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鐘》

《沉鐘》這劇本，在我，也好似一口沉了的鐘，有許久都沉埋在我那書架的深處，不曾聽到它的鳴聲了，雖然在我的腦海里還蕩漾著它的余波。

在一個初秋的凄涼的薄暮，新開放的北海，游人都已經(jīng)稀少了的時候，我同了幾個朋友，仍然不肯離去，繼續(xù)談?wù)撝覀兊挠媱潯Ｎ蚁騺碜钆碌氖屈S昏時候，而這天的暮色特別的飽滿。暮靄爬過四岸密布的列樹，漸漸的覆蓋了周圍的一切，連對面的塔頂都給淹沒了。我們都浸沒在這黃昏之海的里邊。乏味的秋蟬，仿佛是非叫破這黃昏的寧靜不可。朋友們在若斷若續(xù)，不斷不續(xù)的談著話，我自己卻說不出的一陣凄涼，一陣寂寞，一陣苦悶，一陣煩惱……我當(dāng)時好像體驗到了失掉內(nèi)心和平后的亨利(Heinrich)煩躁苦惱的狀況，好像是他一樣感覺到有魔鬼們遍山漫野的壓境逼來。

我失驚了。哦！這可怎么好呢？

不久，恰巧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幾聲晚鐘。我聽著好像是來自水底，好像是有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在那里敲擊著。我于是受了電擊一般，沉埋在我的腦海里的余波，一一都重新起了共鳴，在里邊響出了過去一切的悲哀和煩惱。

我發(fā)狂了。哦！這可怎么辦呢？

這時候，上弦的初升月，透過了黃昏的暮靄，射穿了濃萌的綠槐，跚跚的在天空游行，向地上瞥下了一臉的冷笑，那一泓清冷的海水也都扳著面孔在凝視著。朋友們還都在若斷若續(xù)，不斷不續(xù)的談著話，我像亨利的跑下山去，在心里復(fù)涌起兩年前的舊事。

那是一個多雨的夏天，我不知在什么地方大概是又喝了幾杯冷水，又跑回到這與我關(guān)系較為復(fù)雜的大城市——一個大而無當(dāng)?shù)某鞘小Ｄ菚r我的心情，恐怕還沒有怎樣的惡劣，那與生以俱來的愁苦和悲哀，以及那隨年以俱長的煩惱與沖突，雖然照樣的暗鎖著胸頭和眉際，卻仿佛另外有了一些什么新的希望和理想，要打起一般精神來。我住的是一間很暗濕的東廂，在風(fēng)雨凄緊的天氣，望不出兩丈遠(yuǎn)的狹長院落，高擎著一棵古老的綠槐，遮得更顯暗濕了。在這樣的境地里，所聽見的，只是淅淅瀝瀝的單調(diào)的風(fēng)聲和雨聲，再有從槐樹上搖落下來的雨珠發(fā)出來的跌碎了的喊聲而已。然而就在這樣的境地里，我知道了一些關(guān)于《沉鐘》的身世，那是Chandler在Aspects of Modern Drama里簡單的告訴給我的。

《沉鐘》是霍甫特曼(Hauptmann)的一本最著名的象征劇。這話我聽說的大概還早，不過那時所知道的也只限于這一句話。我那知道它隱著那么多的酸楚和悲哀，沖突和煩惱？我們這位亨利先生，是這樣一位認(rèn)識了藝術(shù)，認(rèn)識了自己藝術(shù)天才的難得的藝術(shù)家。當(dāng)下的牧師來激勸他的時候，他很堅決的聲言他的過去了，要隨著那口鐘一樣的永沉在深淵底下，不作再鳴。然而，他終不能忘情于他的妻子的眼淚，他不能聽見了那口沉鐘的鳴聲而不發(fā)狂似的跑回人間去！

人間！咳！人間又那有像這樣已經(jīng)陷于沖突狀態(tài)的藝術(shù)家的平和可尋！于是我們的藝術(shù)家亨利就在這樣悲哀與沖突的情形下，為運(yùn)命捉作了犧牲，悠然的死去了！

