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不知身是客——曹雪芹的人生悲情
曹雪芹(約1715~1763或1764),清代小說家。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祖先原為漢人,后入旗籍,為正白旗漢族包衣。出身于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后因家庭的衰敗而飽嘗了人生的辛酸。他以堅韌不拔的毅力,歷經(jīng)十年創(chuàng)作了《紅樓夢》,并專心致志地做著修訂工作,死后遺留《紅樓夢》前80回。另有《廢藝齋集稿》。
一
船頭上站著兩個少年,一男一女,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少年神情茫然地望著濁浪滔滔的江面,似乎往日的浮華在悠長的槳聲中化作一縷煙云。至此,他將告別錦衣玉食的生活,離開這個生長于斯、叫作南京的地方。而北京是個什么樣子呢?有似南京那里的大宅院嗎?還有那些與自己朝夕相處、風(fēng)情萬種的美麗女伴嗎?往昔的歡樂啊,如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般,遠(yuǎn)了,遠(yuǎn)了。
少年姓曹,名霑,字芹圃,號雪芹。這一年,史稱雍正六年,即公元1728年。雪芹的父親曹因虧空大量公款,被撤職抄家并遞解回京都。曾經(jīng)給曹雪芹留下深刻記憶的南京大宅院,即江寧織造署院,位于南京的會城之內(nèi),江寧府臺東北、總督衙院的前邊,名利濟(jì)巷大街??椩焓鹪簽闁|、中、西三路布局。東路是衙署正院,中路是內(nèi)宅,西路東為戲臺,西為射圃,后面為花園。此園,被老祖宗稱為西園,因?yàn)閳@中有池,又叫西池。雪芹從懂事開始,這個曾三次接駕、表面看起來繁華無比的署院,就沒有消停過。先是曹的舅爺李煦被害下獄,然后是父親曹屢被斥責(zé),斥責(zé)的理由是他負(fù)責(zé)南京織造的緞匹衣物質(zhì)量粗糙、落色等,因之被罰俸一年。到雍正五年,江寧織造曹罷職待罪,并且家產(chǎn)被查抄、查封。史載,此次共查處曹家房產(chǎn)12處,共483間;土地八處,共19頃零67畝;家具、舊衣、零星物件數(shù)份;當(dāng)票100張;別人欠債白銀32000余兩。全家男女老幼114人(包括仆人、丫鬟等)。
昨日還歌舞升平,今夜卻無處宿身。曹家一夜之間敗落了,敗落得一塌糊涂。被遣送出織造署院的曹家家仆、丫鬟們的嘆息聲、哭聲彌漫了南京城。有一個無家可歸、無處棲身的老奴剛出織造署院,竟因悲傷過度,突然離世。接二連三地家遭變故,13歲的雪芹突然感到一股黑暗彌漫了視線。很長時間看不清任何東西。他在黑暗的世界里卻擎起一個火把,試圖把家人照亮——事實(shí)上,他高高擎起的根本不是火把,而是祖母送給他的一塊寶玉。他卻認(rèn)為那就是火把。他甚至喊道:黑夜降臨了,我有火把;寒冬降臨了,我有火把。奶奶您不用怕!他高舉著火把,瘋瘋癲癲地跑出織造署院。
蕙蘭看到雪芹瘋癲的模樣,淚水禁不住撲簌簌流下來,她滿含熱淚喊了一聲——也許是少爺、公子之類的稱呼吧,雪芹卻分明聽到蕙蘭喊的是“寶玉”!
蕙蘭姓柳名蕙蘭,自幼被曹府買來為婢。11歲開始做雪芹的伴讀丫鬟。此時,在船舷上她凝望著雪芹略顯消瘦的肩背,許多心事便在這個少年微微顫抖的身影上凝結(jié)了。她不知道將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曹家以后還會遭受多少災(zāi)難,但是,自從進(jìn)了曹府、侍奉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公子以來,她就斷定今生今世不可能再離開他了——這是宿命,還是憐愛?她說不清,她也不需要說清,她就是跟定了這個時常憂郁而又狂放不羈的少年。
這一年,曹雪芹13歲,背井離鄉(xiāng)隨父北上;柳蕙蘭15歲,隨曹公子雪芹一家遣往京城。
北京近了,已經(jīng)近了,命運(yùn)多舛的京城啊,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兩個孤獨(dú)靈魂的視野!
