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zāi)箙群?/span>

一

頭領(lǐng)端坐在主審席上，國家的智士們分坐在左右兩廂，他們那皺巴巴的臉面恰似圣書和經(jīng)典著作的封皮。武士們肅立在左右，一個個手握著寶劍和長矛。頭領(lǐng)的面前站著許許多多人，有的出于好看熱鬧的習(xí)慣是來觀看的，有的是等待親人犯罪的判決結(jié)果的，他們?nèi)嫉椭^，垂目示敬，屏著呼吸，仿佛首領(lǐng)的二目中有一種力量，足以使他們的心靈產(chǎn)生一種恐懼感。

審判團的成員終于到齊，最后判決的時辰已經(jīng)到來，頭領(lǐng)舉起手，大聲喊道：

“把犯人一個一個地帶到我的面前，一一分述他們的罪過！”

牢門打開了，黑乎乎的牢墻顯露出來，簡直就像猛獸打哈欠時露出的喉嚨。繼而傳來腳鐐手銬的嘩嘩啦啦響聲，同時夾雜著囚犯們的呻吟和哭泣聲。

在場的人們一齊把目光轉(zhuǎn)過去，人人伸著脖子，仿佛想用他們的視力搶在法律前面，一睹從那座墳?zāi)沟纳钐幊鰜淼乃郎竦墨C物。

片刻后，兩個士兵帶著一個青年走出牢門，但見那青年雙臂被反綁著，而他那惆悵的臉和憂郁的面容上卻透出心靈的尊嚴(yán)和內(nèi)在的力量。

兩個士兵將青年帶到法庭中間，然后后退了一步。頭領(lǐng)凝視了那青年一分鐘光景，開口問道：

“這個人高昂著頭站在我們面前，好像很豪邁，根本不在被審地位。他犯的是什么罪呀？”

一個助手回答說：

“他是個兇惡的殺人犯。昨天，閣下的一位下級軍官去鄉(xiāng)村執(zhí)行任務(wù)時，他阻止軍官們例行公務(wù)，并將軍官殺死。當(dāng)他被捕時，他手中還握著沾有死者鮮血的寶劍?！?/p>

頭領(lǐng)大怒，在座位上動了動，兩眼里射出痛恨的光箭，高聲喊道：

“把他押回黑牢，砸上重鐐。明天黎明時分，用他那把劍割下他的首級，然后將他的尸體丟到曠野上，讓猛禽啄食，讓風(fēng)把他的惡臭吹到他的親朋好友鼻子里去！”

士兵將青年送回監(jiān)牢，人們用惋惜的目光目送青年走去，同時發(fā)出深深的嘆息聲。因青年正值青春妙齡，容顏俊秀，身體強健。

兩士兵又從監(jiān)牢里帶出一位面容俊美、形體苗條的女子。但她滿臉帶著失望、憔悴神色，眼含淚水，似乎脖子也已經(jīng)被后悔、憂郁情緒壓彎。

頭領(lǐng)望著女子說：

“眼前這個瘦弱女子就像站在實體旁邊的影子一樣站著，她犯了什么事？”

一士兵回答道：

“她是個娼婦。一天夜里，她的丈夫突然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她正在情夫的懷里，那情夫驚逃而去，她的丈夫便把她交給了警察。”

頭領(lǐng)凝視著那女子，只見那女子害羞地低下了頭。首領(lǐng)聲色嚴(yán)厲地說：

“把她押回黑牢，將她平放在荊棘床上，叫她回憶一下她自己的罪惡玷污的床鋪，再用摻著苦瓜汁的醋灌她，讓她想想非法親吻的滋味。天亮?xí)r，把她赤身裸體拖到城外，用亂石將她擊死，把尸體丟在那里，讓群狼吞食她的肉，讓蟲蟻啃她的骨頭！”

在場的人們目送女子被帶入黑暗監(jiān)牢。敬佩首領(lǐng)判決公正的同時，深深惋惜女子那愁容之美和痛苦神色的溫柔。

兩士兵第三次出現(xiàn)時，押著一個瘦弱的中年人，他那顫抖的雙腿簡直就像破衣服里邊耷拉下來的兩根布條子。他驚恐地四下張望，痛苦的眼神里透出失望、愁苦和不幸的影像。

頭領(lǐng)望著中年人，用厭惡的口氣說：

“這個死人似的站在活人中間的家伙犯了什么罪？”

