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忠于自己的性格

恩格斯傳 作者:陳,林 著


忠于自己的性格

1837年9月,本想繼續(xù)深造的恩格斯,迫于父親希望他成為“商界雄獅”的愿望,到家族公司學習經商。一個酷愛自由思想、藝術和詩歌的青年,成了一名商行實習生。

枯燥的商行生活,使恩格斯感到異常的孤獨和陌生。在這里,不可能再像學校那樣進行有趣的交談,不再有思想的碰撞。充塞于耳的都是諸如棉紗價格、紡紗機型號、萊茵河貨運狀況、鐵路營運、關稅協定等一成不變的事務性內容。

這類“永恒的談話主題”,完全能夠滿足公司的一切利益,其余的一切便都不重要了。實際上,也沒有任何人再去為別的事情操心和憂慮。哪怕是思想史上最深刻的變革,在勤勉的“公司良心”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瑣事”。

商行頑強地改造著年輕人的“校園惡習”,它要用鐵一樣的不可更改的日常規(guī)矩征服桀驁不馴的心:鞋子應放在什么地方,大衣該掛在哪里,辦公室里何以不許哼小調,哪些書不該看而哪些書必須看,什么時候脫外套及什么時候戴套袖,等等等等。所謂工作崗位“十大戒律”,赫然貼在每一間辦公室的墻上:

第一條 要節(jié)約:節(jié)約墨水、紙張和筆。

第二條 要勤勉:不要涂改,今天可以完成的事絕不拖到明天。

第三條 要堅強:在熱心事業(yè)方面不要落在同事的后面。

第四條 要禮貌:要面帶微笑站著接待顧客。

第五條 要殷勤:不要使顧客感到寂寞、不安或不便。

第六條 要機智:不要讓顧客提出你所不好回答的問題。

第七條 要保密:在任何地方不要跟任何人談論公司的業(yè)務。

第八條 要謹慎:不要相信競爭者或工人們進行的蠱惑宣傳。

第九條 要順從:不要在老板和上帝面前翹尾巴。

第十條 要謙虛:不要提出超過本分的要求。

恩格斯倒不是認為這些戒條本身有什么不對,只是覺得這種強加于人的氣氛令他很不愉快,甚至無法容忍。是忠于自己的性格,還是背叛自己、成為公司的毫無個性的忠順奴仆,一場無形的、持久的斗爭由此開始。

其實,這場斗爭之不可避免,早在數年以前就初露端倪了。

讓我們先設想這樣一個形象:

一個半大不小的中學生,頭上戴著禮帽,身上穿著短衫和條紋褲子,腳上穿著摩登皮鞋,肩上還披著一條短披肩,緋紅色的臉上蓄著一撮胡須,兩只晶瑩的眼睛透著機敏和智慧……最有意思的恐怕還在于那頂不平常的禮帽,它不是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而是略微遮上點前額,并略微歪向一邊。這便在全身的整潔、優(yōu)雅之中透出某種漫不經心,仿佛告訴人們:

我熱愛風度,更熱愛自由。

恩格斯的穿戴,顯示出一種特殊的、卓爾不群的氣質??蓪λ约憾?,這卻是十分自然而單純的。穿戴是心靈的鏡子。從心理素質上講,恩格斯屬于那種個性復雜、對照鮮明、邏輯推理凝練而又出其不意的人,任何既定的界限和因循的思維套路同他都是格格不入的。他的精神世界受著某種抗拒異化、追求自然的力量的支配,常常處于激發(fā)狀態(tài)。極度的興奮和變化不定都是自然而然的,它拒絕中庸的明哲和冷漠的安寧:要么破壞,要么創(chuàng)造;要么使人歡樂,要么使人痛苦。

這就使得恩格斯這位出身于伍珀河谷名門望族的革命者,在人們眼里時而很善良,時而又很惡作劇;時而很機靈,時而又很天真;時而很寬容,時而又很記仇……這是一顆珍視冒險與戰(zhàn)斗、渴望愛情與自由、追求和平與美好的心,是一顆騎士的心,也是一顆熱愛生活的普通人的心。

