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密修士

偉大的精神滅沒了！高潔的心情死亡了！甚至兇惡的魔性都失掉了；只剩下小鬼們的出沒游離——這便是我們用以自豪的現(xiàn)狀。

可說是絕跡了，人，人性和人性的善。支配所謂人的生活和動作的只有低等的本能在作暴君。一切事業(yè)都成了假借和手段。而且一切都行之以小巧伶俐，鬼鬼祟祟。

太陽望不見，有著星星月亮也未嘗不好；這卻只是一個朝氣早盡，暮氣漸深的黃昏。既不晴朗，便爽性奔雷閃電風(fēng)雨齊來也好；這卻又只是一個不晴不陰的昏濛狀態(tài)?？v然鴟梟的哀號也勝似蒼蠅蚊子的嗡嗡。我們的光明卻只剩有流螢和磷磷鬼火的出沒?；璩脸恋?，說是睡著卻沒有夢，說是死了又在蠢蠢地蠕動。一出偉大悲壯的悲劇被我們扮演成惡劣不堪的滑稽劇了。

人世原即無可奈何的寂寞荒涼；結(jié)局更是免不掉的悲哀蒼茫。那禁得當(dāng)前再這樣污穢卑劣！即有更大的勇氣且恐難耐那不斷地硬碰軟磨；更大的熱誠且將難勝那噴吐般地雨淋水澆；兒童的活潑與頑皮怎抵抗那徹骨的寒風(fēng)；青春的熱血和勇往更難窮透那裹得密密層層的臟皮穢肉。無怪成功了這樣一個一塌糊涂混沌昏瞀的現(xiàn)世！于這樣的現(xiàn)世中，又誰能不覺得人生的無味，人世的無聊？

然亦正于這樣的現(xiàn)世里，卻能培植出極少數(shù)難能可貴的偉大人格。因為這種惡濁的環(huán)境便是極好的肥料的原故。

倘若于亢寒的山坡生不出嬌艷的花草，卻偏有蒼松翠柏的繁茂其間，正是同一的道理。

人生是一種試煉，是一種凄慘的試煉。你要強(qiáng)韌地忍受痛苦，要堅實地承受磨折，你要憤激，你要憤激地反抗一切。要于百煉之后如同精金一般；要于瘡?fù)粗嗖豢系皖^；這才顯示出真正強(qiáng)者的本色。

要復(fù)活那偉大的精神！要再生那高潔的心情！要為世間保存一點高貴的東西，要給遺留一些希奇的贈品！人生縱再無味，人世縱再無聊，于人格的偉大和高潔處，便有了生活的真意義和真價值。

青年們，有熱血的青年們，來，來，我們一同跑上高加索的山頭，去朝拜那為人類受罪的普羅密修士(Prometheus)；奔往錫狄亞北部的山野，去頂禮那為人類而戰(zhàn)的戰(zhàn)士。他是我們的導(dǎo)師，是人類的光明；是我們的生命之海，是我們的力之泉，他代表了偉大，象征著高潔；他是宇宙的光榮，是世間的驕傲。

自然界不是有山和海嗎？我們的普羅密修士就有山一樣的沉默，堅強(qiáng)和傲岸；有時又是海一般地憤激，呼號和沖撞。一時也許風(fēng)聲怒號，雨勢傾盆，再加以雷霆交至，一齊施展其摧殘和凌虐，而山卻屹然不動，傲然無聲地聳峙在大地上面。轉(zhuǎn)瞬或是許久，風(fēng)雨總有過去的一日吧，他仿佛在睥睨不屑地發(fā)出一聲冷笑，好像在嘲弄玩童一般地說，你們這群不識高低的東西，胡鬧些甚么！

巍巍乎，蕩蕩乎，使人仰止的高山，普羅密修士便這樣承受了大神宙斯(Zeus)的虐待和摧殘。

有誰步行過海濱嗎？潮來激岸的情景有怎樣地使人感奮，使人神涌！岸石是那樣地冷酷，在包并著，屏藩著自由奔放的波濤。憑你怎樣地氣惱，怎樣地傾注全力，它卻一動不動地將你范圍著。然而海潮又何其頑強(qiáng)，何其潑辣，沖鋒陷陣般地一齊攻來！積千萬年如一日，不稍疏懈，不稍衰竭。這是何等的偉大，何等的壯麗，遂成了宇宙千古的奇觀！

我們的普羅密修士便這樣地抗戰(zhàn)著宙斯的高壓，沖陷著苦難的暴風(fēng)。

假使你立在海濱的石磯上，迎著風(fēng)勢，面著潮流，看海水的波浪逐擁，聽海面的風(fēng)濤掀騰，好像陷在了千軍萬馬的戰(zhàn)場，會使你渾身的血管膨脹，血流上涌，直欲吶喊助威，投身助勢；不轉(zhuǎn)瞬間，卻又使你無限地憂傷，深嘆人類的渺小，人世的卑微！雄偉的海潮，這樣地如醉如狂，且健且壯，且沒奈何那冷冰峭硬的岸石，怎怪人世陷于這樣的混沌陰沉，半死枯蔫！

