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寄生蟲

1-01 比斗爭結(jié)果更重要的斗爭構(gòu)圖

奉俊昊的電影不乏轉(zhuǎn)折點。故事方向或人物性格在最后關(guān)頭出現(xiàn)反轉(zhuǎn)，給觀眾當(dāng)頭一棒，引導(dǎo)觀眾推翻之前的所有線索。與此相比，這種轉(zhuǎn)折點更像是突然呈現(xiàn)出故事的核心風(fēng)格或?qū)а菀暯堑恼嬲|點，直接改變了電影主線。

《母親》由為兒子申冤的崇高母愛，轉(zhuǎn)換為母親極力包庇兒子的扭曲固執(zhí)?！堆﹪熊嚒酚缮钤谀┕?jié)車廂的底層人民斗志昂揚的革命，轉(zhuǎn)換為保護物種與維持世界均衡的社會生物學(xué)冰冷視角?！稓⑷嘶貞洝房此剖且徊啃欧疃床炝Φ泥l(xiāng)村刑警與推崇科學(xué)搜查的首爾刑警合力解決未結(jié)案件的警匪伙伴電影，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倒退時空中凝視虛空的復(fù)雜情感。

奉俊昊的電影始于類型，終于背叛類型。他的關(guān)注點總是類型的反面。按照類型的規(guī)則與慣例，故事的每一步都該按“計劃”推進，奉俊昊卻一定要默默將其推入一個“無計劃”的無底洞。

《寄生蟲》的轉(zhuǎn)折點是雯光（李姃垠 飾）在暴雨中按下豪宅門鈴。在此之前，雯光只是被東翊（李善均 飾）解雇的豪宅前幫傭，僅代表個人；在她表明來意的瞬間，即變身為整個家庭?！都纳x》中最重要的設(shè)定是，這不是兩個家庭而是三個家庭的故事。電影上映期間，電影公司想要阻止的劇透正是關(guān)于第三個家庭的存在。

雯光與勤世（樸明勛 飾）以一個家庭的身份出現(xiàn)，與基澤（宋康昊 飾）一家在豪宅中展開爭斗。隨后，東翊一家因暴雨而突然從露營返程，卷進了這場大戰(zhàn)。這場戲中，食物渲染出一種緊張感，那碗放了韓牛牛脊肉的炸醬烏冬面十分有趣。這是一個關(guān)于食物的故事，兩種廉價的面條胡亂攪和在一起，卻又添加了一份昂貴的韓牛。

轉(zhuǎn)折點到來之前，《寄生蟲》的故事在底層小市民基澤家與上流人士東翊家的對比中展開。趁東翊全家外出露營，基澤一家在豪宅的客廳飲酒作樂，沉浸在階級幻想之中。他們內(nèi)心期待著，假如兒子基宇（崔宇植 飾）與多蕙（鄭知蘇 飾）的戀愛關(guān)系發(fā)展順利，兩家說不定可以通過聯(lián)姻實現(xiàn)階級對等?；鶟奢d著東翊試駕時已經(jīng)陷入幻想，談?wù)撝謩e代表各自家庭的兩個家長，以“同行論”定義這種同乘（“您既是一家之長，也是公司老總，同時是一個孤單的男人。我們每天早晨一起出門，這難道不是某種同行嗎？我一直以這種心態(tài)工作”），就連膝下一兒一女的家庭結(jié)構(gòu)也一模一樣。

然而，基澤忽略了一個事實：東翊家除了有四口人，還有三只愛犬；基澤家則有很多灶馬蟋。基宇與基婷（樸素丹 飾）在東翊的豪宅中看似意氣風(fēng)發(fā)，極具洞察力，可他們并不是凱文與杰西卡。乘坐同一輛車，并不代表所有權(quán)的共享。東翊認(rèn)為尹司機（樸根祿 飾）搞錯了這一點，因此解雇了他?！都纳x》的原名“移印畫”^[1]，指代的是哪兩個對比項呢？在豪宅擺酒、沉浸于幻想中的基澤一家終于明白，此刻他們的對手不是東翊家，而是雯光家?；鶟蓪τ诠战寝D(zhuǎn)彎駕輕就熟，半路急剎車卻慢了一拍，釀成慘劇。

