qū)使，非一寫可了。

大都玉華是仙宅，玉田是蛟窟；玉華如萬花，大酉如老柏。大酉之妙，使人可入可出，玉田之妙，使人一出不敢入。玉華之妙，使人既出復(fù)思入，再出再入而不厭。玉田如極寒煉師，大酉如極真老衲，玉華如極幽文人，雖今古巧樸化工，各有所勝，然不可以樸之一字使玉華淪落也。鐘鼓待考擊而求之，此子瞻所以嗤李渤者，不過玉華中一片石耳。玉華片片可響，但是衫袖所拂，攀躋所觸，皆成五音，是其大略也。

春既不遑為記，拙詩不能寫出，故草草數(shù)語，以質(zhì)之閉門時(shí)真山水人。舟中無事，閱先生文稿，有絕大絕妙者，不可不急以示人，亦輕淺者至藥也。又閱伯敬詩一過，閑暇亦試一動(dòng)筆，看去取同否？蓋同志人詩文其去取所在，即是自己取益之端也。如何如何？

其六

遞中垂《贈(zèng)犀杯詩》，黃字跋，如日月星辰入懷，如江淮河漢行地，得之驚喜。而犀杯之明遠(yuǎn)，黃字之深老，可直一詩、一跋也，然春自入辰以來，無日不明遠(yuǎn)深老，待杯字詩、跋而后知之，是以酒斟別杯之品，以款識覺字之佳也。

春性不能藏物，覺從今以往，寢食幾案，當(dāng)與二物為伴侶矣。

其七

春不量痺近，叨附門墻。既辱百方開誘，何止十年讀書？道途阻遠(yuǎn)，莫或詣謝。又以小人之母，欲辱仁人之言，而巷語漁歌，亦求弁首。既忘其賤，又忘其愚，真可嗤笑也。

初息林陰，細(xì)省所獲，追味前言，與弟曹參詣，或所為片語，偶失記慚赧。至啼鳥者忽復(fù)記之洞然，為之一快。向求小史錄新詩文絕佳者見寄，轉(zhuǎn)恨其懶，何不于披閱時(shí)自寫也？

先生小札絕妙，幸勿遺之！頃貞甫黃公見寄《廉吏傳》良佳。非先生真廉吏，何能讀？然私計(jì)經(jīng)濟(jì)一途，有太詳而損神者，亦望高明稍節(jié)之，勿以累眠息也。

其八

春去年六月，奉先生醴陵書，并拜名篇：母氏五十之文，又為春序其稿。兄弟聚觀，母子色喜。手口五六日，至于旬時(shí)，以達(dá)于今，未嘗不欽儀也。

其后九月，鐘伯敬書到申前約，春待之襄陽良久，又得其書云：先年往返萬里，頗怯車馬，改從水路。春以是故又不上。十二月得其游岱信，與其時(shí)記，以為一快。是月也，朱無易先生觀察楚中，先生枉寒河，意表舉事，而詩文突過黃初，又一快也。伯敬自是僦居金陵，旋有報(bào)書，言“所委先傳，自有一副肝腸，暇便了之，可遲不可拙也”。又云“見尊作老母文，不無奪氣”。

今年二月，無易先生招至西庵讀書，柏路草砌，想見典則。洪山杰其左，修靜寺頹其右，人馳洪山，而春念李北海故宅，撫柏徘徊，莫有知其寄者。仁公聞此，當(dāng)亦遙思不才趾矚乎？

三月得從無易先生側(cè)，聞黔中口業(yè)，與臺司不平之言，春惟一嘆而已，書生何敢深聞？且自謗自受，于先生何與哉！越十日而閩之使至矣，讀書使春感泣！觀揭使春用壯，味近詩使春神情顧盼，而膂力方將，若從舟揖于九曲之間也。

