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這片土地水土硬，多戾氣，是使狠拼命的地方，這里的命不值錢，不管是動物生靈植物草木還是人，人常說的都是早死早托生。

罵人時，總是惡狠狠地說：“宰了他，狗日的!”

在黃壤深處，我見過很多的宰牛啊宰羊啊，殺豬殺狗啊，手段都是血淋淋的，那屠夫的心態(tài)卻是平常的很，像割莊稼刨樹一般。

總是一條命啊，母親常這樣說。

我曾讀過一首詩，純白描的手法，寫殺狗的過程，一刀一刀，直擊現(xiàn)場，“這應(yīng)該是殺狗的/唯一方式”，破空一句而來，讓人心里一凜。其實(shí)我們那里殺狗的樣式也很多，用繩索把狗吊起來吊死，用木棒把狗擊死，一條狗連皮在開水的鍋里燙死，還有偷狗的賊，用饅頭泡上藥毒死或者酒醉死，最直接的就是以尖刀找準(zhǔn)狗的脖頸處，一刀子下去直插心臟。

但詩人把時間地點(diǎn)告訴我們，這是紀(jì)實(shí)的：

今天早上十點(diǎn)二十五分

在金鼎山農(nóng)貿(mào)市場三單元

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

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

望著繁忙的交易區(qū)，偶爾，伸出

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

主人也用手撫摸它的頭

仿佛在為遠(yuǎn)行的孩子理順衣領(lǐng)

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主人將它的頭攬進(jìn)懷里

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jìn)了

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條紅領(lǐng)巾，迅速地

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紅領(lǐng)巾，我們是多么熟悉??！我小時候?yàn)槟芟瞪弦粭l紅領(lǐng)巾，曾經(jīng)也是那么的虔誠，這條狗也是為了得到一條紅領(lǐng)巾，這么馴服，溫情下面有獸性啊，“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jìn)了/它的脖子”。一個“送”字境界全出，但這么看似輕松的一送溫柔的一刀卻未讓狗“送”命，“它叫著，脖子上像系上了一條紅領(lǐng)巾，迅速地/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紅領(lǐng)巾并沒讓狗長記性啊，“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繼續(xù)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一而再，再而三，狗在主人的召喚下，甘心受戮，是想主人回心轉(zhuǎn)意么？

但是，這也是一瞬而逝的溫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jìn)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與前次毫無區(qū)別

“但是”。又是一個要命的轉(zhuǎn)折。刀子再次戳進(jìn)了狗脖子，狗主人的態(tài)度和手法也與前次別無二致。

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桿紅色小旗子，力不從心地

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如此重復(fù)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

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奴性和麻木，讓狗一次一次走向刀鋒，這是愚忠么？“它的血跡，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讀到這里，心唯有滴血。

十一點(diǎn)二十分，主人開始叫賣

因?yàn)榈却?，許多圍觀的人

還在談?wù)撝淮伪纫淮螠p少

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

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國人常說：狗不嫌家貧。詩重點(diǎn)是狗竟然不嫌刀鋒惡，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是的，這游子是為自己發(fā)喪。要命的家不要也罷，狗至死未能悟出。

我們這里家家愛養(yǎng)狗，在集鎮(zhèn)上也有賣狗肉的，生意自然沒有豬肉牛羊肉紅火。在我童年的時候，在集鎮(zhèn)的西街有家人家宰狗營生，家境富裕竟為我們方圓十里的首戶。人們說這人有邪乎的本事，他到各村走動捕狗販狗，那看家的狗兒嗅到氣味，不避遠(yuǎn)近，常常湊到近前與宰狗人廝磨。待與主人講了價(jià)格，開了錢鈔，這屠狗人就從腰中甩出尼龍繩索，繩到狗倒。此人捕狗，見狗故作謙和樸實(shí)，與狗親近，套狗近乎，然后袖出繩索，伸腿一掃，狗“撲”的一聲臥伏在地，硬腳準(zhǔn)確地踐踏狗耳，旋即把狗反背上肩回家。于狗嘶叫聲中，用鐵鉤懸起在家中的一棵楝樹上，用尖刀從狗的腿部劃開口子，然后拳頭伸進(jìn)，在皮肉間嘭嘭捶打，一張皮子就十分完整地被扯下來。

待到晴天，用竹釘把皮釘在土墻上，晾。

幾年后，什集方圓數(shù)十里村莊夜間常不聞狗叫犬吠，而雞驢都照常不誤地嘶嚷，全然不顧。

黃壤平原深處的人嗜狗肉，溯源似可追到漢初將軍樊噲，這里離樊噲老家沛縣一晌的工夫即到，遂就有了后人狗肉上席桌桌必不可少，否則酒不多飲，茶不多啜，口不多談，談多必嘴吐穢言，拳腳相加，寧可無酒，不可無狗，蔚然一方風(fēng)氣。