基澤與勤世都是資本主義體制里的失敗者，這一點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都開過卡斯提拉蛋糕店，經(jīng)營慘淡，并且都曾被警察追捕。后來，又相繼隱居在豪宅的地下室。因此，假如基澤需要與人同行，那個人不該是東翊，而是勤世。

然而，基澤一家極力想要否認(rèn)這一點?；鶟煽催^勤世的住處，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在這種地方也能活得下去？”這是他的護身咒，他寧愿相信自己與勤世屬于不同階級。不過，與他的想法不同的是，半地下與地下室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地上地下之間的這個夾縫空間，它的名稱不是“半地上”，而是“半地下”。勤世聽到基澤的嘀咕，回敬了一句：“住地下室的又不止一兩個，算上半地下的更多呢?！鼻谑赖幕卮饠U大了自己所屬階級的外延。

基澤家與雯光家的打斗，始于基澤與基婷、基宇一起從臺階上跌落。在地上空間酗酒的基澤一家突然跌進與半地下相連的地下室，與先一步占據(jù)地盤的對手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斗?；鶟梢患覊粝胱非蟮谋臼菛|翊家居住的地上天堂，現(xiàn)在卻為了逃離更底層的地下室而斗爭。包括忠淑（張慧珍 飾）踢落誓死往上爬的雯光的場景在內(nèi)，這場搏斗主要在連接地下、地上的臺階與過道里展開。這場搏斗之所以如此殘酷，是因為對于地下的恐懼支配著半地下的世界。

實際上，底層階級之間的斗爭在基澤家遇到雯光家之前已經(jīng)上演?！都纳x》巧妙地構(gòu)建了上升與下降的走位，以及取代的主題?；鶟赡艹蔀闁|翊的司機，是因為擠掉了原來的尹司機。忠淑能成為幫傭，是因為除掉了雯光。就連片頭部分沒有工作的基澤一家能疊比薩盒，也是因為之前在比薩店兼職的小時工不干了。而基宇獲得家教的工作，當(dāng)然也是因為敏赫（樸敘俊 飾）要去國外留學(xué)，騰出了位置。

基澤一家起初只是占據(jù)了別人自主騰出來的位置，后來則是驅(qū)趕某個位置上的他人。按計劃自發(fā)離開的敏赫與他們不是同一階級，被他們陷害驅(qū)逐的尹司機和雯光則屬于同一階級。最終，基澤一家的職位是上流階級提議以及底層階級內(nèi)斗的結(jié)果?；鶟杉业纳娑窢幱肋h(yuǎn)都是以同一階級為對象。因為他們相信，底層階級手里的資源有限，想要占為己有，只能進行零和博弈（zero-sum game）式的階級內(nèi)斗。

底層階級之所以堅信這一點，是因為他們一直被上流階級如此對待。東翊一邊稱贊雯光的廚藝，卻又表示“大嬸多得很，再找一個就是了”。他在公司開會，集中關(guān)注新產(chǎn)品是否與手機兼容，然而正如他的公司名稱“另一塊磚”（Another Brick），他把員工看作可以隨意被取代的磚頭。對于東翊來說，重要的并不是員工的固有屬性，而是標(biāo)準(zhǔn)化勞動力所組成的工作崗位，而他則是創(chuàng)造這些崗位的主人。因此，對于基澤一家來說，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們所覬覦的位置的那些人并不是固有屬性的人格主體，而是必須為自己讓位的先占者與敵人。基澤在客廳酒桌上突然表示擔(dān)心尹司機，醉醺醺的基婷大喊“我們的問題才是首位。別管尹司機了，擔(dān)心我們自己就可以”。那一瞬間電閃雷鳴，隨后雯光按響門鈴，地獄之門開啟。

想要打開地獄之門找到隱居者，必須把身子擠進墻壁和櫥柜之間的狹窄空間，平行用力。這個步驟僅憑個人力量很難完成，需要有人同時平行拉櫥柜，才會更加順利。雯光與忠淑合力推開了門，下降到門下的世界之后卻又很快分開。忠淑第一次看到了蝸居在此的勤世，雯光說“同是打工的”“同樣不幸的鄰居”，企圖以此達成階級聯(lián)合，忠淑則表示“我才不是不幸的鄰居”，想要把自己定位在其他階級。忠淑通過上流階層“信任的紐帶”^[2]得到工作崗位之后，開始了階級幻想，冷靜地拒絕了雯光所使用的“姐姐”稱謂，切斷了姐妹情的鏈條。忠淑家以報警威脅，首先表示出反感。