一個士兵應(yīng)聲答道：

“他是個盜賊，夜入修道院行竊時，被修道士們抓住，發(fā)現(xiàn)他衣服里藏著祭壇上擺放的圣器?！?/p>

頭領(lǐng)像饑餓的蒼鷹望著被折斷翅膀的麻雀一樣，厲聲喝道：

“把他打入黑牢底，加上鐐銬。天明時，將他拖到一棵高樹下，用亞麻繩把他絞死，懸其尸在天地之間，讓各種因素把他那罪惡的手指化為粉末，讓風(fēng)神將他的尸體各部分揚做灰塵?！?/p>

他們把小偷押回牢里，眾人相互耳語道：

“這個瘦弱的叛教徒怎敢偷竊修道院里的圣器呢？”

頭領(lǐng)走下主審席，眾智士和律師們緊跟其后，兵士們前呼后擁，旁聽者們相繼散去。一時間，那里空余囚徒們和絕望者們的哀嘆；那聲音左右擺動，活像映在墻上的幻影。

所有這一切發(fā)生之時，我一直站在那里，像一面鏡子似的站著，所有行動著的人影都映入鏡中。我思考著人為人制定的法律，沉思著被人們稱為公正的東西，探索著生活的奧秘，尋覓著存在的意義，直至我的思想像晚霞被霧靄遮掩之時，我才離開了那個地方。我邊走邊自言自語說：

“青草吮吸土中的成分，羊吃青草，狼捕食羊，獨角獸殺死羊，猛獅獵捕獨角獸，死神最后收拾猛獅，是否有一種力量能戰(zhàn)勝死神，使這一系列的不義變成永久的公道呢？有沒有一種力量能把這所有惡緣轉(zhuǎn)化為善果呢？有沒有一種力量能用自己的手掌抓住生活的所有因素，微笑著將之抱入懷里，就像大海唱著歌將百川納入自己的腹中？有沒有一種力量能在比頭領(lǐng)法庭更高潔的法庭面前制止殺人犯與被殺者、淫婦與情婦、盜賊與被盜者的出現(xiàn)與產(chǎn)生？”

二

第二天，我走出城市，漫步在田野上。那里一片寧靜，令人神心快慰；天空的凈潔殺死了狹窄街道和陰暗房舍產(chǎn)生出來的失意與絕望的毒菌。

當(dāng)我行至山谷口時，放眼望去，只見一群群蒼鷹和烏鴉時飛時落，整個空中充滿了它們的鳴叫與拍翅聲。我往前走了幾步，抬眼一看，忽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掛在一棵高高的樹上，又見一具赤身裸體的女尸躺在石頭中間，一看便知那女子是死在那些亂石的擊打中，還看見一青年的無頭尸體躺在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眼見這可怕場景，我立即停下腳步，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一時之間，我能看到的只有可怕的死神的幻影矗立在沾滿鮮血的尸體中間；我能聽到的只有虛無的哀號攙雜著盤旋在人類法律獵物周圍的烏鴉的凄涼叫聲。

三個人昨天還在生活的懷抱中，今天卻落入了死神掌里。

三個人以人的常規(guī)傷害了法規(guī)，于是盲目的法律伸出手將他們殘殺。

三個人被愚昧判為罪犯，因他們是弱者；法律置他們于死地，因為法律強大。

一個人殺死了一個人，人們說：“這是個罪惡的殺人犯?！鳖^領(lǐng)殺死了一個人，人們說：“這是一位公正的首領(lǐng)。”

一個人想搶修道院的一點東西，人們說：“這是個可惡的盜賊?！鳖^領(lǐng)奪去他的生命，人們說：“這是一位杰出的首領(lǐng)。”

一個女人背棄了她的丈夫，人們說：“她是個淫婦?！笨墒钱?dāng)首領(lǐng)下令將她赤身裸體帶走，當(dāng)眾用石頭擊死她時，人們卻說：“這是一位尊貴首領(lǐng)。”

殺人是非法的，可是，誰使頭領(lǐng)殺人成為合法的呢？

搶奪錢財是罪惡，可是，誰又使奪取靈魂成為美德呢？

女人的背叛是丑行，可是，誰又使用石頭擊死肉體成為德行呢？

難道用更大的邪惡懲罰邪惡，我們就說這是教律？用更普遍的腐敗懲治腐敗，我們就說這是法律？用更大的罪惡征服罪惡，我們就大聲呼叫這就是公正？

莫非頭領(lǐng)生平中沒有殺死過敵人，沒有搶奪過弱小臣民的錢財或房產(chǎn)，未曾調(diào)戲過婦女？莫非一個犯了多項罪而備受保護的人，卻有權(quán)處決殺人犯、絞死小偷、石擊淫婦？

