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于平靜處看人生波瀾

今生只活得平靜二字 作者:林海音


絹笠町憶往

絹笠町憶往。

寫下了這個題目,我自己好笑起來了,可別蒙騙讀者呀!絹笠町對你,究竟有多少往事可供回憶嘛?那么,我就換一種解釋,我是說我要回憶前往絹笠町的那回事兒。

聽說大阪人是財大氣粗的那種人,他們一向瞧不起東京人的小氣。因此,當我想到大阪人的時候,總想象成他們是“好酒大碗篩上來”的那種神態(tài)。又想象他們說的話,也缺少了東京人那種一句話后面跟著一串客套的禮貌。這種情形也往往會使我拿北京旗人和山東老粗兒來作對比。

大阪離東京有五百多里地,東海道新干線的火車,自東京新橋車站開出,只要四小時就到了新大阪站,這還是1965年10月以前我去的時候的事。10月以后,又縮短了一小時,只要三小時就從關東到了關西。交通的進步,真是可怕又可愛。

我計劃到大阪一趟去看看的心情,有好幾十年了(這個數(shù)字我并沒有寫錯)。我去,并不是為了看財大氣粗的大阪人,也不是要領略日本那句俗話“玩兒死東京,吃死大阪”的滋味。自從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大阪的回生病院以后,我就總想著有一天我是會再來到這地方的。

我母親回憶往事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如果她要贊美或形容某個地方、某件事情,總要先發(fā)出幾聲“嘖嘖”,才開始話題。這使我覺得很好笑,但是我總還是慫恿她說下去,雖然是一遍又一遍的老話,我們不知聽過多少次了。她說:

“嘖,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大阪水多橋也多,回生病院的前面就是一座橋。過了橋,有一個公會堂,梅蘭芳第一次到大阪唱戲,就在那兒。那年你正生病住在回生病院里。嘖嘖,晚上在病房里,打開窗戶,隔著河,就可以聽見那邊傳過來的鑼鼓聲了。嘖!”

“還有呢?”

其實,還有的我都熟知了,但是讓母親來說,也是她的一種享受。所以母親攏攏她的蒼蒼白發(fā)又說了:

“看護婦都跟你混熟了。”

“為什么?”

“總愛生病呀,一生病就是送到回生病院去住院,每次去,看護婦們就都一路喊著‘英子又來了’跑過來看你?!?/p>

你看,我想得出那個女嬰,受著像公主一般的寵愛,難怪我要“憶往”了。

1965年8月底,我一路從早已秋高氣爽的舊金山追著熱浪回到東方來。我先在東京、京都轉了幾天,然后那天早上,我獨自一個乘上早晨八點自東京開出的東海道線“光”號直達火車,十二點到達新大阪。新大阪到大阪,還得換乘一段車,好在為時不長,而且我在火車上已經(jīng)買過一個便當吃了,算作我的晨午合餐。

下了車,我隨著人潮往外涌,到這時為止,我不但對這個日本第二大城的地理環(huán)境的認識毫無準備工作,就是連我的出生地回生病院是在哪條街上都不知道。母親既然屢次說,這是當年大阪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醫(yī)院,我還怕找不到它嗎?

在要走出火車站的廊下,我看見一個女孩子擺的香煙攤上,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冊子賣,果然我在其中找到了大版市區(qū)地圖。這張地圖很好,翻過背面,還印著許多索引、指南。在官廳、公所、學校……一覽表里,我看見“病院”一欄,羅列了二十幾家醫(yī)院,卻沒有那家數(shù)一數(shù)二的回生病院。仔細看看,原來所有的全是公家醫(yī)院,這就難怪了。

我回過頭來問香煙攤的小女孩,知道不知道回生病院,她連說知道,離火車站不遠。據(jù)她比手畫腳所指示給我的路途,仿佛不用三彎兩拐就到了。我真高興,謝了她,出了火車站,還是叫了一輛計程車前往。我旅行每到陌生地方,如果時間有的多,我也還是喜歡拿了地圖,自己亂走亂闖一陣的,但是我這次預備以一天時間將大阪、東京打個來回,為爭取時間,即使再近,也懶得按圖索驥了。

我在車上想,到了回生病院,我找誰呢?說明我在這家醫(yī)院出生的,想來拜訪一下的幾句簡單的日本話,雖然早已經(jīng)學好怎么說了,可是再接下去,實在也不會多說了。好在是跟日本人說話,可以連說帶寫,同文同種嘛!……還沒想通呢,絹笠町到了,回生病院到了,我的出生地到了。

我下了車,先看看環(huán)境?;厣≡壕驮诮侒翌囊粋€巷口。它和想象中母親所告訴我的,畢竟也還是不同。巷子不大,巷口外果然對著一座橋?;厣≡翰皇且粋€建筑偉觀的大醫(yī)院,雖然是樓房,但很普通,樓旁豎立著一塊廣告牌,注明醫(yī)院科別,是一家全科醫(yī)院。

我上了幾層臺階,進到醫(yī)院里。這時已經(jīng)時過中午,所以候診處只剩寥寥無幾等待取藥的人。在公共場所里,一個人的進出,是不會引人注意的,我便也在候診長椅上坐了下來。遲疑了一會兒,我才走向對面的辦公處,用生硬的日語問他們,有沒有能講英語的人。我想如果有會說英語的,我們就可以多一種表達的工具了。辦公的小姑娘聽說,立刻從后面請來了一個小老頭兒和我交談。我對他說,我是出生在這家醫(yī)院的中國人,這是我四十多年第一次重臨我的出生地。我說我是旅行美國歸來,特別計劃來訪問的,我想看一看我的病歷,看看我出生或住過的病房什么的。我又告訴他,我出生后的第一種語言,是日本話,可惜如今快忘光了。小老頭兒聽了,又驚奇又高興。他告訴我說,病歷是每十年作廢一次,當然無法找到了。病院的建筑,雖然沒有毀于戰(zhàn)爭,但部分卻遭火災重建過。不過,他想了想說:

“我?guī)闳ヒ娨妺D產科的看護婦長,她在這里幾十年了,說不定你還是在她的照顧下出生的呢!”

這時已經(jīng)一點多了,婦產科很清閑,老看護婦長帶著幾個看護婦小姑娘在閑聊,看見我們進去,當然很奇怪,小老頭兒給我介紹看護婦長丹尾女士,并且告訴她我的事。丹尾很興奮,跟我計算我的出生和后來生病的年月,再算算她自己來這里工作的年月。結果,她來這家醫(yī)院還在我出生后四五年呢!算起來,我在這醫(yī)院比她資格還老。我們說了都不免大笑起來。

小姑娘們也好奇而又親切地招呼我,幾個人領著我參觀病院。告訴我什么地方是燒過了重建的,什么地方是原來的婦產科。在穿過一條甬道到另一座舊樓去時,丹尾告訴我,以前的產房便在這座樓里。舊樓似乎只有貯存室的用場了,而當我們來到一間灰暗的、空閑著的小屋時,丹尾告訴我:“這兒,就是你的出生地了!”