片中沒有惡人?！都纳x》里的出場人物不論屬于哪個階級，都不曾刻意表現(xiàn)出惡意或者存心作惡。基澤意外殺人，他的心情可以理解。東翊的傲慢言行雖然是誘發(fā)其被殺的根本動機，他卻并非故意無視他人?；鶟尚睦餄M溢的恥辱感，絕大部分是由于偶然在客廳桌子底下偷聽到了東翊與蓮喬（曹汝貞飾）的悄悄話，總之并非有意為之?；鶟杉遗c雯光家展開生死搏斗，考慮到他們的絕望處境，也很難為其定罪。在鬧出殺人事件之前，兩個家庭對于東翊家一直難掩內(nèi)心的感謝和尊敬，甚至表示有錢就會使人向善。

《寄生蟲》里一共死了四個人。不過，沒有誰是該死的。由于無人懷有赤裸裸的惡意，所以這是一個根源性的悲劇。如果東翊在片中被刻畫為一個十足的大惡人，則可將他的死歸因為邪惡的人性。然而，東翊是因其所屬階級而死，并非個人特性。其余三人也一樣。（雯光在受了致命傷之后表示：“忠淑姐是一個好人，卻踢了我一腳?！保?/p>

階級，是奉俊昊電影的核心關(guān)鍵詞之一。除了赤裸表達這一主題的《寄生蟲》和《雪國列車》，從《綁架門口狗》到《玉子》，他的大多數(shù)電影也都是以階級矛盾為背景。不過，尤其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誰與誰斗爭”的問題。奉俊昊的處女作《綁架門口狗》中，公寓物業(yè)職員賢男（裴斗娜 飾）正在追查殺害居民飼養(yǎng)的寵物狗的嫌疑人。片中總共有三條狗被殺或者面臨被殺的危機，其中實際被殺的兩條狗與允洙（李成宰 飾）有關(guān)。允洙在大學(xué)里做臨時講師，絞盡腦汁想要取得大學(xué)教授職位，即確保穩(wěn)定的階級地位。他把吉娃娃從公寓樓頂扔了下去，把西施犬關(guān)在地下室致其死亡。

因此，賢男的斗爭對象理應(yīng)是中產(chǎn)階級的允洙。賢男曾和允洙展開過一段短暫的追擊戰(zhàn)，最終卻依然沒能抓住他，甚至沒能掌握他的身份。不過，賢男遇到了流浪漢崔某（金雷夏 飾）。崔某想要吃掉允洙家飼養(yǎng)的泰迪充饑，即第三只失蹤的寵物狗。經(jīng)過一番激烈打斗之后，賢男把崔某交給警察處理。賢男為什么不和允洙打斗，而是和崔某呢？基澤為什么不和東翊打斗，而是和勤世呢？底層階級的賢男（《寄生蟲》中的底層階級被概括為特有的“蘿卜干味”，《綁架門口狗》中的賢男則繼承了那些“蘿卜干”）為什么不和中產(chǎn)階層的允洙打斗，而是和（最）底層的崔某呢？底層階級的基澤為什么不和上流階級的東翊打斗，而是和（最）底層的勤世呢？

奉俊昊的底層階級主人公們不和上流階級的人斗爭，他們只進行階級內(nèi)斗。像基澤家那樣為了爭奪工作而斗爭，或者像賢男那樣為了保住工作而斗爭。（不過，基澤一家與賢男最終都失去了工作。）階級貧窮的核心在于資本主義體制，他們卻忽略了這個本質(zhì)或者刻意回避。

微妙的一點是，奉俊昊的電影中常會區(qū)分底層與最底層。片中的底層人通常為了不跌落至最底層而斗爭，此時家庭便是他們對抗最底層的最后依靠。（奉俊昊電影中的主人公多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描述，這一點與此不無關(guān)聯(lián)。）家庭是階級的最小單位，這個體制通過世代相傳得以鞏固。家庭會帶給底層人一種與生俱來的挫折，卻又矛盾地成為他們對抗最底層時的最后堡壘。