春自南岳回，作詩絕少，今年遂不厝意。惟前與伯敬書，偶一商其進(jìn)步：《岱記》佳矣，然山記只在升降伸縮，固有以意應(yīng)，以氣應(yīng)，以消息應(yīng)，而不必以字句應(yīng)者，此不可不參也。伯敬詩春所不如，然有一進(jìn)步焉。元?dú)鉁嗐缫陨险Z，止宜厚其氣而泯其跡。之、而、于、以諸虛字還須用則擇，而多則舍；高明以為何如？三復(fù)新詩，神理光怪，破我貧落，亦有妄效矇瞆者：筆大處容或板之，語多處容或舊之也；是即所謂“未融”也，世豈有未融之清新哉！若自謂清新而實(shí)得未融。敢不勉旃！

曹能始使君神韻如仙，非春輩所敢望，然其舊率處，或以為入筆不妨耶！夫新綺之補(bǔ)衣，與故裳之綻縫，其不融無辨耳。請質(zhì)諸曹公！今世之能究此中玄運(yùn)者，曹先生其人也。去年八月，忽見舍弟元聲、元禮詩，驟成塤箎，伯敬亦稱其（以下原刊本缺——校者）

上座主李太虛太史箋

門生譚元春謹(jǐn)奏箋吾師太史公閣下：今年楚場，非吾師得元春，實(shí)元春得師也。命相本窮，福分太過，初只謂數(shù)年以來，友多亡而師始值，曾不意四旬而外，得一師而失一母。每于呼天、呼母之時(shí)，即興負(fù)君、負(fù)師之感。

回思元春少而讀書，賤未失意，山水固其可耽，而懶不重經(jīng)；筆硯本與相近，而嬉未至工。茍非知我之人，無不掩口而笑。乃吾師讀其文于場屋，未數(shù)行而即語副座師曰：“得此一人，我輩數(shù)十年都不寂寞矣！”初聞而異之。即使元春自觀自定，亦豈知其若是？乃與吾師再見累見，信信宿宿，悟我以濯濯春柳之豐神，移我于茫茫海水之邊際，始覺無可異者。元春今者乃得與洪崖、浮丘，稱座主、門生也。

承作壽老母六十文，母不克待，然有此一篇文字，母直以六千歲為春秋矣。會葬時(shí)，邑之士君子制帛為帳，大書此文以告母，酹其酒以為觴曰：“母可瞑也！”元春敬稽顙再拜，謝吾師之文！師寄母十金為壽，是日鄂城有劉居士，募修鐵祖師觀者，問其工未竣者幾何，曰十余金。元春舉師所賜，不啟封而施之，以為母消災(zāi)無如師賜者，何知真福乃資于此？敢不再拜謝師賜！

每于凄斷無緒時(shí)，輒誦吾師見寄四言，江文通之恨，衛(wèi)洗馬之愁，不知何以起止？始知恩到極深處，文章到極妙處，皆能使人泣下?！岸魃睢倍?，自父母而外，朋友亦有之，管、鮑是也。座主、門生到此二字者少矣。對吾師時(shí)語語吐出，今臨當(dāng)寫出，甚難下筆，至此又不禁汩汩放言。后之覽者，亦或有感于師弟之間也。

終天不得見我母，三年不得親吾師，獨(dú)夜無人，有淚如瀉！

寄陳玄晏書

仆之序刻君詩也，君蒼蒼灝灝之氣，形于詩，破于壁，而護(hù)于山靈，自有不可磨滅者，仆原不任功。君之遣吏數(shù)百里遺書于仆也，仆生平亦有一段精誠，不為浮名所欺，不為才氣所怵，是以通于蒼蒼灝灝之人。然則君自不能已，仆原不任感。但今日之人物，有對之而可嘆者焉，其人情有歷之而屢嘆者焉，其毀譽(yù)升沉，有觸之而嘆不止者焉！其說在仆所寄詩之第二章也。敬夫，吾師也；伯敬，吾友也；孟誕先，吾友、君友也；張葆生，君門人、吾友也；君則吾師友之間也；元方，吾弟也。今適來京師，得先我而見君之蒼蒼灝灝焉者，其年、其學(xué)不如我，則君門人也，幸門人之也。