山喲！海喲！普羅密修士喲！Titanic Strength，Titanic Spirit，一齊復(fù)活在這塵濁卑微的人間吧！縱然天塌了，地陷了，火山爆裂了，地震爆發(fā)了，錯了地軸，亂了星辰的軌道……豈不遠(yuǎn)勝于這樣弱小卑污地茍延殘喘！

普羅密修士哭了！——而且要悲悲切切地哀哭，倘若他一旦回到了高加索的高山，重游那錫狄亞北部的山巖。他回想前情，環(huán)顧現(xiàn)狀，更悵望將來，怎能不為之悲傷，凄愴！他也許尋到了那被囚的遺址，隱約著舊日模糊的血跡；那貫穿他的胸膛的金剛石的尖劈也許還留在一邊，捆綁他的釘鍥繩索也許還未朽腐；更可怕的那鷲鷹的爪痕也許還清晰地印在地面；然而他為人間盜來的火，卻早消滅了燃力，失掉了光明。

人間喲！這為黑暗所彌漫包并的人間喲！你也許聽到了普羅密修士的哭聲，何竟始終浸沒在這卑污茍殘的淤泥中，而不思有以自拔呢？

普羅密修士，你不必哀哭！且燃起你那偉大高潔的圣靈之光，作我們黑暗中的導(dǎo)引！復(fù)活你那堅韌的反抗和為人類犧牲的精神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好同黑暗中的一切抗戰(zhàn)！——

高加索的山野，在西方的古代，好像19世紀(jì)俄羅斯人的西伯利亞，前清時代中國人的云南和新疆同樣地暗示出一種荒涼，僻野，兇惡，恐怖的意味。它界劃著歐亞兩洲，間跨著黑海和里海。重重的高山矗峙，滾滾的波濤翻卷；日間，有毒暴的太陽炙灼著山頭，夜間又有凜冽的寒風(fēng)在裂石嘯谷。當(dāng)時都認(rèn)為這是地的邊際，是絕無人煙且少人跡的地方。

我們的普羅密修士，就在這樣的背境里出現(xiàn)了。

這同出差的情形大概有些仿佛吧。普羅密修士，既憤怒又驕傲地立在中央，一哼不哼地隨著他們的擺布。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地分站著力和暴力，耀武揚威地把握著普羅密修士的雙臂。而那我們可以看作鐵匠的天上的火神赫費斯篤士(Hephaestus)，肩上背著打鐵錘，手里拿著鐵釘，石楔，腰間自然還要系有鐵練和鐵索，遲疑地跟在后面。一說起鐵匠來，我們馬上會想像到一個又黑又大的大漢，手掄著大鐵錘不管天地地將鐵砧錘得火星亂冒的情景吧！何況又是宙斯特派的專員？然而他卻鐵其面而火其心，不但因為跛腳的原故在后面蹣跚，更因為同族的關(guān)系動了不忍；雖是既吃不過那殘忍的力的催迫，又逼于大神宙斯的威令不敢抗違，不得不違心地將普羅密修士，上了枷鎖，加了釘楔，卻不曾大掄其鐵錘，使人一想到都心驚肉跳地，沒頭沒腦地打下！

一切寂靜了：頭上的太陽依然在毒熱地炙灼，山下的怒濤照舊在滾卷翻騰。山間再聽不到鐵錘的叮，只留下力的冷嘲，相伴著那不但手腳腿腰都釘鎖堅牢，胸間且貫以金剛石的尖劈的普羅密修士，挺直地豎立在突出的懸岸。他要這樣地承當(dāng)他慘苦的惡運，要這樣地同他的苦痛戰(zhàn)斗過若干的歲月！

我們?nèi)祟愖畛醯墓饷髻n予者，便這樣強(qiáng)韌地表現(xiàn)了他的崇高和偉大！

這又可奈之何呢，無論天上和人間，往古和來今，都充滿著罪惡和缺陷，敗壞和不平！像那樣正直完全的約伯會遭受撒旦的惡弄或是試煉。而這樣勇于為義，為人犧牲的普羅密修士，卻也會招了宙斯的嫌忌，惹了宙斯的氣惱，這樣地以怨報德，受了慘苦的虐待！

我們當(dāng)怎樣地為你祝福，你這人類光明的賜予者！

人類的黃金時代既成過去，然而我們的祖先當(dāng)時卻還是有眼而不能看，有耳而不能聽，無知無識，朦朦朧朧地一切都混淆不清。若不是普羅密修士給偷來那光明的火，不給解除了死的期待而代之以盲目的希望，不在人們幼稚的幻想和淺薄的推斷上裝潢以精密的思考，人類到今日更不知淪落到甚樣的狀況！也許是還在說些夢話，終日等死；也許是還在昆蟲般地穴居，曬太陽以取暖；雖然有冷有熱，卻分不出春夏秋冬；渾渾沌沌地勞碌，不知有所謂晨興夜寐；數(shù)目不識，記憶不清。也許是還在人力耕種，肩頭負(fù)載，且只能褰裳而涉。自然談不到什么治病，圓夢，趨吉避兇，禳神，采礦了！像這樣又何必宙斯的蓄謀掃滅之呢？