二
曹家別離江寧,舉家北上。曹雪芹的京外生活也隨著家道的衰敗而結(jié)束了。
皇恩浩蕩,雍正沒有把曹家逼至絕路,抄家后雍正曾明令“少留房屋,以資贍養(yǎng)”。在北京不僅為曹家留下了一處住宅,還準(zhǔn)許曹家留下奴仆六人,這自然包括雪芹的伴讀丫鬟柳蕙蘭。經(jīng)過數(shù)日的旅途勞頓,蕙蘭初進(jìn)曹家的北京新居,竟有些熱淚盈眶。她滿含熱淚地道了一聲:總算到家了!
雪芹受其感染,也慨嘆道:是啊,又有家了!
家,多么美妙的字眼!雪芹又有家了!
曹家從五代祖入關(guān)之后一直定居在北京,至曹雪芹時已有百年有余的居住史。大清入關(guān)后,八旗人占了那些老宅子,曹家是正白旗,地區(qū)劃分東邊,就分到了一所房院。
如今,曹家再次舉家遷居北京卻已成了犯官,不過畢竟是內(nèi)務(wù)府的旗人,與漢人還是有區(qū)別的,只是取消了曹家在北京內(nèi)城居住的權(quán)利。曹家的新家,坐落在京外城的東偏方向,崇文門外南面的蒜市口一所簡單的四合院里。內(nèi)有正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南房三間,加上廚房、廁所或放置雜物的房間等,有17間半房屋。若再加上在通州的600畝地和張家灣本銀7000兩的當(dāng)鋪,曹家的生活基本還算小康。況且,曹家在京城還有幾家闊親戚——先說曹氏家族。曹的大哥,雪芹的伯父曹順時為驍騎參領(lǐng)兼佐領(lǐng),還兼任內(nèi)務(wù)府郎中,官三品;曹的堂叔為正白旗包衣鳥槍護(hù)軍參領(lǐng),即雍正皇帝的衛(wèi)戍部隊,官三品;曹的堂兄則任茶坊總領(lǐng),二等侍衛(wèi)兼佐領(lǐng)。曹氏家族基本都是皇帝近臣,深受信任和重用。再看旁系親戚,曹的姐夫納爾蘇為平郡王,外甥福彭世襲為小平郡王,與后來繼任皇位的寶親王弘歷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朋友,深得寵信;曹的姑父傅鼐是滿洲鑲白旗人,雍正在位期間,先授鑲黃旗漢軍副都統(tǒng)、兵部侍郎,后為戶部侍郎,再授予都統(tǒng)銜。
俗話說,有三門闊親戚不算窮,何況曹家在尋常百姓眼里還是小康之家呢,依然是家有仆人伺候,出行有馬車坐,雖看不出威風(fēng)凜凜,卻也很滋潤。因此,雪芹的少年時代應(yīng)該還算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無憂無慮的公子哥。
隨后不久,大清王朝發(fā)生了一件足以使曹家起死回生的重大事件。時為雍正十三年,公歷1735年,陰歷八月二十三日子時,雍正駕崩。當(dāng)年九月初三,寶親王弘歷繼位,下詔第二年“改元”,朝號為乾隆。從九月到十二月,弘歷頒旨大赦天下,曹家早先的虧空罪,一概免除。曹家在京城的房產(chǎn)也陸續(xù)返還。