承委以兩先世不朽之文，倉卒不遑作。又君所自作；古雅不能加，且未可輕作。曾記葛屺瞻業(yè)師命作太公傳，且囑曰：“子遲遲為之，不在速得，亦不在寄我，但存于集中可耳?！眹L以語伯敬，伯敬賀我曰：“我生平作文未嘗有人持此說來者，何子之多幸也！”今尚欲比例邀惠于陳先生，先生許我，我決不敢為俗下文字。至于天分有限，筆力不遒，則固非其罪耳。

向所損惠，金出自俸，帛出自機(jī)杼，仆方客燕，故鄉(xiāng)淫雨百日，大麥?zhǔn)?，家人正饑寒，取用之而以空函?bào)于京師，所拜實(shí)深！

寄周伯孔書

兄去年在南都，罵人之興亦太勃勃矣。至使故人輩皆務(wù)為周旋，而不暇細(xì)讀其詩。私覺兄詩清妙可想者多矣，豈以一罵而忘之？夫人之罵人，不止于不憾，且有相念者，則周五工詩，遠(yuǎn)過劉四耳。兄去年胸中似以家計(jì)客裝，不能滿志，乃迫而成一罵人之周伯孔，非得已也。不能諒其不得已，而避兄之躁，至不暇玩兄之詩，為故人者不能無過。然兄亦何可如此？

去秋在白門錢塘間，與王永啟諸公處，深知其作人、作客，非時(shí)人所及，而同僚未免相形，性亦未免太執(zhí)。雖有一肚皮報(bào)國之志，馭眾之才，而世固不能安之無咎；則其志與才，亦有時(shí)難行。若使和其性，深晦其有為之跡，常使此身為邦家所受，日出入于報(bào)國馭眾之中，不尤可以行其作人，作官之高乎？弟對永啟持論如此。

今兄白門詩雖佳，而至使故人輩救過不暇，皆不欲細(xì)讀其詩，益悟天下事未有不思所以行之者。所以行之者，非軟熟也。躬自厚于深心之業(yè)，薄責(zé)人以援手之事，人不可親疏，性不可高下，乃敢大言曰：“世不可咎譽(yù)耳?！蔽岵茁斆饔杏?，幸一自反！豈有下筆清妙，而止以家計(jì)，客裝不得滿志，遂迫而成一罵人之伯孔，伯孔不當(dāng)自悔乎？如不自悔，雖詩到儲光羲、王昌齡無益也。

荒村寡侶，念我才友。士君子相處以正，不作飾語，故直寫其愛惜之意。惟伯孔平心觀覽，思所以復(fù)之！

與舍弟五人書

廿九到鄖陽，初六自船返襄中，與胡用涉從大路行。每會蔡公一番，即骨為之重，識為之高，人生真不可向損處走也。蔡公以黔事大壞，奉命速征，軍書如山，思手不停。偷閑節(jié)勞，與我作兩夕靜談。我以公是師友骨肉，無一毫作客見官意思，不知其他。

舟中無事，閑發(fā)其回陳志寰先生與伯敬二書，說我“人愈樸，性愈厚，是進(jìn)德之驗(yàn)”；又說我“筆慧而人樸，心靈而性厚”；不知公從何處便窺我如此也？益令人竦然！進(jìn)德在我消長，明日不可期，豈至喜此稱譽(yù)？所以寄聞?wù)?，欲諸弟敬身勤職，察言觀色，時(shí)時(shí)覺有此等清正方聞之人，可法可畏；自不敢只向幾個(gè)庸眾人中求好耳。

詠小物三首，別公又作得一篇送行文字，公極喜之。今皆寫回一看?！对娊?jīng)》商、魯二頌，舟中批完，似于雅頌獨(dú)有所入。若不看得雅頌與國風(fēng)一樣同趣，又不看得雅頌與國風(fēng)更為有味，則亦是易入處便入，難入處便怯，同學(xué)者讀書之病也。到京當(dāng)再細(xì)增減一過，將同蔡、鐘二評刻之，題曰《詩觸》，觸于師友也。

