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侍蕺山講席
黃宗羲除參加復社外,還參加另一個與復社性質(zhì)截然不同、不是以科舉中試為目的學術性組織,這就是劉宗周在紹興創(chuàng)辦的證人書院。崇禎三年(1630)十一月,劉宗周從京師辭順天府尹職回家,四年,他與王陽明學派的王畿再傳弟子陶奭齡,共同在紹興舉辦了這一書院。黃宗羲受父遺命拜劉宗周為師,至證人書院就教黃炳垕《黃梨洲先生年譜》將此事列于崇禎二年,有誤。據(jù)劉汋《劉宗周年譜》和姚名達《劉宗周年譜》,劉宗周在紹興創(chuàng)辦證人書院在崇禎四年。
劉宗周與東林學派重要人物劉永澄、魏大中、高攀龍、黃尊素等都為“砥礪性命之友”,劉宗周為湛若水學派許孚遠弟子,并非王學一系,但湛若水與王陽明雖在學術觀點上有一定分歧,然而同屬心學,在這一根本觀點上相近。明末,王學在浙東的代表主要為王畿弟子周汝登和周汝登弟子陶望齡、陶奭齡兄弟。劉宗周在崇禎三年回里后,次年初,有一次偶然過陶望齡弟陶奭齡住處。因天啟年間廢書院,嚴禁講學,他感到王學不絕如線,因與陶奭齡商量重開講會,“奭齡欣然許諾,因相與商訂舊聞,謀會同志以講學”。
崇禎四年(1631)三月三日,兩人合作,由陶奭齡主持,在陶家祠堂召開第一次會議,參加者二百余人。劉宗周定名為“證人社”,議決每月三天,即三、十三、二十三日三天為會期。據(jù)姚名達《劉宗周年譜》記載:先生于三月三日率同志大會于石簣(陶望齡字)先生祠,縉紳學士可二百余人,同主事者為石梁(陶奭齡字)先生?!醯侵v席,先生首謂學者曰:“此學不講久矣。文成指出‘良知’二字,直為后人拔去自暴自棄病根。今日開口第一義,須信我輩人人是個人,人便是圣人之人,圣人人人可做。于此信得及,方是良知眼孔?!币蛞宰C人名其社。然而在講會中,劉宗周與陶奭齡已暴露觀點上的分歧,三月三日會議后,陶奭齡卻首發(fā)“圣人非人之論”。劉宗周則名講社為“證人社”,著《證人社約》,并“專揭慎獨之旨教學者”。陶奭齡承王畿之學,在知行關系上“單提一知”,而劉宗周主張“知與行總不得分”。在生死問題上,劉宗周著《生死說》,陶奭齡卻著《知生說》,兩人“持論不同”。陶奭齡力主“無善無惡心之體”,單提本體;劉宗周則揭“知善知惡是良知”。兩人的爭論,似乎是往年陽明在天泉證道中王畿與錢德洪之爭的再現(xiàn)。也就是說,陶奭齡只講本體而不講工夫,劉宗周則主張“學者只有工夫可說,……然言工夫,而本體在其中矣”。
工夫與本體之爭,成了劉宗周與陶奭齡分裂的導火線。姚名達《劉宗周年譜》崇禎五年條記載,按越中自陽明先生倡學后,其門人最著者為王龍溪,由龍溪而傳及周海門,周海門同時為陶石簣,俱本良知為宗,而衍遞失其旨。石梁先生固嘗從事于斯而有得。是時會講,仍揭良知以示指歸,每令學者識認本體,曰:“識得本體,則工夫在其中,若不識本體,說恁工夫?”先生曰:“不識本體,果如何下工夫?但既識本體,即須認定本體用工夫,工夫愈精密,則本體愈昭熒。今謂既識后遂一無事事,可以縱橫自如,六通無礙,勢必至猖狂縱恣,流為無忌憚之歸而后已?!边@樣一來,證人社弟子開始分裂,“諸生王朝式、秦弘祐、錢永钖等奉石梁先生為師模,糾同志數(shù)十人別會白馬巖居,日求所謂本體而識認之”。
其時,余姚屬紹興府,劉宗周創(chuàng)證人社,黃宗羲因黃尊素的遺訓,自然至紹興參加。是年五月,紹興府古小學落成,劉宗周才離開石簣祠,至古小學講學。黃宗羲是擁劉弟子中的一位重要人物。黃百家說:初,子劉子嘗與高忠憲(高攀龍)、鄒忠介(鄒元標)、馮恭定(馮從吾)三公講學于東林、首善兩書院。三公繼歿,乃始與陶石梁舉越城證人之會。然東浙之學,自新建啟途,一傳而為龍溪,再傳而為海門、石簣,湛然澄“湛然澄”,《黃宗羲全集》第十一冊黃百家此文作“湛然、澄密”,分作二人。按:明末會稽禪宗高僧湛然圓澄先后在紹興、杭州、嘉興弘傳禪法,影響較大,有《湛然圓澄禪師語錄》行世,故當改為“湛然澄”,以與下文“密云悟”相對。密云悟即明末寧波天童寺方丈密云圓悟的簡稱。黃宗羲在《董吳仲墓志銘》中即說:“當先師講學之時,圓澄、圓悟兩家子孫,欲以其說竄入?!