都說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曹家卻喜事不斷:雪芹的姑舅大表兄平郡王福彭被任命為協(xié)辦總理事務(wù)的大臣,即副宰相。第二年三月,福彭又做了正白旗滿洲都統(tǒng)。接著,又因?yàn)楦E韺?shí)心任事,在王爵上“紀(jì)錄三級”;雪芹的祖姑丈傅鼐,憑著跟弘歷的關(guān)系,由都統(tǒng)一躍而成為兵部、刑部兩部尚書,權(quán)傾朝野的軍政大臣。
曹雪芹在乾隆初年又開始了“錦衣紈绔,飫甘饜肥”的生活。然而,這種優(yōu)裕生活只維持了短短的五年左右時間,隨著一場變故,便迅速宣告結(jié)束了。這場變故更突然,更巨大,使曹家破敗得更徹底,徹底一貧如洗。
然而,這場變故引發(fā)了一場愛情故事,也加快了一部偉大小說——《紅樓夢》的誕生。
三
曹家第二次經(jīng)歷的這場重大變故,史家有兩種說法。一是乾隆四年以理親王弘皙為首的“逆謀”案,牽扯到了曹氏家族。
理親王弘皙乃康熙廢太子允礽之子。乾隆四年十月,弘皙與莊親王允祿(雍正弟弟,乾隆叔叔)、弘升、弘昌、弘皎等結(jié)黨營私,都被革去王爵,永遠(yuǎn)圈禁。曹雪芹后來所作《紅樓夢》談到了“弘皙逆案”。其核心自然是皇帝寶座之爭:弘皙以“嫡王孫”自居,在雍正暴斃、乾隆繼位后,圖謀政變。他在鄭家莊另立內(nèi)務(wù)府,一些被雍正厚待過的王爺、與弘皙平輩的皇族以及王公大臣,集結(jié)在弘皙周圍。這自然也包括曾被雍正厚待過的曹家叔伯兄弟。按說曹這一支兒,應(yīng)該不會牽扯“太子黨”起事。是人家乾隆爺繼位后一系列的優(yōu)惠政策,曹一家才起死回生,家道興旺的。如何也不會恩將仇報、參與圖謀不軌的。問題是他曹家有人參與了,曹這一支兒就得受到牽連,這叫株連九族:跟著族人沾光,也會跟著被治罪。
二是史家認(rèn)為曹氏家族的不肖子孫,從兄弟不和,到招納匪人,彼此攻訐,互相揭發(fā),惹怒了乾隆,遭到家族覆滅性的打擊,一勺燴了。我們不去過多考證哪種歷史原因更符合事實(shí),總之,曹家在乾隆四年之后徹底敗落了。正值青春時期的曹雪芹也徹底結(jié)束了“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陷入了貧困交加的境地。他也將徹底離開幾乎度過了整個青年時代的蒜市口十七間半房,另謀棲身之地。
這次家道敗落,使他失去了所有親人:祖母、父母一一含悲而去,家中仆人也樹倒猢猻散,只有柳蕙蘭說什么也不忍離開曹雪芹。而且堅定地表示,誓死不嫁,一輩子伺候少爺雪芹。
曹雪芹深知自己哪還是什么少爺,哪還受用得起丫鬟的伺候,現(xiàn)在他連個住處都沒有,只好暫且棲身臥佛寺,而且一日三餐都沒有著落。盡管如此,柳蕙蘭還是不離不棄,仍然跟著雪芹棲居破廟里,有一碗粥,先濟(jì)給雪芹喝;有一塊干糧也要硬塞進(jìn)雪芹嘴里。她知道少爺喜歡飲酒,就把在曹家當(dāng)丫鬟時,老爺太太們賞給她的細(xì)軟當(dāng)了,給雪芹換酒喝。當(dāng)完細(xì)軟就當(dāng)衣服,雪芹急了,對蕙蘭發(fā)了脾氣。發(fā)完脾氣,就號啕大哭。雪芹哭著慨嘆道:“為什么!為什么呀!”