是誰把這個盜賊吊在了樹上？是天上下凡的天使，還是無處不搶不偷的凡人？

是誰割下了殺人犯的首級？是上蒼下臨的先知，還是到處殺人飲血的大兵？

是誰用亂石擊死了這個淫婦？從禪房來的純潔修士，還是借夜幕隱身，無惡不作的骯臟痞子？

教律——何為教律？誰曾看見它與太陽一道從九天降下？哪個人曾見過上帝之心，并能知道它對人類有何希冀？哪一代人曾與天使一道走在眾人之間，并且說，禁止弱者享受生活的光明，用利劍殘殺淫婦，用鐵蹄狠踏罪犯？

這些想法在我的腦海里此擁彼抱，令我的情感跌宕起伏，直至聽到腳步聲緩緩向我走近。我抬頭一看，忽見一位姑娘出現(xiàn)在樹木之間，正在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三具尸體，害怕得不時四下觀望。當(dāng)她看見那被砍下的青年首級時，一聲驚叫，隨后跪在旁邊，用顫抖的前臂抱住那首級，淚水簌簌下落，用指尖撫摩著那卷曲的頭發(fā)，用發(fā)自肺腑的傷感聲音哭了起來。當(dāng)她哭到精疲力竭、悲傷難耐之時，便開始迅速用手挖起土來。時隔不久，一個寬大的坑挖成了，然后把青年的尸體拖入坑中，慢慢伸展，又將他那沾滿血的首級放在兩臂之間，用土掩埋好，把割下青年首級的那把劍插在墳上。

當(dāng)姑娘正要離去時，我向她走去。姑娘一驚，害怕得周身戰(zhàn)栗，然后低下頭去，熱淚似雨水奪眶而出，簌簌下落。她嘆了口氣，說：

“你如愿意，可以到頭領(lǐng)那里去告發(fā)我。我就是死了，追隨把我從恥辱中拯救出來的人而去，也比讓他的尸體被猛禽吃掉要好。”

我回答她說：

“可憐的姑娘，你別害怕！我在你之前，就為你的心上人的厄運而痛苦過。請告訴我，他是怎樣把你從恥辱中拯救出來的吧！”

她哽咽地說：

“頭領(lǐng)的一個軍官來到我們家田地收土地稅，一看見我，便用可怕的貪色目光盯上了我，隨口為我貧困父親的地加上了連富人都繳納不起的重稅。我父親繳不起稅，那個軍官便抓住我，強行把我?guī)У搅祟^領(lǐng)的豪宅，以便頂替金銀。我流著淚求頭領(lǐng)可憐可憐我，頭領(lǐng)理都不理；我求他憐憫我父親年邁體弱，他根本無憐憫之意；我大聲向村上人求救，終于來了一個青年。那青年便是我的未婚夫，是他把我從那些酷吏手中救出來的。那個軍官大怒，想殺我的未婚夫，我的未婚夫搶先一步，手疾眼快，抽出掛在墻上的一口寶劍，一方面為了自衛(wèi)，同時保護我的貞節(jié)，手起劍落，使那軍官一命嗚呼。我的未婚夫性情豪爽，他沒有像殺了人的罪犯一樣逃跑，而是一動不動站在那個暴虐軍官尸體的旁邊，直到大兵們來給他加上鐐銬，將他投入監(jiān)牢之中?！?/p>

她說罷，望著我，那目光足以使心熔化，激起無限惆悵。旋即，她快步離去，而她那令人深感痛苦的話音依然響在天空，足令天地為之顫抖震動。

片刻剛過，我定睛望去，只見一個正值青春妙齡的青年用衣服蒙著臉走來。當(dāng)他來到那個淫婦尸體旁時停了下來，立即脫下自己的斗篷，將女人那赤身蓋上，然后用隨身帶的匕首挖起地來。之后，他把女尸穩(wěn)穩(wěn)地抱入挖好的坑里，用土掩埋，只見他的每捧土都和著他的淚滴而落在墳土上。埋好尸首后，他采了些鮮花，低著頭，垂著目光，將鮮花插在墳上。

