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白畫會

攜妻子蘇娥自杭州回到老家，李可染經(jīng)由在徐州教育局擔任督學的姐夫馮青侖介紹，到剛剛籌建的省立徐州民眾教育館工作，擔任展覽股的總干事兼繪畫研究會的指導員，這算是一份公職。同時，基于幾年前的教學經(jīng)驗以及學校的邀約，李可染又來到徐州私立藝專兼課。這種踏實的工作與生活的選擇，是已經(jīng)25歲的李可染兼顧個人繪畫志愿與承擔家庭責任的結果。

民眾教育館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由政府推動建立、面向基層社會的新興社會教育組織。它源于民國初年的通俗教育館和通俗教育會，是政府規(guī)定的實施社會教育的“中心機關”。1928年，江蘇省率先成立民眾教育館。民眾教育館除了對失學民眾施以補習教育外，還憑借政府賦予的社會教育“中心機關”的地位，協(xié)助政府推進基層政權建設，在基層社會中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獨特作用。民眾教育館雖然被納入政府的社會教育系統(tǒng)，可以說是“官辦”機構，但是它也兼具一定的“民間”色彩。大致說來，民眾教育館是由政府主導的，具有“官民二重性”、“中介性”、“教育性”等特征的基層社會組織。徐州民教館于1932年5月1日正式開館，館長趙光濤長李可染6歲，參加過五四運動、五卅運動，長于戲劇創(chuàng)作，與張聞天、邵力子、柳亞子等都有交往。1931年8月，江蘇省教育廳委任趙光濤為徐州民眾教育館籌備處主任，他聘請徐毓生、孔慶波、石曉鐘、楊汝熊、郭影秋、薛暮橋、李可染、陳向平、凌靜等20余人擔任各部主任、總干事?！耙弧ざ恕笔伦儼l(fā)生后，趙光濤深感國家之危機，提出民眾教育館以“公民訓練、語文教學、生計指導”為三大任務?！肮裼柧殹币⒅丶瘓F的組織、集團的行動，養(yǎng)成公民集體的思想、集團的生活習慣；“語文教學”不僅要注重掃除文盲，還要注重對民族意識的呼喚，國家觀念的陶冶，自然與社會知識的灌輸；“生計指導”要改善農(nóng)民生計，增加農(nóng)民收入，減輕農(nóng)民負擔。喚醒民眾，服務社會，廣闊社會背景下民眾教育館的指導思想與努力方向，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李可染此時期的政治態(tài)度和人生方向。

徐州民眾教育館時期，是李可染進一步走入社會、擁抱時代的階段。1932年，李可染在快哉亭公園內銅山圖書館舉辦“九·一八”國難展覽，以大量圖片、照片、模型展示從甲午戰(zhàn)爭到“九·一八”事變的日本侵華歷史，這次展覽的繪畫全部由李可染本人設計并創(chuàng)作，完全可以看作是李可染的個人藝術展。50幅作品都以整張畫紙繪制完成。內容主旨設計為四部分：抵制日貨，我們的敵人，痛心、慷慨從戎去，還我好河山；題材選擇涉及甲午海戰(zhàn)、臺灣人民抗日戰(zhàn)爭、日軍強占沈陽、東北義勇軍奮起抗戰(zhàn)等史實；而漫畫、木刻與宣傳畫相結合的特點，和李可染后來武漢、長沙、重慶等階段大量抗日宣傳畫、壁畫的風格是一以貫之的。其國立藝術院同學、“一八藝社”舍友汪占非在《在西湖邊上的友誼》中憶及1932年經(jīng)常接到李可染寄給他的一種黑、綠兩色套印的石印畫報：“從畫報上我看出，所有創(chuàng)作中的人物動態(tài)以及肌肉解剖關系等，都是用很流利和節(jié)省的手法，幾乎像是在迫不及待的情況下完成的。我想想：李可染同志是在急切地戰(zhàn)斗著，但他的宣傳畫技巧已非常成熟，毫無草率之筆，并且可以看出他正在探求一種簡練的表現(xiàn)手法。”擔任展覽股總干事期間，李可染親自策劃主持多種展覽。1933年舉辦“航空救國展覽”，影響頗廣。同年4月6日，在徐州藝專舉辦“援助東北難民書畫展覽會”，約展蕭龍士、王琴舫、王子云等當?shù)孛鳟嫾易髌?50幅，展銷所得寄往天津《大公報》轉給東北難民。

時代的氣壓越來越為厚重的日子里，一個愛國的子民以自己的藝術特長擔負起匹夫之責。李可染把數(shù)年來的積累，尤其是國立藝術院所學所悟，涂抹在畫布、畫紙與墻壁上面。汪占非《在西湖邊上的友誼》敘述自己1934年路過徐州拜訪老同學，看到李可染繪制的大多高約2米、寬2.5米的巨幅水彩宣傳畫和油畫：“當我第一遍看這些畫面之時，我不由得驟然一驚，被極其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所沖激，就像我初次看到德國勞動人民大畫家珂勒惠支夫人的版畫(腐蝕版)的木刻那樣?！薄按箨惲叙^中一幅一幅豎立的大幅彩色油畫，如同一座座大山，凝重峻拔?！薄拔医^沒有想到，在西湖拜別李可染同志尚不到3年，他的大型油畫、水彩畫創(chuàng)作的政治思想及藝術技巧，飛升到如此震人的高度?！@使我想起在西湖時，張?zhí)魍?、李可染同志曾?jīng)教導過我的話——一幅好的革命宣傳畫，由于有深厚的造型技巧為功底而打動人心，它勝過一顆命中敵陣的炮彈，它能更廣泛地發(fā)揮出教育人民、對敵斗爭的力量。李可染同志這批大型創(chuàng)作，正在動員各階層人民，以各自的方式，支援北方前線的抗敵將士。步出展覽館，李可染同志幽默地對我說：有的大油畫，如《委員長馬上英姿》等，比我的畫大得多，但它‘大而不偉’，真是一語道破：任何宣傳品的力量在‘藝術’，而不在它的題目有多么高，畫得多么大?！?/p>