沒有了狗，屠夫驟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悶酒，倏然聽見一聲狗叫，拔腿奔出去，雞叫貓咬，鼠蹬墻頭，遠(yuǎn)近卻不見了狗跡。這種現(xiàn)象折磨得屠狗人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還醒，于是就無聊得緊。

一日，懶懶地在河邊走，驀地抬頭見前邊葦叢中有狗作人寐態(tài)，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撲去，狗的逃路斷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越起雙爪撫臉，如一洗濯的清潔童子。屠人一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頻頻翻作花樣，狗莫解其意連叫數(shù)聲，吼得河邊的蘆纓子盡墜肩上，屠人將肩上的蘆花拂去，吹吹手，一繩套去，腿疾人到，狗即臥伏在地，屠人哈哈大笑，便挽手將狗掮在肩頭，用鐵鉤倒吊在庭中樹下。

腿部劃開口子，拳頭伸進(jìn)，再于皮肉間嘭嘭捶打，眼看皮到得銅鑄的腦門之上，連飽三次老拳，竟然無動于衷。屠人發(fā)狠，雙手扯起皮子，回身一挫，皮沒挫下，鐵鉤“當(dāng)”的一聲墜在沙土里。

屠人回望，驚而發(fā)呆，見那狗，腿上拉著半截鐵鉤，頭懸一張皮子，渾身血淋淋，一閃一閃，一股腦兒地惶惶而逃。

“哎、哎、哎——”屠人見此狗皮毛黑染，肉頭豐滿，忽憶歉年時曾養(yǎng)一狗，與它仿佛，屠人想出這定是那狗的兒子或?qū)O子，自己輕聲一喚，果然聽得出主人的聲音，竟回轉(zhuǎn)頭而來，前爪聳起，欲想和屠人廝熱。

屠人淚就下來了，于是手癢著就又把它縛好再懸于苦楝樹上，眼閉著把皮撕下，用竹釘釘在墻上。

過了多日，屠人忽覺手奇癢，搔搔不已，竟至搔出血來，于是血痕處又腫又胖。歷三日，屠人便反鎖自己于屋中，在墻角掏出一瓦罐的鈔票，一邊數(shù)著一邊模擬狗叫，再把鈔票從窗欞處撒出。

夜間，數(shù)十里村莊上又有犬吠聲不絕響于僻地陋巷……這是我童年經(jīng)歷的事，猶如《聊齋志異》，那屠夫后來就死去，人們說殺狗殺多了，狗把屠夫的性命索去。我們這地方的人，強(qiáng)悍歸強(qiáng)悍，但信佛的人也多，雖不見拜，但對那些六道輪回總感覺屢試不爽。

我有一年回老家看父母。我后來見過那家殺狗人的兒子，他曾拿一本《金剛經(jīng)》來找我，上面有不認(rèn)識的字問我，我也是囫圇吞棗地給他敷衍一下，因我多也不懂，怕得罪了神靈，也就說，聽說城里建起了東山禪寺，可以逢初一、十五去上香。我看他口里不停念著，是那么虔誠。

當(dāng)時我也看一些禪宗的書，主要是把它們當(dāng)成一種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宗教，但我知道，那屠狗人的兒子的表情，是那么的急切，也許是他父親把他們一家嚇著了，他要掙扎出這魔咒一樣的輪回和報(bào)應(yīng)？母親告訴我，屠狗人的兒媳婦跟一個木工跑了，還帶著他的三歲的孫子，他兒子曾到濟(jì)南的建筑工地去找他媳婦和木工，在林立的腳手架下的板房里，看到了三歲的兒子，但那女人已經(jīng)挺著大肚子，看樣子媳婦的肚子里有木工的種，他想領(lǐng)回三歲的兒子，但那兒子死活不回，哭著要跟媽媽。

他就走開，到了商店買了一把殺豬的刀，在建筑工地嚷著“宰了那狗日的”。但奪妻之仇未報(bào)，他就被拘留起來。在拘留所，他遇到一個難友，那人盤腿坐在拘留所里，面無表情地念《大悲咒》。后來，這屠狗人的兒子從拘留所出來，眼神里好像沒有了兇相，在門口，撲通跪在拘留所門口，噔噔噔三個響頭，拿著一本《金剛經(jīng)》走了。

母親對我說過，拘留所真的有功效，這人現(xiàn)在即使叫他殺一只雞也不敢，整天吃素，神神叨叨的。當(dāng)時正流行崔健的《一無所有》，不知誰家的卡式錄放機(jī)里放著那種嘶啞的歌喉：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你何時跟我走

噢……你何時跟我走

也是那個時候，一個回家朋友看到城里有人在家的墻壁上掛著牛頭和別的獸頭，一再纏著我，說我如果回老家?guī)退粋€牛頭過來，實(shí)在不行，收集幾只牛角也好來裝飾人蒼黯的夢境與墻壁。卻是在老家，能經(jīng)常碰到各式殊異的牛角，我們那里是魯西黃牛的最初的繁殖地，那一雙雙的堅(jiān)弧的牛角，有的還杵在各種牛的頭上，有的則被制成牛角的梳子或是號角掛在這家那家低矮的房檐，檐外有風(fēng)，有星有月，卻是很少有人吹起……

