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片紫薇花
四周的窗全開著,雨做了重重的簾子,那么灰重的掩壓了世界,我們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簾外的晴空,它總冷漠的不肯理睬我們的盼望。
——三毛《雨季不再來》
抗戰(zhàn)勝利后,三毛一家由重慶遷到南京,定居在鼓樓一幢叫“頭條巷四號”的大房子里(1)。
那幢房子有前院和后院,還有一個可供停車的偏院。小孩子總是活潑的,在南京難得的晴天里,三毛喜歡搬一只小板凳,在陽光下盯著一針一線納鞋底的老仆人綴滿皺紋的手,撒著嬌要一塊漂亮的小花布做鞋面。然后,她就穿著碎布襯底、布扣襻的蠶豆瓣一般的鞋子,圍著梧桐樹騎竹馬,在雪地里與堂哥互相投擲雪彈,爬上假山采桑葉,驚慌地逃避著鵝的追趕……
多姿多彩的幼兒時光里,三毛還自己動手做過玩具。她從地上撿來弧形的樹枝,在地上推著跑,樹枝點到了前面的人就算是得勝了,這種樹枝被她稱為“點人機”。
父親和伯父雖然都沒有替政府做事,但是他們依靠學識和能力,使得家境稍顯寬裕,加上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相互幫扶照顧,三毛自言未曾受過戰(zhàn)爭歲月貧寒的苦。兄姊都已經念書,有的在讀大學,有的進入了中學,連比三毛大三歲的姐姐陳田心都進了學校。三毛還不到念幼稚園的年紀,只能跟著女工人蘭瑛待在家里。
三毛家里原本是不需要工人的,但因為蘭瑛是家中老仆人的親戚,所以聘用了她。這個逃荒來的苦命女人還帶著一個名叫“馬蹄子”的兒子,長了個癩痢頭的馬蹄子,便成了三毛的玩伴。但是三毛并不喜歡他,因為他被涂抹了一頭的藥粉,還總是哭,即便把所有玩具都給了他,他還是止不住地哭。
為了清靜,也為了找點樂趣,三毛跑進了家中的“圖書館”,那個房間里什么都沒有——除了書。坐在大大的窗戶下面,對著窗外的梧桐樹,三毛打開了人生的第一本書——張樂平的漫畫《三毛流浪記》,她交到了人生的第一個好朋友——“三毛”,這也是1974年發(fā)表短篇《沙漠中的飯店》時,她開始使用的筆名。
漸漸地,她的讀物中又增加了更多有插圖的書,再后來,她發(fā)現了國外的童話著作。當時家里有一套專門給小孩子看的書,編著者正是鼓樓小學的陳鶴琴先生——姐姐所在學校的校長,后來三毛入讀鼓樓幼稚園,也成了陳先生的學生。
遇到不認得又想不明白的字,三毛便拿去討教兄姊,幾個小腦袋擠在一處,半猜半懂地討論書中的內容。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三毛在假山上看野蠶的時候,原本應該在工作的父親突然回來了。他給了三毛一大疊金圓券,這東西可以換“馬頭牌”冰棒,她和姐姐都高興得很。
這時候,正是通貨膨脹極為嚴重的時期,為了支撐岌岌可危的經濟局勢,中華民國政府于1948年8月19日開始發(fā)行這種貨幣,于1949年7月停止流通。民不聊生,莫過如此。
孩子不懂時局,大人卻是再了解不過的。老仆人流著淚說,要“逃難”到臺灣去了。在很多文藝作品、甚至在三毛自己的《滾滾紅塵》中,這段歷史短暫又混亂,人心惶惶。
對于這段逃難的往事,三毛說:“就是母親在中興輪上吐得很厲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著?!?sup>(2)三毛感到害怕,可是不知怎樣能幫到母親,只能等到靠岸的那一刻,這場災難才會過去。
1948年,三毛全家由大陸搬到臺灣。
進入小學后,三毛漸漸表現出與眾不同之處,卻因她是個孩子,這些許的不平??偸侨菀妆蝗藗兒雎浴j愄镄幕貞?,三毛從小就會對人們習以為常的體罰提出不同意見,這是非常少見的。畢竟在任何年代,循規(guī)蹈矩都是常態(tài),更何況七八歲的孩子?面對“權威”的時候,大多數孩子會如何選擇呢?只能被動接受。
但三毛的自我意識覺醒得早,姐姐形容她:相比其他姐妹兄弟,“想法更澎湃一點”(3)。她會直白地表達出不解,會問為什么,會打破常態(tài),會將疑惑與憤懣一次一次、一筆一筆深深地刻在心底,在某年某月某日一齊攤開在這世界面前,叫人們冷不防地看到她的固執(zhí)。
溫馨自由的家庭氛圍讓幼小的三毛更關注內心是否愉悅。她會因為自身的不公遭遇而不滿,也曾為別人打抱不平,因為脆弱的自尊心和悲憫的同理心不允許她忍耐。她接觸不到外界那么大的宇宙,只能坐井觀天地觀察自己的靈魂。三毛不是從誰身上復制、粘貼下來的人,獨立的人格意識讓她能更客觀地審視人間冷暖。
三毛的獨立意識,令她永遠不因身份、地位、經歷的變化而改變骨子里的執(zhí)拗,當然,也不會因為生活被課業(yè)占據大部分時間而忽略對世事的觀望。三毛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在《紫衣》中,她記述了陪同母親參加同學會的故事,從子女的角度記錄了“永遠只可能在廚房找到”的母親的一次“發(fā)瘋”經歷。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母親從郵差手中接過一封信,然后望著窗外發(fā)呆,三毛把信接了過來,開始關注這件不同尋常的大事。原來母親不僅僅是一個只會做家務的家庭婦女,她也是獨立的、有著另一個社會角色的女人,也擁有家庭之外的故事。
她聽到母親與父親商量著要去參加同學會,家里的幾個孩子誰來看管;她聽見母親對父親說這次她一定要參加,然后猛然覺醒,原來母親讀過很多書,還參加過籃球隊。在這種全新的認知中,她感受到母親并非全然是那個“大家庭里一個不太能說話的無用女子”(4)形象。母親如今的生活是否幸福呢?為了這個家庭,母親所放棄的一切,還有多少未被發(fā)覺?她會不會后悔嫁給父親,是不是已經開始后悔又無力改變?她會不會因此深深厭恨她的丈夫、孩子、家庭,以及所有牽絆她追求另一種人生的存在?