《母親》中，道?。ㄔ?飾）與宗八（金弘集 飾）正是由此分出明暗。宗八為道俊頂罪，是因為道俊有母親（金惠子飾），他沒有。（道俊的母親去探望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宗八，問了他一句“你沒有媽媽嗎”，流下了憐憫和愧疚的淚水。）《玉子》中的玉子成功逃離絕境，無數(shù)的超級豬們卻只能跌進深淵，也是因為玉子有姐姐（安瑞賢 飾），它們沒有。

因此，妻子雯光對勤世來說必不可少。勤世已經(jīng)放棄了階級上升的欲望，滿足于地下室的生活，但是想要生存下去，只能依靠雯光的定期照顧。因為忠淑的攻擊，勤世失去了這個唯一的家人，也就同時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終于舉起刀撲向了忠淑一家。勤世不曾想到，自己真正的敵人可能不是基澤而是東翊。

反之，當(dāng)?shù)讓影炎畹讓訋Щ丶視r，奉俊昊在電影中留下了希望的火種?！稘h江怪物》中失去哥哥的孤兒世主（李東昊飾）、《玉子》結(jié)尾處鉆到玉子懷中的小豬仔便是如此。不過，這兩個例子中被救助的對象都很年幼，這一點并非偶然。他們除了可以引發(fā)同情，也不會構(gòu)成任何威脅。

然而，考慮到與上流階層的關(guān)系，底層與最底層（即底層的底層）并無根本區(qū)別。“并不是最底層”，那只是底層人士努力自我安慰的假設(shè)罷了。暴雨中展開一場惡斗之后，基澤家與雯光家全部重回地下?；鶟杉覐母咛幍暮勒陆档桨氲叵鲁鲎馕荩蛟馐芩疄?zāi)而痛苦不堪，與此銜接的場景是被關(guān)在地下室里備受煎熬的雯光家。勤世用腦門撞墻發(fā)送莫爾斯電碼，豪宅臺階的感應(yīng)燈隨之閃爍，緊接著是慘遭水災(zāi)的基澤家的玄關(guān)燈一閃一閃的場景。（如此看來，悲劇始于暴雨來臨之前的閃電與雯光半夜按響的門鈴。）承受痛苦之時，底層和最底層并無區(qū)別。

奉俊昊的電影中也并非完全沒有那種以對抗體制取代階級內(nèi)斗的人物。只不過，他們都在故事結(jié)尾完全偏離主線或者中途已被徹底隔離。《綁架門口狗》中有一個人物雖然沒有直接出場，卻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正是保安邊某（邊熙峰 飾）曾提起的燒鍋爐的金某。金某識破了施工單位的豆腐渣工程，遇害后被人“用混凝土砌到了墻里”。他死于1988年，那一年首爾舉辦奧運會，韓國正值建設(shè)熱潮，全民心浮氣躁，沉浸在階級上升的欲望之中?！堆﹪熊嚒分袩峄鸪旄筛锩哪┕?jié)車廂領(lǐng)導(dǎo)者柯蒂斯（克里斯·埃文斯 飾），在斗爭結(jié)束時方才意識到自己并非抗?fàn)幍闹黧w，不過是系統(tǒng)周期性清理人員的運算法則的一部分罷了，隨后死于爆炸?！都纳x》中下意識捅了階級一刀的基澤，實際上永遠(yuǎn)被幽禁在了地下監(jiān)獄。

《寄生蟲》的故事到達高潮時，人物接連死去。東翊之死，是因為他身居階級制度與父權(quán)制度的頂點。雯光與勤世之死，與這對夫婦在作品中的客體化身份不無關(guān)系。那么，基婷的死又是因為什么呢？基澤一家可謂本片的主人公，其中為什么偏偏死的是基婷呢？折出來的比薩盒足有四分之一是次品，罪魁禍?zhǔn)资腔鶟?；以減少痛苦為借口，帶著景觀石去地下室謀殺雯光夫婦的是基宇；勤世手握餐刀來到院子，本來打算捅死的是害死自己妻子的忠淑。那么，為什么遇害的偏偏是基婷呢？

在基澤家，基婷的位置非常獨特?；鶟?、基宇、忠淑都是以取代他人的方式得到工作，唯獨基婷通過向蓮喬灌輸美術(shù)治療的必要性，自發(fā)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職位，沒有搶奪任何人的位置。因此，基婷可以說是片中唯一一個無須階級內(nèi)斗也能獲得階級上升的人物?；詈突鶟煞謩e通過了蓮喬和東翊所要求的試講、試駕之后才被聘用，基婷卻冷靜排除了這種聘用條件，彰顯了貫徹自我意志的威嚴(yán)。