什么為什么!雪芹是指家道中落、命運(yùn)無常,還是柳蕙蘭如此無怨無悔,忠貞不渝?應(yīng)該二者都有,但更多的慨嘆還是來自柳蕙蘭。她的忠貞、她的執(zhí)拗,令雪芹唏噓流淚;她的母性的憐愛,她的少女深情,讓雪芹心如倒海!雪芹懂得蕙蘭這份愛的分量,但是他與堂姑的女兒梅表妹有婚約在先,所以他與蕙蘭僅限于主仆的友情——甚至超出了一般的友情:從祖母把蕙蘭賞給年少的雪芹做伴讀丫鬟開始,他就須臾離不開她了,他們同吃同睡,歡樂與憂傷像一條金線,緊緊把少男少女連在了一起。特別是從江寧來到北京,共同經(jīng)歷曹家變故的這對青春男女,更是至親至愛,或者說親密無間。這一點(diǎn),曹家上下都清楚,如果不是門戶——或者說階級界限,他們二人倒是合適的一對。柳蕙蘭自己也清楚,自己盡管深深愛著少爺,也曾做過被少爺收做偏房的夢想,但是絕對不可能的。因?yàn)椋贍敯阉齼H僅當(dāng)作最可信賴的朋友——或者當(dāng)作疼他、愛他、關(guān)心理解他的大姐姐。少爺只是需要這種母性的關(guān)愛,而非愛情。少爺?shù)膼矍槭撬谋砻妹沸〗恪c梅小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已私訂終身。當(dāng)曹家來京又一次發(fā)達(dá)后,曹梅兩家便定下了婚約。如果曹家不是這么快又一次敗落,說不定已經(jīng)娶進(jìn)門了。
柳蕙蘭既已知道曹公子雪芹有婚約在先,又趕上曹家徹底敗落,難有翻身之日,卻堅持留在雪芹身邊照顧他,恐怕連自己都說不清原因。但有一點(diǎn)她是清楚的,那就是少爺曾經(jīng)跟她說,他要寫一本大書。把康熙爺、乾隆爺、曹氏家族甚至把梅小姐、柳蕙蘭都寫到大書里去。柳蕙蘭相信,少爺不是說著玩的,既然少爺寫書,就會用得著她柳蕙蘭的伺候與幫助——蕙蘭自信,自己對曹氏家族的認(rèn)識、理解可以作為少爺?shù)难a(bǔ)充。更重要的是蕙蘭寫得一手好字,還粗通詩詞,完全可以幫助少爺謄抄。
在以后的敘述里,我們會看到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過程中,柳蕙蘭所起的作用。一些紅學(xué)專家甚至認(rèn)為,柳蕙蘭就是襲人的原型,梅小姐就是林黛玉的原型。我卻認(rèn)為,小說不是生活。生活中的柳蕙蘭遠(yuǎn)遠(yuǎn)沒有襲人幸運(yùn),卻大大超出了襲人的忠貞與堅定——她一生未嫁,伴隨曹雪芹走過了最后的時光。但不知曹公因何沒有把小說中的襲人續(xù)寫完整——沒有讓我們看到一位潦倒落魄的作家與一個大美大愛的紅顏知己一生的絕戀故事——《紅樓夢》可惜了,蕙蘭可惜了。好在我們還能從故紙堆里,找到這位非凡女性的身影,記錄一些片言只語,算作對故人、對今人的一點(diǎn)補(bǔ)償。
卻說那一日,正在臥佛寺偷吃貢品的曹雪芹,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了個正著。你道是誰,卻是柳蕙蘭。蕙蘭身后還跟著兩個仆人模樣的人。蕙蘭上氣不接下氣,但喜悅洋溢在臉上,使灰頭灰臉的曹雪芹甚是疑惑。正待問個明白,只見兩個仆人撲通跪倒在雪芹面前,諾諾道:“少爺,您讓我們找得好苦啊!”
原來他們二人是平郡王府的家奴,受老王妃——雪芹的姑姑派遣,四處尋找因家敗而失散了的曹家少爺雪芹。家奴做夢也想不到,早年經(jīng)常來平郡王府的翩翩少年如今竟會淪落到棲居破廟、偷吃貢品的境地。因此,平郡王府兩位家奴一見到曹雪芹,禁不住淚流滿面,撲通跪地,表示真誠的憐惜!
雪芹扶起二人說:“我不想連累平郡王一家。我跟你們走,得有個條件!”
家奴說:“老王妃、小王爺再三囑咐我們,一旦找到少爺,務(wù)必請回王府!只要您跟我們回王府,什么條件都行!”
雪芹說:“很簡單,給我買斤酒,半斤也行。很長時間沒喝到酒了!”
兩位家奴樂了,連連答應(yīng)。蕙蘭在一旁暗自飲泣,繼而淚水滂沱,潸潸而下。雪芹來到小酒館飽吃飽喝之后,拉起蕙蘭欲要跟隨他們?nèi)ネ醺晌患遗珔s遲疑了,他們瞅了一眼蕙蘭,然后面有難色地說:“老王妃只命我們請少爺……”
雪芹明白了,略一沉吟,說:“請二位轉(zhuǎn)告老王妃,謝謝她老人家的厚愛!不過,我已經(jīng)住慣了臥佛寺!”
雪芹說罷拉著蕙蘭匆匆離開了小酒館。兩位家奴愣了片刻,忽然醒過神來,邊追趕,邊喊少爺留步。雪芹止步,然后甕聲甕氣地說:“今兒的酒錢,我會想法還給你們!”