而將人類救出了敗壞和毀滅之深淵的普羅密修士，卻落得這樣地凄慘苦惱，這樣地幽囚受辱了！這便是宇宙的公平，大神的公道。這也便給為人類而犧牲的，立下了最初而又最高的典型。

你高傲偉大的Titan，你縱然不受憐憫，但你這憐憫眾生的心情，又怎能不使人感奮！

天上起了戰(zhàn)爭，反叛豎了她的旗幟。于是眾Titans一齊地奮勇高呼，鼓噪如雷，要擁護(hù)老克羅諾斯(Cronos)，而打倒那豎立叛旗的宙斯。一個似火山的爆裂，一個似地球的震陷，一個奮臂似搖撼地軸，一個伸腕又似挪移山岳，大有咄嗟之間，立將宙斯的叛旗撕碎，叛黨掃滅的氣概。這其間怎容得普羅密修士的逆耳忠言？你縱然舌敝唇焦，喊破了喉嚨，竭盡了忠悃，告誡以徒逞強(qiáng)暴的終歸敗滅，最后勝利的在于智謀，又誰來理會？

我們的普羅密修士不但對于世間，且欲于天上也燃起他智慧的靈光，于是承受運命的指揮，隨著他母親狄密史(Themis)的導(dǎo)引，樂得接收宙斯的歡迎，作了宙斯的左袒。塔臺魯斯(Tartarus)的深淵，放出了那獨眼的Cyclopes和百手的Hecatonchires，轉(zhuǎn)將老克羅諾斯一幫的眾Titans收藏。宙斯得了最后的勝利，統(tǒng)治了老克羅諾斯的王朝。卻只為疑忌的沾染，使普羅密修士竟接收了這樣過甚的慘苦的報酬。

這真是一幅“以怨報德”的奇景！

一切寂靜了：他的沉默如山；然而他的憤怒也正如海潮的奔涌。他沉默時表示著Titan式的高傲和智慧；而憤怒時又發(fā)出Titan式的強(qiáng)大和不可抗。他的犯罪是驅(qū)于他愛人類的熱誠，他的受苦是他明知故蹈的定運。他明知這種受囚受辱是宙斯的措施失當(dāng)，是無理的凌虐；他又明知這是前定的無可避免的事實。救人類是罪過嗎？助宙斯降伏了眾Titans算無功嗎？他于是因不平而憤怒，因憤怒而發(fā)出呼號。他豈不知宙斯要在他的身上這樣地發(fā)泄他的氣惱嗎？這是他存心的犯罪。為救人類他情愿自投于苦痛的深淵。而且，無論宙斯和眾神，普羅密修士自己和人類都逃不了Fate的冷酷的支配；又何必這樣地作威作福？他于是因認(rèn)定而隱忍，因隱忍而沉默。這真是說之無可說，忍之而又無可忍！他的沉默里含蓄著憤怒和驕傲；他的呼號里又潛藏著強(qiáng)制和無可奈何。這里邊，翻騰的是智慧和熱情的激爭，而往來其中的是意志的堅強(qiáng)和穩(wěn)定。這是一出偉大的悲劇，是偉大的宇宙的本體，這里邊，充滿著宇宙本身的活躍與壓抑，悲哀和歡悅。這便是宇宙的意義，宇宙的價值。

一切寂靜了：高加索的荒野山中只留下那為人類而戰(zhàn)的普羅密修士在那里承受著無限的痛苦和恥辱。在那里沒有慈悲，只有兇暴；沒有愛撫，只有摧殘。在那里只有毒曬，沒有溫暖；只有冰冷，沒有清涼。寂寞荒涼，恐怖陰慘，是他永久的伴當(dāng)，是他長遠(yuǎn)的食糧。他的心湖起了蛟；他的山巔發(fā)了嘯；他沉默的高墻倒塌；他驕傲的堡壘沉陷。他呼天，天空的太陽——依然在照臨萬方！他喊地，那萬物之母的地，——還是個沉默不語！海中的狂濤——仍前地狂笑！谷中的長風(fēng)——照舊地呼吼！縱然他的措施更為兇暴，又誰能奈何那君臨天上的宙斯？這是事實，這是必然，這是無可抗！忍受！忍受這當(dāng)前的苦難，和將來的災(zāi)殃。

然而這是并不屈服的忍受，是沉默的反抗。

你晴朗的天空，你飄飄的長風(fēng)，你滾滾的江河和在海洋中狂笑的波濤啊，你萬物之母的地，照臨一切的太陽啊，你聽見我在向你呼喊么！看哪，我一個天神竟受天神們惡待。