《莊子》則我五六年苦心得趣之書，今春又看得諸家注，又參訂過郭注，方自信為不謬不僻。若未看諸家注，自是貢高虛勇狂慧，未必?zé)o大失也。名曰《遇莊》，道路間或一遇也，不敢以為堂室在此。然嵇中散云：“此書那得須注？”真是名言，不可注或可遇耳。莊子亦云：“有能通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則莊子未嘗不許人遇矣。非但鈍根如我只可一遇，即圣賢知慧絕頂，不遇之，亦竟不遇之矣。

孫登長嘯一聲，嵇、阮可謂遇矣，而猶怪其冥默不言。是于一遇之外，而求多于孫登，其可得乎？王烈遇石髓而嵇公不遇，雖導(dǎo)之使往，留之使食，其可得乎？遇仙不必同升，遇佛不必同證，亦只要本來有此根器，以后留下種子。而必欲同升、同證，其又何可得耶？遇之為言，甚活甚圓?！肚f子》與讀《莊子》者，俱可不罪我妄也。

久旱早熱，晚春便如仲夏，思母親起居未免煩躁，忽寫一詩寄六弟，不覺出淚。昨過均州，不及重登嶺，只閑行到凈樂宮，與燒香人同入殿謁玄后座。欲留香錢，旁一童子呼曰：“為父母者置錢項(xiàng)下，為子息者置腰間?！币嗖挥X動(dòng)念。此童子口中甚有輕重緩急，人特未思耳。

魏家人到，得科考信，知弟輩俱得入場，免費(fèi)手腳。只笑六弟，又考批首，疊床架屋，真有何益？時(shí)作書戲寄伯敬曰：“即使三批首在前，一大科第在后，已未免有頭重之病矣！”附聞一笑。

奉郡尊葉公玉壺書

謹(jǐn)白箋：春兩年來營治十畝，已督率耕牛為太平農(nóng)人，兼借析陰柳影，赍一卷自隨。待粳秫上倉，于冬春閑月，放懷山水，學(xué)古人經(jīng)旬不返之跡，部署已定。非為高潔可慕，止以八比制科本非真好，不過因功名所在，勉強(qiáng)為之。今又屢試不第，橫以此得罪。自嘆年命有盡，何苦為此？芒屨扁舟，便可逍遙許時(shí)，不枉作一世人，初愿如此而已。晉人有云：“無官者多矣，豈皆高士乎？”論者便以春為慕高士，此便不然也。

殘冬遠(yuǎn)歸，弟生員元聲、元禮，詳述祖臺相念相援之意，惓惓款款，眾中不名，里黨榮之。今年正月表兄李長叔先生，又傳祖臺征及行藏，為之慚感！

夫勾萌之被折，胎卵之遂破，欲自以為芝草、翠禽，無由得見；而況其五石之瓠，不才之雁，已見于前事矣。雖平日親厚甚者，賢者止于永嘆，不智者因而竊笑。求其無一日之知，有君民之隔，又缺拜謁之禮，而忽焉增榮益觀，獎(jiǎng)助無已；此在古人亦不易得。春竊自念：雖無才，而襪線之才尚未盡；雖有興，而進(jìn)取之興則已敗。既不入珊瑚之網(wǎng)，又已驚虞人之弦。其為廢匿，夫復(fù)何尤！

而且數(shù)載之前，矢盟丘壑，出場已往，謝絕巾衫。初非無聊，而強(qiáng)處乎此；又偶有感，而忽動(dòng)于中。此則區(qū)區(qū)動(dòng)靜不一，遠(yuǎn)遜逸士之明征也。但既翩翻而去，又貿(mào)貿(mào)然而來，與諸生角藝一堂之上，心面相觸，筆硯相向。誰為為之，誰令聽之？春雖無良，不至顏厚若此！所以悟窮達(dá)之有命，窺捷徑之無益。以途中逃雨之身，聽物外浮煙之遭?；蝮J首以報(bào)知己，或鴻飛以答故人，酬知原非一途，感恩則甚淺矣。

