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母親們，1926—1933年

1926年6月1日，在洛杉磯一家縣綜合醫(yī)院的慈善病房里，一名女孩呱呱墜地，取名為諾瑪·簡·莫泰森，這是瑪麗蓮·夢露的第一個名字。她的母親格蘭戴絲·夢露·貝克是一個好萊塢電影制作工作室的剪輯師，生活十分拮據(jù)。而她的父親從未與她相認，于是當她三個月大時，格蘭戴絲不得不把她寄養(yǎng)到別人家里。1933年，她的母親才重新把她帶回好萊塢一起生活，那一年她已經(jīng)是一個七歲的小姑娘了。然而不幸的是，沒過多久格蘭戴絲就被診斷為偏執(zhí)精神分裂癥，不得不住進加州精神病院。年幼的瑪麗蓮被母親托付給她最好的朋友格雷絲·艾奇遜，格雷絲成了合法的監(jiān)護人。在接下來的八年中，也就是直到1942年16歲的瑪麗蓮結(jié)婚，格雷絲一直把她安置在別處，包括11個寄養(yǎng)家庭和1所孤兒院。格蘭戴絲的精神分裂，以及格雷絲不斷為瑪麗蓮更換寄養(yǎng)家庭，影響了瑪麗蓮的整個童年生活。

對于瑪麗蓮來說，有五位女性對她的人生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她們是格蘭戴絲、格雷絲、格蘭戴絲的母親德拉·夢露，以及收養(yǎng)瑪麗蓮的兩個“母親”艾達·博倫德和安娜·艾奇遜·勞爾，其中勞爾是格雷絲的阿姨。這五位女性都是工人階級或中低產(chǎn)階級，生活貧困并且也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在大批人口遷往城市的浪潮中，她們都在1900年至1920年間從南部和中西部隨家人搬到了洛杉磯。這股浪潮使小城市成了重要的大都市，很多城市都從市中心擴展開來。

1902年,瑪麗蓮的外祖母德拉·夢露與丈夫奧蒂斯·夢露帶著當時只有兩歲的女兒格蘭戴絲，從密蘇里州搬到了洛杉磯市中心附近。20世紀初期，十幾歲的格雷絲從蒙大拿州來尋找與電影相關(guān)的工作，定居在好萊塢。1920年，艾奧瓦州的農(nóng)場女孩艾達與她的丈夫韋恩定居在霍桑市中心西南部的南灣地區(qū)。1880年，安娜出生于華盛頓州，比其他四位女性年長一些，她途經(jīng)薩克拉門托來到洛杉磯，最終定居在洛杉磯西邊的薩特爾地區(qū)。

像遷往城市的浪潮中大多數(shù)的參與者一樣，這五位女性都希望在南加州的海灘、山脈、異域植被和地中海氣候中享受更好地生活。好萊塢電影業(yè)在那里蓬勃發(fā)展，一切都是娛樂至上的產(chǎn)物，就像當時一個重大的福音派運動，它是全國最大的福音派運動之一，通過教會和教條承諾個人重生，只需摒棄罪惡，然后與耶穌基督團結(jié)在一起。宗教和大銀幕這令人心神不安的一對，將深刻地影響瑪麗蓮。

瑪麗蓮?fù)甑墓适?，與她大部分的人生一樣，有著很多與事實相悖的文字描述，而表象的背后往往隱藏著很多故事。大多數(shù)家庭都有秘密，比如酗酒、婚姻不幸以及精神問題，瑪麗蓮的家庭不僅涉及這些，而且還要更多。德拉和格蘭戴絲心情時好時壞，兩人都有過多次的離婚經(jīng)歷，并且都在離婚協(xié)議書中指責丈夫酗酒和家暴。艾達是瑪麗蓮在1926年至1933年這段時間里第一個收養(yǎng)她的人，不幸的是，她用兒童的性體驗對瑪麗蓮進行管教，而且格雷絲無法阻止瑪麗蓮在這幾個寄養(yǎng)家庭中遭受性虐待。德拉、格雷絲、格蘭戴絲、安娜和艾達對宗教各持己見，艾達是福音派的基督教徒，德拉是反對福音派的艾米·梅珀麥克菲爾德的追隨者。1938年至1942年期間，瑪麗蓮被寄養(yǎng)在安娜家，她是一名基督教科學(xué)治療師。在瑪麗蓮的童年時期，格蘭戴絲和格雷絲則過著性自由的生活，沒有忠實地參加過任何教會。她被困于這五個人之間，有段時間甚至成為她們斗爭中的一顆棋子。

瑪麗蓮的血統(tǒng)因為她父親身份的不確定也變得模糊不清，她的父親最有可能是格蘭戴絲供職的一家好萊塢剪輯公司的主管斯坦利·吉福德（簡稱斯坦）。當時格蘭戴絲的丈夫愛德華·莫泰森是一個煤氣公司的讀表員，他與格蘭戴絲分居但沒有離婚，這段失敗的婚姻沒能阻止斯坦成為格蘭戴絲的男朋友和性伴侶。斯坦在羅德島的普羅維登斯市出生，并且在那里長大，是一個富有的造船家族的后代，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普羅維登斯市的第一批居民，甚至是搭乘“五月花”號⁽¹⁾來的朝圣先輩⁽²⁾。如果斯坦是瑪麗蓮的父親，那么她的祖先是受美國人尊敬的。

格蘭戴絲也聲稱自己有杰出的血統(tǒng)，因為她的父親奧蒂斯說，他們家可以追根溯源到弗吉尼亞州的詹姆斯·門羅，他是美國的第五任總統(tǒng)。但奧蒂斯的話不可信，他1866年出生在印第安納州，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里，他的身份始終是流浪于中西部和南部地區(qū)的畫家，主要靠替人油漆房屋賺錢，偶爾出售自己的風景畫和肖像畫。他身著光鮮亮麗的衣服，以紳士的樣貌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并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搬到巴黎的左岸生活。他的死亡證明書上寫道，他的母親和父親不詳。他是個怪人，但并不是瑪麗蓮人生中遇到的最后一個怪人。

在1898年去密蘇里州的路上，奧蒂斯遇見了德拉，那個時候，22歲的德拉仍然與母親和兄弟姐妹們生活在一起。她的童年生活過得很艱難，父親蒂爾福德·霍根是一名農(nóng)場工人，主要工作是收割農(nóng)作物以及做一些其他的瑣碎事情，工作時間很長但工資少得可憐。蒂爾福德在1870年與密蘇里農(nóng)場女孩珍妮·南斯結(jié)婚了，他們住在租來的小屋和農(nóng)場棚屋里，8年中生了3個孩子。

蒂爾福德的性格獨立而又多變，對學(xué)習有一腔熱愛。他自己學(xué)習閱讀和寫作，以便閱讀西方文學(xué)的經(jīng)典著作。在普通老百姓都在背誦莎士比亞、文化層次差異并不明顯的時代，這種學(xué)習狀態(tài)是很常見的。雖然他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但他依舊熱愛生活，并且在當?shù)貜V受歡迎。即便如此，珍妮對他們的婚姻依然很不滿意。1890年，經(jīng)過20年艱難的婚姻長跑，珍妮和蒂爾福德終究還是離婚了，即使這違反了在保守的浸信會所主導(dǎo)的地區(qū)對離婚的規(guī)定。他們住在各自的親戚家里，孩子們也跟珍妮在一起。珍妮在與蒂爾福德離婚時所表現(xiàn)出的獨立性格，將在夢露家族中延續(xù)下去。

1898年，奧蒂斯·夢露出現(xiàn)在德拉居住的城鎮(zhèn)，他瀟灑不羈的氣質(zhì)，時尚的穿衣風格，以及對德拉許下搬到巴黎的承諾，都極大地吸引了德拉，即使他比她大10歲。他為德拉提供了一個搬離密蘇里州的方法，對于當時只有22歲，并不甘于常年做女仆的德拉來說，這是一種致命的誘惑。被奧蒂斯迷惑的德拉無視父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他。然而德拉卻忽視了一個事實，奧蒂斯其實和她父親一樣，只是個流浪工人而已。

可想而知，這是一段令人失望的婚姻。他們并沒有搬到巴黎，而是搬到了位于得克薩斯州邊界的波費里奧迪亞斯，現(xiàn)在稱之為彼德拉斯內(nèi)格拉斯，那里屬于墨西哥。奧蒂斯找了一份為墨西哥國家鐵道部油漆火車的工作，那是一個很臟的鎮(zhèn)子，衛(wèi)生條件特別差，這讓德拉很反感。家人希望她能成為一個墨西哥貧困婦女的助產(chǎn)士，但她自己并不愿意。1902年在女兒格蘭戴絲出生后，她和奧蒂斯搬到了洛杉磯，在那里，奧蒂斯找到了一份為太平洋電力鐵路公司油漆電車的工作。這家公司經(jīng)營著遍布洛杉磯地區(qū)的“紅線”有軌電車，連接著各個逐漸蔓延拓展的地區(qū)。奧蒂斯和德拉的兒子馬里恩出生于1905年，不久之后，奧蒂斯就升職了，他們在市中心附近買了一所小房子，也有可能是奧蒂斯自己建造的。他們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實現(xiàn)美國夢⁽³⁾。