看哪，有多么恥辱地我受著嚴(yán)刑的處分，而且要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歲月跟苦難戰(zhàn)斗，這就是那天國諸圣的新領(lǐng)袖對我作就的污辱囚禁?！?/p>

然而，這還有甚么可說呢？凡是一切就要到來的我不都早就知道的很詳細(xì)么？就不會有甚么苦惱的事情，出于意外地，降到我的身上。我的既定的命運我必定要能怎樣就怎樣隨隨便便地?fù)?dān)當(dāng)起來，因為知道前定的運命是不容抗拒的。不過關(guān)于我現(xiàn)在的遭遇無論伸訴或是無言這都超過我的權(quán)力以外了。因為這是由于我把神圣的禮物(火)授給凡人……

宙斯的冷酷，殘忍，雖然是無往不施，無所不用其極，他于塔臺魯斯的深淵收藏了老克羅諾斯和他一幫的眾Titans，于西方的極邊，在普羅密修士的兄弟亞特拉士(Atlas)的肩上，安放了宇宙的柱角，將那可怖的百喉的臺封(Typhon)壓在了埃特納(Aetna)的山腳，而那無辜的女郎哀阿(Io)更無故遭殃，因為他，竟弄得要經(jīng)過無限的困苦和艱難，這真所謂，在他所有的方面，都一樣是殘暴的了。然而，不但他自己也一樣地要受冷酷的運命的支配，且無法使宇宙間根除了一切的溫柔和熱情，好像他的給縮短了春天，卻也不能使涼秋和寒冬永作暴主一樣！

赫費斯篤士的鐵錘叮驚動了海洋女兒們(Oceanides)的溫情，普羅密修士的慘狀打動了海洋(Oceanus)的惻隱。這樣慘怛的情形，好像宙斯冷暴的重壓，壓在了宇宙的上面，一切，一切，無論是天上是人間都在他的重壓底下呻吟。于是一齊地唱出了哀悼的悲歌，雖然只是低低地，低低地不敢高聲，卻極盡了紆徐低徊地吐露著對于普羅密修士的哀矜，對于自己共感的哀愁。——

因為你的不幸的運命，普羅密修士，我很替你哀慟呢。從我的眼睛流瀉著一種賽跑著的淚潮，我的溫柔的面頰都隨著它們的濕流濕漉漉的了。因為宙斯啊，竟用自定的律條保持著像這樣可怕的權(quán)勢，對于先朝的元老們都擺出一種高傲的神氣。

全地面都在悲嘆里放聲慟哭了……都哀哭你久受尊寵的勛勞的榮光呢，就是那種勛勞啊，那是你的和你的弟兄們的；而且凡是在神圣的亞細(xì)亞境內(nèi)作為他們居住地方的人們都分擔(dān)你的最悲苦的慘痛呢。

…………

在它們落下的時候，海的波濤啊，發(fā)出一種哭聲，深淵啊，長嘆，地府的無底的深坑啊，在響應(yīng)地轟轟隆隆，還有那滔滔著的江河的清流啊，也都哀悼你的慘凄凄的悲痛呢。

聽哪！這是海洋女兒們的歌聲。她們歌出了她們自己溫柔深切的心情，她們歌出了宇宙間隱埋著的同情和惻隱，蕩漾著的哀怨和不平。

啊！普羅密修士，你自己雖然拒絕了憐憫，卻因此轉(zhuǎn)喚醒了那久已沉埋冰冷的高潔心情。

她們本是海洋的女兒，深居于洞穴的閨閣，也許是正在游嬉，也許是正在撒著處女的嬌癡，忽為擊打鋼鐵的響聲所震驚，便一個個的嚇退了處女的嬌羞，顧不得請求父親的允許，忘記了穿鞋，駕著飛翔的輕車，匆匆忙忙地來到了普羅密修士的山崖。她們聽見了普羅密修士的呼號，聽見了他的怨訴；看見了他那樣的凄慘，在承受著日光的炙曬和風(fēng)雨的剝削，看見了他在那赤裸的峭壁釘綁受辱。她們嫩柔的心腸，怎禁得這樣苦辣的重?fù)?dān)！怎能不自深柔的恐怖蒸發(fā)出淚霧模糊！

她們的眼淚流灑著女兒的柔情，她們的言語噴吐著圣潔的香料。然而她們的同情敵不過宙斯的冷酷和殘忍，她們的慰藉療不好普羅密修士的恥辱和創(chuàng)痛。她們雖默默中感到了宙斯的高壓，卻又明白地認(rèn)識出宙斯的權(quán)威。她們于普羅密修士的言語放肆，在強(qiáng)者的高壓底下不肯屈服地抗辯，更為之憂傷，為之嘆惜——為之無可奈何！