從那天開始,母親變得不一樣了。她的一舉一動仿佛變成了鮮活的彩色畫片。那張令三毛感到新奇的珍藏的照片,那個“穿著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5)的十八歲女學生,那些讓她感到“混亂和不明白”的故事,那個彎著腰剪裁衣料、做制服時露出微笑的面孔……與平日的母親完全不同。三毛意識到母親的變化,但八九歲的她無法說出原因,也不懂得這變化有著怎樣的意味。
對母親來說,這或許是重新與世界取得聯系的一次重要行動??杀藭r的三毛并不懂得這些,只關心新衣服是不是她喜歡的粉藍色。“等待是快樂又漫長的,起碼母親感覺那樣”(6)。母親從未忘記那些湮沒在歲月里的過往,在被道出姓名的瞬間,失散十多年的同學仿佛就站在眼前,她的臉上洋溢著當年的青春。寫出這樣字句的三毛,對母親快樂的少女時代應該很好奇吧。因為她自己所經歷的矛盾重重、憂郁煩悶的青春時期,似乎并沒有太多陽光和溫柔。
三毛請好了假,終于等到一切就緒。卻不想,前去赴約的那天,天色忽然變得陰郁。母親帶著姐姐來接她,一起坐上了三輪車。能坐上三輪車,其實已經與平時不同了。脫掉制服,改穿白色的嵌著紫色花邊的新衣,換上新襪子和平時不穿的白皮鞋,短發(fā)扎上同色系的絲帶,依偎著陌生而熟悉的、帶著香水味的母親,三毛感到今天很不同。雖然下雨,但是三輪車上的每顆心都是雀躍的。
為了這次同學會,母親準備了兩大鍋食物。在越來越猛烈的風雨中,她艱難地維護著女兒們的舒適與體面。漫長的路途中,她不停地祈禱著能趕上這次聚會。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噴著黑煙的汽車離開后化為烏有,狼狽追逐的母女與三輪車夫老周“在風雨里發(fā)瘋似的放聲狂叫”(7),那些曾經被提及的名字又一次沖出母親的唇齒,帶著希冀和絕望,讓幼小的三毛感到恐懼。
她覺得母親瘋了。坐在三輪車上,她緊緊抓著雨布。這時,她還不能理解,失去這次機會對母親來說等于錯過了什么。她只能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兔子,蜷縮在角落里,默然承受著冷雨帶來的凄惶。
母親終究被遺棄在這里??臻g距離可以縮短,記憶可以重拾,但是很多東西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從嘶吼中平靜下來的她,擦去女兒們臉上的雨水,卻顧不得自己濕潤的面頰。
她仍舊退回那個家庭主婦的位置,仿佛沒有過這次追逐。
多年后提起這件事,母親說自己已然沒有印象。三毛想要跟母親“講講那件紫衣,講當年她那年輕的容顏,講窗外的紫薇花,還有同學的名字”(8),卻被母親對下一代的關心轉移了話題。
母親真的忘記了嗎?三毛并不這樣想??赡苤皇呛芏嗍虑槎蓟夭坏疆敃r,所以選擇不去理會,任由時光封鎖記憶。
當時的三毛不過八九歲,卻牢牢地記住了母親這次不成功的“叛逃”。那些銘心刻骨的細節(jié),當然也會被人解讀為加工過的、虛構的往事。當時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決定了母親會做出與平時形象有著巨大反差的行為,看似矛盾卻又合乎情理。這種鐫刻在歲月中的感受是真切的,也是令人震撼的,孩子的想法可能是幼稚的,但是反差帶來的沖擊卻是真實存在的,三毛超出普通人的敏感,讓姐姐也驚嘆她“怎么能記得這么多?還揣摩到媽媽的心?”(9)
這就是三毛的不平凡之處,并不是她的人生有何不同。其實普通人的一生也會有許多故事,許多故事堆疊在一起,拼湊出了人生。在三毛的筆下,故事總是簡單的、實在的,所以我們總能感同身受。母親追趕的、回不去的青春歲月,與三毛自己空洞而充實的童年一樣,被涂抹上蠟染一般的油彩,連綴成完整的畫卷。親歷者與旁觀者的界限模糊了,不斷刷新、重復的痕跡在光影的作用下漸漸暈染開,最后變成一幅扭曲的圖案,再也無法分辨模樣。
唯有感受是真實的,在永恒的變化中堅守著悲喜。
(1) 引自《我的快樂天堂》,收錄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記》,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逃學為讀書(代序)》,收錄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3) 引自《三毛1943—1991》,師永剛、陳文芬、沙林編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4) 引自《紫衣》,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5) 引自《紫衣》,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6) 引自《紫衣》,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7) 引自《紫衣》,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8) 引自《紫衣》,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9) 引自《三毛1943—1991》,師永剛、陳文芬、沙林編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