她又站在這間不過六席大的房間,比畫著說,生產臺就放在這里,雖然她比我晚來了五年,但是在她來以后的許多年,這里一直是作為產房的。

幾十年來憧憬著的出生地,達到已重臨一訪的目的后,滿足了,也就沒什么稀奇了。這房間還是日本式鋪著席的,現(xiàn)在因為被前面的大樓遮住了,所以雖才過了中午不久,竟一點光線也沒有,怪不得現(xiàn)在棄置不用。

這間灰撲撲的暗室,到底也給了我一些親切感,我老遠地跑到大阪來,不過是為了看看它。路程是這樣的遙遠,目的是這樣的單純。我想告訴他們,我的母親在這間小屋生我的時候,她也不過才十六歲,一個嬌小美麗的女子;我也想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一個風流瀟灑的男子,當他一街轉一街,一家轉一家,從天黑喝酒到天明,我的母親在異國的旅居中,夜夜等待著返歸的丈夫,從無怨言。但是,因為詞不達意,我并不能把我的感覺表達出來,只好環(huán)顧清涼的四壁,發(fā)發(fā)愣就出來了。

我謝了他們的好意,這樣熱情地招待我,他們一直陪我走出了醫(yī)院,又向那橋上走去。小老頭兒告訴我,橋名“水晶”,好清爽的名字!可是他在我的記事簿上用英文寫下的卻是pearl bridge,珍珠橋,也一樣的好聽。

過了橋就是夾在堂島川和堀川兩條河的“中之島”浮洲了,我們站在橋頭上,觀望四外的景致。大阪是被稱為“煙之都”的日本工業(yè)城,人口二百萬,還在天天增加。他們自夸說掌握了天下財富的百分之七十?!疤煜隆碑斎皇侵傅娜毡咀约海@語氣雖然是財大氣粗,但也是事實。我的父親曾在這附近開了一家東成商會,我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只知道失敗以后,才到距離家鄉(xiāng)更遠的北京去打天下。唯一給我留下印象的,是那個玲瓏小巧的小保險箱,噴漆皮上印著的“東成商會”四個金字。母親后來用它來裝她的珍藏。

再向隔岸看去,只有一座大建筑物,想必那就是當年梅蘭芳唱戲的地方了。我不能想象在那相當遠的距離下,怎么會推開醫(yī)院的窗戶,就可以聽見鑼鼓聲。但是想想也可能的,聲音在靜夜中自水上飄流過來,也許比空氣更有效。于是我指著那個大樓,在記事簿上寫了“梅蘭芳”三個字,并且告訴他們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到這兒,我訪問我的出生地,可以告一段落了。人們一定會說,她出生的地方既不夠神秘,大阪人也并不全那么粗聲粗氣,這一回的絹笠町憶往,好平凡!

1965年

書桌

窺探我家的“后窗”,是用不著望遠鏡的。過路的人只要稍微把頭一歪,后窗里的一切,便可以一覽無遺。而最先看到的,便是臨窗這張觸目驚心的書桌!

提起這張書桌,很使我不舒服,因為在我行使主婦職權的范圍內,它竟屬例外!許久以來,他每天早上挾起黑皮包要上班前,總不會忘記對我下這么一道令:

“我的書桌可不許動!”

這句話說久了真像一句格言,我們隨時隨地都要以這句“格言”為警惕。

對正在擦桌抹椅的阿彩,我說:“先生的書桌可不許動!”

對正在尋筆找墨的孩子們,我說:“爸爸的書桌可不許動!”

就連剛會單字發(fā)音的老四都知道,爬上了書桌前的藤椅,立刻拍拍自己的小屁股,嘴里發(fā)出很干脆的一個字:“打!”跟著便趕快自動地爬下來。

但是看一看他的書桌在繼續(xù)保持“不許動”之下,變成了怎樣的情形!

書桌上的一切,本是代表他的生活的全部,包括物質與精神的。他仰仗它,得以養(yǎng)家糊口;他仰仗它,達到寫讀之樂。但我真不知道當他要寫或讀的時候,是要怎樣刨開了桌面上的一片荒蕪,好給自己展開一塊耕耘之地?忘記蓋蓋的墨水瓶,和老鼠共食的花生米,剔斷的牙簽、眼藥瓶、眼鏡盒、手電筒、回紋針、廢筆頭……散漫地布滿在灰塵朦朧的“玻璃墊”上!另外再有便是東一堆書、西一疊報,無數(shù)張剪報夾在無數(shù)冊書本里。字典里是紙片,地圖里也是紙片。這一切都亟待整理,但是他說“不許動”!

不許動,使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被汽車撞傷的行人呻吟路,大家主張趕快送醫(yī)院救治,但是他的家屬卻說:“不許動!我們要保持現(xiàn)場等著警察來?!辈诲e,我們每天便是以“保持現(xiàn)場等著警察來”的心情看著這張書桌,任其臟亂!

窗明幾凈表示這家有一個勤快的主婦,何況我尚有“好妻子”的銜稱,想到這兒,我簡直有點兒冒火兒,他使我的美譽蒙受污辱,我決定要徹底地清理一下這書桌,我不能再等著警察了。

要想把這張混亂的書桌清理出來,并不簡單,我一面勘察現(xiàn)場,一面運用我的智慧。怎樣使它達到清潔、整齊、美觀、實用的地步呢?因為除了清潔以外,勢必還得把桌面上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整理一下,使物各就其位,然后才能有隨手取用的便利,這一點是要著重的。

我首先把牙簽盒送到餐桌上,眼藥瓶送回醫(yī)藥箱,眼鏡盒應當擺進抽屜里,手電筒是壓在枕頭底下的,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輪到那些書報了,應當怎樣使它們各就其位呢?我又想起一個故事:據(jù)說好萊塢有一位附庸風雅的明星,她買了許多名貴的書籍,排列在書架上,竟是以書皮的顏色分類的,多事的記者便把這件事傳出去了。但是我想我還不至于淺薄如此,就憑我在圖書館的那幾年編目的經(jīng)驗,對于杜威的十進分類法倒還有兩手兒。可是就這張書桌上的文化,也值得我小題大做地把杜威抬出來么?

待我思索了一會兒以后,決定把這書桌上的文化分成三大類,我先把夾在書本里的剪報全部抖落出來,剪報就是剪報,把它們合成一疊放進一個紙夾里,要參考什么資料,打開紙夾隨手取用,便利極了。字典和地圖里的紙片是該送進字紙簍的,我又把書本分中西、高矮排列起來,整齊多了,至于報紙,留下最近兩天的,剩下都跟醬油瓶子一塊兒賣出去了,叫賣新聞紙酒瓶的老頭兒來得也正是時候。

這樣一來,書桌上立刻面目一新,玻璃墊經(jīng)過一番抹擦,光可鑒人,這時連后窗都顯得亮些,玻璃墊下壓著的全家福也重見天日,照片上的男主人似對我微笑,感謝賢妻這一早的辛勞。

他如時而歸。仍是老規(guī)矩,推車、取下黑皮包、脫鞋、進屋,奔向書桌。

我以輕松愉快的心情等待著。

有一會兒了,屋里沒有聲音。這對我并不稀奇,我了解做了丈夫的男人,一點殘余的男性優(yōu)越感尚在作祟,男人一旦結婚,立刻對妻子收斂起贊揚的口氣,一切都透著應該的神氣,但內心總還是……想到這兒,我的嘴角不覺微微一掀,笑了,我像原諒一個小孩子一樣地原諒他了。

但是這時一張鐵青的瘦臉孔,忽然來到我的面前:

“報呢?”

“報?啊,最近兩天的都在書桌左上方,舊的剛賣了,今天的價錢還不錯,一塊四一斤,還是臺斤。”

“我是說—剪報呢?”口氣有點兒不對。

“剪報,喏,”我把紙夾遞給他,“這比你散夾在書報里方便多了。”

“但是,我現(xiàn)在怎么有時間在這一大疊里找出我所要用的?”

“我可以先替你找呀!要關于哪類的?亞盟停開的消息?亞洲排球賽輸給人家的消息?還是關于西德獨立?或者越南的?”我正計劃著有時間把剪報全部貼起來分類保存,資料室的工作我也干過。

但是他氣哼哼地把書一本本地抽出來,這本翻翻,那本翻翻,一面對我沉著臉說:“我不是說過我的書桌不許動嗎?我這個人做事最有條理,什么東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一定規(guī)矩的,現(xiàn)在,全亂了!”