“這位藝術(shù)家，要完成他的理想，鑄造偉大的‘陽鐘’，必要將自己整個的授給藝術(shù)，必要忘懷了室家和戚屬，他必要有打破因襲的勇氣，他必要敢獨行其是。那些不敢作敢為的，永不會造極登峰?！盋handler這樣說。這仿佛是搔著了內(nèi)心的癢痛，我不但悚懼，而且騷擾了起來。外面還是一陣雨，一陣風(fēng)的飄搖著，內(nèi)心里也一樣的翻翻滾滾，激激沖沖的動蕩不定。這不知是我的心胸在風(fēng)雨里飛突，還是風(fēng)雨掃蕩著我的心胸？

轉(zhuǎn)眼間，來到了初冬的時候，一個清寒的月夜里，暗綠的電光燈下，我伏在另間屋內(nèi)靠近北窗的案上，臉親著，口吻著一本Meltzer英譯的《沉鐘》，好像游離到了一座不知名的高山，上面的爐里猶在熊熊的閃著火光，下面的谷里在裊著一縷縷黑煙，踟躕在Nickelmann的井泉旁邊，隱隱聽得那“太晚了！……伊說‘太晚了’！……現(xiàn)在一切全完了”的悲音，還在山中繚繞，在水面浮漾。屋角內(nèi)殘余的蟋蟀，正斷斷續(xù)續(xù)地凄鳴，回應(yīng)著那后面園內(nèi)一聲一聲清清冷冷的柝聲，抬頭望見窗外一片衰草上反射著月光，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酸楚，眼里流出幾滴冰冷的清淚。

羲和的長鞭不停的直揮，光景的圓輪不停的飛轉(zhuǎn)，暖暖的春風(fēng)不曾吹開了我寂寞的花朵，冷冷的秋風(fēng)卻吹落了我枯干的黃葉。苦酒是一杯一杯的飲著，所追逐的朦朧的幻影，莫等我跑下高山，已經(jīng)為狂風(fēng)吹散了。兩年來，剩給我的只是那“Too late！……Too late！……Now all is done”的悲音，限定了我的命運(yùn)，雖然我并沒有什么沉了的鐘，更不曾像亨利那樣隨著Rautendelein住在山上， 要鑄造什么“陽鐘”的。

朋友們常說我不肯來肯定藝術(shù)。這話仿佛是說，肯定了就行。不過，事情那里會這樣的簡單？我往往在自己的悲哀與痛苦里面，認(rèn)識了人類共同的運(yùn)命。也許是色彩上有著濃淡的不同，也許是分量上有著輕重的差異，至多也不過程度上有個高下而已，大概同是不能不走，同是不能不走到一個悲哀的末路。我常想我們運(yùn)命女神Clotho搖著的紡竿，應(yīng)該是山西人制造的，Lachesis紡著的人生之線，應(yīng)該是用藥湯浸過的，至于Atropos持著的那把剪刀，無疑的是四川或湖北人造的了。所以，我們的運(yùn)命里酸苦辣的味道都算是應(yīng)有盡有的，所缺乏的只是一點甜味！

我們?nèi)祟惒坏錆M了不幸，而且特別的糟糕。上帝舍給我們的這碗飯里已經(jīng)夠難吃的了，一定還要再攙上一點砒霜粉調(diào)的“味之素”。運(yùn)命給我們紡成的這身衣服已經(jīng)纏得夠難受的了，一定還要再束上幾條麻繩——不，這不是麻繩，據(jù)說這是可壯觀瞻的玉帶！我們的人類，只是這樣的生活著，而且生活的很習(xí)慣了，固然生活的不見得怎樣很舒服，也并不覺得怎樣不舒服。你說他蠢嗎？他卻蠢得好像很精明。你說他愚嗎？他卻愚得好像很乖巧。他雖然惡濁，卻惡濁得很好玩，雖然困苦，卻困苦得很有趣。他并不怎樣懷疑，因為不但看見大家都是這樣，而且知道從他的祖宗父母以來也都是這樣。他也不怎樣憂慮，因為過了今天還有明天，昨天已經(jīng)是這樣，明天也不會不是這樣。他的父母曾經(jīng)給他找了一個女人，所以他也照例要給他的兒子找個女人。伊的父母將伊送給了一個男人，自然伊也要將伊的女兒送給一個男人。我的父親曾經(jīng)見了我就瞪眼睛，我見了我的兒子，自然會見了先瞪眼睛。我的母親曾經(jīng)向我流過眼淚，我的眼淚也自然要向我的兒女來流。因為曾經(jīng)喊過一聲爸爸媽媽，我的爸爸媽媽就拋了一切來甘心作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兒女向我喊爸爸或媽媽的時候，我也就要拋了一切來作他們的爸爸或媽媽?！蝗粏?？不但人家要來怎樣你，恐怕就是你自己也就先怎樣了。因為這不但反了祖宗父母傳給我們的慣例，而且也不安于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在你的心里扎下大營了的什么良心了。于是還是照樣吧！