對牛，我總是懷有一種并非幽邃的偏見，竊疑太初牛之萌生，形體枉為豐隆碩大，進(jìn)化進(jìn)化，壯碩的生命竟成了人類俯瞰的一種馴順的生靈，看到人們喂它以草飲它以水賞它以夜晚的睡眠和片刻的反芻，看到人們怠斥它，奴役它，心里總會產(chǎn)生一種悲哀的憐憫。

我想起了鹽車之下的哀哀嘶鳴的駿馬和詩人太白筆下：馬如一匹練，明日過吳門的句子。那里面絕不是一種對人類爭戰(zhàn)、殺伐、流血和利用的俯就，它自有一種深層的意義：馬不是人的仆役，它是人類的鄰居。它在自然里生存，依舊秉持了它原有的本質(zhì)，與自然渾穆，使你不能隨意地輕視它隨便它，它的蹄聲依然在大地上會叩磕出激越的鼓點(diǎn)，它悲愴蒼勁的嘶鳴，那集團(tuán)軍般遽然轉(zhuǎn)移的方隊(duì)，都使你想到了古戰(zhàn)場的肅穆和曠遠(yuǎn)，它優(yōu)美溫馴卻不任人凌辱宰割的精神意象，往往使你一生都咀嚼回味，受用不已。

我是一個極端熱愛生命的人，在魯西平原見到成群成群的牛，總是想到馬，想到馬給人以勇氣，予人以幻想，然而魯西平原的牛太固執(zhí)，太優(yōu)越，它在你沒有絲毫準(zhǔn)備的情況下，就占領(lǐng)了你的炊煙，你的青草，你的土地。魯西老家很少有馬，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在魯西老家度過的那些日子，你面對的是一只只遲鈍的牛，便想魯西無盡一如壯碩女人胸乳膏腴的土地，那畫著呆癡線條的緩坡堤岸，那圓渾的土堆豆垛，配上這古樸的牛，是何等的蒼顏冷寂！在夕照里犁鏵與牛相互拖拽，那裊裊炊煙中牛犢于母親乳下的親昵，都使人感到了這種生活的些許陳舊與那時我想奔突出去的內(nèi)心的憂郁。

哦，魯西老家的牛，給人一個遲滯的世界！它平和不爭、穩(wěn)重爾雅，卻銷蝕你，直到你也像它們一樣臥伏于地，弄得你夜間或清晨聽到它們緩緩的一聲長哞，就感到一種親昵溫情。然而，不期一個夢境卻重新塑我一個完整的境界。弄得今天我聽到《西班牙斗牛曲》有力回旋，還會在屋子里擲筆不寧，生血如沸，直想步出戶外看看，是不是我夢幻中的那樣一種牛，而且在靜夜，我聽不得一種古老的牛角吹出的那種悲愴高亢之音，若是斷角，再配上霜雪屋檐之上臥伏著的一鉤殘?jiān)?，更是不能忍受。一聽那聲音陡然使我熱淚盈眶，高吟太白之詩：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悲壯之舉，慟如訣別。

生活在魯西平原，天一黑暮就要背上床板睡覺，睡不著時眼前就晃動起許多東西，悠然我像望到一個秋日，天剛甫明，衰草黃蒼，霜白如綿，那景象來勢之快，可以使人的眼睛一下子產(chǎn)生盲點(diǎn)，太陽紅得發(fā)黑，一剎日光的腳爪，竟一下子就把平原覆蓋。就在這日光紅紅霜色銀銀之中，我見到了最壯闊的牛群奔突的場幕。仿佛分散在所有村莊里的公牛一下都聚攏到黎明中了，這些牛在陽光倏然一亮中極不適應(yīng)，就似有隱隱的沉雷一下子刺進(jìn)了平原。公牛，尚未閹割過的公牛，從無數(shù)的溝坡、村口擁出，像流水奔瀉似的在平原的霞色中匯聚了，二三個匯成五六個，五六個匯成七八個，小群聚成大群，大群在奔瀉中發(fā)展，成為一片哞叫、紛亂而快速移動的紅的幕布！它們呼喚著、照應(yīng)著，像去奔赴任務(wù)、銜枚疾走，像去踩斷那一道道陽光，陽光糾結(jié)著、回旋著，繞纏在牛之錦緞般紅的身上，那四蹄仿佛被莊嚴(yán)裹住，不再斜逸,不再旁支，尚未被人改造的牛的睪丸，在陽光下燃燒透亮，像是一支支的重錘在那里嘎嗄碰撞，發(fā)出隆隆之音，而這一剎，等我定神審視，牛群已逝，眼前仍是暗夜，黝黑一片。

我久久癡在那里，發(fā)呆，發(fā)愣。然而我終是看到了，見到了這世上鼓蕩著生命偉力的牛的形象，它不再是軛框犁車中的一群，它有著自己的另一面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