自傳諭以來，母弟私語，踟躕旬月，而肝腸所在，嘿嘿不可。始作一詩十二韻，與其舊稿呈上教政，以見春之守義安卑，無裾可曳。非敢頑鈍疏放，止以游惰自處于戮民也。春再拜。

甲子夏答袁述之書

方坐桐陰中，兄書忽至，反復(fù)之感難盡日，真如兄所云然。弟素?zé)o好興，昨行京都，益觸其倦。又讀兄書，一身之倦，不足言也。

子美云“文武衣冠異昔時(shí)”，弟竊以為人物仍舊，而破舟漏屋之氣行于其中，不可結(jié)構(gòu)。此吾輩林麓之日也。

而頃者兇饑告于閭里，生平不算米鹽之人，不得不日問有亡，稽其甑釜鐘庾之?dāng)?shù)，雖妻妾未敢怒然而目笑之矣，誰謂主翁曠者？黔楚，輔車也，勢足以相及。即其勢旦夕未足以相及，而兇饑之禍，究將為亂。無論兇饑之究且為亂，而眼前兇饑已是一亂。

前日黔兵偶敗，主之者，吾蔡司馬也，愛之甚，聞其后放歸，則又喜之甚。即以弟一人，其愛其喜，皆以蔡司馬故。而西南之不可為，又若其不甚切者。天下之人皆此一私心而已矣，其何能為？

述之有志于當(dāng)世，久且深矣，請勿憤勿怠！憤喪氣，怠喪志，有此，則并不足以自立；而無此，則并可以救物。即晉、宋諸君子，清言之佳者，理學(xué)之真者，皆其不憤不怠者耳。但人固有時(shí)有命，孔子終年窮忙，伯夷之無聊忍餓，可謂不遭矣。而昔人云：“奔車下無仲尼，覆舟上無伯夷?！睂⒄l欺也？

弟以為瑗、僑諸君子治世，亦是孔子快心事，太公望治世，亦是伯夷快心事，述之念此至熟也。何時(shí)真過吾林屋，夜半同宿共聞寒河雞聲乎？弟鼾鼾熟睡時(shí)，萬勿蹴我耳！一笑。

答袁述之書

弟今春徂夏，讀書江夏西庵，暗柏疏林，想見李北海舍宅為寺之意。萬情不興，惟文章一道，則不敢不以為可傳。

修靜寺，頹然瓦甍耳?！拔壹冶焙Ｕ?，作寺漢江濱”，非文章傳之哉？弟輩雖張口肆力，空取標(biāo)持而已。君家先生所處之地，所謂天下莫不與也。弟輩今日所謂孰能與之也。

嘗謂愛古人者絕不宜護(hù)其短，傳世者之精神，其佳妙者原不能定為何處，在后人各以心目合之；而若其所不足，人當(dāng)指為疵颣者，夫安知后世之傳不即在此？而又安知古人所以堅(jiān)取后世名者，不明留此一段以發(fā)其所議，而因以傳其佳妙耶？

無論古人之深遠(yuǎn)，與近日君家先生之靈奇，必有出于此者。即濟(jì)南諸公，自有所以開人之議，與以議而留天下后世之名，夫豈茍也乎哉？此不實(shí)致力于文事，不回旋于今古之變，決不知有“諛人人益卑，謗佛佛益尊”之權(quán)理也。

如弟與君家先生恨未常納交，然得與吾兄為知己，則亦有通家之道。所以不掩其疵颣，益成其靈奇者，若或交之也耳。夫推尊人以成己之高有之矣。詆訶不可朽之前輩，以成一敢說人能說人之聲，雖愚者知其不可。述之奇士，弟輩肝鬲行徑，不可謂知之淺矣。而嘵嘵致辯者，凡以為文章之道，疑義當(dāng)析，既于此深入，豈肯浮愛其親？