世間有些事情很難說出它們的正或反,有人認為臭豆腐的實際味道香美無比,有人卻說玉蘭花聞久了有廁所味兒!正像關于書桌怎樣才算整齊這件事,我和他便有臭豆腐和玉蘭花的兩種不同看法。

雖然如此,我并沒有停止給他收拾書桌的工作,事實將是最好的證明,我認為。

但是在兩天后他卻給我提出新的證明來,這一天他狂笑地捧著一本書,送到我面前:“看看這一段,原來別人也跟我有同感,事實是最好的證明!哈哈哈!”他的笑聲要沖破天花板。

有一篇題名為《人人愿意自己是別人》的文章里,他拿紅筆勾出了其中的一段:

“……一個認真的女仆,決不甘心只做別人吩咐于她的工作。她有一份過剩的精力,她想成為一個家務上的改革者。于是她跑到主人的書桌前,給它來一次徹底的革新,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把紙片收拾干凈。當這位倒霉的主人回家時,發(fā)現(xiàn)他的親切的雜亂已被改為荒謬的條理了……”

有人以為—這下子你完全失敗了,放棄對他的書桌徹底改革的那種決心吧!但人們的這種揣測并不可靠。要知道,我們的結合絕非偶然,是經(jīng)過三年的彼此認識,才決定“交換飾物”的!我終于在箱底找出了“事實的更好的證明”—在一束陳舊的信札中,我打開最后的一封,這是一個男人在結束他的單身生活的前夕,給他的“女朋友”的最后一封信,我也把其中的一段用紅筆重重地勾出來:

“……從明天起,你就是這家的主宰,你有權改革這家中的一切而使它產生一番新氣象。我的一向紊亂的書桌,也將由你的勤勉的雙手整理得井井有條,使我讀于斯、寫于斯,時時都會因有你這樣一位妻子而感覺到幸福與驕傲……”

我把它壓在全家福的旁邊。

結果呢?—性急的讀者總喜歡打聽結果,他們急于想知道現(xiàn)在書桌的情況,是“親切的雜亂”呢還是“荒謬的條理”?關于這張書桌,我不打算再加以說明了,但我不妨說的。是,當他看到自己早年的愛情的諾言后,是用罕有的、溫和的口氣在我耳旁悄聲地說:“算你贏,還不行嗎?”

1955年5月26日

冬青樹

為了舅母的六十整壽,我冒著酷暑到臺北來。表哥、表妹兩對夫婦都早到了,只等遲到的我。

我進門放下手提箱高聲喊:“阿妗,我到啦!”從廚房的甬道里發(fā)出一疊聲的“啊”,跟著擁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從舅舅的書房跑出來,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著鼻尖的汗,拖著笨重的身軀,搶著跑出來。我見了舅母好高興,趕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一打量,紅著眼圈嘆口氣:“瘦了!”

“瘦了?哪里!我臨來時才在醫(yī)院磅過的,比上次長了兩磅呢!”舅母不滿意我的答復,不住地搖頭。

“姆媽就是這樣,見了誰都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油簍似的走不動才算數(shù)嗎?”表妹雖然結婚了,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搶白的習慣。我們聽了都覺得好笑,舅母用手指戳著表妹的頭笑罵:“該死!該死!”我又聽見舅母熟悉的罵人聲了,唯有在舅母這毫無惡意的罵聲里,才覺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賴的家。

這是兩年來第一次難得的團聚,年青的一代,為了職業(yè),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聲聲說:“走遠了頂好,圖個清靜!”其實我知道她是多么盼望孩子們都圍繞在她的身邊。這一次大家寫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體回家來—其實各人在外面都已成家立業(yè)了,可是提到回家,總以在舅母的身邊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為這里有一個舅母。她無論在什么時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讓你舒服得像一個懶洋洋的人,躺在軟綿綿的床上,不由得睡著了。

可是在這個團聚的家庭里,我算是什么呢?我不過是舅父的妹妹遺留下的一個孤女,在女孩時代便被遠游的父親寄留在這家里。舅母每見我瘦弱,總嘆息說我是一個不幸的女孩,而我卻以為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運的事。我曾失去許多親人,卻永遠不會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樹,在我的生活里永遠存在。如果我說我在這家里從無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愛,她從沒有給過我一次機會,使我感覺在這家庭里是額外的一員。我和一個表哥一個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樂,舅母卻偏愛說我不幸。

舅母是舊時代中一個可愛的婦人,她之所以常常說我不幸,正因為她是一個家庭觀念極濃厚的人。我的出生就是悲劇的開始,生母早死,又被父親遺棄。后來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劇里,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觀念來說,我沒有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荏弱如此吧?其實我在依賴舅母生活的年紀時,何曾有一絲絲這種不健全的念頭。去年遭婚變,我原處之泰然,卻急壞了舅母,她見了我頓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來我怎么交代?”我是快三十歲的人了,舅母還疑心地想著,有一天,十幾年沒有音信的阿爹回來了,她把我仍像五歲的小女孩一樣交還給阿爹呢!我在舅母的眼里簡直是悲劇的化身。無怪表妹責怪舅母說:“阿姊本來是快樂的,可是媽媽偏要給培養(yǎng)點兒悲劇的氣氛!”“嗯?”舅母舊書念得不少,可是遇見表妹嘴里的抽象新名詞,就害苦了她:“什么賠點兒,養(yǎng)點兒的!”我們哄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舅母轉移目標,沖著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么?”我說過的,舅母的罵聲,常常是表現(xiàn)了這家庭的融洽,罵里含了無限的愛與關懷。舅母真是這一家子不倒的權威。

表哥已經(jīng)做了兩個兒子的爸爸,這次回來,表嫂又鼓著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嘗懷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開心,所見所聞都是孩子的問題。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了孤零的傷感,可是還好,這情緒在我心頭一瞬即逝,我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表哥正在喊:“叩頭,叩頭,給老太太拜壽!”舅母笑得嘴合不攏了。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著新的希望與舊的道德,叩頭禮并不是這家庭落伍的表現(xiàn),而是子女奉給長輩所喜愛的一些行為的表現(xiàn),如果我們那種七搖八晃的叩頭法,能使舅母老夫婦開心的話,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舅母還照老規(guī)矩,四眼兒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帶著兩個表侄一字排開跪倒在紅氈子上。桌上的一對紅壽燭,燭光搖曳映到舅母剛撲了粉的圓臉上,在舅母光亮的臉上,我看見一個老婦人最快樂的時光。剎那間,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個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風趣,而也得到真正生活真諦的女人。

這次我們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說她愿意自己下廚,因為她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壽星呀!我們應當孝敬您,您怎么反倒做給我們吃?”表妹笑著說。

“算了罷,吃一頓明天就全滾蛋了,什么孝敬不孝敬!”舅母又罵了,可是這次罵是親切中帶著傷感的,她雖是個頂達觀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是希望歸來而怕離去的,舅母又何能例外?

我們吃得好開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八匹馬,把舅舅要灌醉了。我們也顧不得舅母在廚房烤成什么樣兒,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和兩表兄妹中,我一直受舅母特別的寵愛,當然是因為她對我多幾分身世的憐憫。她希望我身體健康、婚姻美滿,好對我那謎樣的父親有個交代,可是在這兩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傷心。我很慚愧一直給舅母精神上負荷沉重,她對于我的關懷遠超過她的親生子女,雖然我已成人,不需人扶助,她的關懷也未稍減。

舅母的生日,我畫了一幅冬青樹送給她,但是我知道,再多的頌詞,再多的贈禮,都不如給她一個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許久以來就要對舅母說的是:我的身體雖仍嫌瘦弱,但意志卻堅強;我的婚姻雖告失敗,但這并不證明我從此失去光明的前途!