然而又不能那樣簡單，設(shè)使我們的運(yùn)命女神織就的人生就是這樣簡單的線紋，我們也就這樣簡簡單單的生活下去，那也就好了。偏偏又不然，伊在那人生的暗黑線上，往往也露給你一點光明的色彩。但是，在你這條線上縱然有更復(fù)雜的彩色，歸終，伊還是那樣辣辣的一剪！有時候，伊好像那玩弄老鼠的頑皮貓兒一樣，總之，你既然為伊所捉了，是逃不掉的，等到一擒一縱的玩弄得你夠了，伊才來總結(jié)束你的命運(yùn)。

在深夜里，我們也常望見月亮和星星。在黃昏的時候，我們也許就預(yù)想到了天明。沙漠中偶爾也遇到了綠洲，陰雨天反或看見了彩虹。然而深夜還是深夜，黃昏還是黃昏，沙漠仍然是沙漠，陰雨也不會就變?yōu)榍缑??？墒?，我們已?jīng)有了喜悅，有了歡欣，得了安慰，同時也就像有了無限的希望。有時候，我們追逐著蜃樓，有時候，我們追隨著幻影，都可以使我們忘了當(dāng)前的黑暗和過去的悲酸。何況再當(dāng)真捉著了光明的精靈呢？于是我們奢望著亨利終生的隨著Rautendelein在山上生活下去！我們妄想著他的“陽鐘”終于鑄造成功，從此再不來管那他已經(jīng)舍棄了的人間的花開花落，只悠游于山間，在山頭望一望空中的云卷云舒，從此再不來問那他已經(jīng)拋開了的妻子的愁苦和眼淚，只在Rautendelein的唇邊來吸飲自然的甘露，在“陽鐘”的聲里響出太陽的象征。在我們的鑄鐘師，他自己也確有“打破因襲的勇氣”，也未嘗不“敢于獨行其是”。然而，卻終沒法使那口沉鐘不再作鳴。

我們的人類社會，按理說應(yīng)該是一種便于互助的組織，其實，只是亂紛紛的一團(tuán)糟。在這樣亂紛紛的組織里，所有的只是一個互相牽繞，互相制掣，互相軋傾，互相迫害的理不清的糾纏。你是我的親戚，我是他的朋友，你們兩個是父子，他們兩個是兄弟，我們兩個是夫妻?！乙氵@樣，你要我那樣；你要為我這樣，我要為你那樣。這是你的家庭，那是你的社會國家。這是你的義務(wù)，那是你的責(zé)任。朋友們！籠頭是給你套上了，你就得隨著那牽著韁繩的人走去；枷鎖是給你放上了，你就得要肩起來。人類大群的隊伍是這樣排好的，不準(zhǔn)你錯了步數(shù)。不然，你就是犯了眾怒，他們要擁護(hù)他們神圣的信仰，不能不致你于死地。我們的牧師曾這樣的警告過亨利，這是實情，并不是威嚇。

而且，要知道，所謂義務(wù)和責(zé)任的你還可以不顧，那義務(wù)和責(zé)任的立腳點——就是它們成立的根據(jù)，也就是說的那什么良心，卻不容你來動搖或忽視。一說到良心這兩個字，你聽，有怎樣的神圣莊嚴(yán)，有怎樣的使人肅然起敬，悚然以驚？外面狂風(fēng)的吹來，有時還有抵抗的可能；那藏在花心的蟊蟲，只要向你稍一伸嘴，你只好等著逐漸的枯萎下去了。聽說你的兒子，飲著他們的母親的眼淚，你還可以強(qiáng)作鎮(zhèn)靜，不動于衷；等到你的兒子帶著他們媽媽的眼淚，找到你的面前，這時候，縱然沉得更深的鐘也不能不再作鳴了。我們的鑄鐘師，于是不能不詛咒了Rautendelein，詛咒了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工作，不能不發(fā)狂似的跑下山去了！