基婷是基澤家最適合上流階層的人物。東翊全家離開之后，基宇看到基婷在浴缸里的優(yōu)雅舉止，表示“上樓”洗澡的基婷與“豪宅氛圍非常般配”，看起來“和我們不一樣”。緊接著，基宇問基婷想住在這棟豪宅的什么地方，基婷回答說“先讓我住進來”?；畋硎荆艾F(xiàn)在正住著啊，在客廳中央喝酒”。由此可知，基宇滿足于這種程度的階級關(guān)系，基婷卻不同?；帽仨氄饺胱。蔀檎嬲纳狭麟A層才會得到滿足。也就是說，基婷的階級上升欲望最強烈，能力也最強，卻在作品結(jié)尾被殺，此時消逝的其實是階級上升的梯子。（而且，殺死基婷的是徹底喪失階級上升欲望的勤世。）

再者，基婷的職位是因為偶然刺激了蓮喬家對底層階級的嫌棄與恐懼情緒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個事實也不容忽視。多頌（鄭賢俊 飾）需要接受美術(shù)治療，是因為小學(xué)一年級那年偷吃蛋糕時偶遇勤世，精神受了刺激，留下了心理創(chuàng)傷。多頌誤以為走上臺階的勤世是鬼，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不論在幼兒園、學(xué)校，還是家里，成長于富裕環(huán)境的多頌，那天初次面對的其實是（底層）階級。（看到多頌的那幅畫，基宇認(rèn)為是黑猩猩，蓮喬認(rèn)為是自畫像，其實畫中人應(yīng)該是勤世。）多頌在東翊家最先識別出基澤家的氣味，這并非偶然。多頌最不熟悉底層階級，反倒最先識別出了底層階級的形態(tài)或氣味。

由于喪失了基本的待人禮儀，結(jié)合具體情況進行說明就是，階級嫌惡是導(dǎo)致東翊被殺的決定性原因。反之，上流階級遭受的階級創(chuàng)傷也是無法治愈的，只會更加惡化，不斷反復(fù)。多頌吃著蛋糕，第一次面對可怕的底層階級面孔，留下了心理創(chuàng)傷；為了治療這種心理創(chuàng)傷，卻又在人工搭建的舞臺上再次目睹了釀成蛋糕殺人事件的階級面孔，昏倒在地。這個故事賦予了所有階級一種挫敗感。

因此，聯(lián)結(jié)上流與底層兩個階級之間的“信任的紐帶”并不存在?！都纳x》中真正的不公平在于溝通。東翊家甚至用上了對講機，實現(xiàn)暢通無阻的交流；蹭網(wǎng)的基澤家卻因為無線網(wǎng)被切斷而陷入溝通困境。正如基澤所說，想要找到更好的無線網(wǎng)信號，需要高高舉起手機。只有去往高處，才能溝通順暢?；鶟梢患宜目谝来吻秩霒|翊的豪宅，陷入沿著華麗臺階實現(xiàn)階級上升的幻想之中。不過，他們通過登高找到無線網(wǎng)信號并成功實現(xiàn)溝通的地方，充其量只是與簡陋臺階相連的半地下室洗手間的馬桶而已。馬桶在暴雨中倒灌，為了避開逆流到室內(nèi)的污水，基婷坐在自己家最靠近地面的“高處”——馬桶蓋上，取出藏在天花板里的煙。基婷抽煙的段落是片中最凄涼的一幕。

這個世界看似充滿禮貌與關(guān)照、活力與智慧，卻依然在羅伯特·奧特曼（Robert Altman）^[3]式的天災(zāi)人禍之后原形畢露。暴雨第二天，蓮喬對受邀前來參加兒子生日聚會的客人們說：“一場大雨之后，霧霾消散。如果沒有下雨，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边@場大雨為住在高處豪宅的他們營造了一個最佳聚會環(huán)境，卻無限流向了低處，為底層人民帶來致命性的打擊。院子里的美國產(chǎn)帳篷是多頌的臨時心靈避風(fēng)港，滴雨不漏；多人拖著疲憊身軀入睡的擁擠狹窄的平民住宅，只要一下雨就會遭殃。東翊與蓮喬難得在雨夜燃起興致共度良宵，基澤一家卻在體育館里徹夜難眠。頂層通過雨水的沖刷獲得了一個清潔的環(huán)境，底層卻因為這場大雨污水聚集，垃圾遍地。