公職任務中發(fā)揮自己繪畫技藝之余，李可染把自己的畫藝探索付諸于授課實際與業(yè)余實踐。1932年9月，他在徐州藝專聯(lián)合一批師生與校友，成立了業(yè)余藝術團體“黑白畫會”。每周舉行一次作品觀摩活動，地點就在他的畫室。風雨欲來的大氣候下，這種文藝沙龍式的藝術活動，客觀上促進了徐州地區(qū)繪畫事業(yè)的發(fā)展。因為平時過往徐州的美術界朋友，都喜歡在藝專落腳，與徐州的校友、在校同學和一些畫家常在藝專聚會，或作畫、或速寫、或聊天、或共同探索美術方面的問題，大家興致很濃。這年夏，杭州“一八藝社”的王肇民、汪占非來到徐州藝專會晤同學李可染，就住在徐州藝專，向藝專的學生傳授木刻技法，促進了徐州版畫藝術的發(fā)展。徐州藝專也的確成了一個“美術之家”。

黑白畫是繪畫的一種基礎技能，它通過運用黑、白、灰的色調關系塑造形象，其表現(xiàn)手法是運用點、線、面，組織有節(jié)奏的黑、白、灰色調，在黑白灰及無色調中表現(xiàn)簡潔明快的形象特征和空間關系。從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角度看，“黑白”被認為有“墨分五色”、“計白當黑”等。在李可染后來的山水畫中，黑白作為一種形式語言，繼承了傳統(tǒng)黑白觀中的對立統(tǒng)一、相輔相成的關系?！昂诎住痹谄涔P墨中得以變化式延伸，這種變化其實與用筆的深厚功力有關。筆墨與物象渾然一體，筆情墨趣，光彩照人。中國畫講求骨法用筆，墨中要見到筆，見筆才有力。要求蒼柔相濟，蒼而不潤則枯，潤而不蒼則無力。“黑白”同時也在李可染后來的寫生中得以延伸，把傳統(tǒng)筆墨、黑白同現(xiàn)代造型、黑白的整體觀念統(tǒng)一起來，把西化構圖豐滿的特點與中國畫空靈、以虛代實的特點統(tǒng)一起來，把現(xiàn)代造型的寫實性與傳統(tǒng)的寫意性統(tǒng)一起來。也許是基于宣傳的需要，這一時期李可染的創(chuàng)作集中使用黑白兩色，但是，用“黑白”二字命名自己組織的一個社團，肯定是有其特殊用意的。聯(lián)想到后來李可染山水畫中“黑白”的成熟而過人的技法創(chuàng)造與運用，我們不能不接受“黑白畫會”時期的“黑白”實踐已經(jīng)成為他潛意識里的一種積淀，或者說，奠定了他后來在水墨山水路途上的基礎。1934年，李可染開始水墨人物畫創(chuàng)作。1935年5月，赴北平，參觀故宮博物院，遍賞歷代名畫，加深了對傳統(tǒng)繪畫的認識；同年創(chuàng)作大幅《鐘馗》，后入選1937年4月1日至23日在南京中央美術陳列館舉辦的第二屆全國美展。

從杭州返回，次年三月和蘇娥正式結婚，一直到徐州淪陷被迫再次出走，前后約六年的時間里，李可染的生活還算是安靜滿足的?！爸腔鄣那邦~，靈動的眼神，突出而別致的才華，遠大的胸襟，幽默雋永的言談”(汪占非語)，平素說話不多的李可染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和生活著。幸福的小家庭里，妻子溫柔賢淑，懂畫懂丈夫。一把胡琴一青衣，琴瑟和鳴。長女李玉琴、長男李玉霜、次男李秀實次第出生。大家庭也是幸福的，其四妹李畹回憶說：

家里由于二哥而有了生氣，他為沒有文化的家庭帶來了文化，家里人都很喜歡他。

當時徐州周圍窮，有幾個洋學生很顯眼，他常帶來一群洋學生來，家中也為此而感到光榮，全家都很尊敬他，他也是我的老師。我和五妹李娟的名字都是他給起的。他雖然有時開開玩笑，但平素總是很認真，能夠交朋友，大家關系都很好。

二哥在徐州就畫中國畫，每天晚上畫，家中有兩張大八仙桌，成為他的畫案，我常給他用大硯海磨墨。家中掛了許多他畫的中國畫。母親住房中掛著春、夏、秋、冬八扇屏，中間堂屋里掛著中堂、對聯(lián)。他的畫很多，裝滿了一個大畫箱。

他常去云龍山寫生，他那時水彩、中國畫、油畫都畫，徐州愛畫的人常到我們家，他在徐州美術界是一個中心。記得那時有張報紙上發(fā)表了李可染畫的蘇娥油畫像，很大，蘇娥穿著紫色的旗袍，同時刊出的還有汪占非的作品。

父母都很支持二哥的繪畫活動，父親常去上海辦貨、購買餐具，所見的比較多，思想不保守，二哥開畫展，他也去看，雖則是一字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