可是一切都分崩離析了。奧蒂斯開始喪失記憶，患上了偏頭痛和躁狂癥，最終癱瘓在床。德拉認為他瘋了，把他送到圣貝納迪諾的巴頓州心理醫(yī)院，那里收納了數(shù)千名患者。這家醫(yī)院是19世紀末期建立的7家州立醫(yī)院之一，它們接納瘋狂的慢性酒精中毒患者、老年癡呆患者，還有梅毒晚期患者。醫(yī)院里擁擠不堪，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醫(yī)生和醫(yī)護人員明顯不足，因此在這里只能得到最基本的治療。

奧蒂斯被診斷為梅毒性麻疹，一種可能是由蚊子傳播的細菌引起的疾病，而不是通過性交感染的。他可能是在墨西哥彼德拉斯內(nèi)格拉斯感染的細菌，因為那里衛(wèi)生條件特別差。1909年，奧蒂斯最終還是沒有戰(zhàn)勝病魔，離開了這個世界。為了隱瞞這兩個可恥的病癥——梅毒和精神病，德拉對外宣布他是因為常年吸入油漆的味道而去世的。

為了撫養(yǎng)兩個孩子，德拉把她的房子清理干凈，租給一些男性寄宿者，同時她想要再尋找一位丈夫。1913年，她與萊爾·格雷夫斯結(jié)婚了，他是奧蒂斯在有軌電車公司的同事。一年后，她以“習慣性放縱”（即酗酒）和沒有提供經(jīng)濟支持為由，與他離婚了。這項指控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為了離婚而編造的。通奸、家暴、酗酒是那個時代僅有的幾個可以申請合法離婚的理由，想要離婚的人經(jīng)常杜撰出配偶有不良行為的故事，而大部分上訴一方都是妻子，因為人們通常認為男性比女性更有可能成為施暴者和酗酒者。德拉直接贏得了訴訟，因為格雷夫斯逃跑了。據(jù)格蘭戴絲說，他有時候會把貓往墻上扔，直到它死亡。而后德拉與一個名叫奇特伍德的男性結(jié)婚了，她和孩子們跟隨他一起搬到了俄勒岡州的農(nóng)場。格蘭戴絲喜歡奇特伍德的那個農(nóng)場，因為她仍然保存著孩童時期在俄勒岡州采摘藍莓的快樂回憶。但德拉很快與她的第三任丈夫離婚了，指控理由是酗酒，同樣地，這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杜撰的，只是為離婚提供法律依據(jù)而已。

還未滿40歲的德拉敢于冒險，她回到洛杉磯后，定居在威尼斯，一個在市中心西邊12英里處的太平洋城鎮(zhèn)。這是開發(fā)商阿博特·金尼夢寐以求的夢幻之地，威尼斯結(jié)合了紐約康尼島與意大利威尼斯的風格，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建筑物毗鄰運河，游船的船夫劃著狹長的小船在河道上穿梭。那里有表演雜耍和啞劇的圣馬可廣場、海灘邊的步行街以及聳立在海洋中的碼頭，碼頭上有一個大型的舞廳，有步槍射擊、套環(huán)游戲，有漂亮女生扣籃表演，有“一分錢商場”等獲得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的商店……直到20世紀20年代末，威尼斯一直是西海岸最大的娛樂區(qū)。

但這里并不完全是一個低級的“夜總會”。查理·卓別林和瑪麗·畢克馥在運河上安置了第二個家，電影場景也在那里拍攝。精英們在碼頭的舞廳舉行舞會，電影明星也與街頭的普通行人走在一起。復(fù)活節(jié)時那里會發(fā)放彩色的雞蛋，母親節(jié)時則給母親們送花。每年還有泳裝選美比賽、拳擊比賽、自行車賽和狂歡節(jié)等。

德拉在威尼斯找了一份管理一個小公寓的工作。她讓兒子馬里恩與圣地亞哥的親戚住在一起，因為她覺得作為單身母親，撫養(yǎng)兒子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在那個時代，類似的情況并不少見。當時的育兒專家并不認為與父母在一起是兒童健康成長所必需的，孩子只需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即可。德拉像她的女兒格蘭戴絲和她的外孫女瑪麗蓮一樣，情緒容易波動，馬里恩也一樣。無論格蘭戴絲和馬里恩遺傳了怎樣的精神問題，他們動蕩的童年都沒能幫助他們找到應(yīng)對情緒起伏的辦法。

1917年的元旦夜，德拉在碼頭的舞廳里遇見了她的第四任丈夫查爾斯·格蘭杰?，旣惿徳f德拉是家中真正的美人，她也確實有吸引男性的魅力。格蘭杰是殼牌石油公司的一名鉆井員，他很健談，穿著也很體面，剛從印度和緬甸結(jié)束鉆井工作回來。像奧蒂斯·夢露一樣，他也十分熱愛冒險。一些瑪麗蓮的傳記作家認為，德拉和查爾斯從未結(jié)婚，但她在1925年申請護照時，給出的結(jié)婚日期是1920年11月20日。

格蘭戴絲對父親的死亡有一種莫名的憤怒，加上跟隨兩個繼父不斷搬家，她的情緒開始變得不穩(wěn)定。1917年，15歲的她出落成“羽翼豐滿”的青春期少女。和她的母親一樣，格蘭戴絲五英尺高，看上去小巧玲瓏，有著綠色的眼睛和棕紅色的頭發(fā)，漂亮而又性感。她身上有一種吸引男性的特殊的女人味，并將這種氣質(zhì)遺傳給了瑪麗蓮。德拉在密蘇里州長大，這個州的女性從小就接受南方的傳統(tǒng)思想，自然而然地練就了外在優(yōu)雅內(nèi)心堅強的品質(zhì)，在這方面，格蘭戴絲追隨了母親的腳步。1946年，瑪麗蓮第一個模特經(jīng)紀公司的總裁埃米琳·斯奈夫利，將格蘭戴絲描述為她遇到過的最優(yōu)雅的女人。

威尼斯碼頭很有誘惑力，又距離格蘭戴絲的公寓不遠，所以她經(jīng)常去那里。在20世紀初期，城市里的青少年尤其是工薪階層的女孩，通過去舞廳和娛樂場所認識男人來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念⁽⁴⁾。20世紀20年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崇尚獨立和自由的飛來波女郎⁽⁵⁾已經(jīng)存在了，她們的人生觀以及一些女明星的生活作風都影響了格蘭戴絲的人生。她熱衷于電影，喜歡看電影粉絲雜志。像那個時代的許多女孩一樣，她熱衷于模仿明星的行為。

格蘭戴絲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26歲的約翰·牛頓·貝克，人們叫他賈斯珀，是德拉管理的公寓的所有者。1917年5月17日，他們結(jié)婚了，為什么15歲的女孩會嫁給26歲的男人？這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即使賈斯珀是一名騎兵隊的軍官和一名馬術(shù)表演者，有著獨特而有型的紳士氣質(zhì)。但在那個時代未婚先孕是可恥的，那時的主流社會十分蔑視未婚先孕的女性，她們得不到任何尊重。

德拉在格蘭戴絲的結(jié)婚宣誓書中發(fā)誓格蘭戴絲18歲了，其實她撒了謊，格蘭戴絲只有15歲。她必須撒這個謊，因為法律要求女孩年滿16歲方可有自愿的性行為，16歲之前的性交被視作強奸，涉案男性會被審判并送進監(jiān)獄。格蘭戴絲和賈斯珀的兒子杰基是在婚禮后七個月出生的，他們的女兒伯妮斯則出生于1920年。

1922年，作為母親的格蘭戴絲經(jīng)歷了最糟糕的一段人生。她將一個打碎的酒瓶扔進了垃圾桶，杰基去翻垃圾時，不小心被一塊玻璃碎片弄傷了一只眼睛。幾個月后，賈斯珀和格蘭戴絲開車前往肯塔基州，他的家鄉(xiāng)平利克在那里。在路上他們爭吵起來，沒有注意到后排的車門打開了，杰基從車里摔出去，弄傷了腿。賈斯珀和格蘭戴絲的婚姻很不美滿，他們在酒精、暴力和對孩子不當?shù)酿B(yǎng)育中掙扎。

在平利克時，格蘭戴絲與賈斯珀的兄弟一起徒步旅行，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違反了當?shù)貒栏竦牡赖聹蕜t。當她徒步旅行回來時，賈斯珀用拴馬的韁繩公開鞭打她，宣告他在婚姻中的主權(quán)。沒有人阻止他，平利克的居民們默許了他的行為。格蘭戴絲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他們一回到威尼斯，她就提出了離婚。她指責賈斯珀不僅毆打她還酗酒，而他反駁說，她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將孩子留給鄰居，自己去碼頭玩樂，但他沒有提到她是為了照看他的店鋪才經(jīng)常去碼頭的。法官接受了格蘭戴絲的訴訟請求，把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判給了她，給予賈斯珀探視權(quán)。同時，該法令也禁止賈斯珀在沒有得到格蘭戴絲同意的情況下出售他在碼頭上的店鋪。