人類算什么呢？有什么希望呢？——

你看，朋友，你的恩典是怎樣的無用啊。你說罷，在那朝生暮死的動物身上有你的甚么救護(hù)么，而且在那里呢？有甚么幫助么？你沒有看見那無助的病形么？比一個夢并不強(qiáng)多少的，人們的昏濛時代就被桎梏在這里邊了。世人的計謀從來就不該冒犯宙斯的安排啊。

這是宇宙間普遍的“無可奈何”的悲吟，借著海洋女兒們的口中歌出一種深柔的，憂郁的悲哀，蒙罩住她們的心情，——這大概就是我們所說的那種“哀而不傷，怨而不亂”了。這大概是對于宇宙間的某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隱約地感覺到不愉快的反感，然而為傳統(tǒng)習(xí)慣等等的硬殼重重地包裹住，于是這種反感只是微微地在里邊跳蕩，既不能沖破殼皮放浪地奔脫，也不易便而趕散了一片一片的雨后浮云，在這種境地里，你能看見的只是微風(fēng)起處春水的皺紋，你能聽見的只有黃昏時點點滴滴的細(xì)雨，或是喃喃地怨訴，或是哀哀地祈求了。

這里邊雖然聽不到戰(zhàn)馬的奔騰，戰(zhàn)鼓的咚咚，和風(fēng)濤的洶涌，然而也自有其淡而不淺的意味沁潤心脾。

海洋雖然也是Titans之一，因為他并未參與天上的戰(zhàn)爭，所以未得隨眾Titans共享那久住塔臺魯斯深淵的優(yōu)待。他激于親屬的義憤也特地乘著Griffon，跋涉過厭倦的長途，來到普羅密修士陰慘的居處，自告奮勇要替他向嚴(yán)酷的宙斯吁請他的寬貸和開釋。

海洋不愧為忠厚長者，他有博大的心情，有村翁那樣的誠實。他有著普羅密修士那樣充分的熱情，卻沒有他那樣的反抗精神，他有的是比普羅密修士要淺薄一層的思想——世俗的見識，要薄弱得多的意志，這并不是出于幼稚的女兒般的心腸，卻出自生活的歷諫和教訓(xùn)，他見過老克羅諾斯的顛覆，他領(lǐng)教過宙斯的冷酷，他能以不同淪于眾Titans的深淵，那是他的僥幸，那是他的幸而免。亞特拉士的臂擎諸天，臺封的焦?fàn)€殘喘，這都足以使他談虎色變，肉跳心驚，他知道勢力之下只有低頭，普羅密修士那天風(fēng)雨般的忿激，那樣苦辣的言語，辛澀而熱烈地四下投射，要招來宙斯更甚的忿怒，他的忿怒要戲弄他當(dāng)前的苦惱。他也知道他的言語，有些陳腐的味道，然而這卻都是眼前的事實。

然而我們的普羅密修士卻有更堅強(qiáng)的意志擔(dān)當(dāng)他的運命，有更深的智慧洞徹他的將來，他知道這是一種徒勞，這是海洋的自取苦惱，?。∧銈ゴ蟾邼嵉钠樟_密修士，你在承受了憐憫之中卻反來憐憫那海洋的愚誠和他女兒們幼稚的癡情。他寧肯自己受苦，不愿意使這樣的不幸蹂躪得廣而且遠(yuǎn)。他的弟兄亞特拉士的哀痛，以及那百喉的臺封的敗滅已盡夠他的激惱了，豈肯眼看著那善良忠誠的海洋為自己而陷于這種不幸的淤泥呢？這正是他說的那憐憫眾生而自己卻拒絕了憐憫的偉大心情。

時間是一切的毀滅，是一切的完成；是一切的馴服，是一切的戰(zhàn)勝。時間是一切的訓(xùn)練，是一切的磨折；同時也是一切的滋養(yǎng)品，一切的試金石。它會馴服野牛耕地，會教訓(xùn)犢兒怕虎；然而它也會給顯出松柏的后凋，梅竹的耐寒。它會訓(xùn)練成海洋的那樣順?biāo)茁犔?，得過且過；卻也會完成普羅密修士的強(qiáng)韌和偉大。有時它會使你蒼茫，使你傷感，使你承認(rèn)事實，使你在苦累的重?fù)?dān)之下徒喚奈何，有時卻也會使你大膽，使你自負(fù)，使你于無可奈何處認(rèn)定了你自己的力量和使命，于苦累的悲愁里捉到了高貴的某物，認(rèn)識出黑暗中的靈光?？箲?zhàn)的，縱然沒有最后的勝利可說，就在他的抗戰(zhàn)里，已經(jīng)有著勝利的光榮；卑怯的，即或不至于立時毀滅，而他的卑怯便是毀滅的本身。

宇宙是一片偉大的戰(zhàn)場，生活的意義就在這戰(zhàn)爭的一點上。我們不必詛咒宙斯的冷酷和壓迫，我們卻不能不贊美(這雖然并不單是值得贊美)普羅密修士的抗戰(zhàn)的態(tài)度和精神。這種為人類而戰(zhàn)，為人類的光明而戰(zhàn)；這種為人的熱誠，這種犧牲的精神。我們的普羅密修士所惠賜給世人的豈止于火！