當(dāng)青年想離去時，我急忙上前叫住他，說道：

“你與這失足女子有何關(guān)系，致使你違背頭領(lǐng)的意志，冒生命危險來掩埋她的尸體，以免其被天上飛來的猛禽啄食？”

青年望著我，他那因哭泣和熬夜而紅腫了的眼睛在敘說著他的由衷的苦悶與煩惱。他用哽咽且隨著痛苦嘆息的聲音說：

“她就是因為我而遭石擊喪命的。還是在我們年紀(jì)幼小一塊玩耍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我們漸漸長大，愛情也與日俱增，終于成了我們的強大主神：我們用我們倆心中的情感為之效力，他將我們吸引向他；我們向他吐露我們靈魂中的秘密，他把我們摟在他的懷里。

“有一天，我不在城里，她的父親強行將她嫁給了一個她討厭的男人。我回到城里，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白天一下變成了漫長的漆黑之夜，我的生活變成了痛苦不斷的爭執(zhí)。我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克制著自己心靈的偏向，終于征服了自己。我的情感引導(dǎo)著我，就像明眼人領(lǐng)著盲人一樣，偷偷去看我的意中人。我的最大愿望是看看她的目光，聽聽她那歌唱一般的聲音。到了她那里一看，發(fā)現(xiàn)她正獨自一人為自己的命運和歲月而悲痛泣淚。我坐下來，寂靜是我們的談話，美德是我們的第三者。一個時辰未過，她的丈夫突然闖了進來。他一看見我，我便覺察到他的骯臟意圖。他用他那粗暴的手掌抓住她那光滑的脖子，高聲大喊道：‘都來呀，都來看這淫婦奸夫！’鄰居聞聲趕來，隨后大兵來問情況，她的丈夫?qū)⑺坏酱蟊掷铮淮蟊鴤儼阉龓ё邥r，她披頭散發(fā)，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不過，沒有人傷害我，因為盲目的教法和腐朽的傳統(tǒng)只懲罰墮落的女人，而男子卻在被寬容之列。”

說罷，青年用衣服蒙著面向城里走去，我則一直站在那里，邊張望，邊沉思，邊嘆氣。

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風(fēng)搖動樹枝時，那個被絞死的盜賊的尸體就微微顫抖一陣，仿佛在用它的顫動乞求天上靈魂憐憫，以便將它放下來，平躺在大地胸膛上，與死于仗義的青年和為愛情殉難的女子為鄰。

一個時辰過后，一位形體瘦弱的婦女出現(xiàn)了，只見她衣衫襤褸，站在被絞死的那個人的尸體旁邊，捶胸頓足，哭個不止。片刻后，她爬上樹去，用牙咬斷麻繩，尸體像破衣服一樣摔在地上。婦女從樹上下來，在兩座墳?zāi)古酝诹藗€墳坑，將尸體掩埋。隨后，她拿來兩塊木板做成十字架，插在墳頭上。當(dāng)她轉(zhuǎn)臉正要朝來的方向走去時，我喊住了她，問道：

“婦道人家，你為何要來掩埋這個死去的盜賊呢？”

她用深陷的、被憂愁不幸陰影染黑了眼圈的眼睛望著我，說：

“他是我的好丈夫，恩愛的伴侶，孩子的父親。五個孩子都在挨餓，最大的八歲，最小的尚未斷奶……我的丈夫不是盜賊，是個為修道院耕種土地的農(nóng)夫。他為他們耕耘、收割，卻只能從修道士們那里得到一張面餅，晚上分著吃，連一口都剩不到清晨……”

她繼續(xù)說：

“我丈夫打年輕時就用汗水灌溉修道院的土地，用雙手為修道院的田園耕耘播種。勞作的歲月奪走了他的力量，當(dāng)體弱疾病纏身之時，他們便將他趕出來，并且說：‘修道院不需要你了，你現(xiàn)在就走吧！你的兒子長大成人時，你派他們來替你耕田吧！’他哭了，我也哭了。他以耶穌的圣名求他們憐憫，又要求他們看在天使和使徒的面上開恩，但他們沒有可憐他，沒有對他和我以及我們那赤身裸體、饑腸轆轆的孩子表示絲毫同情。我丈夫無奈到城里去找工作，結(jié)果被趕了回來，因為住在高樓宮殿里的人們只使用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后來，他不得已坐在路口乞討，卻不見一個人向他行善，從他面前走過的人反倒說：‘不能向懶惰成性的人施舍！’