笨芍S百家此句有誤。之禪入之。三傳而為石梁,輔之以姚江之沈國模、管宗圣、史孝咸,密云悟之禪又入之。蕺山主慎獨,慎則敬,敬則誠,消息動靜,步步實歷。而見石梁宗解悟,云:“識得本體,不用功夫,求之心行路絕之間”,故雖與同事,而論多齟齬。已分會于白馬山,石梁所說皆因果,至言一名臣轉(zhuǎn)身為白馬,引老嫗證之。府君曰:“是何言也?”因約吳、越士四十余人,連袂而稱弟子于蕺山,自是蕺山門人益進。黃百家上述話后面一句:“因約吳、越士四十余人,連袂而稱弟子于蕺山,自是蕺山門人益進?!眲t是以后事了。因劉宗周在政治和道德上是一位黑白分明的人物,但在學術上,承認異同而不興門戶。特別對弟子,在態(tài)度上十分隨和,王朝式等雖別會于白馬,弟子們分裂了,但劉宗周與陶奭齡并沒有因此而決裂。崇禎十三年,陶奭齡卒,他率門下士哭之,私謚以“文覺”,親作祭文《劉宗周全集》第五冊姚名達《劉宗周年譜》崇禎十三年條。所以二人一直維持友誼。至于弟子鬧分裂的主要人物王朝式,姚名達曾作如下評述:“甫弱冠即及先生之門,先生因其已得陶奭齡之師承,故以朋友視之,自此往還無間,每相見必以學問相切磨?!嘤逊彩嗄?,晚爾彌篤。”證人講會“竟以同人意見相左,不竟其說而罷,先生深惜之”同上書崇禎十三年條。故黃炳垕將劉宗周與陶奭齡講學時間置于崇禎二年,不僅時間有誤,且內(nèi)容亦有誤,說“公邀吳、越知名之士六十余人,共侍講席,力摧石梁之說”,此事發(fā)生在崇禎十一年,且人數(shù)僅四十余人。
所以,證人書院當時其實藕未全斷而絲尚相連。在劉宗周影響下,擁劉一派弟子,在崇禎五年并未在組織上另立一派,黃宗羲也不例外。到了崇禎十一年,這些弟子才開始聯(lián)合起來,要求另立講會,證人社才正式分裂。不過,劉宗周未接受他們的要求,在形式上仍維持證人講會之名。
除參加蕺山講席外,黃宗羲在崇禎四年,開始按父親在生離死別時的遺訓,勤讀史書,“公至是發(fā)憤,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每日鉛丹一本,遲明而起,雞鳴方已,兩年而畢”。劉宗周的蕺山理學,雖出自湛若水門,然早年實切蹉于東林之學而別啟津梁。又一方面繼承王學、修正王學,而以慎獨“柱其流失”。所謂“證人”、“慎獨”,實為一種道德自律之學,這在與閹黨斗爭中是區(qū)別正邪的學術基礎。然而蕺山之學屬理學而非史學,在以史為鑒,以史應務上有所缺失,而黃尊素教導黃宗羲讀當代史書《獻征錄》?!东I征錄》為明萬厲時焦竑著,是當時記載明代史事較完備的史書萬斯同在《寄范筆山書》中曾羅列明代多種野史,認為無一足滿人意,“唯焦氏《獻征錄》一書,搜采最廣,……可備國史之采擇者,惟此而已”。(《石園文集》),這其實點出了史學“貴時王制度”,重在當代史的這條重要路子。而現(xiàn)在他既上溯二十一史,可以以史為鑒,譏正得失;又讀有明《實錄》,熟悉當代典章制度。所以黃宗羲既侍蕺山講席,又讀古今史書,這的確比他同時的復社朋友,用復興古學來致君澤民高出多了,為他以后的史學反思,即全祖望所說的“學必原于經(jīng)術而后不為蹈虛,必證明于史籍,后足以應務”的治學道路種下了因子。
不過,也僅僅是“因子”而已。黃宗羲參加復社,自始至終,在學術上是非??帐璧?。雖學于蕺山,但極為膚淺,他自己承認,他與劉宗周弟子四十余人在紹興古小學另立證人講會時,“此四十余人者,皆喜闢佛,然而無有根柢,于學問之事,亦浮慕而已”?!度返诎藘浴睹魅鍖W案》卷六十二《忠端劉念臺先生宗周》。闢的是陶奭齡的援佛入儒。他所說“學問”,既包括理學,也包括史學。因為他當時致心于科舉之業(yè),對理學、史學都未有所深究。他自己在康熙七年時就作這樣的自我批評:“余學于子劉子,其時志在舉業(yè),不能有得,聊備蕺山門人之一數(shù)耳?!薄度返谑畠浴稅林贂N文集序》。他后來說復社社員“本領脆弱,學術龐雜”,其實自己就是其中一份子。他的父親和老師對他教導的因子,一直到明代國破家亡,頻于十死,僵餓深山后,才得以抽芽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