普羅密修士的勝利終于要到來，而且是極光榮極光榮的勝利。他于他痛苦的驕傲，驕傲的痛苦中，于隱忍的憤激，憤激的隱忍中。雖然他自己說，“我真是悲慘??！像這些都是我替人類籌劃的發(fā)明呢，然而我自己卻沒有用以解除我眼前的苦難的機(jī)巧?！倍Ｑ蟮呐畠簜冸S著說，“你就像是一位新出手的醫(yī)師，臥病了，你亂了心神，對于你自己的病痛，卻找不出醫(yī)治的方法。”然而他卻不曾迷亂，并非沒有藥方，而除不掉靈魂上瘡?fù)吹膿?dān)負(fù)這倒是事實，因為那種藥方反足以增重靈魂瘡?fù)吹脑?。他的幽囚，他?dāng)前的災(zāi)難，固然是痛苦是恥辱；然而屈服，對于專暴的宙斯的屈服，這在海洋在赫密芝(Hermes)就是在海洋女兒們的眼中，雖然看作當(dāng)然，而在普羅密修士卻認(rèn)為是痛苦中的無上痛苦，恥辱中的無上恥辱——因為這是靈魂問題。

他抗辯著宙斯，他詛咒著宙斯，他更昌言宙斯的顛覆。這是他的宣泄憤怒，他的傾吐不平和怨恨，他明知他這樣的足以招來更甚的凌虐和折磨。他有憤怒卻又不容不宣泄，他有怨恨更不容不傾吐。他好像必如此才得到了輕松——靈魂上的輕松。外來的苦惱和迫害，往往地適足以使真正的強(qiáng)者和勇者歡暢和陶醉——因為這是靈魂的問題。身心俱病的人，適宜的是背風(fēng)向陽的地方，然而強(qiáng)者卻要冒著風(fēng)雪，爬上高山，迎風(fēng)而立，跳躍狂呼，才覺得躊躇滿志，手足的冰凍，渾身的雪泥，這只足供他事后回想時的微笑。

宇宙好像，好像是什么呢？它有時是白天那樣的光明，有時又是夜間那樣的黑暗；有時是春陽的和暖，有時又是冬陽的暗淡；一陣是暮雨凄凄，一陣又是夜雨猖狂；有時是贊詩的歌聲，隨著禮拜堂的鐘聲在清晨的初陽光中蕩漾，有時又是深夜的風(fēng)雨，混雜著山鬼的哭泣……

這大概就是宇宙的偉大處！

所以，你一面聽過了海洋女兒們深而柔的歌聲，要轉(zhuǎn)來聽一聽這位Hercules最初的祖母，那時還是一位年青的姑娘，哀阿的風(fēng)雨般忿激，鬼哭般慘凄的悲歌。這會使你感覺慘凄，感覺陰沉，使你毛骨悚然，使你渾身冰冷。我們平常不是常說什么造化弄人的話嗎？你到此時，不能不喊出宙斯弄人，宙斯殘忍了！

這好似一個深夜——深夜包覆下的海濱，一陣是海潮來了，憤怒地吼嘯，卻襯以星月的夜歌，草蟲的唧唧。一陣又襲來猖狂的風(fēng)雨，于是嚇破了星月的歌聲，驚碎了草蟲的哀鳴，海潮的沖激也似在為之惋惜，嘆氣！而一切又都沉埋在沉沉的深夜里！

哀阿就是這樣的風(fēng)雨吹到了普羅密修士的近前。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同樣地我們也可以說，宙斯不仁，捉哀阿作犧牲了！

普羅密修士猶可說也，他雖然只因是為救了人類，縱還算有了救人類的“因為”，哀阿卻為的甚么，要她這樣無盡期地飄泊，要她承受牛虻的釘螫，要她歷遍世間的險阻，要她備嘗人世的艱難？

這位“有大福分的姑娘”，(！)竟蒙了至尊的宙斯青眼。她的嬌美，動了他火熱地傾慕，要同她享樂愛的典禮，要她拋棄掉故土和家園，去成就一種獻(xiàn)身的事情；要她“動身到勒納牧場深處的草原上，要到你父親的羊群和他的牛群在那里吃草的地方去，這樣宙斯的眼睛就可以從它的熱望上得到安息了?！?/p>

她于是招來赫拉(Hera)的嫉妒，激起赫拉的憎恨，她于是形體改變，心意狂亂。她于是披毛戴角，受亞古斯(Argus)萬千眼睛的牧放；她于是受牛蠅錐刺的釘螫，心意狂亂地跳躍；她于是直投森克里亞(Cerchuea)的冷流，勒納的源泉；她于是為神的威勢驅(qū)逼，到處漂流。

在甚么上，克羅諾斯的兒子啊，在甚么上你捉住我的罪過了呢？你竟在這樣凄慘的束縛下把我困起來，——唉喲！竟把一個可憐的少女用那尾隨著的牛虻的恐嚇像這樣地逼得發(fā)狂呢？