但是格蘭戴絲的麻煩并沒有結(jié)束。賈斯珀在一次探視孩子時“綁架”了他們，帶他們?nèi)タ纤莺妥约阂黄鹕睢ＫJ為格蘭戴絲不是一個好媽媽，他現(xiàn)在把曾經(jīng)在威尼斯的“快樂”視為是不道德的，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保守的觀念中成長。他和肯塔基州的一名比他大17歲的女子結(jié)婚了，他說他受夠了年幼的前妻。

為了讓伯妮斯和杰基回來，格蘭戴絲搬到了肯塔基州，定居在孩子們身邊，找了一份管家和照顧小孩的工作。與現(xiàn)在不同的是，當時的法庭并沒有去追尋被離婚的配偶“綁架”的孩子。幾個月后，格蘭戴絲選擇了放棄，并返回了洛杉磯。她花光了所有的錢，并且只有20歲的她也很懼怕賈斯珀。那時她可能已經(jīng)與斯坦利·吉福德有染，也許是他想要格蘭戴絲回洛杉磯。雖然瑪麗蓮經(jīng)常在采訪中批評格蘭戴絲，但在這件事上，她認為自己的母親像芭芭拉·斯坦威克在電影《史黛拉恨史》中那樣，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生活而放棄了他們。萬幸的是，他們的繼母對他們很好，只是賈斯珀一直無法正常工作，他的確酗酒，也并不是一個好父親。

同時，人到中年的德拉為了在另一段艱難的婚姻里尋找寄托，成了傳教士艾米·梅珀麥克菲爾德的追隨者，她將好萊塢與信仰治療法結(jié)合在她的四方福音教會中。艾米的天使寺位于市中心有軌電車站旁的回聲公園，吸引了眾多的信徒。作為一名基督教徒和千禧年主義者⁽⁶⁾，艾米認為耶穌基督即將第二次降臨，她用戲劇來傳教，身著戲服的演員們演繹了道德教育的主題，比如埃及奢靡的生活和爵士時代⁽⁷⁾的誘惑。離了婚的艾米并不推崇婚姻和婦女的傳統(tǒng)角色，她為未婚媽媽們成立了一個家，為迷途的女孩們建立了一個“大姐姐聯(lián)盟”，她大部分的追隨者都是女性。

格蘭戴絲從肯塔基州回到洛杉磯，在統(tǒng)一電影業(yè)公司找了一份剪切并粘貼電影底片的工作。她在高級剪輯師（往往都是男性）的指導(dǎo)下，從樣片上剪去不需要的片段，并根據(jù)要求的順序?qū)⒕磔S再次粘貼在一起，工作單調(diào)乏味，且工資低廉。當出片量要求很大時，剪輯師一天需要工作十個小時，并且要在星期六再工作半天。剪輯室是黑暗且沒有窗戶的，以防止光線進入而損壞底片。剪輯師都要戴著白色手套工作，以防手上的汗水損傷膠片。剪輯室的黑暗環(huán)境和膠水的氣味都有可能導(dǎo)致抑郁癥，而幾乎所有的剪輯師都是女性。

在利潤的驅(qū)動下，電影工作室變得像工廠，電影是他們的產(chǎn)品，而員工則主要包括演員和幕后制作人員。大多數(shù)工作室是由在波蘭和俄羅斯貧困家庭出生的東歐猶太人經(jīng)營的，他們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移民到了紐約。雖然他們教育程度不高也沒有資金，但卻非常聰明，并且躊躇滿志。他們意識到了在移民居住區(qū)開業(yè)的五分錢電影院以及在這些影院的大屏幕上放映的耀眼奪目的影像潛力，于是他們籌集資金購買了這些五分錢電影院和電影底片。當膠片被剪輯成影片后，這些企業(yè)家們開始了營銷和發(fā)行。最后，他們發(fā)展成連鎖電影院，并在好萊塢搭建了攝影棚，至此電影業(yè)誕生了。充滿智慧又斗志昂揚的那些人，像米高梅的路易·B.梅耶，二十世紀?？怂沟募s瑟夫·申克和哥倫比亞的哈利·孔恩那樣促進了電影行業(yè)的發(fā)展，他們用鐵血精神管理著公司，把自己變成了電影史學(xué)家口中的“大亨”。

格蘭戴絲似乎對她的工作很滿意，她在接下來的十年中一直是一名電影剪輯師，在瑪麗蓮出生前轉(zhuǎn)到了哥倫比亞的剪輯工作室，后來又去了雷電華。她是一名優(yōu)秀的工作者，但由于沒有野心而得不到提拔。在被她的丈夫奪走孩子之后，那段支離破碎的經(jīng)歷使她喜歡上了循規(guī)蹈矩和重復(fù)所帶來的安全感，她容忍了黑暗的剪輯工作室和難聞的膠水味道。

在編劇魯珀特·休斯1922年的小說《靈魂出售》中，他高度稱贊好萊塢的女性電影剪輯師是當時進入工作領(lǐng)域的“新女性”的楷模，她們用“飛來波女郎”的行為來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念。女性剪輯師們一邊剪輯一邊看著電影中的故事，目睹了“中國的鴉片戰(zhàn)爭”“龍·切尼扮演的怪物弗蘭肯斯坦”“過著奢侈生活的迷人女性”等。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期，她們剪切并粘貼了許多關(guān)于“飛來波女郎”的電影。

休斯的書中寫道，女性電影剪輯師像男人一樣生活，對于傳統(tǒng)不屑一顧。她們參與了“新異教主義⁽⁸⁾”，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好萊塢和威尼斯這樣的前衛(wèi)社區(qū)中。她們喝酒、跳舞、化妝，穿著新的、大膽的、到膝蓋以上的短裙。畢竟，這是“咆哮的二十年代⁽⁹⁾”。但她們也有分寸，休斯表示，女性電影剪輯師看重她們的“健康”和“個人聲譽”（我認為“健康”一詞指的是避免性病，“個人聲譽”意味著避免懷孕和被冠上“蕩婦”的名聲，含義是她們采取了避孕措施）。

格蘭戴絲在遇見格雷絲之后，尤其熱衷于“新異教派”，格雷絲是少數(shù)幾名在統(tǒng)一電影業(yè)公司擔任高層職位的女性之一。格雷絲比格蘭戴絲大五歲，曾離婚兩次，是那些喜愛在下班后去好萊塢和威尼斯夜店或舞廳的好萊塢工作者中的先鋒。在格蘭戴絲的眼中，格雷絲是耀眼而充滿活力的。她不到五英尺高，像鳥兒般小巧玲瓏，聲音清脆，用雙氧水處理過的金發(fā)是當時比較大膽的發(fā)色，公司的一名同事稱她為“閃閃發(fā)光的女士”?！八鞓返哪芰肯駳馀莅銍@著你，她的笑聲也有傳染性，即使你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你依然在笑?！备裉m戴絲和格雷絲都熱愛電影，也都喜歡看電影粉絲雜志。格蘭戴絲在該公司工作了兩個月后，她們搬進了同一個公寓。

格雷絲在20世紀初從蒙大拿州來到好萊塢，加入了從全美國各地來到“電影之都”并希望成為明星的年輕女性軍團，追尋著美國夢的神話——任何人都可以成功，只要有天賦和上進心。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格雷絲并沒有成為電影明星，但她卻在電影行業(yè)中找到了工作，也因此不必再等待角色或參與當時在好萊塢盛行的性交易。格雷絲在好萊塢工作的這些年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模仿明星的穿衣風格和妝容，并且她也喜歡為她的朋友們打扮。格雷絲喜歡控制他人，于是她把格蘭戴絲招至麾下，而格蘭戴絲接受格雷絲的這種控制欲，只是有時候會對她的過分霸道感到憤怒。

格蘭戴絲初次來到統(tǒng)一電影業(yè)公司時，正處于因未能奪回孩子而郁悶的階段。她的同事記得她有些笨拙，留著零亂的棕褐色頭發(fā)，后來格雷絲勸她將頭發(fā)染成紅色，穿上最時髦的服裝。男同事指責她和格雷絲抽煙、酗酒、淫亂不堪，而女同事則認為她們勤奮負責。但她們的工作是動蕩的——當電影制作進度緩慢時，她們會被裁員；三月份工作室會關(guān)閉，為了避免加州稅收；女性剪輯師經(jīng)常從一個電影工作室換到另一個工作室。

格蘭戴絲對20世紀20年代的“新異教主義”抱有矛盾情緒，就像她和賈斯珀結(jié)婚時在威尼斯碼頭尋歡作樂的矛盾心態(tài)一樣。她剛在好萊塢安定下來，就找了個丈夫——愛德華·莫泰森，一名南加利福尼亞燃氣公司的讀表人員，他經(jīng)常與電影從業(yè)者在威尼斯一起玩。除此之外，格蘭戴絲還和統(tǒng)一電影業(yè)公司的主管斯坦利·吉福德有染，這兩人都在臨終時聲稱自己是瑪麗蓮的生父。