教子無方

母親罵我不會管教孩子,她說我:“該管不管!”我也覺得我的兒童教育有點兒特別。剛下過雨,孩子們向我請求:“讓我們光腳去玩,好不好?”我滿口答應,孩子們高興極了,脫下鞋,卷起褲腿兒,三個一陣呼嘯而去。母親怪我放縱,她說滿街雨水,不應當讓孩子們光腳去蹚水,我回答母親:“蹚水是頂好玩兒的事,我小的時候不是最愛蹚水嗎?”母親只好罵我一句:“該管不管!”……雨天無聊,孩子們最喜歡爬到壁櫥里去玩,我起初是絕對不許的,如果他們趁我買菜的時候爬到里面去,回來一定會挨我一頓臭罵。有一次我們要出門,二問爸爸:“媽媽也出去嗎?”爸爸說:“是的?!倍褍蓷l長辮子往后一甩,拍著小手兒笑嘻嘻地向三說:“媽媽也出去,我們好開心!”我正在房里換衣服,聽了似有所悟,他們像我一樣嗎?喜歡背著爸媽做些更淘氣的勾當?我的爸媽那樣管束我,并沒有多大效力,我又何必施諸兒女?這以后,我便把尺度放寬,甚至有時幫助他們把枕頭堆起來,造成一座結結實實的堡壘抵御敵人,枕頭上常常留有他們的小泥腳印,母親沒辦法,便只好又罵我:“該管不管!”我心想,他們的淘氣還不及我的童年一半呢?成年人總是繃著臉兒管教孩子,好像我們從未有過童年,不知童年樂趣為何物何事。有一天我正伏案記童年,院里一陣騷動,加上母親唉唉嘆聲,我知道孩子們又惹了禍,母親喊:“你來管管?!蔽壹膊节吳?,喝!三個丑小鴨一字兒排開,站在那里等候我發(fā)落。只見三張小臉兒三個顏色:我的小女兒一向就是“嬌女兒淚多”,兩行淚珠掛在她那“靈魂的窗戶”上,閃閃發(fā)光;大女兒的臉上涂著“迷死弗多”口紅,紅得像臺灣番鴨的臉;那老大,小字雖然沒寫完,鼻下卻添了兩撇仁丹胡子。一身的泥,一地的水。不管他們惹了什么樣的禍,照著做母親的習慣,總該上前各賞一記耳光,我本想發(fā)發(fā)脾氣,但是看著他們三張等候發(fā)落的小花臉兒,想著我的童年,不禁啞然失笑。孩子們善觀氣色,便也撲哧哧地笑起來,我們娘兒四個笑成一團。母親又罵我:“該管不管!”我也只好自嘆“教子無方”了。

我有一位老婆婆,每年的除夕要我為她做一件事,她拿來一疊紅紙、筆硯要我寫“春”,在裁成大小形狀不同的紅紙上,我用飽蘸了硯墨的羊毫筆,竟痛快淋漓地揮毫一番,當我每次寫下那“福”字、“春”字的時候,心里不免想到,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一位守著舊習慣的老婆婆的話,像我們這一代人,在目前的這種生活下,又怎么能有機會練練毛筆字呢?我的毛筆字雖有如春蚓秋蛇,但我還是很高興寫,因為它使我溫習了舊的年歲。

去年我給老婆婆拜年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我似乎還有件什么事沒有做,以為是老婆婆忘了呢,便問她:“伯母你今年忘了叫我寫春啊!”她拍拍我的肩笑道:“我叫我家阿文寫了,以后就可以不麻煩你了,真多謝你呀!”我不由得驚奇地叫起來:“阿文會嗎?”老婆婆說:“阿文進了學校,會寫字了,喲,你來看?!?/p>

果然,在廚房的門片上,在飯廳的墻壁上,在臥室里,各處都貼滿了那寫上福與春字充滿稚氣的紅紙。老婆婆的眼睛從去年起就不太好了,所以貼得歪歪斜斜的,那卻是包含了多少深切的意義??!

阿文去年是7歲,剛進小學,今年就是8歲了,老祖母守著這個孫子生活,因為阿文的父親病亡了,母親改嫁到外地,可以說老婆婆對于第二代的希望已經(jīng)沒有了,她的精神依靠在第三代阿文的身上。我常替她難過,想著這中間空落的一段距離,怎么能銜接得上呢?但是老婆婆并不氣餒,她只是那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鼗钪?。祖孫倆沒事閑談的時候,我常聽阿文對祖母說長大要如何如何的話,祖母也都滿口答應下來,就仿佛一向寄望兒子的一切都會在孫子的身上實現(xiàn)。

老婆婆的人生觀無形中給我很大的啟示,我想她們是生活在冬天里,卻毫不懷疑地等待著春天的一天天接近。

可不是,當阿文寫下了第一個“春”字時,那不是已經(jīng)接近了一步嗎?

春天與希望常被人相提并論,但是我覺得,應該再加上兒童,兒童、春天、希望,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我年底在整理信件的時候,翻出舊信來看,發(fā)現(xiàn)一封發(fā)黃的信,是往年恩師寄給我的,那年,我曾向他發(fā)了些牢騷。他立刻回信安慰我:“經(jīng)過少年到青年幾次人生的歷練,不但你不是小孩子了,而我更是垂垂欲老,完完全全的快樂是不容易得到的,夫妻之間一定要互諒互助,如果常去觀察分析不免自尋苦惱,何況我們都有我們神圣的職務,保護和教養(yǎng)我們的下一代。如果我們能看到我們一生所希望所愿意做的事,他們能達到能完成,該是多么快樂的事情,時間是多么的無情??!”

人生是有限的,希望卻是無窮,唯有有兒童的地方,才有無限的希望,代代相延續(xù),這是一份活的財產。我們也許生活得并不如意,也許常覺得個人的夙愿完全絕望,這世界是多么悲慘!但是看見了孩子們天真浪漫的興致與笑容,便會相信我們的世界仍有前途,仍有美的境界存在。

今年我當然還是沒有希望給老婆婆寫春了,但是那春的意義并沒有失去。新年事里,只覺得春意盎然。

大廈群中的小磚房

十七年前,奶奶從住了二十多年的南區(qū)住家搬到東區(qū)來。那時東區(qū)剛在開發(fā),忠孝東路三四段一帶不斷向東伸展,馬路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旁還沒有人行道,但是巷子里、馬路邊已經(jīng)陸續(xù)在建高樓大廈了,所以那時的情況是,一方面是大樓聳立,一方面又是片片田地這樣參差不一的景觀。

我們搬到一棟七層樓的建筑里,樓房很堅固,景觀也不錯,面前對著空蕩蕩還沒起建的空地,右邊還是一洼洼水田,左邊從遠處向上看,藍天白云間是三張犁的山,向近前看,就已經(jīng)層層疊疊蓋了不少樓房了。

奶奶每天都會到前廊上透透氣,又買了一些花花草草,澆花剪枝葉的,美化我們的新居,同時也張望張望,看近處遠處,有了什么新設施。就在我才說左方一群高廈中,有一排三間小紅磚農家屋子夾在底下,屋的前面是一塊菜畦。搬去一年了還沒有拆建的訊息,這使我很覺得奇怪,那塊菜畦中永遠種植著各種即時的蔬菜,老公公老阿婆每天澆水摘菜,我都好奇地看著。有一天,我終于下樓走到農舍去,問:“青菜要賣嗎?”他們說可以,我就買了些新鮮可口的青菜,再過了些時候我就問:“土地這么值錢,難道沒有人向你買?”他們回答說:“我不賣!”口氣不對,我也就不敢多問了。

對了,從走廊向右方下面看,不是說也有一洼田地嗎?已經(jīng)長了草,有一位老公公就天天牽了一只小羊兒來吃草飲水,老公公在一旁蹲著守,過些時候,太陽落山了,就把吃飽了的小羊兒牽走了。我那時不免口中念叨著那首記不全的歌兒:

紅紅的太陽下山了,

咿呀嘿!呀嘿!

小小羊兒要回家,

呀嘿!呀嘿!