你聽！這種呼聲怎能不使你怒發(fā)沖冠，怎能不使你心膽俱裂？宇宙間的凄慘，那有比這更甚的！無怪海洋女兒們?yōu)橹痼@，為之戰(zhàn)慄，為之而精神冰涼靈魂凍僵了。

然而，這不過只是她苦難故事的起頭，好像是你剛來到了地獄的第一層。她愁苦的來日方長，她的悲哀正方興未艾，她的前途是愁慘的愁慘，她的道路是恐怖的恐怖，她的擔(dān)負(fù)是痛苦的痛苦，她要經(jīng)過錫狄亞的荒山，從兇暴的Chalybes人近旁經(jīng)過，要躲過鼓噪河，要跨過險峻的高加索，要泅過Maeotis的深峽。好個與恐怖交戰(zhàn)的飄泊！她還要移動向紅色的東方，要來到Boreas的眾女兒凜凜烈風(fēng)的國土，要渡過粗暴的波濤，要來到Gorgon平原——Gorgon平原是那樣陰慘而又恐怖，恐怖而又陰慘的地方！——這已盡夠使人戰(zhàn)兢，然而還有別的境界來冰冷你的熱血！你要留神那爪牙鋒利的Griffons！你要小心那獨眼龍，以馬代步的Arimasps人民呵，她還要走過一處遼遠(yuǎn)的地土，一個膚色暗黑的種族，要沿著Aethiop的岸堤，走到Bybline山的懸崖——尼羅瀑布就在那里壯麗地傾流……

??！這便是宙斯為哀阿備辦的妝奩，治辦的婚宴！這真不如“用火把我燒掉或是把我埋在地下或是把我交給海中的怪物去吞沒了吧”，或是“當(dāng)下就從這個崎嶇的山石上投下去”之為快了，然而她自己雖然都不知道為甚么，卻不能不生活下去，以完結(jié)她愁慘的巡禮！她的過去，已經(jīng)嘗夠了長遠(yuǎn)疲憊的漂泊，而前途又是那樣的陰慘，說不出的恐怖！當(dāng)前呢？——

唉喲喲，唉喲喲！使人震動的痛苦和狂亂，又在打擊著我的頭腦，使我怒火如焚了。我被牛虻的鉤刺釘螫了。這鉤刺啊，并不是用火鍛煉的。

于是“她的心啊在恐怖里敲打她的筋骨了”，于是“她的眼球啊兇野地來回來回旋轉(zhuǎn)了”。她于是好像田單的火牛，沖向了敵營，好像怒惱的King Lear，奔向了風(fēng)雨的荒原。

她于是這樣地重新開始了她與恐怖交戰(zhàn)的飄泊，這樣地上了她愁慘巡禮的長途。

然而這里邊醞釀的卻是普羅密修士的得救！這一席愁慘的晚餐，悲哀的廚娘所備辦的，一樣樣無論是普羅密修士的或是哀阿的肉和血，卻都預(yù)備的得救的食糧。人類的得救建筑在普羅密修士的受囚受苦，而普羅密修士的得救又建筑在哀阿的凄慘和恐怖。這是陰慘中的光明，這是愁苦中的快樂，這是宇宙間照耀千古的真正光明，這是人生中永遠(yuǎn)活躍著的純正快樂，你要尋求光明，那就請你大膽地走下陰慘的深淵；你要尋求快樂，那就請你勇敢地踏進(jìn)愁苦的網(wǎng)羅。請你先閉下眼睛作暫時的靜默，這其間，你要清潔你的靈魂，要堅定你的腳跟，要硬起你的心腸，要準(zhǔn)備好你的肩膀，然后再來領(lǐng)教這展開在你面前的最后，最慘，最怕人，最慟心，而又感人最深，使人深省的一幕！——

好像被暴風(fēng)吹送著的孤雁，好像被餓狼追趕著的綿羊，為牛虻釘螫著的哀阿便這樣地離開了錫狄亞的荒山；而錫狄亞的荒山卻來了那追魂奪命的赫密芝(Mercury)，他是天上的使者，宙斯的嬌兒。他負(fù)著的是特殊的使命，他到這里散布的是毀滅的福音。他在這杯苦酒里給攙上了黃連和苦膽，使這悲哀的晚餐成了悲慘到無法想象的悲慘。他來向這“對于諸神犯下了罪，而且就是那火賊”的普羅密修士逼問那——