1924年10月，格蘭戴絲與莫泰森結(jié)婚了。德拉擔心格蘭戴絲的情緒不穩(wěn)定，所以支持她與心理健康的莫泰森結(jié)婚，而格雷絲則反對她的婚姻，因為她覺得莫泰森很無聊。事實證明格雷絲是對的，結(jié)婚幾個月后，格蘭戴絲就離家出走了。憤怒的莫泰森在1925年5月提出離婚申訴，指控她“故意無緣無故地離開了他”。直到1928年申訴才有了判決，由于格蘭戴絲已無視離婚訴訟，莫泰森便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希望她回到自己身邊。

瑪麗蓮出生于1926年6月1日，表明格蘭戴絲是在1925年8月底或9月初懷上她的，那是在莫泰森提出離婚后的三四個月。莫泰森在臨終時稱自己是瑪麗蓮的生父，斯坦利·吉福德也一樣，而格蘭戴絲則認為斯坦是瑪麗蓮的父親。真相取決于格蘭戴絲在離開莫泰森后的濫交程度，關(guān)于這個問題，各種報道可以說是五花八門。但瑪麗蓮相信斯坦是她的父親，也因此表明她的出生是“非法”的，在當時被視為是一種極端的恥辱?，旣惿彿Q自己是“愛的結(jié)晶”和一個“錯誤”，暗示著如果格蘭戴絲和她的伴侶采取了避孕措施，那么這個措施毫無疑問地失敗了。

情緒化嚴重的格蘭戴絲在生完瑪麗蓮后，在醫(yī)院填寫出生證明時出錯了。她將愛德華·莫泰森（Mortensen）列為瑪麗蓮的父親，但她把他的名字拼成了Mortenson，從那天開始，這個錯誤就為后世造成了困惑，因為一個住在威尼斯的愛德華·莫泰森（Mortenson）與愛德華·莫泰森本人（Mortensen）毫無關(guān)系。她將她在肯塔基州的孩子列為死亡，即便他們還活著，這可能表達了她沒能奪回自己的孩子并放棄他們的內(nèi)疚。她并不是從電影明星諾瑪·塔爾馬格和讓·哈洛諾瑪·簡的名字中提取出諾瑪·簡這個名字的，雖然常常被誤解成是這樣。諾瑪·簡是格蘭戴絲在肯塔基州擔任保姆時照顧過的孩子的名字，她很喜歡那個孩子，但當她回到洛杉磯后就與那個孩子分開了?，F(xiàn)在她有了自己的諾瑪·簡，也就是瑪麗蓮。

據(jù)斯坦利·吉福德的親戚所說，他很愛格蘭戴絲，但格蘭戴絲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去梳理他的生活。1925年的冬天，斯坦帶格蘭戴絲去見自己的家人，當?shù)弥裉m戴絲已經(jīng)懷孕時，斯坦的母親和姐姐深感不安，因為她們有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她們提醒斯坦他自己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離婚，而格蘭戴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孩子在另一個州被他人撫養(yǎng)著。斯坦在對家人的忠誠和對格蘭戴絲的愛之間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么辦。為了讓所有人都開心，他拒絕與格蘭戴絲結(jié)婚，但一直給她提供錢。在一次發(fā)怒時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對格蘭戴絲說她是幸運的，因為她尚未與莫泰森離婚，因此可以在出生證上使用莫泰森的名字，這樣孩子就“合法”了。

那句傷人的話使格蘭戴絲非常生氣，她不再接受斯坦的錢并離開了他。有時候她非常頑固，但這樣的反抗只會傷害到她自己。她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不許斯坦前來探望。由于德拉與在加里曼丹島進行鉆井工作的查爾斯·格蘭杰在一起，所以格蘭戴絲生瑪麗蓮的時候她沒能陪在格蘭戴絲的身邊。格雷絲也不在，可能只有格蘭戴絲的一個同事在場，因為統(tǒng)一電影業(yè)公司的剪輯人員為她籌集了一筆善款。斯坦似乎因此而變得萬念俱灰，他放棄了穩(wěn)定的工作，以借酒消愁的方式消沉了一段時間。后來他安定下來并結(jié)了婚，在棕櫚泉附近的赫米特買下了一家奶牛場，一直管理到他去世。格蘭戴絲再也沒有見過他，當她聯(lián)系他時，他拒絕與成年后的瑪麗蓮見面。斯坦臨終時表示對于不肯見瑪麗蓮感到抱歉，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知道他有一個私生女。

生孩子對格蘭戴絲影響很大，她嚴重的產(chǎn)后抑郁癥使她無暇顧及她的寶寶。當格雷絲責備她時，格蘭戴絲非常生氣，她拿起一把刀試圖刺傷她。格雷絲奪走了她手中的刀，并安撫她，讓她平靜下來。但這件事使周圍的人開始警惕起來，德拉建議格蘭戴絲把瑪麗蓮送給艾達·博倫德?lián)狃B(yǎng)。德拉住在霍桑，乘坐“紅線”有軌電車四十分鐘就能到達好萊塢，住在她對面的艾達能夠收養(yǎng)瑪麗蓮。德拉認為能干的艾達能照顧好瑪麗蓮，德拉可以幫助她一起照顧，格蘭戴絲也可以在周末來探望。把孩子放在托管中心似乎不太現(xiàn)實，因為在1926年，托管中心數(shù)量很少而且都很偏遠，它們與蘇聯(lián)有一定的聯(lián)系，這被美國人所恐懼和鄙視。目前看來，寄養(yǎng)是最好的選擇。

在接下來的七年里，瑪麗蓮一直住在艾達家，直到格蘭戴絲將她接回好萊塢與自己一起生活。在這些年里，格蘭戴絲每個月都給艾達不少于二十五美元的撫養(yǎng)費。同時格蘭戴絲從沒有放棄自己的美國夢，期待著從自己的薪水中攢下足夠的錢買房子，帶著她的孩子們一起建立一個家庭。

1926年，艾達一家開始撫養(yǎng)瑪麗蓮，那時的霍桑有開闊的田野、小農(nóng)場、未鋪砌的羊腸小路和有軌電車，孩子們可以盡情玩耍。我的童年時代也是在霍桑附近的英格爾伍德度過的，我記得那里寧靜又自由。有些瑪麗蓮傳記作家錯誤地將霍桑視為貧民窟，但事實并不是如此。我在那里生活過，走在霍桑的街道上，你會看到很多小別墅坐落在大片土地上。艾達一家種植蔬菜并養(yǎng)雞供自家食用，有時候也在超市里購買食物。他們與我家以及許多生活在這個地區(qū)的人一樣，在搬到洛杉磯前一直都是農(nóng)民。他們算不上富有，但絕不貧窮。艾達的丈夫韋恩是一名郵遞員，他在大蕭條期間一直有一份穩(wěn)定的公務(wù)員工作。

勇于進取、努力工作的艾達一家收養(yǎng)孩子一方面是為了賺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喜歡小孩，而且艾達似乎無法生育。他們的房子并不豪華，但有六間臥室，如果一間臥室中住幾個小孩，那六間臥室就能容納許多孩子，這在那個時代是很常見的。瑪麗蓮和艾達一家一起住了六七年，她常與萊斯特·博倫德住在同一間臥室，萊斯特·博倫德也是一個被收養(yǎng)的孩子，和瑪麗蓮?fù)恢艹錾⑶覂扇碎L得很像，家里稱他們?yōu)椤褒堷P胎”。萊斯特的姓氏是博倫德，因為是博倫德一家收養(yǎng)了他?，旣惿徟c博倫德常和附近的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們爬樹、建造堡壘、玩角色扮演游戲。

“我曾是個害羞的小女孩，”瑪麗蓮說，“雖然我那時很小，但腦海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想象中的世界。我每天午睡時，有時會假裝自己是寶塔里美麗的公主，有時是養(yǎng)狗的小男孩，或是白發(fā)奶奶。晚上睡覺前，我會輕聲講出在收音機上聽到的故事?！彼章牭氖恰豆陋氂蝹b》和《綠色大黃蜂》，那些節(jié)目講述了男性探險的故事，但她對“追逐和馬匹”并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是戲劇化的故事情節(jié)，她喜歡去體驗電臺節(jié)目中每個角色的感受。

瑪麗蓮喜歡玩過家家的游戲，因為在游戲中她可以制定自己的規(guī)則，可以隨心所欲地扮演母親、父親或孩子的角色。她在幻想的世界中有控制權(quán)，而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得不服從于他人。有時候，她假裝自己是《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主角，在兔子洞里摔倒后，進入了一個虛幻的世界。她常站在鏡子前，對鏡子里的影像是否是真的感到疑惑?！扮R中的人會不會是假扮成我的人？我會用跳舞和做鬼臉來檢驗鏡子里的那個小女孩是否會做同樣的事情。”她說：“她是孩子們中的領(lǐng)袖，因為她總是提議做有趣的游戲?！彼f：“如果其他孩子沒有那么豐富的想象力，你可以說‘嘿，如果你假扮成這個人，我扮演那個人，那不是很有趣嗎’?！?/p>