小小羊兒跟著媽,

有白、有黑,也有花……

現(xiàn)在此情此景都沒有了,小紅磚農舍早就變成高樓大廈了,右邊的田地當然也變成大百貨公司了!倒是奶奶在傻瓜相機中拍了一張奇景照片,留作紀念。

騎車要戴安全帽

奶奶到了澳洲的墨爾本,在她的女兒女婿家住了些日子,一進大門就看見屋角放著兩頂安全帽頭盔。

“你們騎機動車呀?”奶奶問。

“不騎?!眱蓚€外孫齊聲回答。

“那為什么有安全帽?”

“騎腳踏車呀!”

“哦!原來這里騎腳踏車也要戴安全帽?!蹦棠堂靼琢?。

他們家在地區(qū)廣大的住宅區(qū),左轉右彎的街道很整潔,街道旁都是樹,空氣清新,天空廣闊,行人、車輛都不多,我有時搬個椅子到街門口看熱鬧,誰知沒熱鬧可看。

在清早,或者黃昏時光,倒見有人家的孩子們,個個推著紅紅綠綠好看的腳踏車出來,也個個頭上戴著各色的安全帽頭盔,高高興興地騎上車,呼嘯而去。奶奶心想,可不是,確實人人都戴安全帽呢!

奶奶又想,在這寬闊、明朗,行人車輛往來稀少的大道上,干嗎非得戴上它呢?而且這么熱的天?原來這時12月是澳洲的暑假,就連那兩三歲的小娃娃騎車都戴著。

外孫告訴奶奶說,在澳洲是規(guī)定如此的,所以人人都養(yǎng)成習慣,自然而然地,騎車就會戴上。

看上一頁的圖,是父親帶著剛學車的兒子,各戴彩色的安全帽,小娃娃多么可愛!這樣可以減少因跌倒而使頭部受傷的機率,雖然街上行人稀少,但是自己仍然會跌倒受傷呀!安全帽是塑膠制的,塑膠很輕,戴在頭上不會覺得壓頭,而且質料堅固不易破碎。

奶奶看得高興,覺得這良好的習慣,為什么我們這兒就養(yǎng)不成呢?所以她就拿起傻瓜相機拍了幾張。寫稿時見書架上正好有一套機車旅游手冊,心想這是專為騎機車旅游準備的手冊,看它怎么個說法。打開一看,開始倒是說“機車平時是代步的工具,假日則是很好的旅游伴侶”。接著全篇說了許多怎么利用機車、怎么保養(yǎng)、怎么修護,就沒一句話提到騎車該戴安全帽(我們的交通規(guī)則也是規(guī)定要戴的),反而是書中偶爾出現(xiàn)的照片,都是違法的兩人騎一輛機車,全無戴安全帽的(戴的騎車人不及十分之一,雙人騎一輛的倒是十分之九)。所以我們的機車車禍這樣多,交通是不是應當改善呢?

奶奶丟了

奶奶丟了!丟在這地球上的南半球,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澳大利亞的維多利亞省,維多利亞省的墨爾本市,墨爾本市郊的一個小鎮(zhèn)上。

澳洲我來過兩次,在墨爾本這小鎮(zhèn)的女兒家,也是第二次來住了。所以到達的第三天早上六點鐘,便依我多年來的習慣,出家門繞彎兒做“快走”運動。奶奶所以身腿健朗,就全靠二三十年來的這項運動了。

話說全家還在高臥,我全身無牽掛,衣袋里只裝了一條手帕便輕松地起步了。我照著前年的方向,出門向右,天空蒙蒙亮,空氣清新,這環(huán)境沒有變,隔壁是希臘人家,有一艘船,假日便駕駛自備船出海。再向前走,啊!白色樓房,是一家中國人的大戶人家。再向前走,可以右轉了,就這么走下去吧!對的,這條是小坡,上去有一些人家,再走再繞,怎么不見回家的路了呢?也許我轉彎轉早了,再回到原來轉角處向前走。對,這些街道巷名我曾相識,可是怎么轉來轉去還是不對呢?但是地名我也都知道,再回頭再繞,可是就越繞越糊涂了,連回頭路都不對了。

怎么辦呢?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難道他們的孩子們不像臺灣的孩子,七早八早就背書包上學去?可是我們住家的街名、門牌是什么來著?只記得電話號碼,沒有公用電話亭,也沒有澳幣,打不了電話。碰見人也沒有用呀!我又走呀走的,總希望看見希臘鄰居的船就到家啦!這時已經(jīng)半小時過去了,我的心未免有些焦急。正在著急時,卻看見路旁一人家門口,有一男人正跨在機車上,頭戴安全帽。澳洲人真守法,這大清早,街上無一行人行車,又無交通警察,他卻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戴上安全帽。我連忙上前一步說:“先生,請幫一個忙,我走丟了!”那人望著我問:“你家住哪兒?”“我不記得街名了,但是我有電話號碼,請為我打一個電話吧!”這時他的太太出來了,兩個小孩兒也出來了,她們都蓬頭睡衣,是剛從被窩里爬出來的。先生告訴太太情況,要我跟進去打電話,就算把我交給太太了。

我隨她進屋,原來里面還有兩個娃兒在瞪眼望著我這陌生客人,太太把電話撥過去,對方說了兩句掛掉了!她掛掉電話向我聳肩表示無奈。我說,號碼應當不會錯,請你撥過去我來說,這次我手握電話,對方一接我就說中國話:“你是誰?安安嗎?”這下對了,女主人告訴我的大外孫(《哥兒倆在澳洲》的作者)她家住址,安安馬上來接。我向蓬頭女主人道了謝,上了車一拐兩拐就到家了,我的丈夫、女兒、女婿、二外孫都在門口列隊相迎,還有一只可愛的喜鵲,也不怕人地立在草坪上迎接我—澳洲的飛禽走獸,大都和人類很親近的。

我問安安,第一次電話你接到?jīng)]有?他說接到了,但他以為是什么不良分子大清早打來的,所以掛斷了。

唉!幸虧第二次接通我自己說話。

我把我的經(jīng)過告訴了大家,他們也很奇怪我怎么就繞不出這圈子。原來我們住的街名里有一“彎月”字樣,他們告訴我,這一帶街巷彎處多,我不知道失落在哪一個“月兒彎彎”里了。安安就拿出一張影印的本區(qū)簡易圖,用綠筆邊勾畫邊講,告訴我?guī)讞l捷徑和記憶的方法,比如出門先過街,見彎就左轉,繞一圈就回來了,可不是,用二十分鐘月兒彎彎照九州地走了一圈,正是我估計好的時間,看見希臘船,看見了喜鵲,奶奶回家了!

水上人家

長江下游的蘇州城,是我國有名的水鄉(xiāng)之城。奶奶沒去過蘇州,但早已聞名,圖片和電影也看過不少。去年到北京去,竟看見頤和園的后面有一座名為“蘇州街”的人工水城,是清朝乾隆年間建造的,它位于萬壽山腳下的湖邊,是一條以水為街,沿岸作市的蘇州買賣街。后來被八國聯(lián)軍燒毀了,一百多年以后,也就是前兩年才復建完成。所以奶奶從來沒去過。人造的蘇州街是人工建造為觀光的,所以很有樣兒。這條水街兩岸有各種店鋪,都是照清朝江南的市街做的,有廟宇、藥鋪、奶茶鋪、酒館、點心鋪、古玩鋪、錢莊、鞋帽店等等,店鋪中的女店員都穿著百年前的服裝。游船在水中航行,古色古香,很令人欣賞。