人類只是這樣的不幸而且可憐！

我們這位藝術(shù)家，是富于情感的天才，他的藝術(shù)，建設(shè)在他的情感上，他的藝術(shù)也終竟為他的情感所搗毀了。他并不愿意離棄了他的家庭，不過，他的理想同他的家庭環(huán)境絕端的不相容，使他不得不來離棄。他并不是不愛了他的妻兒，只是，他雖然怎樣喜歡來作，究竟沒法來拭干他們的眼淚。他也想將他的愛，斟滿在他們的杯中，可憐他的美酒，到了他們的口中，都將變成了膽汁和毒液。他并不能從根本上消滅了他對于妻子的情感，他只是想在這種情感上另建出一種情感來。而他終于為這種情感所顛覆了。這中間隱著有幾多的悲酸，有眼淚有情感的朋友們大概能夠想象它的深淺吧！然而我們的牧師先生，卻無以名之，名之曰顛狂，而且是邪惡的顛狂了！其實，又何獨一個牧師這樣？

設(shè)使亨利真能像牧師說的那樣殘酷無情，無論在藝術(shù)上他會有最后的成功，就是在社會里，他也會占最后的勝利。這樣頑冥不靈的社會，這樣死纏不清的關(guān)系，也只有這樣殘酷無情的來對付它，不然，便要在它蠢夯愚憨的石塊的重壓底下斃命了。

不過，人類終于只是不幸而且可憐！明知那是一個軟套，卻不能不自己來套住在脖上；明知那是一個黑暗的泥坑，卻不能不自己來跳在里面。明知道結(jié)了婚雖不一定怎樣倒楣，也不是一件清省的事，一定會平添許多的麻煩和累贅，卻不能避免，有時反來追求；明知道有了兒女更是一件麻煩，卻更是無可避免中最無可避免的事。等到過來了，或者不再蹈覆轍，可就是不再蹈覆轍，過去的還是過去了，沒有法想！你如果能以當(dāng)前自足，任著運(yùn)命的安排混將下去也好。等到你自己造成了一種局勢，再由你自己來打破，你自己選定的命運(yùn)，再由你自己來另行更張，這豈但愚拙，更顯麻煩，豈但麻煩，更形棘手了！我們的人類，就是最機(jī)巧的也往往如此。

藝術(shù)家在社會里最是一個四不像的東西。他的理想，超出了現(xiàn)實，他的生活卻離不了現(xiàn)實。他厭惡著群眾的生活，卻又沒法來超脫。他鄙薄世俗的幸福與榮利，有時不但不能忘情，而且有些追慕。他最善于制造圈套來套他自己，他又最不耐煩那圈套底下的生活。所以，藝術(shù)家的生活，往往只是一個沖突——一個不幸而且可憐的沖突！在那只有也只知穿衣吃飯，娶妻生子的群眾看來，那有不目為狂人的道理。在他們的心目中，有藝術(shù)也只是畫匠畫的畫，冬烘先生謅的歪詩和屁文，落子園的蓮花落；那末，他們的藝術(shù)家自然就是畫匠，冬烘先生和落子園里的小老板了。在這里是談不到什么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家的理想的。你只要迎了時，合了他們的需要，受了他們的贊頌，那也就盡夠了。實在什么藝術(shù)不藝術(shù)的，在這種環(huán)境里，都沒有一點要緊。只要有你，作你的妻和子的丈夫和父親，沉了一口甚至再多幾口的鐘也算不了什么。“那是溪谷里的東西，不配懸在山頂上”的話，在他們聽來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的鑄鐘師的家庭，就是充滿了這樣的空氣。然而，Magda卻是一個想要將一切獻(xiàn)給他的忠實妻子。他自己認(rèn)為最好而且是最后的那沉了的大鐘，也就是在這樣的空氣里鑄成的。設(shè)使那神奇的造物要不鼓著寒風(fēng)的雙翼，飛過那千萬枝的林苑，正在開放的時期殘殺了伊們，亨利也許始終作使Magda心花開放的陽光，他們始終共同來開那家鄉(xiāng)的花了，雖然Magda始終是一個奉牧師的言語為信條的Magda。他自從站在山頭，仰慕著將自己透過了云霧，高飛上青天去，他已經(jīng)厭惡了山下的生活，已經(jīng)朦朧的意識了山中的優(yōu)美，及幽幻的精靈Rautendelein之后，他一方面感覺到力的微弱，一方面感覺到山下的空氣的不相容，于是他那是執(zhí)著貪戀的人生一變而為苦痛，憂傷，悲嘆，顛狂，隱慘和混亂的苦海了。Magda的死纏不休，處處的表露了沒有彼此理解的可能。伊那忠實或者可以說是愚蠢的態(tài)度，不能不于使他感到不快之中，深深的刻下了一個印象。藝術(shù)家的理想是要建設(shè)的，藝術(shù)是要創(chuàng)造的，然而藝術(shù)家也終于是個人，人間的眼淚也終于對于他有著絕大的意義和力量。