瑪麗蓮覺得自己是艾達家庭的一員，但她知道艾達和韋恩并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她被禁止叫艾達“媽媽”，家人告訴她“紅發(fā)女士”格蘭戴絲才是她的母親，雖然格蘭戴絲不是天天都能來看望她?，旣惿徔梢越许f恩“爸爸”，因為艾達一家覺得她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而且她和韋恩的關(guān)系很親近。韋恩性情溫和、富有愛心，雖然不善于表達，但他是愛瑪麗蓮的，因為她聰明又充滿好奇心，經(jīng)常問這問那，總是想知道一切。

不過，年幼的瑪麗蓮還是想擁有自己的父親，她認為母親家里客廳墻上的一張照片中的男士是她的父親。多年以來，她對這個“父親”展開了許多幻想，想象著這名男性無限寵愛她，讓她有十足的安全感。他一直戴著一頂有型的帽子，盡管瑪麗蓮非常希望他能摘下來。當瑪麗蓮1933年在醫(yī)院做完扁桃體摘除手術(shù)時，她一直夢見那位幻想中的父親，夢里父親對她說：“諾瑪·簡，幾天之后你就會好起來，你并沒有像其他女孩那樣一直哭泣，對于這點我非常自豪?！蹦菑堈掌械娜丝雌饋硐窨死恕どw博，而瑪麗蓮幻想著蓋博就是她的父親。

1931年是瑪麗蓮被寄養(yǎng)在艾達家的第五年，這個家庭又收養(yǎng)了一個叫南希的孩子（她和萊斯特一樣，姓氏也是博倫德）。南?！げ﹤惖抡f艾達和韋恩是模范父母，因為他們從來不打小孩。她對博倫德一家很忠誠，所以可能對父母不體罰小孩這件事夸大其詞了。在那個時代，孩子們經(jīng)常被打屁股，大部分家長都是用手體罰小孩。信奉福音派的家庭認為遵守紀律尤其重要，他們希望孩子“謹遵神的旨意”，體罰不僅疼痛還帶有一定的羞辱性，以此來遏制小孩不聽話的行為。瑪麗蓮后來在采訪中稱，她曾被艾達一家毆打（雖然她沒有提及他們的名字），她這話可能也是夸大其詞。不過，艾達曾告訴瑪麗蓮的傳記作家弗雷德·吉爾斯，瑪麗蓮小時候是個頑皮的小孩，必須受到處罰。

艾達一家是霍桑社區(qū)教會的福音派基督教徒，他們是浸信會的教友。他們把收養(yǎng)的孩子們送去周日禮拜和主日學(xué)校，并參加周中的禱告會。在特別的節(jié)日，他們會去洛杉磯市中心的“開門教堂”。這個教堂位于一幢高層大廈里，是西方福音傳道的中心所在。有些瑪麗蓮的傳記作家錯誤地認為艾達一家是五旬宗⁽¹⁰⁾，然而恰恰相反，他們是芝加哥福音派傳道人德懷特·穆迪的追隨者。

“人就是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處呢？”這句《馬可福音》里的經(jīng)文是成年后的瑪麗蓮和拜歐拉的傳教士們最喜歡的。魯本·托雷將人的靈魂和外在的世界比作善與惡，是上帝與魔鬼之間的戰(zhàn)爭，并將魔鬼描繪成一個看不見的惡魔，誘惑人類違反上帝定下的規(guī)則。穆迪相信神是無情的，但人們可以通過信仰耶穌基督來獲得救助。耶穌基督為了消除人類的罪惡而被釘在十字架上，他是個“好牧師”，也代表了神溫柔的一面——親身向人類示范該如何生活。

艾達一家常引用《圣經(jīng)》中的片段，教孩子們學(xué)習《圣經(jīng)》經(jīng)文，并舉行家庭禱告，每晚閱讀《圣經(jīng)》并進行自我反思。他們跪在床上禱告，多個世紀以來信奉基督教的孩子每天晚上都會背誦這些禱告文，然后希望上帝能保佑每個家庭成員。

現(xiàn)在我躺下入睡了

我祈求主保留我的靈魂

如果在醒來之前我去世了

我祈求主帶走我的靈魂

這句禱告文的語調(diào)舒緩，但它提及的死亡令人不安?，旣惿彶]有忘記這句禱告文，成年后的她想起“原罪”時，就會噩夢連連無法入睡，進而失眠。因為這句禱告文將睡眠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是在祈求上帝的恩典，保障禱告者的安全。但這句禱告文也暗示了上帝有可能會拒絕禱告者的祈求——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獄。

瑪麗蓮的傳記作家忽略了福音派宗教對她的影響，她的第三任丈夫阿瑟·米勒認為，福音派宗教造就了成年后的瑪麗蓮。阿瑟·米勒在自傳《時光樞紐》中反復(fù)提到了一個關(guān)于罪惡與救贖的故事，那就是瑪麗蓮經(jīng)常說給他聽的。六歲的時候，瑪麗蓮加入了一個兒童合唱團，并于復(fù)活節(jié)的日出禮拜時在好萊塢露天劇場參加表演。孩子們站成十字架的形狀，身上穿著黑色的長袍，當太陽升起時，他們脫下長袍，露出里面穿的白色衣服。在破曉時分將黑色的長袍換成白色的衣服，象征著黑暗變成光明，在十字架上死去的耶穌基督便復(fù)活了，他從墳?zāi)怪衅鹕?，代表圣潔?zhàn)勝了邪惡。但是瑪麗蓮卻忘了脫去她的黑色長袍，她站在那里，一股濃濃的羞恥感圍繞著她，因為在一群穿著白色衣服的孩子中，她的黑色長袍是如此顯眼。艾達因此懲罰了瑪麗蓮，讓她開始覺得上帝拋棄了自己。

當瑪麗蓮告訴阿瑟這個故事的時候，她自己笑著同情那個犯錯被抓的小女孩。然而，阿瑟覺得瑪麗蓮是用笑聲掩蓋內(nèi)疚和憤怒——因為沒有完成合唱團布置的任務(wù)而內(nèi)疚，因為覺得受到了不公平的譴責而憤怒。阿瑟說，不管瑪麗蓮做了什么錯事，她都不得不面對自己犯了罪的感覺，也不得不保佑自己免受“宗教譴責”?！叭欢?，類似的污點卻像詛咒一樣反復(fù)出現(xiàn)?！彼跁袑懙馈０⑸鴮懥艘徊筷P(guān)于他倆婚姻的戲劇叫《墮落之后》，其中他認為瑪麗蓮的罪惡感來自于拒絕承認她是自愿答應(yīng)了男人的性要求，她作為“共犯”，與那些和她發(fā)生不光彩的性行為的男人們一樣有罪。阿瑟試圖用清教徒⁽¹¹⁾的道德觀去解讀，他認為犯了原罪的男女必須先承認罪行才能談尊重，才能重獲原有的純潔，那種每一個人在出生時就被賦予的純潔?，旣惿彽亩嗲楸澈螅撬陼r所受的創(chuàng)傷，這些重創(chuàng)甚至傷害了她的靈魂。

那是怎么樣的創(chuàng)傷？是否與養(yǎng)母艾達·博倫德有關(guān)？瑪麗蓮在她童年的故事中提到，艾達一家是狂熱的基督徒，當他們得知她在好萊塢露天劇場的復(fù)活節(jié)慶祝活動中忘了脫下黑色長袍后，毫不留情地嚴懲了她。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個“屏障記憶”——這是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¹²⁾創(chuàng)造的一個術(shù)語，至今仍被人們沿用，意思是大腦用虛構(gòu)的記憶來替代真正的記憶以遮蓋創(chuàng)傷。對于福音派基督徒而言，性行為是個難以啟齒的問題，特別是像艾達這種在美國中西部的圣經(jīng)帶⁽¹³⁾長大的人。19世紀的傳道者譴責自慰是“秘密的罪行”，他們認為自慰可能會導(dǎo)致精神錯亂，那些自慰的人會因此而下地獄，這種信仰在20世紀中期仍然存在。

在出版的《片段》一書中包含了瑪麗蓮寫的散文和自傳，其中提到她在好萊塢露天劇場發(fā)生的事?，旣惿徳?955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她童年時就體驗了強烈的性快感。她還說，有一次她在尋求性快感時被發(fā)現(xiàn)了，因此被打了屁股，并被威脅會下地獄，在地獄中她會“和骯臟的壞人一起被焚燒”，這讓她感覺自己也是個“骯臟的壞人”。她所謂的性快感可能是自慰或兒童之間的性游戲。瑪麗蓮在她的自傳《我的故事》中提到了與一個男孩之間的性游戲，這個男孩可能是萊斯特·博倫德。這樣的游戲是正常且無知的，但作為福音派教徒的艾達·博倫德，很有可能會因此而懲罰她?，旣惿徳诹硪粋€片段中寫道，阿姨艾達因她觸摸了身體的“敏感部位”而打她，使她終生既害怕又迷戀自己的生殖器，這種迷戀直接表現(xiàn)為她長大后公開自己的裸體照片。