世界上也還有幾處水城、水上人家,我去過兩處,一是泰國的湄南河,一是意大利的威尼斯。

泰國的湄南河,發(fā)源自泰國北部山地,從此向南流,經(jīng)過曼谷等大城之后注入暹羅灣,全長有1207公里,流域的面積有16萬多平方公里,支流甚多,也多是泰國人密集的地方,而且兩岸的農工商業(yè)發(fā)達,岸上一路水上人家,只是房屋破破爛爛的,生活很是簡陋,因為是游客必游之地,所以家家都做觀光生意,吃的、用的土產品擺在木船上做生意。上岸就是住家,船上就是商店了。湄南河是泰國的主要河流,它不但對于漁業(yè)、農產、灌溉都很重要,同時也是一條運輸?shù)暮?,泰國出口的產品,米、木材等,都是由這里運輸出去的。我們乘船一路游去,兩岸除了破爛人家以外,倒是密林蔥綠,看了很是舒服。

另一處就是意大利的威尼斯了。威尼斯是意大利北部的港口,也是世界上有名的水上城市,到意大利游歷的旅客,總要到威尼斯一游吧。這水上城市,兩岸的建筑就漂亮多了,而且岸上也有馬路。水上有各種船只,交通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威尼斯玻璃制品,我們那次去的目的就是去參觀玻璃制品。這種水晶玻璃做成的商品,無論酒杯、花瓶、燈罩、全套餐具或裝飾品等都高貴極了,鍍了金的,上了釉的,五彩碎花的圖案,真是看得你眼花繚亂,看它的定價,買不起,就干脆不買了。

我在船上沿河拍些照片,航到了一處,河岸上是老舊的三層樓房,導游介紹說這曾是馬可?波羅的故居。我一聽,連忙用傻瓜對準,連拍兩張。中國人對馬可?波羅是不陌生的。他是12世紀的意大利旅行家。他就是威尼斯人,一個商人之家的孩子,他在十幾歲時,就跟著他的父親、叔叔到處旅行,有一年他們旅行到中亞細亞,經(jīng)伊朗到了元朝時的中國。元世祖忽必烈很欣賞他,就留他在中國工作了十七年。等他再回到威尼斯,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了。他后來寫了一本《馬可?波羅游記》,在歐洲很是流傳,因為他那本游記,促進西方人更為向往東方。

我們現(xiàn)在常吃的意大利“比薩”餅,有人就說是馬可?波羅由我們中國的餡餅演變過去的,連意大利肉醬面條,也說是我們的炸醬面呢!

盤成一個“壽”字

在旅游的記錄里,奶奶最常去的地方恐怕就是香港了。

并不是奶奶愛去香港,而是一方面在香港開會的機會很多,比如固定每隔一年世界中文報協(xié)就輪在香港開會,另外還有許多別的會也常常輪在香港舉行,再有也常常在香港轉機什么的,因此有時一年就有多次到香港的機會。

那么奶奶喜歡不喜歡香港呢?

我很難說是喜歡香港,可以說我因香港的便利而漸漸喜歡了。最初到香港去,除了開會,就是購物,那里被稱作是購物的天堂呀!因為全世界的貨物都可以在香港買到,又便宜。所以以前每到香港,不但自己買所需物,還要給親友代買,但是近年來臺灣自己的貨品不管什么都有的是,不用借香港之光了??墒菍τ谀棠虂碇v,我每次去香港仍是必少不了要辦的—那就是逛書店買書。那里真是一個自由市場,什么“禁書”都有,尤其是若干年前,大陸尚未開放,想要找這類臺灣看不到的書,就在香港書店、書攤都能逛出來呢!

好了,關于香港,奶奶有很多資料和照片,以后有機會再寫,今天我專門要講的是一棵小盆栽—我從頭說。

我和夏爺爺去了那么多次香港,離香港很近的澳門就是沒去過,所以有一年—1987年的11月,我和夏爺爺便商量決定做一次港澳之游,那年并沒有任何會議,是專門旅游的。11月是香港吃大閘蟹的季節(jié),夏爺爺許多海鮮都不吃,唯獨吃螃蟹。

我們到了香港先去辦到澳門的手續(xù),次日早起九點多先到移民局,那里已經(jīng)滿滿是辦去澳門手續(xù)的人,整個移民局總有數(shù)百人吧!大多是臺灣要到大陸去的,后來才知道許多人是由香港到澳門去大陸,就不用在臺灣經(jīng)紅十字會,要知道那時是1987年啊,走澳門的管道,較少人知道。我們則是純粹到澳門游玩的。到中午才把手續(xù)辦好。

我們參加的小型旅行團,共約二十人,第二天一早八時多車子來接,到碼頭去乘一種噴射船,名叫Jetfoil,是到澳門去的最好的船。這船據(jù)說每開一趟是賠錢的,但賠本賺游客在澳門購物、賭博的錢,結果是收回更多。

我們是在雨中游覽,因為自昨晚已開始下雨了。

到澳門最大而豪華的葡京酒店集合,酒店寬大的樓廊內,擺設了許多古董,還有牛角、湘繡等物,真是美極了?,F(xiàn)在澳門成了從大陸運出口的大運輸站,所以近年大大地繁榮起來了。

我們又到市區(qū)內游覽,到了一個觀音廟參觀,內供三佛,我在后院角落看見了一些盆景盆栽,一盆榕樹盆栽真是奇妙極了,原來把樹根不知經(jīng)過了多久—總要幾年吧—盤結成一個壽字,上面是茂密的榕樹葉,這可真是功夫呀!我很喜歡,便給拍了照,想要向廟中人打聽它是怎樣盤結成的,卻找不到人,便匆忙地跟著大隊繼續(xù)在雨中游逛。在各小古董店、首飾店買了幾樣東西,便回到集合處,等船返香港。

本來應當是五時開船,延到六時半才開,據(jù)說是有一船來澳門中途被風擊拋錨了,所以耽擱了一趟。我們上得船來,風雨交加,煙霧蒙蒙。我很害怕,好不容易到八點才抵港,總算平安。

這是一次奇特的旅行,那個“壽”字的盆景保佑了我們吧!所以我要把“壽”送給我的讀者。

奶奶的早課

常常有人問奶奶:“奶奶,你每天的作息時間是怎么分配的?看您這么忙,家里家外都在管,又要寫稿,又要拍照,又要看書、編書、出版等,還有,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笑笑說:“是嗎?是夠忙的,但是奶奶總還算是個會安排時間和工作的人,而且,我能把事情樣樣安排好,也要感謝一些人呢!”又有人問我:“那么您幾點起?幾點睡?一天工作多少小時?”我說:“我今天就先談談我的早課好了?!?/p>

我每天早上四五點鐘就醒了,那時天才蒙蒙亮。(如果是冬天,還沒亮呢?。┪乙驗槊客戆司劈c就困得睜不開眼了,睡得早起得早嘛!起來后,先到正面窗前拉開窗簾,推開窗往下望去,我們的蘇州式小庭園的魚池展現(xiàn)眼下,那幾十條錦鯉正扭著腰肢在水里悠哉游哉哪!我們住在正面二樓,是非常好的觀景所在,水池四周是大湖石,花圃里又種植著綠竹、小樹和花草,兩旁是曲廊座亭。我們才搬來一年多,這房子是一位專于庭園設計的工程師所設計的,我們很喜歡,就從那已經(jīng)變?yōu)樯?、賭博、擁擠的老房子搬到這兒來了,雖然房子比以前小了一半。

鯉魚,是一種體扁而肥的魚類,魚鱗大,魚口的前端有觸須二對,背部蒼黑,腹部淡黃,產在淡水中,食水草,小魚和蛤類,它的肉味鮮美。但是我們現(xiàn)在養(yǎng)在魚池中的卻是叫錦鯉,每條有一二尺長,渾身各種顏色,鮮艷而亮麗,有時從水中跳躍出水面,便是所謂鯉魚跳龍門。它們是活潑的一群!我每天要在窗前向下觀望好一陣子,有時也會想到鯉魚也是書信的代稱,就是因為古人有詩《飲馬長城窟行》中那兩句:“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p>