且君家先生神靈炯炯，決與弟輩相關(guān)，豈肯虛就世上之浮名，而不信弟輩為真愛者哉！每對人及書札中，即稱中郎有子奇絕。每向人誦“為人子豈便為人奴”語，無不稱快。今書中又有“不欲效顰先世，反辱前休”，及“上賴?yán)K削，以佐袁氏威儀”等語，決知吾述之為尊先生所瞑目矣。今人所云云，是以庸人待尊先生也，尊先生決恨之無疑也。聰明才人，同是天地所私，豈有復(fù)作異同，與造化相反哉？亦惟省之念之而已！

又答袁述之書

古人無不奇文字。然所謂奇者，漠漠皆有真氣。弟近日止得潛心《莊子》一書。如解牛何事也？而乃曰“依乎天理”；淵，何物也？而乃曰“默”；惑，有何可鐘也？而乃曰“以二缶鐘惑”。推此類具思之，真使人卓然自立于靈明洞達(dá)之中。莊子曰：“言隱于榮華?！庇衷唬骸案哐圆恢褂诒娙酥?。”今日之務(wù)，惟使言不敢隱，又不得不止于吾心足矣。

半年中承使書兩至，真古人舉動(dòng)。辱惠孫漢陽花卉，久欲致之而不可得者。李祠部《絳學(xué)碑記》敘事造語之妙，若生若脫，可以為法。弟反謂書法不及耳。

答鐘伯敬書

曾見兄于骨肉之變，不哭而神傷，不傷而神寒；今最后又遭此一慘，私用為憂。七月二十九日，往迎叔靜之柩。得兄書，始知近日看內(nèi)典，誦佛號，一月之中，齋食十五日，即吳姬亦已長齋，不食鹽酪，率其家人寫經(jīng)誦經(jīng)。不以死者為可傷，以生者為當(dāng)悟，此實(shí)福實(shí)慧也。

但往往見文人談禪，皆是前生帶來種子，一生汩沒聰明中不得出，后來欲以生死大事，性命妙理，了其聰明之案，供其聰明之用。悟雖若近于祖師，修或不及乎凡夫。凡夫者，其聰明常不足；一日一事之用，胸中無一物先為之地。止知有誦經(jīng)、寫經(jīng)，誦之既專，寫之既苦，為佛子所憫，為?；鬯?，間一往來，根據(jù)于身心之中，雖不成佛，亦自得力，每于死時(shí)見小效驗(yàn)無爽者。

若文人薰修，非不篤實(shí)專壹，以成佛為期。而不知我之篤實(shí)專壹，必欲以成佛為期者，是以聰明之所為也。真聰明之所為，能使己不用聰明，而但恐聰明與福業(yè)雜居。不用聰明之意，又與聰明雜居，有時(shí)?；蹃?，而未免有一習(xí)見習(xí)聞之物；亦如琉璃光與之相參相映，相為無窮。則其寫經(jīng)也，最便于文人之手，其誦之也，便于文人之口；而其薰修苦行，身土相參也，便于文人之志氣才力。聰明之用日新而不已，聰明之局欲結(jié)而未能，而生于聰明，而死于聰明而已矣。

至于死，而從前以成佛為期之愿，有所不暇遂，其傷生惜死之態(tài)，反不及凡夫之從容者。豈不篤實(shí)專壹期于成佛者哉？而死多如此，何能無愧？

弟自西湖歸已斷殺，終日侍老母病，此心淡然，居簡行簡。又見赦靜客死，徐九郎一夕暴卒；因思世界之治不治，文章之法不法，游止之快不快，竹木之秀不秀，鬼神之靈不靈，日月星辰之變不變：總無一關(guān)切。而猶有敬身醒眼，閑步朗懷，不敢自蹈于非禮之動(dòng)，自蹈于有戾之物者。以為不如是，無以畢我二三十年、一二十年中有生之味趣耳。其實(shí)，來生因緣，超度人天，似當(dāng)不出乎此。不宜仆仆合掌，跏趺枯槁，使我不可思之極樂，反驅(qū)使于不能已之聰明，是則區(qū)區(qū)弟所以為吾子助也。

