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世界,我的天堂”
在“五四”以來的新文學(xué)史上,與魯迅、郭沫若等開一代風(fēng)氣的“五四”闖將相比,巴金屬于后起的一輩作家。巴金多次說過,他是“五四”的產(chǎn)兒,“是被五四運動的年輕英雄們所喚醒、所教育的一代人”(1)。但同時,他也是最大膽地同封建家庭徹底決裂,并勇敢地向封建家庭和它所代表的整個封建制度,公然喊出“我控訴”的一位作家。是他,深刻地、多方面地暴露了封建家庭和封建制度的腐敗和殘暴,有力地展示了它的血腥本質(zhì)和罪惡;是他,從封建家庭內(nèi)部揭示了新一代的成長和奮起,并真實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反抗和叛逆,從而大膽宣告了這個制度必然滅亡的命運。
巴金的代表作《家》,他的另外一些優(yōu)秀作品《憩園》、《寒夜》等,以及他晚年用畢生心血凝結(jié)而成的杰作《隨感錄》中的許多篇章,都始終如一地深刻地表現(xiàn)了這一時代性的偉大主題。
那么,是怎樣的歷史和社會機緣使巴金有了這樣的感知和勇氣,并使他有能力和毅力完成這一歷史性的文化使命?
原因就在于他正是出生于這樣一個封建家庭,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大部分時光;他在作品里所展示、所揭露、所痛斥的一切,差不多他都曾經(jīng)親歷過或親見過。從出生一直到他19歲沖出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他被愛過,也曾受到嚴格管束,感受過友愛,也看到了仇恨,還看到過眼淚、傾軋、血污和死亡。而這一切,都是在社會急劇變革和各種新思潮洶涌激蕩的大背景下發(fā)生的,因而在巴金心里又得到熔煉和提升。這一切,為巴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生活基礎(chǔ)和源泉,也給予了他資質(zhì)、力量和勇氣,使他終于能夠承擔(dān)起這一歷史的重任。

因此,我們的故事就要從巴金的家庭和他的幼年開始講起。
1904年11月25日,農(nóng)歷甲辰年十月十九,巴金出生在四川成都一個典型的官僚地主家庭。這一年是清光緒三十年,中國社會在內(nèi)憂外患中正經(jīng)歷著深刻的轉(zhuǎn)型期,傳統(tǒng)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在西太后與維新派的生死博弈中風(fēng)雨飄搖。而地處西南“天府之國”的“錦城”成都卻還平靜,巴金所降生的這個大家庭更是處在一個短暫的鼎盛時期。這是一個擁有百余人口的大家庭,在巴金上面,有將近20位長輩,和他同輩的兄弟姊妹有30位以上,另外還有四五十個男女仆人。家庭中輩分最高的是祖父李鏞(號皖云),他也是全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他們祖籍在浙江嘉興,到祖父李鏞這一輩,他們來到四川已經(jīng)是第三代了。對李氏家族來說,四川可算得上是一塊福地,第一代是給人作“幕僚”,第二代開始做縣官,而到了第三代,巴金祖父李鏞就不只是做知縣,還做了知州。他在官場上混跡多年,憑著自己的“精明能干”步步上升,并饒有積蓄,廣置田產(chǎn),在成都四郊有良田千畝,在成都北門正通順街修筑了豪華的宅院:四進院落,幾十間瓦屋,還有花園、竹林、亭榭等,成為當(dāng)?shù)厍缚蓴?shù)的大富之家。巴金的長篇小說《家》里的高公館大體就是依照李家公館的格局描寫的。