瑪麗蓮在1933年搬離艾達家時，她仍是一個快樂且有愛心的小孩，像與養(yǎng)父韋恩·博倫德相處時一樣，喜歡問問題。不論艾達在對孩子的管教上有多少缺陷，她對于瑪麗蓮?fù)甑挠绊懡K究是正面多過負面的。艾達意識到，鑒于瑪麗蓮的背景——她家庭成員中有精神不穩(wěn)定者，且在20世紀30年代她以私生子的身份來到這個世界上，她的出生自帶污點，成年后的她可能會遭遇重重困難，因此艾達試圖通過提高她自力更生的能力來避免她以后身處困境。

不過艾達也有另外一面。盡管福音派基督徒經(jīng)常持有種族主義的觀點，且霍桑所在的南灣地區(qū)是三K黨⁽¹⁴⁾的中心地帶，但她和丈夫韋恩都支持種族平等。作為郵遞員的韋恩在瓦特地區(qū)工作，20世紀20年代那里漸漸成了非洲裔美國人的聚集地，因此他主要是為黑人家庭送信。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且性情溫和，這使得他與送信路線上的住戶關(guān)系很親近。他們在圣誕節(jié)時送他卡片和禮物，韋恩也在他們需要幫助時義無反顧。艾達與韋恩相信，即便膚色不同，基督也會把愛給予所有人類。這對夫妻沒有歧視態(tài)度，他們是民主黨人，堅定地支持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和他的羅斯福新政⁽¹⁵⁾，以至于羅斯福去世后，他們悲傷了很久。

格蘭戴絲雖然把瑪麗蓮送給艾達撫養(yǎng)，但她并沒有拋棄自己的女兒，認為她不顧女兒的傳記作家是錯誤的。當瑪麗蓮1926年住到艾達家時，格蘭戴絲也一起搬了過去，和她共住一室?？赡茉谀嵌螘r間里瑪麗蓮需要母乳喂養(yǎng)，所以格蘭戴絲和她住在一起。在瑪麗蓮出生六個月后，格蘭戴絲的工作量增加了許多，于是她搬回了好萊塢，那時瑪麗蓮可能已經(jīng)斷奶了。不過她依然會去看望瑪麗蓮——她完成工作后，會在星期六的下午趕去霍桑，與女兒一起過夜，星期天早上與艾達一家一起去教堂。有時候她會帶瑪麗蓮去郊游——去海灘、威尼斯、好萊塢。據(jù)南?！げ﹤惖禄貞?，她記得格蘭戴絲經(jīng)常在艾達家過夜。1927年，格蘭戴絲和格雷絲再次成為室友，格雷絲有時候會與格蘭戴絲一起帶著瑪麗蓮去旅行。格雷絲也會陪伴自己的兩個侄女，她一直將她們視為女兒，直到她們在1934年搬離了她生活的地方。

有些和格蘭戴絲關(guān)系比較近的人將她的性格描述為冷漠而自私，似乎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雷電華電影公司的同事雷金納德·卡羅爾回憶說，格蘭戴絲性格活潑，一雙綠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另一位膠片剪輯師萊拉·菲爾茲則認為格蘭戴絲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女人。菲爾茲說，格蘭戴絲總是很快樂，臉上常常掛著微笑，人也很友善。你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總會講個笑話給你聽，讓你振奮起來。卡羅爾和菲爾茲都記得，瑪麗蓮一學(xué)會走路，格蘭戴絲就把她帶到了公司。她把女兒打扮得像瑪麗·畢克馥⁽¹⁶⁾，黑色的瑪麗珍鞋搭配蓬松的連衣裙，頭發(fā)做得像畢克馥的香腸卷發(fā)，她經(jīng)常說瑪麗蓮注定會成為一個明星。

不幸的是，圍繞夢露家族的烏云再次出現(xiàn)了，這次它降臨在了瑪麗蓮的外祖母德拉·夢露的頭上?，旣惿彸錾蟛痪茫吕木駹顩r就出了問題?，旣惿?月出生，當時她不在醫(yī)院，她追著查爾斯·格蘭杰去了加里曼丹島。10月，她帶著對丈夫的怨氣和對整個世界的不滿，一個人回到了霍桑。她不管不顧地把租她房子的那戶人家趕走，然后自己住了進去。她經(jīng)常喃喃自語，還對著送報紙的男孩咆哮，把那個男孩嚇壞了。格蘭戴絲非常擔心她的精神狀況，于是搬過去與她住在一起。

有一天格蘭戴絲不在家，德拉便去了艾達家，曾經(jīng)目睹艾達體罰瑪麗蓮的她怒氣沖天。除此之外，她覺得她們之間還存在其他問題，比如格蘭戴絲和艾達對于麥艾梅⁽¹⁷⁾和德懷特·穆迪⁽¹⁸⁾誰更杰出而意見不和。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但對于兩位虔誠的信徒來說，這至關(guān)重要。當瑪麗蓮被麥艾梅洗禮，而不是由艾達的牧師洗禮時，德拉覺得自己贏得了重要的一個回合。那天德拉猛敲艾達家的門，無人應(yīng)答后，她打破門上的玻璃窗，自己開了門。她進屋后直奔瑪麗蓮的臥室，試圖整理她的毯子，也可能是想悶死她。后來警察來了，他們把德拉送去了諾沃克州立精神病院。那時的瑪麗蓮才18個月大。

成年后的瑪麗蓮稱自己記得德拉試圖讓她窒息。不過記得一歲半以前的經(jīng)歷似乎是不可能的——這可能是她的“屏障記憶”，來源于別人告訴她的故事。另一種可能是，這個創(chuàng)傷嚴重到足以將記憶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中。至今為止，沒有關(guān)于德拉對這件事的自述記錄。

德拉在諾沃克州立精神病院變得歇斯底里并且語無倫次，她被診斷為躁狂抑郁癥，兩周后不幸去世了，死亡證明上寫的死因是心肌炎。有些傳記作家稱她有心臟病，但她的死因診斷是有爭議的，認為她情緒不穩(wěn)定與心臟病有關(guān)也沒有太多的依據(jù)。沒有哪一種心臟病會引發(fā)躁抑癥，而心肌炎是心臟受到了病毒感染，而不是一種精神病?，旣惿徴f她后來得知德拉是死于瘧疾，這是個更合理的死因，因為她一年前去過加里曼丹島，瘧疾在加里曼丹島很常見，尤其是一種名為惡性瘧原蟲的罕見病原體，德拉在加里曼丹島時可能被攜帶這種病毒的熱帶蟲咬傷。惡性瘧原蟲對奎寧有抗藥性⁽¹⁹⁾，在20世紀30年代經(jīng)常會致人死亡。如今，計劃到加里曼丹島旅行的游客仍需要先接種疫苗。所有瘧疾都會使患者發(fā)高燒并產(chǎn)生幻覺，高燒可能致使德拉在去世前的幾個星期產(chǎn)生了幻覺。

瑪麗蓮有時聲稱，小時候去好萊塢看望她的母親時，母親會把她鎖在衣柜里，不許她發(fā)出聲響，因為噪音會讓母親焦慮。然而，她在1962年接受攝影師喬治·巴里斯的采訪時，卻說了一個與母親虐待她完全相反的故事。她說她非常喜歡去探望母親，因為母親和她的朋友們都無憂無慮的?！爱斘遗c母親還有她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瑪麗蓮說，“感覺就像一個幸福的大家庭一樣。”她說星期六他們會去散步、看電影，星期天早上他們會去教堂?！霸诮烫美锔杏X像是到了天堂，唱詩班和禮拜都讓我很興奮，我甚至有點神情恍惚?！敝笏麄兓氐礁裉m戴絲的公寓?！拔铱偸桥c母親還有她的朋友們一起吃雞肉午餐，然后我們會去散步，去欣賞那些精美的商店櫥窗，里面陳列著我們買不起的東西?！彼詈笳f道：“我們都是夢想家?！?/p>

瑪麗蓮告訴巴里斯的這個故事，難道只是她的幻想嗎？事實上，格蘭戴絲有時很偏執(zhí)，喜歡控制一切，但有時她也無憂無慮。只不過瑪麗蓮目睹了太多次格蘭戴絲沉浸在消極的情緒中，因此她有時會過于片面地評判她的母親。

1930年，格蘭戴絲在女兒出生4年后，情緒逐漸變得穩(wěn)定了。1928年德拉去世，格蘭戴絲及時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心態(tài)，德拉去世一年后，她的弟弟馬里恩失蹤了，她也沒有因此而崩潰。當時馬里恩告訴妻子他要去商店買些紙，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格蘭戴絲繼續(xù)過著她的生活，她的著裝甚至越發(fā)時髦了。她留起了波波頭，開始吸煙，開始重新約會男士。有一次她帶了一個男友到艾達家，然后他們兩個帶著瑪麗蓮去了沙灘，同行的還有格雷絲和她的男友，以及格雷絲最喜歡的侄女杰拉爾丁。1929年，格蘭戴絲供職的統(tǒng)一電影業(yè)公司發(fā)生火災(zāi)，她并沒有驚慌失措，反而非常勇敢地帶領(lǐng)著剪輯工作室的女同事們一起逃離了大樓，救了很多人的命。這場火災(zāi)摧毀了整幢大樓，《洛杉磯時報》稱之為“浩劫”。