我看了比我早起的魚兒以后,就去隨便擦把臉,換了輕便的運動衣鞋,開門下樓,彎彎曲曲走過曲廊,出門到國父紀念館去。這時已經(jīng)六點多了,國父紀念館內聚集了各類運動者,韻律操、太極拳、外丹功、土風舞、交際舞,都已上場了。我則眼望著眼前升旗臺四周的各色花圃,花色有雞冠花、三色堇等,遠方是一座座大樓,映照之下,令人心怡。我以快走之步(我不慢跑),繞花圃走兩圈,又到湖邊走一圈,找個椰樹下做做立定運動,差不多一小時了,再回家來,可以趕上“可怕的”晨間新聞,如果是以立法院肢體動作為新聞,我就關上電視到我的小小廚房去。無論是泡牛奶、蒸包子、煮稀飯都方便極了,我說我要感謝一些人,就是發(fā)明各種家電用具的人,無論瓦斯爐、鳴叫壺、微波爐、電磁爐、電鍋、烤面包機、洗碗機,都是舉手按鈕之勞,就做到了,我同時把午餐要吃的,也略做準備,中午返家也極方便。更方便的是我把要洗的衣襪扔到洗衣機里,三十分鐘洗好后,再扔到烘干機里,也用不著一件件地去曬或晾。這一切都弄好了,才是我要到辦公室去的時間。有時更有時間,也許也趕寫個千把字交稿呢!—就比如我現(xiàn)在寫本文。

奶奶的早課,便是如此的輕松而怡然自得寫出來的。

圍裙大展

日前看報,臺北正在舉行“中華美食展”,會場共有將近百個各式各樣美食攤位,有二十八家飯店的餐廳共襄盛舉。大廚師們絞盡腦汁設計各種色、香、味俱全的餐食,把個菜盤裝飾得像雕塑的藝術品一樣,你看了簡直不相信那是菜、肉、豆腐切成燒成的,真可謂嘆為觀止矣!它們被切雕成“八仙過?!薄肮欧钡?,應有盡有。

開幕的那天,觀眾排長龍進場,個個睜大了眼睛,驚奇地欣賞。最惹人注目的是奶奶的好朋友烹飪專家傅培梅。她站在灶臺上表演三十多年了,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還是那么美麗大方,爽朗和藹,每年和那些大人物一起做剪彩的開幕禮以及評審。在會場的表演中,我最欣賞的是拉面,那位拉面師傅張鴻俞,能從一團五斤面,一次次拉成不斷的細條,這次是打破他自己的紀錄—8192條—今年是16384條,加了一倍,這還了得!聽說要登記到金氏紀錄上去呢!

再說傅培梅,她不是我的老師,可是我的兩個女兒—夏祖美、夏祖葳卻是她的嫡傳弟子。有一天作家隱地寫了一篇題名《在林先生家作客》的散文,就是說我好請客,因為家中有會燒菜的女兒,就是指的她們姐兒倆,隱地文章又說,可惜的是我家近年少在家請客了,就是因為她們都到美國住家去了,要是去美國倒可以到她們家去做座上客吧!

傅培梅是一位無師自通的烹飪專家,三十多年來,她一邊每周一次電視表演,一邊還不斷研進。她通日文,后來國外也都久仰她大名,到日本電視做了五年節(jié)目,頗受歡迎,又在新加坡、英國、美國等國不定時地做節(jié)目,給“華航”上的餐點設計中國菜目,后來,“傅培梅”這三個字簡直就是“中國菜”的代號了。

本來去年她和她先生要移民美國隨子女生活,想要自臺視退休了,誰知臺視和觀眾都不肯放她。其實數(shù)十年來,我們這里也有不少后繼不錯的烹飪專家,但是觀眾幾十年來可能看慣了傅培梅的節(jié)目,聽慣了她的教授,她只好留下來,現(xiàn)在仍然每星期二教授半個小時??此毎椎氖?,快刀切菜切肉,一邊用清脆的國語講解,然后雙手及時地端出那盤菜來,可真過癮哪!“到何時為止呢?”我曾問過她,她雙手一攤,眉頭一展,無奈地說:“不知道!反正一年一訂合同嘛!”

培梅在她專業(yè)之余,也喜歡和我們打個小牌,到了吃飯時她就下廚很快地端出四菜一湯,順便教我們最方便的做法,那種日子真愉快。她也有收藏的愛好,其愛好和烹飪都有關,其一便是收藏圍裙,都是她到各地表演時搜購及人家奉送的。有一年她的新烹飪補習班成立,她便在樓下舉行了一次圍裙大展,她從三百多條圍裙中選出兩百條來展覽。記得她把它們分成什么“迷地”型、“迷你”型、“花邊”型、“格子”型、“古典”型等,又租來時裝店的人型,給穿戴上了,擺在會場里真是讓人看花了眼啦!

除了圍裙,她又搜集餐盤兩百多個,但她的餐盤可不是康熙、乾隆的古董,而是極普通的。她說那都是她為教菜買來的,一式四個,她就留下一個,有的是她到國外、香港買來的,買到盤底有大陸景泰藍等字樣的,怕回臺灣時入關麻煩,就設法把那敏感的字樣擦刮掉,也煞費功夫哪!

因為臺北的美食展,想到吾友傅培梅,就順便寫她幾行湊熱鬧。

上海走一趟

1.華人與狗不得入內

1993年10月間奶奶去了一趟上海,上海我本已去過三次(三年間)了,但每次去都有不同的觀和感。

上海是中國的第一大城,也是世界名城,和巴黎、紐約、倫敦一樣的。她的地理環(huán)境非常優(yōu)越,被稱為長江口的明珠,是對外對內貿易的樞紐,自來她就兼具河港與海港的功能,所以上海曾經(jīng)是繁華的。

自從開放以后,上海近年又漸漸恢復她的經(jīng)濟、金融的舊日繁榮,我每次去都看見高樓大廈建筑增多。記得第一次去看,舊樓都是灰暗的,好像無處伸展也拓寬不了似的;但今年去,到了上燈時也霓虹燈照得通明,馬路上是行人擁擠,當然住家仍是地狹人稠,夏天的晚上不跑到街上,上哪兒去嘛?現(xiàn)在大上海的人口已經(jīng)高達1200萬,市區(qū)內也有800萬,是全臺灣的一半了。

以前幾次去,看過了市內名勝玉佛寺、豫園、城隍廟等處,這次我要求到外灘一游,那里有個黃浦公園,是個有名的公園。所謂外灘是黃浦江邊的灘地,而黃浦江是通往富庶的江南的河道,早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就被各國(尤其是英國)看上這塊當時還是荒蕪蘆葦叢生的地方,所以鴉片戰(zhàn)爭后,西洋各國群來,就因此劃定了所謂上海租界。

現(xiàn)在的外灘整理得有一副新面貌,黃浦江是靠渡輪和江底隧道穿越,所以外來的觀光客等都要來此觀光一游。在江邊望著黃浦江水滔滔,也不禁想到她的歷史和我們的第一大城,近百年是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國家恩怨和受侮辱與損害的??!

我要求老同學白楊帶我到現(xiàn)在稱為“黃浦公園”—原來稱為“外灘公園”—那兒去逛逛,憑吊一下。原來叫外灘公園的時代,在門口曾長久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公園曾經(jīng)為英籍猶太商人哈同所有。(外灘公園和市區(qū)內還有個哈同花園,不是同一地方。)哈同原來是在上海做警察的,娶了一個華婦為妻,發(fā)跡以后,財產多多。我們中國向他抗爭多年,才在1928年開放讓中國人入園,但是這在中國人自己的地方使中國人喪權辱國的歷史卻出了名了,小時候我雖遠在北平,卻也都知道。這番特前來借觀光之名實是來憑吊,并且拍了照留念。園內游人如織,他們會想到“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真實故事嗎?