恩格斯講究穿戴,有很大一部分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老弗里德里希號稱整個伍珀河谷穿著最時髦的老板,從來不穿式樣陳舊的、不符合萊茵省名牌裁縫最新設計款式的衣裝。恩格斯也是這樣,無論你在哪兒碰見他,都不會看到他戴著一頂普通的禮帽,或者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衫,或者胡子未經修飾、皮鞋沾有塵土、褲縫曲曲彎彎什么的。早在中學時代,恩格斯對衣著打扮的欣賞水平,就絲毫不遜色于那些時髦的社交家。這是一種天生的氣質,哪怕是19世紀40年代到倫敦碼頭工人中去的時候,恩格斯也沒有刻意改變自己的習慣。

服飾考究,風度文雅,體現了恩格斯高超的審美能力。恩格斯從來不怕以愛打扮而出名。何況,在他略微歪戴的禮帽下面,有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這使得他奪人的外表不但不令人反感,反而會引起人們的深思。

在恩格斯看來,美應當是完整的,不應當分成所謂“內在美”和“外在美”兩個部分。他不理解那些只注重什么精神美而以邋遢臟亂和臭氣熏天讓人反感的“藝術家”,更厭惡那些只崇尚形體美卻反應遲鈍、滿嘴臟話的傻瓜。

商行練習生的業(yè)余生活(油畫)(鷗洋作)

當然,恩格斯畢竟還是一個青年,年輕人的放蕩不羈和惡作劇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油亮的尖頭黑皮鞋抑制不住他時不時想要去踢一踢扔在路邊的鐵罐的沖動,時髦的外套和摩登的領帶也不妨礙他去參與學生們的嬉鬧,或者走上夜晚的街頭到女子中學的窗戶底下哼唱小夜曲……

假仁假義的偽道學是最讓他鄙視的,真實和自然是他下意識的追求。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擋或改變恩格斯真正的年輕的心。徹底忠于自己的性格,按照自己心靈的吩咐去生活,按照自己的意愿而不是根據別人的指使去行動,這就是恩格斯。

恩格斯的優(yōu)雅舉止,顯示了他天生屬于上流社會;他的“不穩(wěn)定”性格,卻又預示著他天生就是上流社會的反叛者。這一對深刻的矛盾,從初出校門的恩格斯在商行屢屢經歷的性格斗爭中,都真實地反映了出來。

一天上午,經理叫住年輕職員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告訴他,阿姆斯特丹來的大商人齊格利斯特當晚要在市政廳舉辦招待晚宴,要他代表公司前去參加。

“一定要穿黑色燕尾服!”恩格斯臨出門時,經理特意強調。

“黑色燕尾服?”恩格斯驚訝地抬起頭來,“還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嗎?”

“要有禮貌,要給人留下好印象,特別是給齊格利斯特先生的印象要深刻,因為我們要跟他簽訂合同……”

恩格斯意味深長地笑了。他知道,今天晚上,他要在上流社會的宴會上經受全面的審查和檢驗。不用說,這對于他能否在商行乃至整個上流社會贏得尊敬是至關重要的。“等著瞧吧!”恩格斯心里暗暗說著,靜靜地退出了經理辦公室。

下午,恩格斯沒有上班。他洗了個澡,細心地梳理了頭發(fā),修剪了指甲,讓母親幫他穿好漿得筆挺的坎肩和黑色燕尾服。然后,他戴上白手套,腋下夾著一支手杖,去見父親。

老弗里德里??焖俣旨毿牡匕阉麖念^到腳看了一遍,暗想:這無疑是恩格斯家族中最漂亮的人兒了。他站起身來,矜持地點了點頭,然后挽著兒子的一只胳膊,領他走到茶幾旁,面對面坐下來,以少見的和藹語氣鄭重其事地說道:

是啊,親愛的弗雷德,今天你獨立地走進了上流社會??梢哉f,這是第一次戰(zhàn)斗的洗禮。希望你今天參加招待會使得我的缺席不至于那么顯眼。你的舉止要使大家認為你是真正的恩格斯,真正的老板。要忘掉,你昨天還是個學生;要記住,你今天已經有了某種東西,而明天將擁有一切。不要忘記,說話不要說得太多,也不要說得不在理。即使在有位年輕的女郎用扇子遮著臉偷偷地向你微笑或者請你吃巧克力蛋糕時,也不要失態(tài)。要讓大家都感覺到你是老板,你的口袋里不光有手絹,而且還有沉甸甸的一串鑰匙。我想,你的儀表一定會給人深刻的印象,但重要的是不要手足無措和不斷地打量自個兒。希望明天早晨聽到人們對我的兒子、對我的繼承人的好評……

恩格斯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他成了宴會上的王子。

以后好幾天,整個伍珀河谷都在熱烈地議論著恩格斯家族這顆耀眼的新星。父親們把他當作兒子的榜樣,母親們則替女兒在他身上燃起時隱時現的虛榮心。從此,恩格斯成了伍珀河谷上流社會的一分子,各種各樣的聚會都少不了邀請他,綠色貴族俱樂部也因他的加入而增添了光彩。

剛剛脫掉學生裝的恩格斯,就這樣成了真正的老板,成了家族商行的代表。起初,老弗里德里希對兒子給伍珀河谷帶來的轟動還不大相信,他吩咐自己信得過的人監(jiān)督兒子的一言一行,看他是不是有嘩眾取寵的苗頭。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向挑剔的老弗里德里希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各方面素質都十分優(yōu)秀的人,家族的事業(yè)后繼有人了。

可是,恩格斯有自己的打算。他對朋友說,雖然經商是一項實惠的事業(yè),但從興趣上講,他更喜歡文學和哲學,很希望到柏林去,繼續(xù)中斷的學業(yè)。這不是趕時髦,而是為了理想。還是在荷蘭商人齊格利斯特的那次招待晚宴上,恩格斯同齊格利斯特先生的一段對話很值得人深思——

齊格利斯特對恩格斯在宴會上的得體表現十分滿意,不禁以一個慈愛長者的身份向恩格斯提出忠告:“青春總是來去匆匆,唯有生活永在,任何人都應當合理地度過它。在這方面,只有經商才是最有潛力的?!?/p>

恩格斯微笑道:“完全正確,齊格利斯特先生,我爸爸也是這樣說的。不過,我更喜歡的是弗萊里格拉特的筆,而不是巴門這些商貿公司的任何一個職員。”

齊格利斯特驚訝地抬起頭,雙眉急皺:“弗萊里格拉特?你說喜歡弗萊里格拉特的筆?孩子,我告訴你,這支筆在我阿姆斯特丹的公司里沙沙地響了四年,可是,連我妻子迄今也認不出他的筆跡來……”

“弗萊里格拉特是一個詩人,”恩格斯不無激動地打斷齊格利斯特,“他本來就不應該在任何一家公證處干什么文書,更不應該做什么公司職員。”

齊格利斯特疑惑地看著恩格斯,仿佛不認識似的,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噥道:“這是一個多么不講實際的小子?。 ?/p>

恩格斯沒有再接齊格利斯特的話,為了不使主人不快,他端起了酒杯:“齊格利斯特先生,衷心地為了您的健康干杯!為了您的公司的繁榮干杯!我一定好好考慮您向我提出的忠告……”

禮貌歸禮貌,理想歸理想。實際上,恩格斯雖然擁有伍珀河谷上流社會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風度,但無論是潛在的思想還是具體的行動,都同這個上流社會有著許多格格不入的地方。在綠色貴族俱樂部里,恩格斯每每和別的成員發(fā)生一些看來微不足道實則很有深意的爭吵,都反映了他的這種叛逆性格。

有一次,恩格斯同花花公子杰克玩臺球。當恩格斯屢戰(zhàn)屢勝到第八輪時,不可一世的杰克先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漆得油光锃亮的臺球桿往桌上一扔,氣急敗壞地說:“你太過分了,弗里德里希!簡直是豈有此理!總有一天會看到你輸的!”