暴雨如災(zāi)難般從天而降，這一設(shè)定與之前喜劇化的撒尿情節(jié)不無關(guān)系。陶醉在成就感之中的基澤家，分別在半地下室與東翊的豪宅中吃肉喝酒之時，要么外面有醉漢撒尿，要么天降暴雨，這兩個設(shè)定的基本構(gòu)圖是一致的?；羁吹阶頋h撒尿，拿著景觀石出面解決；后來對付雨中來訪的雯光，也是以同樣的方法。

不過，這兩次應(yīng)對都失敗了，未能找到更低處的雨水最終與尿液混合在一起，由馬桶倒灌。有能力的基婷坐在馬桶上，手足無措地默默抽煙；全家人依次找到工作、家境逐漸好轉(zhuǎn)時，基澤一家看似暫時打起了精神，實則從一開始便是無力的。醉漢撒尿的片段，之前也曾出現(xiàn)過一次，基澤卻只是看著窗外咂舌而已，甚至沒有打算出面應(yīng)對。

《寄生蟲》通過高低設(shè)定與上升下降的運動方向，清晰構(gòu)建了兩個家庭的所處位置與出場人物的走位。水流的方向與溝通的方向一致，語言只從上層向底層進行單方面?zhèn)鬟_。從籌備多頌的生日聚會，到匆忙煮炸醬烏冬面，這些不只是雇主向雇員下達的工作指示。

基澤告發(fā)雯光之后，自我辯解說：“不是我在醫(yī)院里刻意偷聽，而是通話內(nèi)容傳到了耳朵里，被動地聽到了?！蓖入A級之間的這句謊言，隨后在與上流階層的關(guān)系中原原本本地轉(zhuǎn)化為事實?；鶟筛弳坦涑胁少?，被迫目睹了蓮喬對降雨的心生歡喜?；鶟啥阍诳蛷d桌子底下，清清楚楚聽到了東翊在后方沙發(fā)上對階級氣味的露骨嘲諷。此時，客廳的空間布局與東翊坐在后座、基澤坐在前座的車內(nèi)構(gòu)圖一致。（“這里像不像我的車后座？”）基澤回想起之前在車?yán)镆蜻^問夫妻感情而被東翊命令“目視前方”，此刻的他依然無法轉(zhuǎn)向一邊纏綿一邊說三道四的夫妻所在之處，只能單方面被動聆聽。反之，蓮喬無法得知基澤家因昨夜的暴雨遭受了多大的損失，東翊也不會理解自己喪失待人基本禮儀的那番閑話對基澤而言是多么痛苦。

司機應(yīng)當(dāng)正視前方，而不是后座的雇主。只有雇主才可以直視對方。勤世不斷向上發(fā)射莫爾斯電碼信號，剛開始是感激之情，后來是求助信息。然而，他的信號終究未能成功傳達給東翊一家。（多頌曾試圖破解信號，卻又很快放棄了。）同樣是拍視頻，多蕙在樓上很快傳送成功，雯光在樓下卻遲遲發(fā)不出去。上層看不到底層的內(nèi)心，或者沒有必要傾聽；底層即使討厭上層的內(nèi)心，也必須要看、要聽。影片開頭更換了無線網(wǎng)密碼從而切斷網(wǎng)絡(luò)的房東，同樣住在樓上。

底層能夠傳達的，不是自己的內(nèi)心，而是氣味。車內(nèi)的氣味與汽車前進方向逆行，這個事實簡要概括了底層階級的交流困境——真心與感情的傳達方式被封鎖，不愿示人的生存窘境反被傳達。

當(dāng)極度的矛盾到達頂點，流淌的不再是尿液與雨水，而是鮮血?；门c勤世的鮮血向下流淌，打濕了東翊的院子。然而，這些高貴的血液卻被視為骯臟的污水。勤世被刺后，血腥味混雜著常年隱居地下的體臭傳達給了東翊。東翊毫不掩飾地面露輕蔑，捏著鼻子，從奄奄一息的勤世身下拽出鑰匙。他意識不到自己的這種行為是多么傲慢?；鶟蔀樯硎苤貍幕脩?yīng)急搶救，聽到女兒對自己說：“爸爸，別按了，越按越疼?！被鶟勺罱K選擇不再壓制內(nèi)心的憤怒與悲傷，而是把這種感情原原本本地傳遞給上流階層，無關(guān)氣味。這種溝通方式是暴力的、悲劇性的，說不定也是最奏效的。