在巴金出生前,祖父李鏞已“告歸林下”,頤養(yǎng)天年,著意經(jīng)營這個由他一手建造起來的大家庭,期望它一代代繁盛下去。最初,他也滿懷信心,因為在他從官場上退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三個兒子正沿著他的路爬上去,似乎個個都有美好的前程。一大群孫子孫女也都使他歡喜。在巴金的記憶里,這是一個守舊而又固執(zhí)的老人,終日少言寡語,但家庭中無論誰都得聽他吩咐,什么事都是他說了算,儼然是一位專制君主。同時他還是一位詩人,家中有豐富的藏書,喜歡結(jié)交名人雅士,曾印過一冊詩集《秋棠山館詩鈔》送人,還喜歡收藏古玩字畫,并與川劇班子里的小旦時有來往。由于有這位祖父的存在,使得這個大家庭中處處都充滿著一種濃厚的封建性的文化意味。這位祖父就是《家》里高老太爺?shù)脑汀?/p>
祖父結(jié)過兩次婚,討過兩個姨太太,生有六子一女。巴金的父親李道河是長子,也在清末的地方政府里做過多年的官,后來到四川廣元縣做了知縣。二叔李道溥年輕時中過舉,他和三叔都曾作為“新政”的產(chǎn)物被派到日本留學(xué),回國后又都裝上假辮子,二叔做了四品官,三叔做了南充知縣。在一個家庭里,在不長的一段時間里連續(xù)出了這么幾位“縣太爺”和“朝廷命官”,在世人眼里自然是家道興盛,聲名煊赫。
從降生到這個家庭,到最后決然地離它而去,巴金在這個大家庭里生活了19年。
巴金是父母的第五個孩子,在他前邊已經(jīng)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大哥李堯枚比巴金大6歲,自幼聰敏好學(xué),又是長房長子,故深得父母以及全家人的鐘愛。三哥李堯林只比巴金大一歲,可以說是和巴金一起長大,他和巴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幼年和青少年時一起讀書、玩耍,后來又一道沖出家庭。這兩個哥哥不僅在巴金早年,而且在他后來的生活中都發(fā)生過深刻影響,給過他許多幫助,是巴金一生都感念不忘的人。這中間本來還有一個“二哥”,是按舊時通行的所謂“大排行”(即大家庭中兄弟們的子女分別按年齡統(tǒng)一排序)稱呼的,他是巴金二叔的兒子,幼時也是巴金的伙伴,可惜在1917年川滇軍隊在成都進行巷戰(zhàn)的時候,患白喉病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尚未成年便夭折了。那時巴金也患了白喉,只是湊巧才得到醫(yī)治,撿回了一條小命。
按家庭的大排行,巴金是同輩兄弟中的老四。他本名叫李堯棠,字芾甘,這名和字都有些講究。在李氏家族中,巴金這一輩的名字中都有一個“堯”字,就是通常所說的屬于“堯”字輩,而另一個字則都以“木”字做偏旁,如大哥叫李堯枚,三哥叫李堯林。所以巴金的名字除了一個共用的“堯”字,另外配了一個以“木”為偏旁的“棠”字。而“芾甘”則是由“棠”字引申而來,其源出自《詩經(jīng)·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發(fā)。”詩的本意是寫人們對召伯的懷念,“蔽芾甘棠”是指一棵幼小的不大的甘棠,據(jù)說召伯南巡時曾在這棵樹旁停留,人們懷念召伯的恩德,便作歌勸大家不要傷害它。巴金所用的“甘”字就是指“甘棠”,“芾甘”就是“蔽芾甘棠”的省稱,也是對“棠”字的詮釋。瞧,為這么個名字就繞了這么大個圈子,動了這么多腦筋!從這件具體而微的事情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個大家庭里的文化氣氛,也可以體察巴金的長輩對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對巴金的愛和祈愿。
巴金出生的時候雖然上面已經(jīng)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從整個大家庭來說,上面的哥哥姐姐就更多),但在他幼年仍然受到父母的無限疼愛。他的聰慧和善解人意也使他格外受到長輩們的歡喜與憐惜,包括全家所有的仆人都特別喜歡這位“四少爺”。巴金的幼年時代最初就是生活在這樣的愛撫之中,“愛”成為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后來他在回答讀者“是什么把你養(yǎng)育大的”問題時,曾做過這樣的說明:“是什么把我養(yǎng)育大的?我常常拿這個問題問我自己。當(dāng)我這樣問的時候,最先在我的腦子里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確是一個被人愛著的孩子。在那時候一所公館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愛一切的生物,我討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張臉上的眼淚,我希望看見幸福的微笑掛在每個人的嘴邊?!?sup>(2)
多么幸福溫馨的歲月,多么單純美好的心靈!巴金的幼年時代最初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當(dāng)然這只是他那個年紀(jì)所能看到和感受到的家庭環(huán)境),受著“愛”的撫育,也受著“愛”的陶冶。幼年是人生的開端,幼年時期所經(jīng)歷或所感受到的一切,在人的一生中都是很難磨滅的,都將在人的一生中發(fā)揮作用,或成為他生命的營養(yǎng),或成為他事業(yè)的酵母;幼年時期的每一件細小的事情,都可能影響到他的心靈和性格,可能影響到他的事業(yè)和未來,并由此影響甚至決定他的一生。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條河流,那么人的幼年時期就是這條河的源頭,雖然水量可能還很小,但每一滴水對整個河流來說都具有特殊意義:它與整個的河流融匯在一起,也可以說是充滿著整個的河流,無處不在,無處不有。誰能說長江大河的奔騰的激流和飛濺的浪花里,不含有大河源頭的最初的水滴?

人生的幼年時代對每個人都是如此,而對一個作家來說則更有雙重意義,即這不僅是他生活的基點,而且是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的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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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四運動六十周年》,《隨想錄》第1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64頁。
(2)《我的幼年》,《巴金選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