“只要你不要那么惡狠狠地玩就行,”恩格斯不動聲色地回敬道,“臺球無非是游戲,不是戰(zhàn)斗。虛榮心只會捆住你的手腳。你同我玩總像對付敵人一樣,總想贏我,使我受辱,我怎么會讓你的企圖得逞呢!”

“那么先生,你究竟希望怎樣?莫非你希望我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你?”杰克開始胡攪蠻纏,“你好好想想自己的德行。你常常不顧自己的身份,把我們大家置于尷尬的境地。比如昨天,你又去跟女工們跳舞,卻拒絕了彼節(jié)爾松小姐請你出席的舞會。你這樣做,難道不等于把自己排除在我們之外嗎?”

恩格斯知道,同以前多次發(fā)生過的一樣,一場激烈的沖突在所難免。他沒有退縮,而是針鋒相對:“我同你們不一樣,我只是跟貧苦的女工們跳跳舞,你們卻是把她們拖到灌木叢中動手動腳;我把她們看作是和其他所有姑娘一樣值得尊重的姑娘,你們卻把她們視為可供尋歡作樂的玩物……”

“對不起,弗雷德,看來您還希望我們去對她們鞠躬,去親吻她們的手,并把她們領到自己的臥室了?”一個滿臉粉刺的大胖子打斷恩格斯,隨即發(fā)出一陣不知廉恥的狂笑。

“胖子,我告訴你,”恩格斯不無挖苦地說道,“在談論女人以前,奉勸你先減掉點脂肪。難道你沒有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副尊容嗎?”

恩格斯的話引起一陣哄笑,大家都把目光轉向胖子,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做著夸張的表情。胖子很窘,語無倫次地喊道:“先生們,這是侮辱,我要上法院!對,對,上法院告他!”

“悉聽尊便,先生!”恩格斯坦然地笑了,然后朗聲說道:

不過,先生們,假如你們把我送到法庭,將會在社會上喪失名譽的,恰恰是你們自己。我要在法庭上,把你們這伙人用金錢或其他威逼利誘手段取得的“豐功偉績”都兜出來。如果你們要說,那些貧苦姑娘對你們的恣意妄為是“自愿”的,那絕不是由于你們的美德,而是為了一片面包。你們除了華麗而庸俗的服飾外,周身胖乎乎像棉花做的,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力量,跳一輪普通的華爾茲都要累得半死,所以絕不會引起女人的興趣。知道嗎?她們就是這樣議論你們的。

類似的爭論屢屢發(fā)生,恩格斯?jié)u漸成為伍珀河谷上流社會“優(yōu)雅和弦”中的一個雜音。有些一度十分看好恩格斯的顯貴開始認為,他正在滑向一種可怕的前途:失去人們的尊敬,沒有社會地位,生活缺乏保障,終生顛沛流離……

老弗里德里希對兒子的發(fā)展苗頭很著急,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已無濟于事,聲色俱厲的道德訓誡看來也沒有多大效果。他深知,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決不會在罵聲或鞭子面前屈服。這個曾經以先進的紡紗機和堅強的意志使整個伍珀河谷折服的硬漢子,卻在自己固執(zhí)的兒子面前束手無策。

兩個堅定而彼此對立的性格的人相遇,對雙方都是一種痛苦。

萬般無奈之際,老弗里德里希想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批發(fā)商兼薩克森領事亨利?!ぢ逡敛柕?。這位朋友是一個在宗教和政治方面都十分保守的人。他在不來梅開著一家大公司,主要經營大宗出口貿易,把西里西亞的亞麻布輸往美洲。如果讓恩格斯到他那兒去實習一段時間,一則可以學習如何經商,二則可以暫時離開伍珀河谷的“不良環(huán)境”。相信在洛伊波爾德的管束下,兒子不僅可以大大提高處理商務的能力,在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方面,也會受到良好的道德熏陶。

于是,不滿18歲的恩格斯被父親送到了德國的著名港口城市——不來梅。不過,伴隨著簡單行李的,是一顆朝氣蓬勃的心和永不屈服的個性。當這顆心與同樣躁動不安的土地相遇,恐怕老弗里德里希的如意算盤又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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