蕙蘭極力掙脫開雪芹,哭著說:“跟他們走吧,我求你了,去王府吧!我會常去看你的!”
雪芹沒吭聲,拉起蕙蘭繼續(xù)走。蕙蘭沒有雪芹力氣大,掙脫不開,只好跪在地上不起來。這時平郡王府兩位家奴也趕過來跪在雪芹面前再三懇求,并依了雪芹把柳蕙蘭一同請回王府,雪芹才作罷。雪芹說:“此事與二位無關(guān),我會向老王妃解釋!”
這樣,主仆四人歡天喜地進(jìn)了王府,但等待雪芹的并非此前料想的那樣順利。這座王府既成了雪芹得以托身寄命的最后一個棲息地,也是他徹底走向落魄的出發(fā)之地!
四
老王妃見到娘家侄兒,自是憐愛有加。不顧王妃的身份,緊緊摟住雪芹,聲淚俱下:“兒啊,可憐的兒??!”
姑侄哭訴完畢,便差人帶著雪芹拜見老王爺。見到老王爺,從面目上看不出是喜是憂,說話卻不冷不熱。特別是最后一句話深深刺傷了雪芹的自尊心。老王爺說:“這次來王府打算住幾日?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雖然萬歲爺還眷顧著老臣,可曹家出得這事,恐怕老臣也難脫干系!一榮不能俱榮,卻是一損俱損??!賢侄多理解啊!”
滿懷希望的曹雪芹,被姑父一席話澆了個透心涼。姑父這是趕他出門啊!
雪芹穩(wěn)穩(wěn)神,然后回答:“我只是來拜望一下老王爺、老王妃,一會兒拜見了小王爺,就回去!”
老王爺說:“我兒福彭去宮里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還是我轉(zhuǎn)告他吧!”
雪芹說:“那好,我即刻起身!”
老王爺說:“你住哪兒?回頭我差人給你送些銀兩!”
雪芹說:“多謝老王爺美意,我生活還過得去!”
雪芹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轉(zhuǎn)身離開。雪芹打算不驚動老王妃——他的親姑姑悄悄離開王府,可總也找不到蕙蘭。幸好遇到此前尋找他的其中一個家奴。家奴以為雪芹去他的房屋,便高興地為他引路。途中雪芹望著家奴的背影在想,看來還他的酒錢,還得往后拖一拖了。想到這里,雪芹隱隱有些不安。活了二十多歲,雪芹還從未欠過債,這次都是酒癮惹的禍!
說話就到了姑姑給安排的住處。還未進(jìn)房門,遠(yuǎn)遠(yuǎn)聽到了歡快的笑聲。不用看,雪芹也知道是誰。好久未聽到蕙蘭歡快的笑聲了,那么悅耳動聽,那么令人泰然怡然。可是,他要拉著這個剛剛有了快樂的姑娘,離開王府重返臥佛寺。在那里她還會如此快樂地大笑嗎?雪芹突然感到心里一陣劇痛,險些跌倒在地。
姑姑心疼家敗落魄的侄兒,除了仍然把蕙蘭留在雪芹身邊,還安排了一個老媽子、一個小丫鬟和兩個家奴伺候少爺。剛才的歡快笑聲正是蕙蘭和老媽子、小丫鬟邊收拾房間,邊說笑發(fā)出來的。蕙蘭的確高興,不僅僅是看到雪芹又恢復(fù)了少爺?shù)拇?,更重要的是少爺又有了安穩(wěn)的歸宿,就像從江寧一路顛簸來到北京蒜市口四合院一樣,少爺又有家了。正說笑間,少爺挑簾進(jìn)來了。老媽子、小丫鬟趕緊止住笑聲給雪芹請安。敏感的蕙蘭從雪芹進(jìn)門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不祥之兆。她臉上的笑容尚未散盡,被雪芹的眼神木木地定格在了鼻翼兩側(cè),甚是扎眼!雪芹遣退了老媽子和小丫鬟,拉起蕙蘭就走,蕙蘭想問,雪芹擺擺手,小聲說:“回到寺廟再告訴你!”