至于姬妾長齋禮佛誦經(jīng)，亦是添顏著色，取憐生愛之第一事也。遂欲以朝云之書經(jīng)，為龐家之法侶，何其拘哉？

與兄常別，惟今年無日不相憶，如知山之人，門前有佳山反忘之。常勸其清晨開窗時(shí)，即須精神警動(dòng)，作此山不易得想，便日日門前受用此山，且不枉知山人生在山前矣。記去年湖上遇子將，問及伯敬，予答之曰：“伯敬者，不是朋友，直是終日拿來受用者耳！”嗚乎，遍天下皆朋友也，誰知受用哉！

與茅止生書

往辱足下作楚二岳序，其歸也，日日讀之。又所示《武備志》《香魂集》二序，日日想服之。甚矣，足下能古文也，愈日日思之。

古文之道，莫有講者，欲不思足下何可得？然使足下意加虛，神加靜，與人處加溫克，而又減無用之名，減無用之應(yīng)接，減似有用實(shí)無用之意氣，減可以用不必即用之經(jīng)濟(jì)，至于粗之減聲色，精之減筆墨，即其所為止生也一增損焉。古文在是，古人在是矣。

去年弟亦草草接物，未暇有所深言，自西湖苕上回，山水發(fā)其確然之識，別離悵其確然之情。始自悔與足下交，雖未唯諾，亦少直亮。雖未有毫發(fā)似，其人之客于外，裘葛未易，餐館未穩(wěn)，舟車未將，無主人則郁郁，有主人則揚(yáng)揚(yáng)，而無以報(bào)止生。因譽(yù)止生之文章第一，人第一者，然亦未能盡似古人。于文章可賞，人可欽之處，且不須言，而先勸其增損于止生之內(nèi)外也。宋子獻(xiàn)孺真朋友，弟略以此意托致數(shù)語，足下乃毅然從之，書來甚以為是。然則足下之所厭，乃在無以報(bào)止生，而以一譽(yù)塞其報(bào)者，而所毅然從者，乃在乎此也。何敢不遂盡其說？既盡其說矣，將無初以為是而旋復(fù)誅之者乎？我知茅子者能古文，又古人其志者也，豈有是哉！

答劉同人書

同人足下：得兄書，所以教我者甚至，欲我上尋性命不易之理，次究著述千秋之業(yè)，微彰妙詣，盡此二語。仆直奉而行之耳，有何說哉！

但性命之理，癡黠不能盡，人偶有所見，亦是聰明業(yè)種，非關(guān)太始。夫晉人所謂亹亹之處，皆龍肉也。即子瞻所謂豬肉，亦龍肉也。自以為啖，而不知其已墮于談。古今相欺，以至于盡，可不大哀耶！

惟生來有志于述作，不敢不盡心。初年求之于神骨，逾數(shù)年乃求之于氣格；又?jǐn)?shù)年乃求之于詞章。前后緩急，難易加減之候，惟己得用之，故常以此為快。如有一醫(yī)者，自以為起病，而參木、二陳、梁肉之序，絕與人用之不同。想其用淺也，反如眾人之用深；其置輕也，反如眾人之置重，亦必有所見焉。

至于進(jìn)取一途，本其所熱，而性不耐煩，輕就易去。又所見人世君子，皆以勞役博科名，以恥辱博三公，以負(fù)心之事博義稱，以人之死博安常，抑其心之所熱心就冰雪，曰：“何必富貴乎！”而天分不高，屢抑屢起，始知偽隱者之亦難真，不仕者之果為奇士也。念自有所動(dòng)，此豈待人勸哉！但高興為之不妨，高興止之亦可。唐人所謂“行藏由興不由身”，仆今者蓋用之矣。

同人足下：仆素心儀，以為才大而品堅(jiān)。昨舍弟相依之久，益信斯語之不妄。文正、文成之間，幸惟努力！道子學(xué)畫，惠之學(xué)塑，各勿失時(shí)而已。