不過，此處需要注意的一點是，東翊蔑視的并不是基澤的氣味而是勤世的氣味，用刀捅死東翊的卻是基澤而非勤世。如果基澤殺死了蔑視自身氣味的東翊，那就是不堪忍受屈辱的基澤殺害了對人缺乏基本禮儀的東翊，屬于個體對個體的事件。然而，勤世非但不是基澤的家人，二人甚至之前還曾有過激烈打斗，基澤卻為了勤世所受的蔑視，用刀對東翊進行懲戒，此時這樁殺人事件則完全被冠以階級的名義?；鶟赡軌蚺c勤世共情的只有氣味，因為對他來說，這種氣味就是階級。

實際上，基澤與勤世的氣味并不一樣。然而，基澤所傳達的底層階級的生存氣味與勤世所傳達的死亡氣味，在此顯然形成了階級聯(lián)合。在這之前，影片只集中于刻畫基澤家與勤世家的階級內(nèi)斗，至此終于爆發(fā)了與上流階層的打斗。

不過，這種階級聯(lián)合卻只引發(fā)了非常短暫快速的化學(xué)反應(yīng)?；迷诒┯曛须x開東翊的豪宅，向著半地下室無限下降，擔(dān)心“剛才地下那些人怎么樣了”，卻也只是一種憐憫罷了，負(fù)罪感與階級意識并不明確。基澤以階級名義做出了極端選擇，卻又很快對自己的這種沖動行為感到驚慌失措，開始逃離。基澤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的去處。勤世曾隱匿在這個地下空間，或滿足或無可奈何地心如死灰；現(xiàn)在基澤也會在此生活下去，隨著時間流逝或滿足或無可奈何地心如死灰。說不定，基澤把斷氣的雯光埋在院子里的那一刻，掩埋的其實是他自己。

故事接近尾聲之時，基宇也明白了自己的去處。在二樓多蕙的房間內(nèi)接吻之后，他望著舉辦生日聚會的院子，問了一句：“這里適合我嗎？”這句話是他的自我覺醒，他明白了適合自己的是其他地方。隨后，基宇拿起景觀石，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或許，他是為了賞賜勤世與雯光一個安樂死。）

基宇曾經(jīng)懦弱無力，開始模仿敏赫后方能力初顯?；睿ú皇侨〈艉?，而是因為敏赫的善意）接任了家教的工作，需要在蓮喬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這時他想起了敏赫，模仿其語氣說了一句“上考場氣勢最重要”。（此前，敏赫斥責(zé)隨地小便的醉漢時，基宇曾經(jīng)聽到忠淑稱贊他“大學(xué)生就是氣勢不一樣”。）基宇偽造敏赫所在名牌大學(xué)的在學(xué)證明，接任敏赫做過的家教工作，與敏赫喜歡過的多蕙戀愛，模仿敏赫的言行，本以為這樣就會萬事大吉。然而，基宇終究無法成為敏赫。或許，敏赫會成為未來的東翊，基宇則會成為《漢江怪物》中的南一（樸海日 飾）。

《寄生蟲》前半部井然有序的“計劃”，最終被后半部混亂不堪的“無計劃”所吞噬。基宇的計劃看似十分奏效，卻遭遇了一場暴雨，在“計劃之外”的雯光出現(xiàn)之后，瞬間崩塌?；眉鼻械卦儐柦酉聛淼挠媱潱罨艔埖卣驹诒┯曛械膽敉馀_階上苦思冥想：假如是敏赫的話，會如何處理呢？然而，基宇無法成為敏赫，也就想不到敏赫會如何處理。（敏赫極度防備其他大學(xué)同學(xué)，卻痛快地把輔導(dǎo)多蕙的工作轉(zhuǎn)交給基宇，是因為他覺得根本沒有必要防備基宇。）