王府的確是深宅大院,盡管雪芹不愿驚擾別人,一路上還是遇到許多男女仆人。仆人們見這兩位患難主仆手拉手,甚是羨慕。待他們過去之后,還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蕙蘭感覺到了,幾次掙脫,無奈雪芹的大手如鋼鉗死死拽著她,掙脫不得??偹愕搅舜箝T,只要邁出這個大門,他們又要恢復(fù)往日衣食無著的生活。蕙蘭不禁回身望了一眼,王府大宅院深不可測!
兩個守門的家奴正想跟他們打招呼,卻改成大聲稟報:“小王爺回府!”
雪芹聞聽此報,拉起蕙蘭便往回走。蕙蘭大惑不解說:“又不走啦?少爺!”
不是不走,而是遇到小王爺福彭就走不了了。蕙蘭哪知道小王爺福彭與表弟雪芹的感情,不是親兄弟勝似兄弟。但他們躲閃不及,還是被坐在轎子里的福彭看到了。福彭喊道:“那可是表少爺芹圃賢弟?”
未等雪芹回身,福彭從轎子里鉆出來了。福彭喊道:“真是你嗎,表弟?你可讓我們找得好苦??!”
雪芹沒有理由再躲避了,只好轉(zhuǎn)身勉強(qiáng)一笑,算是問候。福彭快步走到他們身邊,先是緊緊擁抱了一下雪芹,然后拉著他說:“今兒我正好空閑,咱哥倆一醉方休!”隨后告訴身邊隨從,趕緊通知廚子,小王爺要與表少爺喝酒。雪芹趕緊攔住,說有急事要出門,容后再告知表兄。福彭哪里肯依,哥倆在王府大門內(nèi)爭執(zhí)起來:一個執(zhí)意要走,一個堅決喝酒,惹得下人議論。正在這時,有人稟報老王妃駕到。福彭說:“你看到了,都驚動了老王妃,你就乖乖跟我喝酒去吧,什么事明天再說!”
兄弟二人請完安,抬眼看到老王妃淚流滿面。福彭慌了,趕緊詢問。老王妃不理兒子,被人攙著來到雪芹近前,眼含熱淚說:“姑姑知道你打小就是個剛強(qiáng)的孩子,如果你今天出了這個門,姑姑怕是也活不成了!”
雪芹說:“姑姑,您不能這樣,一切都是命!”
老王妃說:“那好,姑姑也姓曹,姑姑今天就陪你一起離開王府,住在寺廟!”
雪芹說:“姑姑……”雪芹說著就跪下了,“姑姑,您怎么可以,您是萬人崇敬的王妃呀!”
福彭如墜入云里霧里,摸不著邊際。他焦急地再三詢問著:“這到底怎么啦?”
福彭突然一拍腦門,醒悟過來說:“我去找他去,我看他是嚇破膽子啦!”
雪芹一把拉住福彭說:“是我,是我不想連累王府,跟任何人沒關(guān)系!”
福彭說:“既然如此,就跟我喝酒去!表兄不怕連累,額娘您怕嗎?別人要怕就讓他怕去,我管不著,我只知道與表弟飲酒作詩是人生一大幸事!”
老王妃說:“快去跟你表哥喝酒去,還想要姑姑的命呀!”老王妃轉(zhuǎn)身又對下人說:“告訴李大總管,誰要是慢待了表少爺,我和小王爺都饒不了他!”