艾達一家想要繼續(xù)收養(yǎng)瑪麗蓮，但是格蘭戴絲希望女兒未來與她一起生活，所以她拒絕了。但艾達堅決反對瑪麗蓮與母親一起生活，她擔心未婚的格蘭戴絲不會是個好媽媽，因為她情緒不穩(wěn)定，工作繁忙，還要尋覓男士結(jié)婚。1933年的春天，瑪麗蓮患上了百日咳，格蘭戴絲暫停了好幾個星期的工作，住進了艾達家，以便照顧瑪麗蓮。她與孩子相處時展現(xiàn)出的母愛，是艾達不?？吹降?，或許她最終會成為一位合格的母親。同樣在那個春季，地震幾乎把長灘附近的城市都夷為平地，同時也摧毀了瑪麗蓮的學(xué)校。之后，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又撞死了瑪麗蓮的愛犬蒂皮，那是艾達一家允許她養(yǎng)的一條流浪狗。

這些接連發(fā)生的不幸，讓富有決斷力的格雷絲感覺到是時候重新規(guī)劃瑪麗蓮的未來了。格雷絲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女性，她既不喜歡艾達的育兒方式，也不喜歡福音派的宗教信仰，格雷絲說服了格蘭戴絲，告訴她瑪麗蓮必須從艾達家搬出來。鑒于瑪麗蓮的學(xué)校沒有了，她的愛犬也死了，當時可能并不是讓她離開習以為常的環(huán)境的最好時機，但艾達放手了，因為成人間的爭吵對瑪麗蓮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格雷絲和格蘭戴絲開車到艾達家接走了瑪麗蓮，并帶她到好萊塢生活。當她們的車靠近艾達家的房子時，瑪麗蓮和另外一個孩子躲到了一間臥室里。她視艾達一家為親人，她并不想離開他們。

格蘭戴絲在1933年6月將瑪麗蓮帶到了好萊塢，把女兒交給了一個英國演員的家庭，他們是格雷絲和她自己共同的朋友。這個家庭的主人喬治·阿特金森是著名英國演員喬治·阿利斯的替身，他的妻子莫德·阿特金森扮演過一些小角色，他們的女兒內(nèi)莉是英國女演員瑪?shù)铝铡た_爾的替身。在接下來的兩年里，瑪麗蓮與阿特金森一家住在一起，因而學(xué)會了英式英語的發(fā)音。這家人似乎永遠都是無憂無慮的，他們給瑪麗蓮買了條草裙，還教她怎么玩呼啦圈、如何打牌。在有宗教信仰的艾達家中生活過的瑪麗蓮為這個英國家庭默默禱告著，她擔心他們會因沒有宗教信仰而下地獄。但是，她從這家人身上學(xué)到了世俗的價值觀，這正是格蘭戴絲和格雷絲想要看到的。

格蘭戴絲一如既往地帶著瑪麗蓮?fù)獬鲇瓮?，她們在圣卡塔利娜島上度過了周末，這個島在太平洋上，從長灘乘坐45分鐘的渡輪就能到達。圣卡塔利娜島有一個大賭場，至今仍然存在，有時候也當作舞廳使用，此外島上還有風景如畫的小鎮(zhèn)和廣闊的自然保護區(qū)。海中有船在島附近緩緩行駛，這些船的底部是用玻璃做的，因此能看見船下游動的魚。這也是孩子們的天堂。萊斯特·博倫德記得在獨立日時，格蘭戴絲曾帶著他和瑪麗蓮到圣卡塔利娜島，他們乘坐的大型白色輪船上有個舞池，瑪麗蓮自己爬了上去，一直跳到頭昏眼花才停下來。萊斯特說，船上的每個人都在看她。1944年，瑪麗蓮與她的丈夫吉姆·多爾蒂一起回到了圣卡塔利娜島。吉姆是一名海軍，需要在島上駐守。

格蘭戴絲和瑪麗蓮還去了蓋伊的獅子農(nóng)場，這是洛杉磯市中心以東的艾爾蒙地最受歡迎的旅游勝地，養(yǎng)殖、培育并且訓(xùn)練獅子，還有獅子表演秀供游客觀賞，這些獅子也常在電影中出現(xiàn)。對于獅子表演秀，瑪麗蓮顯露出一種自我迷茫的狀態(tài)。她說獅子的處境比愛麗絲跌落到仙境中的兔子洞更糟糕，因為愛麗絲身處魔法世界，但獅子卻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它們是不得已才會為人們表演。她認為獅子被訓(xùn)練成了“反自然的樣子，這和把它們放養(yǎng)在大自然中的狀態(tài)截然不同”。她說：“這個想法讓我害怕，因為如果我也像這些獅子一樣，沒有在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應(yīng)該做什么了?！?/p>

她最喜歡跟母親和格雷絲一起看電影，尤其是去好萊塢大道上富麗堂皇的電影院，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到她長大成人。在那個年代，當小孩的年齡達到電影院準許入場的標準后，身在職場的媽媽們就經(jīng)常會把電影院作為托兒所。有時候瑪麗蓮一整天都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看白天的日場電影和晚上的夜場影片。好萊塢大道主要有兩座劇院，席德·格勞曼的埃及劇院和中國劇院，它們相距很近，都位于好萊塢的市中心。兩座劇院華麗又夢幻，就像是為人民建造的宮殿，夢想家都喜歡去那里。埃及劇院于1922年開放，內(nèi)部的羅馬柱上畫著象形文字。它的前院很大，豎立著巨型的大象雕像和一個長著狗頭的人的塑像——那是埃及神阿努比斯在保護他的寺廟?，旣惿忂€記得前院的籠子里面關(guān)著許多猴子。

瑪麗蓮受到了一些影片中的女演員的影響——《埃及艷后》中的克勞黛·考爾白，《大飯店》中的葛麗泰·嘉寶和瓊·克勞馥，《小婦人》中的凱瑟琳·赫本……她們都是朝氣蓬勃的女性，是“語速很快的名媛”，她們的形態(tài)讓未婚的職場女性趨之若鶩，因為在那個時代，職場女性是好萊塢電影的主要觀眾群體。于是許多人說話音調(diào)短促，語言精準而自信，這都是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旣惿彽牡谝蝗握煞蚣贰ざ酄柕僬J為，她從這些明星身上學(xué)到了淑女的氣質(zhì)，而不僅僅是遺傳了格蘭戴絲和德拉。如果你仔細觀察一下瑪麗蓮的儀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走路時扭臀，她還抬頭挺胸，肩膀高聳，胸部前傾，她遵照了當時的準則——女性應(yīng)該高貴端莊，不能無精打采。

瑪麗蓮非常喜歡她幻想中的父親克拉克·蓋博和白金發(fā)色的性感女神珍·哈露的電影。幼年的瑪麗蓮頭發(fā)幾乎都是白色的，她討厭這種顏色，因為其他的孩子總是嘲笑她，叫她麻纖維頭。但是，珍·哈露的頭發(fā)就是這種顏色，瑪麗蓮感覺得到了一絲心理安慰。在格勞曼的埃及劇院和中國劇院，瑪麗蓮在每部電影放映前都觀賞到了珍貴的現(xiàn)場序幕表演，它混合了雜耍和滑稽劇，以接下來要放映的電影為主題編排。美麗的歌舞女郎穿著制作精美的服裝，在搭建的壯觀場景中翩翩起舞。格雷絲和格蘭戴絲還帶著瑪麗蓮去看夜晚舉行的電影首映式，探照燈照耀著天空，明星們乘坐加長型的豪華轎車到達現(xiàn)場，走上通往劇院的紅毯，兩側(cè)有數(shù)以千計的影迷圍觀。閃光燈此起彼伏，人群中的歡呼聲不絕于耳。

格雷絲夢想成為珍·哈露，她希望瑪麗蓮能幫她實現(xiàn)這個夢想。格雷絲說，她能把瑪麗蓮的臉和頭發(fā)變得更像哈露。“格雷絲不停地摸我鼻尖凸起的部分，”瑪麗蓮回憶說，“‘你很完美，除了這個小小凸起的部位，親愛的?！龑ξ艺f?！爆旣惿徲袀€與哈露相似的后縮下巴，格雷絲認為這可以修復(fù)。“當你長大后有了更適合你的發(fā)色和更漂亮的鼻子，”格雷絲說道，“你沒有理由不能像她一樣，瑪麗蓮?！比欢?，格雷絲在贊美珍·哈露的同時，也無意中傷害了瑪麗蓮。哈露是聞名全國的性感偶像，色情誘人，不應(yīng)該成為一個小女孩的模仿對象。格雷絲強調(diào)了瑪麗蓮的性別特征，使她更易受到男人的傷害，同時也招來很多不必要的男性關(guān)注。