基宇打算最后一搏，這個決定性的計劃卻仍以失敗告終。因為他懷著悲壯的心情走下地下室的臺階時，失手掉落了景觀石。這種狀況與《漢江怪物》中在關(guān)鍵時刻掉落了火焰瓶的南一、《綁架門口狗》中在公寓過道里猛烈追擊犯人時剛好被打開的屋門撞倒的賢男是一樣的。奉俊昊電影中，底層階級的這種“破音”并非失誤，似是一種必然。說不定，計劃只能是上流階層的生活方式。

敏赫帶來的家教工作，正如他贈送的那塊山水景觀石。據(jù)說可以帶來財運與錄取運的那塊景觀石，其中蘊含的階級上升夢想成了一場噩夢，看似幸運的厄運最終原形畢露，重?fù)袅嘶畹念^部?；罱?jīng)歷過這場災(zāi)難之后，明白了自己的去處，向下走去。反之，景觀石在沉沒之后，離開了不相稱的半地下，回到了高山的清澈溪谷中。

《寄生蟲》的尾聲由兩封信構(gòu)成。基澤不知道基宇是否收到了自己發(fā)出的莫爾斯電碼信，基宇也不知道自己寫的這封信如何傳達給基澤。影片以與外界失聯(lián)開場，以家庭內(nèi)部溝通斷裂落幕。

《寄生蟲》刻畫了一場殘酷的悲劇，影片的開頭結(jié)尾卻又十分相似。來自德國的一家四口住進了東翊一家四口生活過的豪宅。讓主人毫無察覺的豪宅地下隱居者依然存在，只不過由勤世換作基澤而已。影片的第一個鏡頭與最后一個鏡頭，以同樣的拍攝手法交代了同一個拍攝對象的相似境遇。從半截窗戶艱難望向地面的半地下室，攝影機由地平線緩緩下?lián)u，因通信或交流中斷而難堪的基宇，倚靠在半地下室的墻壁上。

影片以這種首尾呼應(yīng)的方式宣告了所有希望之門均被關(guān)閉的結(jié)局，揭示了最終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也不可能改變的事實?！敖裉欤抑朴喠烁拘缘挠媱?。賺很多很多錢，買下那棟房子。父親只要沿著臺階走上來就可以了。請您保重身體，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基宇的計劃只有目標(biāo)，沒有方法，這種“根本性的計劃”在階級制度的頑固體系中只是一種“無計劃”罷了。

《寄生蟲》前半部，觀眾情緒代入弱勢群體基澤家，像是在觀賞一部惡作劇電影，輕快地享受著他們成功實行計劃的類型化過程。過了轉(zhuǎn)折點進入后半部，基澤家開始在半地下對地下的雯光家施暴，觀眾則從那種秘密共謀的快感中抽離出來，開始感到困惑。觀眾的代入對象可能會在影片后半部轉(zhuǎn)變?yōu)楦尤鮿莸啮┕饧?，然而由于雯光與勤世的他者化，這種轉(zhuǎn)換很難實現(xiàn)。隨著弱者間的打斗變得越來越殘酷，觀眾已經(jīng)無法從類型套路上享受電影，而是開始思考這種令人困惑的斗爭構(gòu)圖的社會意義。

矛盾的是，本片最壯觀的場景是在基澤一家如下地獄般無限下行之后，表現(xiàn)低洼地平民住宅胡同遭受嚴(yán)重水災(zāi)的那個俯視鏡頭，由此可以估測出《寄生蟲》的地位所在。（如果說21世紀(jì)韓國電影中刻畫最鮮明的政治慘劇形象在《那時候那些人》^[4]中尸體遍地的宮井洞密室的俯視鏡頭中，最鮮明的社會慘劇形象則在《寄生蟲》的這個俯視鏡頭中。）這部作品令我們或不快或憤怒，必然會在結(jié)尾處重新審視現(xiàn)實以及反映這類現(xiàn)實的問題。

奉俊昊的電影中不存在“凈化”。其中沒有希望，就算有，也不是火把，而是火種。（想要保存那個火種，必須由電影外部不斷向內(nèi)吹氣。）看過他執(zhí)導(dǎo)的優(yōu)秀作品，倍感無力的真正原因不是斗爭的結(jié)果，而是構(gòu)圖。奉俊昊是一個懷疑論者，提醒我們從支配這種無力感的歸零廢墟中重新積極思考這個世界的矛盾。

20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