曹雪芹棲身王府又享受了一陣錦衣玉食的好時光。這期間,雪芹堂姑的女兒梅小姐也短不了來王府。說是拜望老王爺、老王妃,其實(shí)連小丫鬟都看出來了,梅小姐的心思卻在表少爺曹雪芹身上。每逢見到雪芹,尚未出口卻已粉腮玉琢,雙目迷離。梅小姐那叫一個美,無法用任何語言描述。每當(dāng)梅小姐出現(xiàn)在王府,全府上下、男女老幼眼睛發(fā)直,思維停滯。什么尊卑,什么貴賤,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那璀璨無比的美麗身影——他們覺得三天不吃不喝也不會饑渴。柳蕙蘭自然也不例外,她在曹家多年,見過各親戚家的漂亮小姐無數(shù),只有這一次她才知道了世間居然還有這等女子——這個美麗小姐把同樣也很美麗的丫鬟柳蕙蘭的美夢打破了。過去她只是在身份上自卑,只有夢想而不敢奢望,現(xiàn)如今見到梅小姐才知道,梅小姐的容貌更是她必須要徹底粉碎自己夢想的根源——上天太眷顧她了,一切都是無可挑剔的。柳蕙蘭偷偷哭過幾次之后,她決定盡快成全公子小姐這段美好姻緣。因?yàn)樗恢姥┣鄹∪A的生活能維持多久,在曹家多年所經(jīng)歷的一次次變故,使蕙蘭心有余悸。于是,她先催促雪芹說,既然兩家有婚約,還是盡早把喜事辦了吧!雪芹笑而不答,但從他的眉宇間,蕙蘭清楚少爺是有顧慮的,畢竟客居王府,自己的婚姻大事哪能由自己提出。蕙蘭領(lǐng)悟,沒與雪芹商量便擅自找到老王妃,老王妃聽了小丫鬟的話,猛然醒悟的樣子說,我真是老了,居然把這等大事給忘了!老王妃立即差人把雪芹叫來商議婚事。老王妃說:“要不是蕙蘭提醒,我真?zhèn)€把大事忘了。選個黃道吉日,趕快辦了,姑姑也算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娘親——疼你、寵你的老祖宗了!”
雪芹說:“霑兒只是不愿讓老王妃操心!”
老王妃說:“老祖宗要是在,哪有我操心的道理!算是代替老祖宗——我的娘親呀,你怎么就走了呢!”
老王妃忽然想起她曹家的慘景,不由得落起淚來。雪芹也受其感染,觸動了留在心靈深處的傷痕,千頭萬緒,百結(jié)愁腸,凝成一腔怒火。蕙蘭明白少爺,趕緊圓場:“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快別提那些個不愉快的事了。少爺應(yīng)該謝謝老王妃的厚愛才是!”雪芹立刻醒過神來說:“都是霑兒不好,惹老王妃傷心了。感謝老王妃玉成霑兒的婚事!”
“叫姑姑!”
“是,感謝姑姑!”
老王妃破涕為笑,然后望著蕙蘭說:“蕙蘭到近處說話!”
柳蕙蘭走近了些,老王妃還嫌不夠,就叫她到身邊來。蕙蘭怯生生地走到近前,老王妃一把拉住她的手慨嘆道:“我記得你從十來歲,老祖宗就把你給了霑兒當(dāng)伴讀丫鬟,這么多年你還是忠心耿耿,曹家落魄還是不離不棄,照顧著霑兒,真難為你了!”
蕙蘭感覺老王妃的手溫暖、有力,讓人踏實(shí)。蕙蘭說:“多謝老王妃夸獎,可這是蘭兒應(yīng)該做的呀!”
“好一個應(yīng)該做的!”老王妃激動了,她居然從椅子上顫顫巍巍站起來,既是對蕙蘭,又是對全體下人們說,“像蕙蘭這樣對主人忠貞不貳的下人,就該賞,重重地賞!”
老王妃說到做到,而且即刻賞。下人們看到那一堆賞銀、珠寶和綾羅綢緞,眼睛都直了,就像初次看到梅小姐似的——不過那是精神的,眼下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干貨”。
他們似乎在想,做一個忠實(shí)的奴仆還需要多久!
但是,之后不久發(fā)生的變故令人猝不及防。估計他們中的許多人來不及做忠實(shí)奴仆,就要被遣散了。
王府大廈將傾,一個樹倒猢猻散的場景又將來到所有仆人與客居此地的表少爺雪芹近前!
五
正當(dāng)王府上下籌備表少爺婚禮的喜慶日子里,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時任正白旗滿洲都統(tǒng)的小王爺福彭突發(fā)疾病,暴斃在工作崗位上。這一年,史稱乾隆十三年,公歷1748年,表少爺雪芹年滿25歲。
噩耗傳來,舉府悲痛。最悲痛的自然屬老王爺、老王妃了。老王妃經(jīng)受不住喪子之痛,一病不起,不久醫(yī)治無效便仙逝了。老王爺也大病一場,雖說未命喪黃泉,但也無力管理王府諸事宜了。小王妃作為權(quán)利繼任者,一時也壓不住陣腳,況且又長久沉浸在失去愛夫的巨大悲痛里,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事務(wù)性工作。于是王府權(quán)利出現(xiàn)了真空,混亂在所難免。
表哥、姑姑相繼去世,對于客居王府的表少爺雪芹,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沖擊。全府上下的態(tài)度似乎一夜之間全變了。先是撤走了伺候雪芹的老媽子、小丫鬟與兩個家奴,然后是減少了副食數(shù)量與花樣,最后是無人敢理睬雪芹了。一切變得空空蕩蕩,一切變得冷漠異常,雪芹與蕙蘭主仆二人,面對著這熱鬧而冷清的深宅大院,感受著世態(tài)炎涼卻相對無言。他們感到是該離開王府的時候了,可是,雪芹的佳期已近,能到哪里尋找他們的婚房,安放一對新人?