1933年的夏天，格蘭戴絲買下了一幢別墅。在那個時代，她作為一名女性有這樣的購買力著實令人吃驚，況且那時的銀行很少批準個人貸款。格蘭戴絲為了實現(xiàn)在自己家中撫養(yǎng)孩子的夢想，她從工資中攢下一筆錢，并從業(yè)主貸款公司獲得了貸款，這是一家于1933年6月在羅斯福新政的支持下成立的公司。她從拍賣行買來了家具，包括弗雷德里克·馬奇曾使用過的一架大鋼琴。她對瑪麗蓮說，自己夢想著有一天能坐在客廳的壁爐前，聽女兒彈鋼琴。

格蘭戴絲為了能支付貸款，同時也希望瑪麗蓮放學(xué)后能有人照顧，她說服了當時瑪麗蓮的寄養(yǎng)家庭——阿特金森一家搬進她的別墅同住。事實上，她基本把房子都租給了阿特金森一家，只為自己和瑪麗蓮留了兩間臥室。

不久之后災(zāi)難來臨了。1934年1月，也就是格蘭戴絲在住進阿博爾街的房子里三個月后，她情緒失控了。一天早餐前，她下樓梯時尖叫著說有男人想殺死她。救護車呼嘯而至，格蘭戴絲被帶到圣莫尼卡的休養(yǎng)地休息了幾個月，然后被轉(zhuǎn)移到了瑪麗蓮出生的洛杉磯縣綜合醫(yī)院。1935年1月，在情緒崩潰了一年后，格雷絲根據(jù)格蘭戴絲的醫(yī)生的建議，讓法庭宣判格蘭戴絲為“癲狂且無能”，并將她送進了諾沃克州立精神病院（有時也稱為大都會州立醫(yī)院），那是她母親德拉·夢露去世的地方。醫(yī)生將格蘭戴絲診斷為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于是格雷絲接管了她的所有事宜，賣掉了她的房子，以支付她的開銷。同時格雷絲也接管了瑪麗蓮的生活。

德拉是躁狂抑郁癥嗎？格蘭戴絲是精神分裂癥嗎？在20世紀30年代，人的行為與精神疾病種類之間的關(guān)系是非常模糊的，不過現(xiàn)在也一樣。沒有體征測試能確定精神疾病的種類和程度，就算到了現(xiàn)在也沒有這樣的測試。醫(yī)生診斷時一直都是把患者表現(xiàn)出的癥狀，根據(jù)專家列出的類別進行劃分。

有時德拉一聽到聲響，就認為有人在跟蹤她，格蘭戴絲也有類似的癥狀。很多人都會有幻聽，關(guān)鍵是能否區(qū)分出聲音究竟是幻聽還是他人發(fā)出的聲響?；寐犑钦５?，但把幻聽當作是他人發(fā)出的聲響就不正常了。事實上，據(jù)羅克黑文療養(yǎng)院的負責人帕特麗夏·特拉維斯所說，格蘭戴絲在1953年到1967年住院期間，她并不認為自己有任何不正常之處，她不覺得幻聽是他人發(fā)出的聲響。而且，有些偏執(zhí)狂是健康的，警惕外部的威脅本就是人類進化所需要的。

德拉和格蘭戴絲的生活都很悲慘，她們受到的重創(chuàng)損壞了大腦中的化學(xué)物質(zhì)。如今，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理智與精神錯亂有著鮮明的區(qū)別，認為精神疾病患者與普通人應(y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有時德拉和格蘭戴絲的行為徘徊于正常和反社會之間，因此她們輕而易舉地就會被認為是破壞秩序的人而被隔離起來。

格蘭戴絲有可能是在進入精神病院之后才開始變得精神分裂的，這是后來她自己說的。加州的精神病院人滿為患，醫(yī)生和護士人手不足，大部分工作人員也沒有受過良好的訓(xùn)練。20世紀30年代醫(yī)院不再使用綁帶限制病人的行動，取而代之的是把患者控制在大型浴缸中，對著他們沖水，每天最多長達8小時?？上攵?，歇斯底里的人都會在這樣的治療之后平靜下來，格蘭戴絲更因此而多次試圖逃離醫(yī)院。

1939年，醫(yī)院開始使用電擊治療，它會導(dǎo)致患者強烈抽搐甚至骨折。這是新的治療精神疾病的烏托邦⁽²⁰⁾療法，水浴也是。格蘭戴絲對瑪麗蓮的模特經(jīng)紀公司的總裁埃米琳·斯奈夫利說，她曾被電擊治療過。這并不意外，因為1939年加利福尼亞州精神病院將電擊治療用在了大多數(shù)患者身上?！渡叨础愤@部1948年拍攝的影片就生動地刻畫了加利福尼亞州的精神病院，電影中呈現(xiàn)的療法包括用綁帶限制病人的行動、水浴和電擊治療。

在精神病院里，病房首先是按性別來分的，其次是按患者的順從度。如果患者遵循命令行事，沒有肆意妄為，那么該患者可以搬到有更多特權(quán)的病房，例如可以自由行走，在醫(yī)院里工作等。如果患者變得難以控制，該患者可能就會被送到另一個州立醫(yī)院，而進入州立精神病院的人幾乎沒有自由。格蘭戴絲在1935年的冬天試圖逃離諾沃克州立精神病院，但沒有成功。她被抓回醫(yī)院后，被轉(zhuǎn)移到了圣何塞附近的阿格紐斯州立醫(yī)院，那里守衛(wèi)更森嚴，更要命的是那里離格雷絲和瑪麗蓮更遠。格蘭戴絲和愛德華·莫泰森一起策劃了這次逃亡，他曾打過電話給格蘭戴絲。但警察將他（Mortensen）與愛德華·莫泰森（Mortenson）混淆了，愛德華·莫泰森（Mortenson）在1929年因摩托車事故而去世。因此，當格蘭戴絲告訴醫(yī)院里的工作人員她將和莫泰森（Mortensen）見面時，他們認為她是在幻想與那位已經(jīng)去世的人見面。

格雷絲在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表示，醫(yī)生對格蘭戴絲的大腦進行了X光檢查，查出她大腦的三分之一已經(jīng)解體。她不可能再恢復(fù)了，但如果她被安置在家中并且有人看管，她可能會因為沒有壓力而情緒穩(wěn)定。醫(yī)生說，大都會州立醫(yī)院病患爆滿，他們建議讓格蘭戴絲出院，讓她和親戚朋友住在一起。但格雷絲在她的信中說，她和周圍的朋友都無法一直照顧格蘭戴絲，因此格蘭戴絲在接下來的8年里，仍然住在州立精神病院，而這些醫(yī)院都在北加州，離瑪麗蓮很遠。

格蘭戴絲被家人和朋友“拋棄”后，她創(chuàng)造了自己幻想的世界。她之前能夠長時間從事剪切粘貼電影膠片的工作表明她有強迫癥的一面，現(xiàn)在她把強迫癥運用到了宗教上。格雷絲的阿姨安娜·勞爾與一位基督教科學(xué)治療師去阿格紐斯州立醫(yī)院看望過她，安娜讓格蘭戴絲接受了一次基督教科學(xué)治療，并鼓勵她讀瑪麗·貝克·埃迪撰寫的《科學(xué)與健康》，以獲得上帝的垂愛。格蘭戴絲照做了，并幻想自己是一個可以治愈疾病的基督教科學(xué)護士。她開始穿護士的白色制服，并在之后的人生中不再脫下來了。她幻想中的這個人物，是安娜與醫(yī)院護士的結(jié)合體，安娜善良又有權(quán)威，而醫(yī)生照顧病人的同時又管制他們。因此，格蘭戴絲有了一種獨立又能控制她周圍環(huán)境的感覺。

她經(jīng)常寫信——給波士頓的基督教科學(xué)派第一教會，給政府，給任何愿意聽她訴說的人。我有她在格倫代爾附近的羅克黑文療養(yǎng)院時寫的信，在那些信中，她非常溫柔并且關(guān)心他人，同時也有偏執(zhí)和幻想。她認為無線電波正在摧毀她的大腦，護士也在策劃陰謀暗算她。

格蘭戴絲在被送到阿格紐斯州立醫(yī)院后，她就再也沒有愛德華·莫泰森的消息了，格雷絲和瑪麗蓮也很少去看望她。自戀是自負和沒有安全感的產(chǎn)物，格蘭戴絲就是這樣，她被別人傷害過深，以至于無法與外界建立聯(lián)系，于是她整天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偶爾還會大發(fā)雷霆。但疑問依舊存在，為什么格蘭戴絲在1934年崩潰了？當她在阿博爾街買下房子并和瑪麗蓮住在一起后，是什么原因?qū)е滤罎⒘?？此外，格雷絲照顧瑪麗蓮的方式也值得推敲，因為后來她把瑪麗蓮安置在了11個寄養(yǎng)家庭和1個孤兒院中。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像格蘭戴絲那樣反復(fù)拋棄瑪麗蓮？這些問題的答案都不簡單，需要更充分地探討格蘭戴絲為何崩潰，以及她的崩潰對格雷絲和瑪麗蓮的生活所產(chǎn)生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