2.南浦大橋是上海人的最愛

奶奶第二個要去的地方,就是“南浦大橋”,它是第一座跨越黃浦江的大橋,坐落在上海市南市區(qū)的南碼頭。

開工于1988年底的南浦大橋,到了三年整的1991年底正式通車,這座橋的主橋全長846公尺,是采用鋼梁和鋼筋混凝土預制板相結合的疊合梁結構。主孔的跨徑有423公尺,一跨過江。主橋的橋塔為折線H形,猛望去,我看著很像美國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每座橋塔的兩側各以二十二對鋼索連接主梁,索面呈扇形分布:主橋的橋面總寬30.35公尺,有六條機動車道,兩側還各設2公尺寬的觀光人行道。全橋主橋和引橋盤旋而上,景觀很美,上海市民盼了多年,如今雖然已經(jīng)建成快兩年了,但是每天觀光的人潮依舊不斷,她實在是上海人的“最愛”,所以一個地方的建設是很要緊的。像這南浦大橋是多功能的,雖然以前可以輪渡和江底隧道通行,但是如何能比得上這座大橋,我們就看舊金山的金門大橋,除了通行的功能以外,不也是美麗的一大景觀嗎?

上海的浦東地方,這幾年發(fā)達極了,這座橋能增加隔江兩地一跨而過的便利。說起浦東,我們也曾開車過橋,橋上大幅招牌寫著—“振興上海,開發(fā)浦東”,這是他們的口號。

到了浦東地帶,嗬!街道兩旁全是櫛比密排的商號,我曾問司機,浦東以何種工廠或貿易為重?司機毫不考慮地說“加工業(yè)”,所以雖然此地略有工廠,但是并沒有煙囪冒煙污染空氣。

我們經(jīng)過長長的南京路等大馬路,看兩旁人行道擠滿了似乎是無所事事的行人,他們一路向外灘的橋邊走去,難道跟我們這些外來客一樣,都是等著看橋、過橋嗎?到了橋下,購票上四層電梯就到了橋面,我側倚觀光道的欄桿,向橋面及橋塔望去,拍了一些照,然后下來,再開車上寬寬的橋面駛向過江的浦東,想到上海因為日日建設、擴展,金融種種的進步,能回到世界大城的舊觀,未嘗不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

3.星光燦爛的國際電影節(jié)

奶奶這次到上海走一趟,說實在的,不是去旅游,而是受邀去的。邀請者是上海首屆國際電影節(jié)的舉辦人之一—上海電影局局長吳貽弓先生,他原是改編我的小說《城南舊事》的導演。這出以我幼年在北京的生活為背景的電影,應當是由北京來拍,但是聽說北京方面認為這小說的故事太平淡,所以無興趣拍,而久在上海的吳貽弓卻認為,這是一篇淡淡哀愁的散文詩,他有興趣,便用心編排,拍成后參加菲律賓第二屆國際影展,得了金鷹大獎—最佳電影獎。這是大陸電影第一次出國就得國際大獎,所以舉國若狂,連帶著我這原作者也跟著出了名,電影十年來不斷在大陸或東西洋各國上映,我也和這位學者型的導演吳貽弓成了熟識的朋友。所以他邀我一定參與這次的國際電影節(jié)。

上海本是中國電影的發(fā)祥地,百年前(1896年)上海第一次放映西洋影戲,1913年上海首次拍攝自己的電影,以后明星公司、聯(lián)華公司陸續(xù)成立,陸續(xù)拍了許多有名的電影,如《歌女紅牡丹》《漁光曲》《姊妹花》《大路》《人道》《神女》《十字街頭》《馬路天使》《假鳳虛凰》《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等,中年以上的人,該和我一樣地記得。我少年時開始迷看電影,這些電影都看過。而造就了許多有名且受人喜愛的明星,如胡蝶、阮玲玉(后來因為“人言可畏”而自殺身亡)、王人美、黎莉莉、袁美云、陳燕燕、白楊、張瑞芳、黃宗英、劉瓊、鄭君里、趙丹等。這次由上海主辦首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是理所當然的,出席的來賓有千人之多,所建立的電影城很有氣魄,上海將恢復以前的電影繁華地,是毋庸說的了。

這次的電影節(jié)共持續(xù)一周之久,參加的有三十多國,我覺得很榮幸的是,他們在這一天放映得獎影片,選了《城南舊事》為首映,而且是在電影城大放映場,其他都是在上海各電影院放映,大會要我在放映前上臺講幾句話,我當然義不容辭了。

在會場我認識了主持人孫道臨先生,他從燕京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后,即從事電影業(yè),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了,這次他是主持人,中英文一把抓。他們給我介紹的時候,他笑說:“夏承楹、夏承楣兄弟我都熟,我去美國也認識了你的兒子?!北緛砗畏残值芎退哪昙o差不多,是同時代的人。

白楊、張瑞芳是我已熟識的北平老友,而我也見到了當年的英俊小生劉瓊,他年已八十,身體很硬朗,他說去年10月底他曾和一個籃球隊在臺灣賽球呢!我也見到了黃宗英、田華幾位現(xiàn)仍在大陸工作的影星。

4.學者導演吳貽弓的新作

上海的郵票公司特為首屆國際電影節(jié)制作四張紀念郵票,畫面是四部近十年的名片,其中有一片就是以《城南舊事》為畫面,我看了非常高興,受到重視總是好的。

上海近年積極開發(fā)浦東,我在前一篇文中已提到了,他們連國際電影節(jié)都弘揚此點,在每份文宣中都有類似這樣的字樣:“……首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舉行順應了‘開發(fā)浦東、開放上?!屖澜缌私庵袊?,讓中國走向世界’的需要,實現(xiàn)了中國幾代電影工作者夢寐以求的夙愿,也標志著中國電影邁進了一個新的歷史進程。……”而有趣的是,這首屆的金爵獎影片大獎竟落到我們臺灣王童導演的《無言的山丘》頭上,評審團是由七個國家的評審委員組成的,可沒有什么統(tǒng)戰(zhàn)意義在內呵!可見兩岸文化交流是這樣的近乎了。

一直被我認為具學者氣度的吳貽弓先生在《城南舊事》之后,又新導了一部以孔府五代同堂的哲理思想片《闕里人家》,也得了大陸的大獎,這影片本來是要在電影節(jié)的最后一天放映的,但我那時已提前復歸,他知道我想看,便特在某晚于小放映室里放給少數(shù)幾人看。這電影是描述五代孔姓人家的家庭倫理和社會思想劇,因五代人思想之不同而產生了代代不同遭遇和各代的想法。吳貽弓拍攝此片,是他有一次到孔廟游覽一遭,就給了他種種想法,不斷蘊蓄的思索下,便引發(fā)了他拍攝此片,終于又一次成功。這電影沒有一般的愛情、欲望畫面,男演員多過女的,沒有時裝,沒有胭脂口紅,但它仍引發(fā)觀眾的思索,這才是此劇成功之處也。

記得大前年我來上海初次和貽弓見面,他那時已做了上海電影局長,但言語間仍是熱愛電影工作,果然是十年才拍一成功電影,但也一償夙愿了。我臨來上海前,他請副導演成家驥先生給我寫信說,要我在臺北給他找?guī)妆居嘘P我國高僧弘一大師的書,他說某某幾本在上海買不到,因為他下一部片子已決定拍弘一大師傳。我臨行雖在三民書局找了兩本,但我忽然想起吾友豐一吟(豐子愷的女兒)手中必有一些資料,因為豐子愷是弘一大師的學生,而且是學佛的大弟子,一吟說她手中的資料敢說是臺、滬兩地都找不到的,她樂于貢獻給貽弓。于是便在我臨行時的宴會上,他倆面談甚洽,而且他們一致認為這部片子不是要拍弘一大師凡俗時代的什么浪漫生活,他們的意見不謀而合。聽說貽弓的父親也是弘一大師的學生。我們飯后合拍一照以留紀念,希望他能再一次成功地拍攝此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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