雪芹決定即刻離開這遭人白眼的王府,推遲婚期。蕙蘭也覺得在剛剛辦完喪事的王府舉辦婚禮不妥,但必須先租好房子,再離開不遲。雪芹去意已決,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但又不知去哪里尋找住處,況且也無錢租房舉辦婚禮,總不能把新娘迎娶到臥佛寺吧。此時,雪芹真有點(diǎn)恨自己了,自己淪落到了這等地步,偏偏愛上了梅表妹,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難道就因?yàn)橐稽c(diǎn)點(diǎn)糞土不如的銀兩,就要辜負(fù)了表妹的深情厚意嗎?
冷冷的月光下,雪芹仰天長嘆!蒼天無語,大地沒有回聲,只有自己的一顆孤獨(dú)跳動的心在指責(zé)他,在向他哭訴。無可奈何,無可奈何??!親愛的表妹,表哥無能,看來要辜負(fù)你了!
蕙蘭抱著少爺?shù)拈L衫,默默地站在背后,望著這個越發(fā)魁梧而又柔弱無比的身軀,江寧渡船上的那一幕迅速閃現(xiàn)在眼前——那個微微顫抖的少年的肩背永遠(yuǎn)定格在少女蕙蘭的靈魂深處了。往事如昨,短短幾年,這個令她愛憐的少年經(jīng)歷了多少事啊!而今,長成了青年小伙子的他卻又為婚房而愁腸百結(jié),蕙蘭的心怎能不為此而顫抖而痛楚呢!蕙蘭幾次想告訴他,她已經(jīng)有了辦法,已經(jīng)通過雪芹的好朋友顎比在西山黃葉村租好了房子,不日就可以迎娶新娘了。但她深知少爺?shù)钠?,既不愿意求人,又不忍心動用她柳蕙蘭的錢財,只好瞞著他了。
蕙蘭替雪芹披上長衫,然后說:“睡吧,明天一早咱就悄沒聲地離開王府!”
雪芹說:“我想好了,咱還回臥佛寺住——我是說暫時的,我會畫畫,書法也行,咱可以拿到天橋去賣。我估計用不了半年,就能湊夠租房子的錢!”
蕙蘭說:“這個我相信,可婚期不等人呀!”
雪芹說:“大不了推遲,我去梅家解釋。怎么說也是我親堂姑,會通融的!”
蕙蘭說:“絕對不能推遲婚期,將來不吉利!咱可以到西山黃葉村租房子,那兒便宜!”
雪芹說:“我暫時還沒有租房子的錢——你出去一整天,難道……”
蕙蘭說:“是,顎比幫著租的,我看了還不錯,你跟梅小姐住東屋,西屋做書房。我住在耳房,洗衣做飯方便!”
雪芹說:“老王妃賞給你的怎能動用,絕對不行!”
蕙蘭說:“就這么定了!都大小伙子了,還婆婆媽媽的!”
蕙蘭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從11歲伺候少爺,到現(xiàn)在還第一次使用這種口氣說話,這可是以下犯上、奴欺主?。∞ヌm怯怯地等待少爺發(fā)落。雪芹猛然轉(zhuǎn)過身,熱辣辣的眼睛嚇了蕙蘭一跳。雪芹說:“你上輩子準(zhǔn)是欠曹家的,不然……我何德何能啊,我如何消受得起啊,我……你就是曹家的大恩人呀!”
蕙蘭被雪芹說得有些蒙,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雙大手攥住了。雪芹緊緊攥住蕙蘭的雙手動情地說:“蕙蘭姐姐,今兒晚上咱倆睡在一起好嗎?就像小時候一樣,好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