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從昨夜起天空烏云翻滾,大雨滂沱。樹木啞巴似的呆立著,鳥兒停止啼叫。眼前的雨景使我想起了童年時的黃昏。
我們兒時喜歡在用人的房間里消磨時光。當時,拼寫、背誦英文單詞的煩悶的黃昏,還沒有壓到我的肩上。三哥極力主張,首先要把孟加拉語的基礎打結實,然后再學英語。因此,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搖頭晃腦地背誦I am up(我在上面),He is down(他在下面)的時候,我的英語知識尚未達到拼讀b-a-d=bad(壞)、m-a-d=mad(發(fā)瘋)的程度。
名門富家的仆人的住處叫作“憩室”,盡管家道中落,憩室、賬房、正廳等名稱仍死抱著我家的地基不放。說實在的,我家的境況已和窮人相差無幾,幾乎沒有馬車等排場的負累。庭院角落里羅望子樹下的茅房里,有一輛舊車,養(yǎng)著一匹老馬。我的衣著十分樸素,很晚才穿襪子。早餐偶爾突破波羅吉沙爾訂的菜譜,有塊松軟的面包和香蕉葉包的黃油,那高興的勁兒,簡直就和手捧著月亮一樣。當時家里正教育大家,要坦然承認富裕的家境已衰敗的現(xiàn)實。
跟我們坐在席子上閑聊的仆人的頭領,名叫波羅吉沙爾。他須發(fā)斑白,面皮干枯,皺紋縱橫交錯,表情呆板,嗓音粗啞,說話啰唆。他先前的主人是赫赫有名的富翁,如今屈尊照拂我們這群幼小的無名之輩。據(jù)說他過去當過鄉(xiāng)村教師,至今仍保持著教師的風度和語言習慣。他不說“先生們坐著”而說“先生們正襟危坐地恭候著”。主人聽了不禁啞然失笑。
他生性古板、孤傲,卻極重視肢體的潔凈。下池塘洗澡,兩手吧嗒吧嗒推撥水上的浮油,然后噌地潛入水中。洗完澡上岸,走在果園的小徑上,雙臂向后作45度彎拱,這種姿勢走路,似乎可以躲避天帝創(chuàng)造的凡世的污穢,保持種姓的圣潔。他談論哪種行為正確,哪種舉動荒謬,褒貶的傾向性十分明確。略駝的后背,增加了他言語的分量。可惜儒雅風度掩飾不住他的嘴饞。他伺候我們吃飯的方式與眾不同,不是先把足夠的飯菜盛在一只只盤子里,而是等我們落了座,手指捏著煎餅,搖晃著逐個詢問:“要不要再來一張?”從他的聲調(diào)不難揣摩他企望的回答。我?guī)缀趺炕囟颊f“不要了”,他也就不再強勸。我素來對牛奶興趣索然,但喝奶是他難以抑制的嗜好。他屋中碗柜里的一只大銅碗,天天盛滿牛奶,一只木盆里總有煎餅和菜肴,一只貓老在窗紗外轉來轉去地嗅著。
泰戈爾母親我從小習慣于盡量少吃食物,但不能說我少吃了就身體瘦弱。比起食量大的孩子,我的力氣大而不是小。我健康得可惡,想逃學逃不成,苦惱極了。折磨身體,照樣不生病。一整天腳穿水泡濕的鞋子,也不著涼感冒。秋天睡在露天涼臺上,露水濡濕頭發(fā)、衣服,嗓子眼里仍聽不見咳嗽的動靜。我從未發(fā)現(xiàn)消化不良之類的肚痛的征兆。實在想逃學,只得對母親撒謊說肚子痛得不行。母親心里暗笑,未露出一絲憂愁的表情。她把仆人叫去,吩咐說:“去,告訴家庭老師,今天不必上課了?!?/p>
我那位守舊的母親認為,兒子曠幾節(jié)課,學業(yè)不會有損失。假若落到現(xiàn)在那些望子成龍的嚴厲的母親手里,送回學校自不待言,耳朵也少不得被擰幾下。
我母親有時微微一笑,讓我喝一口蓖麻油了事。生病在我一向是件樂事。偶爾發(fā)燒,家里人不說是發(fā)燒,而說身子有些熱,于是請來郎中尼勒麥達巴。我那時還沒有見過體溫表。他摸摸我的額頭,開出第一天的處方:吞一口蓖麻油,禁食。給我喝的水也很少,而且是開水。禁食后的第三天,吃的泡飯,喝的魚湯,如同瓊漿玉液。
我記不起發(fā)高燒是什么滋味,未聽說患過瘧疾,服過奎寧。瀉藥的王國里,只有蓖麻油。我身上未落下一塊傷痕或瘡疤。我至今不曉得什么叫麻疹、水痘。我的身體結實得過于頑固。如今的母親想讓孩子不得病,逃不出老師的手心,最好雇用波羅吉沙爾這樣的仆人。既省醫(yī)藥費,又省伙食費,尤其是在摻假的機磨面粉和酥油盛行于市場的今日。
當年的市場上沒有巧克力出售,只有一分錢一塊的玫瑰芝麻糖。我不知散發(fā)著玫瑰香味的芝麻糖現(xiàn)在粘不粘孩子們的口袋,但確信已羞澀地逃離顯貴們的邸宅了。那一包包油炸米花,那便宜的方塊芝麻糖如今在哪兒?這些零食還有人做嗎?沒有的話,不必費力考證,重新挖掘它的制作過程了吧。
我每天傍晚聽波羅吉沙爾講葛里迪巴斯改寫的共有七章的《羅摩衍那》史詩故事。名叫莎吐姬的女孩復習了一會兒功課也來聽故事?!读_摩衍那》中的說唱詞,波羅吉沙爾能拖腔帶調(diào)地背下來。他端坐在席子上,把葛里迪巴斯拋到九霄云外,繪聲繪色地表演:啊,出現(xiàn)了預兆。啊,兇兆,兇兆,大事不好……他面帶笑容,禿頂閃閃發(fā)亮,兒歌般的唱詞,像清泉汩汩流出他的喉嚨。每行的韻腳鏗鏘有力,像水下敲擊的鵝卵石。唱著,唱著,便手舞足蹈起來,把聽眾引入故事的情境之中。
莎吐姬感到最大的遺憾是,她稱之為大哥的我,空有一副好嗓門,不學波羅吉沙爾那樣說唱,否則早已蜚聲四海了。
夜深了,草席上的故事會散了。脊梁骨里裝滿對魔鬼的恐懼,我回到內(nèi)宅母親的房里。母親正和伯母她們在打撲克。水磨石地板像象牙一樣光潔,床上蓋著床罩。我們幾個孩子不停地搗亂,她無奈地擲下牌,說:“伯母,您給他們講個故事吧?!?/p>
我們在游廊里用陶罐里的水洗了腳,拽著堂祖母上床。故事從喚醒在地獄里沉睡的公主開始講起,講了一半,唉,誰來喚醒我哩!
午夜,遠處傳來胡狼凄厲悠長的嗥叫,好似加爾各答某些舊宅頹垣下的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