“一天夜里，我們家里什么吃的東西都沒有，孩子餓得直在地上打滾兒，吃奶的孩子使勁地吮吸我的奶頭也吸不出奶汁，我的丈夫面色都變了，趁黑夜進到修道院儲藏糧食和葡萄酒的地下室，扛了一袋面粉，轉(zhuǎn)身就要回家，但是，他剛走了幾步，修道士們便醒了，跑來將他抓住，一陣痛打狂罵。天亮后，他們將他交給了大兵，并且說：‘這是個可惡的盜賊。他來修道院要偷修道院的金器。’大兵們把他押入監(jiān)牢，然后將他絞死。他曾為修道院當(dāng)耕夫，只因為他想用自己辛辛苦苦收獲來的一點剩余糧食充孩子們的饑腹，所以那些大兵們就要讓鷹鷲啄食他的尸首?！?/p>

那位貧家婦女離去了，但她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留下來的痛苦陰影卻升騰直上，迅速蔓延到四面八方，就像無數(shù)根煙柱，在風(fēng)神的戲動下縹緲不定，漫天飛舞。

***

我像一個憑吊者一樣站在三座墳?zāi)怪g，周身戰(zhàn)栗，怨恨滿腹卻張口結(jié)舌，淚水簌簌下落述說著內(nèi)心情感。

我很想深思一番，但我的心靈卻不允許我思考。因為心靈像花，面對黑暗收攏花瓣，決不把芬芳?xì)庀⒔o予夜的幻影。

我站在那里，冤屈的吶喊聲就像霧靄從山谷里溢出一樣從那些墳?zāi)沟耐晾镉砍鰜?，縈繞在我的耳邊，久久不散，啟示我發(fā)話。

我站在那里，一聲不吭。假若人們明白那寂靜所說的那些話，那么，他們一定要接近天主，而不是更近于林中猛獸。

我站在那里，不住地嘆息。假若我嘆息的火焰能觸及到田野上的樹木，它們定會動起來，離開原地，一營一營地前進，用它們的枝條狠抽頭領(lǐng)及其兵士，用它們的樹干搗毀修道院的墻，砸死那些修道士。

我站在那里觀望，同情的甘甜與悲痛的苦澀隨著我的目光傾倒在那幾座新墳上。

那是一位青年的墳?zāi)?。那位青年用自己的生命維護了柔弱姑娘的尊嚴(yán)，將姑娘從野狼爪下拯救出來。他們割下了他的首級，作為他的勇敢的報償。那位姑娘將青年的寶劍插在青年的墳上，讓其作為永存的標(biāo)志，在太陽面前敘說在這個暴虐、愚昧的國度里英勇氣概的命運。

另一座是一位女子的墳?zāi)?。貪婪者未霸占她的身時，愛神已撫摩了她的心靈。她之所以被亂石擊死，因為她的心至死忠誠。她的意中人從田野上采來一束鮮花放在她那尸體上，用它那緩慢的凋謝和干枯，在那被物質(zhì)蒙上眼睛、被愚昧弄啞口舌的民眾中，述說著被愛神奉為神圣的心靈的命運。

第三座是一個窮苦人的墳?zāi)?。修道院的土地吞食盡了他的臂力，修道士們便把他驅(qū)逐。他想用勞動為孩子們換取面餅，但他找不到活兒干。他去路口為孩子們乞討，沒有人肯向他施舍。絕望推動他去取回一點點用他的辛苦和額頭汗水換來的糧食，卻被修道士們抓住，并將他處死。他的遺孀把十字架插在他的墳上，以便靜夜之中向天上的繁星證明修道士們的不義與暴虐；正是那些修道士把拿撒勒人耶穌的教誨變成了他們用來殺人的利劍，并用利刃砍剁可憐人與弱者的軀體。

那時，夕陽隱藏在了晚霞之后，仿佛看厭了人間的疾苦和人類的暴虐。暮色開始用陰影寂靜編織薄紗，以便蒙在大自然界的軀體上。我抬眼望著天空，把雙手?jǐn)傉箒韥恚煜驂災(zāi)股系臉?biāo)志，然后大聲喊道：

“勇敢之神啊，這是你的寶劍，已被插入土中！愛情之神啊，這是你的鮮花，烈火已使之凋零！耶穌基督啊，這是你的十字架，夜之黑暗已將之掩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