戊午之疏，邀惠朝賢，得使蒹葭倚玉，直一笑置之耳。偶遇此焚琴煮鶴之事，當(dāng)如不見不聞，茍真有破胎殺卵之心，任彼自作自受。兄以為何如？我與卿、同人氣類相合，豈因同舟遇風(fēng)，方思親信？況所謂同舟者，不過小兒輩剪一葉昏戲作艓子，覆之溷渠間耳，有何遇風(fēng)哉！今年一步未出門，明年相思，便當(dāng)圖晤也。

答韓求仲書

西泠橋上之游泛，志和宅畔之眠餐，忽忽且十年矣。其間桑溪蘆岸，磐煙漁火，每一年率三四夢至其地。況于大君子傾筐之愛，著屐之歡，手板看山，兩槳打水，其為思憶，自成顛倒。

尊札飛來，笑與忭會，忘其身之伏草土也。

賀則及之，翻用為賻，元春拜焉！

書云：“傖夫吐舌如箕，歷年奎光，偏破云霧而出”，自是知己快論。然豈知婺星匿彩，而翼軫之間，仍如潑墨，此亦草惇所為耶？我輩從此悟去，亦可以放懷寥廓之外矣。

去秋臨場，見家僮買芒回，不覺自哂。適夏長卿兄到門，首訊動(dòng)止，送之以詩云：“爾舅家弁山，十年無一字。草鞋見試官，不可謂憔悴?！比欢酥秀俱矘O矣。

生平知音如敬夫、伯敬，俱先淪泉壤，身亦顛毛蕩然，左車牙豁去，改頭換面，猶不離臭帑。終年如野馬奔塵，渴愛疲勞，不能一再過吳興、虎林，尋舊游于空冥淡冶之鄉(xiāng)。雖然，當(dāng)以勇行之，明年辦青鞋布襪，遍游吳越，擊明空而叩寂寞，決當(dāng)從苕上始矣。

甲子，晤彥直于燕，惟長蘅、子將、印持、孟陽、令則、君常輩，作十年別，如何可言？明公晤諸君，皆以游期告之。談梅口酸，能無津津？

鄭澹石不久當(dāng)通書為言令則，且告以尊指。緇衣當(dāng)篤，非惟杵臼情深也。前見文閑增補(bǔ)最妙。所益拙作二篇，評語過飾，足知故人念我也。

舍弟惟元芳一人以甲子俊，而元聲字遠(yuǎn)韻，元禮字服膺，才格尤岳岳。家有殊色，不致玉帛，而老女、懶婦、媒妁屬于道，亦事之可笑者，不可不令明公知也。

兩小阮并賢公子近如何？公子齠年訪我于舟，只如昨日耳。

與鐘居易

足下來札，欲仆為兄志墓，俟文成即書一通，覓佳石刻之，以傳天下，或至來世，使兩人精神如金光聚，非足下不能發(fā)此想。仆此一篇文字，不須伸紙和墨，仰屋運(yùn)思，已自有一篇全文，汩汩然隨汩蹤而出矣。

生平知己無少長顯晦，離合譽(yù)咎；亦并無“東野為云我為龍”之分；亦并不借天地山川，東西南北，作車笠俗證者：獨(dú)令兄一人爾。令兄詩云：“庶幾夙夜，惟予與汝！”今既生死路乖，自令兄魂魄而外，惟足下可知之，其他固無用取知也！

志銘當(dāng)求要人、高官，取重幽明，然亦決知非令兄高穆之性。故吾與足下決意作此一篇文字，用投逝者私好耳。

倪云林畫，是令兄生平寶愛，以足下有道氣，又雅知畫，臨終付囑收藏，是仆所親見。今乃損以見予，仆出入負(fù)攜，即用其畫作先賢云林、先友伯敬二祠香火矣。敬下四拜，拜二公焉。但此畫入好事家，立致十萬。徒手坐獲，恐貪豪成愆，輒用三萬錢，奉足下為懺度飯僧之資，此亦如置祠邊香火田二十五畝也。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