他夸大其詞的是甚么結(jié)婚，宙斯卻要因此被從權(quán)勢上推倒。

“拼命一身剮，敢把皇帝打。”何況在這位死并不是為他預(yù)備的，而凄慘的災(zāi)難他又都預(yù)先知道并不足使他驚駭?shù)钠樟_密修士？智慧命令人在無可避免的面前低頭嗎？然而智慧又何嘗不能使人于無可避免的面前昂起頭來？因為是無可避免，所以要低頭；既然無可避免，又何須低頭？世間最苦的，當(dāng)莫過于預(yù)先認(rèn)定了自己悲慘的運命。“運命”已足以使人悚懼了，何況是悲苦的？又何況預(yù)先就認(rèn)定了呢？然而也正因為預(yù)先認(rèn)定了，所以處之坦然，所以安之若素，所以無所畏避，所以無所驚恐，苦嗎？當(dāng)然的！于當(dāng)前的所感外，要加之以預(yù)感；于當(dāng)前的所受外，要加之以預(yù)為承受的。這是苦中之苦，而愁中之愁了。而真正的智慧卻教你以容忍而且擔(dān)當(dāng)，教你以沉默的反抗！給你以勇氣，給你以大膽——大膽地走上運命的大路，勇敢地肩起那為你備辦的磨難和災(zāi)禍，這是普羅密修士的真正精神，這是普羅密修士的真正甘苦！

你聽他這近乎玩弄了的回答——

以為我嚇怕了，或者，就在這些新權(quán)貴的面前膽戰(zhàn)了么？

自然不能！這有怎樣的大膽，有怎樣的豪爽，有怎樣地使人拍案稱快！雖然他明知赫密芝的來有著怎樣重大的意義，在他的話里，有著絕大的威力，而且在面前給布列的是怎樣陰慘慘的陣勢；然而他要承受，他要擔(dān)當(dāng)，他要像火山一般噴吐他的怨恨和憤怒。他兒戲著自己的災(zāi)難，他玩弄著宙斯的覆滅，他更看不起赫密芝的卑屈，他反感著他們的以怨報他的恩德，他憎恨了天庭的族類，于是他傲然。決然地說：——

趕快回到你來的路上去罷，關(guān)于你質(zhì)問我的，就任甚么都不會得到。

這有多么顛狂而且妄誕呵！在赫密芝看起來。然而他操縱著宙斯的命運，他要報仇。

當(dāng)然地，我是他的債戶，我要把盛德償還給他的。

這位因權(quán)力的青春而成功了意志堅忍的至尊者，誠然如赫密芝的所說，不是這樣容易軟化的；然而這沒法將他處死，而又預(yù)知那就要到來的一切的受囚者，又何嘗容易低頭？一個是兇暴的魔王，一個是鐵打的硬漢。一個是冷酷的冰雹自上而降，一個是百煉純鋼，不怕磨折。一個是只有命令，不停調(diào)解，一個是不怕威嚇，不受誘惑，于是一面是：

除非把這些枷鎖給我解下去，就沒有甚么苦惱或是策略，宙斯用它會叫我把這給吐露出來?！妥屗渡渌墓饷⑺纳涞碾姽猓矣媚切┭┑陌子鸷偷卣鸬睦做屗靵y這搖搖欲動的宇宙吧。這怎么都不會壓服下我的意志?！?/p>

你再聽聽這普羅密修士的高呼?！?/p>

絕對不要想，由于對宙斯的意志的恐怖，我就會變得女人似的，而且就用向上翻起的手，學(xué)著女人的模樣，懇求我的非常痛恨的仇敵?！?/p>

然而對面卻也預(yù)備好一種苦難的暴風(fēng)，如果他拒絕了赫密芝的逼問，就要在他身上無可逃避地傾注了。

于是成功了一種奇觀——一種偉大的意志斗爭的奇觀！

于是宙斯的霹雷和電火降自O(shè)lympus高山，于是響起轟隆的地震，于是飄起銀白的雪團(tuán)，于是暴風(fēng)滾滾卷卷，于是海洋騰騰翻翻，于是地軸震顫，于是星辰錯亂，于是劈裂了高加索的山巖，于是我們的普羅密修士，衣披著宙斯氣憤，怒惱的攻擊，投到地府的胸懷，掩在巖石的臂腕。他要這樣地幽禁若干年，他要這樣地回到亮處，他要預(yù)備承受鷲鷹的攫捉，承受帶翅獵狗的撕裂，他要準(zhǔn)備鷲鷹的聚餐，他的肝臟要贏得鷲鷹的貪戀喲！他這才是：

一種命定的煩惱之海的怒潮！

喲！偉大的普羅密修士！你是我們的戰(zhàn)士。你是人類的救主！你的功德成就在你的犧牲！圓滿在你的堅忍！你的肉是我們的食糧。你的血是我們的酒漿。愿你的偉大化作春風(fēng)來吹醒我們的花朵！愿你的高潔化作秋雨來洗清我們的污濁！愿你的偉大好似長江大河的流遍人間！愿你的高潔好似洪水的泛濫地上！

喲！普羅密修士！你為人類而戰(zhàn)的普羅密修士！燃起你熊熊的靈光，招搖在我們這卑微惡濁的世界！

(本文系楊晦為其譯著《被幽囚的普羅密修士》(天津人文書店1932年)所撰寫的附錄，寫于192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