然而，我們的鑄鐘師究竟是個藝術(shù)家。他那口鐘沉后，他曾經(jīng)在夢寐中把握過藝術(shù)的精靈，Rautendelein曾經(jīng)接吻過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充滿了光明。于是Rautendelein凝注著他，他一方面雖然回答著Magda，而心神卻完全注在Rautendelein身上，他竟能于Magda的狂歡的擁抱之下，忘了伊的存在，隨著Rautendelein跑到山上去。他于是極端的肯定了藝術(shù)，同藝術(shù)結(jié)了婚，他于是投在自然的懷里，將自己整個的授給自然的母親。

有清晨就有黃昏，有正午就有深夜，大概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我們鑄鐘師的運(yùn)命，自然也逃不了這種支配！是的，牧師的話，也許對于他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影響，然而他卻不自覺的——真是不自覺的失了內(nèi)心的和平！于是他疲勞了，于是他煩躁了，于是他厭倦了。于是他的呼應(yīng)不靈，那供他驅(qū)使，助他鑄造的侏儒們有些要塌他的臺；素就恐謗不平，惡嘲冷誚的木精水靈們，更有些趁了愿心，肆惡逞虐了。亨利遂覆抱在黃昏的紫袍底下，無法自脫，等到那沉鐘的怒濤卷來，再有他妻子淚泉的奔流一沖，自然要順流而去！

Wittikin說的不錯，曾經(jīng)飛這樣高，一旦跌落到地上，那只有等著毀滅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這恰是亨利再回到山上來時的寫照了！那里的松杉仍然是那樣的神秘，那里的林中草際依然是呼吸著神秘幽幻的聲息，那里的明月仍然是那樣的冷靜，那里的瀑布仍然是那樣的飛濺著珍珠……可惜的是，他的鐘并未鑄成，那爐里的余火還未曾熄滅！剩給那侏儒們望著明月，踽踽涼涼的唏噓嘆息，剩給那空山一種悲涼傷感，浮漾在林梢水面。我們的Rautendelein只有凄凄愴愴，悲悲傷傷的作了Nickelmann的新娘！伊的悲酸譜作了夜鶯的歌聲——哽咽凄惋！

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我們那重回高山的亨利，不能不悲悼他的過去，不能不感傷他的現(xiàn)在和將來，他不能不切實的感到了運(yùn)命的嚴(yán)酷和悲慘，更不能不切實的感到了自己的力的微薄與弱小。他自知他的道路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不能再走；他雖然不能不有所貪戀，卻不能不于貪戀之中結(jié)束了他的定運(yùn)。他飲了第一杯白色的酒，恢復(fù)了他已經(jīng)消失了的力。飲了第二杯紅色的酒，又得目睹了他那已經(jīng)遺失了的清明的精靈。最后，他不能不在Rautendelein的手中接飲了那第三杯黃色的酒。于是他承受了伊的最后的接吻。在伊的懷中，他夢想著“太陽的鐘”鑄成后所發(fā)出的鐘聲。

(寫于1925年9月24日，原載1925年10月《沉鐘》周刊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