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黛·哈妮

一

這樣的男子是多么倒霉：他愛上了一位姑娘，并已選定她做自己的終身伴侶，將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全灑在了她的腳下，把辛辛苦苦收獲來的果實和谷物全都送到了她的手中。后來，他稍加留心，突然發(fā)現(xiàn)他用白日苦勞和熬夜辛苦試圖換取的她那顆心，已經(jīng)無償?shù)厮徒o了另外一個男子，正在享受著那個男人的內(nèi)心戀情，并為得到那個男人的愛而深感幸福。

而這樣的女子又是多么不幸：她從青春幻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嫁在一個男人的家中，那男人給她金山銀海，大禮頻贈，敬重有加，無限溫情；但是，他卻無法用熾燃的愛情火炬觸摸她的心，更不能用上帝斟滿杯的美酒醉飲她的靈魂，因為那天堂美酒來自于女人心上人的一對明眸之中。

***

我打青年時代就認識拉希德·努阿曼貝克。他本是黎巴嫩人，出生在貝魯特城一個古老、富裕的家庭中，祖上有著光榮輝煌的過去。他很喜歡講述父輩的榮耀歷史，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直沿用著他們的信仰和傳統(tǒng)，效仿著先輩的生活習(xí)慣，身著西式燕尾服，簡直就像飛翔在東方天空的鳥兒。

***

拉希德貝克心地善良，品格高尚。但是，他像許多敘利亞居民一樣，觀察事物不看本質(zhì)，而是看外部現(xiàn)象；不聽自己的心曲，沒有主見，只憑周圍的聲音決定自己的情感。他只迷戀事物虛飾浮華的外表，從不去深思眼睛看不到的生活秘密；無心去體味存在的內(nèi)涵，一意去追求暫時的歡樂與享受。他屬于那樣一種人：匆匆表示自己對人和事物的愛與憎；時隔不久，對自己的表示感到后悔。此時的后悔只能招來譏笑與蔑視，得不到原諒與寬恕。

正是這種品質(zhì)和性格，使得拉希德·努阿曼貝克與沃爾黛·哈妮女士結(jié)成夫妻。那時，姑娘的心還沒有在能使夫妻生活幸福的真正愛情里與貝克的心相親相印。

***

我多年不在貝魯特。當(dāng)我回到貝魯特時，便去看望拉希德，我發(fā)現(xiàn)他體態(tài)瘦弱，形容憔悴，皺巴巴的臉上布滿愁云，悲涼的兩眼里透出令人痛苦的目光，無聲地訴說心力的枯竭和胸中的郁悶。我挖空心思，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他枯瘦、惆悵的原因，只得開口問道：

“喂，我說你怎么啦？昔日你那臉上的耀眼的光華哪里去了？伴隨你青春的那種歡樂又去了哪里？究竟是死神將你和好友分開了呢，還是黑夜搶走了你白天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財？看在友誼的份上，請你告訴我，你何故憂愁糾心，何因瘦弱纏身？”

他用惋惜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仿佛回憶使他看到了昔日的美好的畫面，旋即又被遮掩。他的聲音起伏斷續(xù)，失望與沮喪情調(diào)顯而易見。他說：

“一個人，假若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環(huán)顧四周，還會看到許多朋友，那么，他是可以忍耐、承受的。一個人，倘使損失了錢財，稍加思考，便可發(fā)現(xiàn)憑以掙錢的活力，將用同樣活力再去掙錢，痛苦頓拋腦后，歡樂接續(xù)而來。但是，假使一個人丟掉了心靈的寬舒，他到哪里去找，又用什么去彌補呢？

“死神狠狠地打了你一巴掌，你會感到疼痛，但剛過一天一夜，你就會感到生命的手指在輕輕撫摩你，你會綻現(xiàn)出微微笑容，繼之歡歡喜喜。災(zāi)難或許突然而至，瞪著可怕的圓眼凝視著你，用尖爪掐住你的脖頸，殘酷地把你摔在地上，用鐵蹄踩你一頓，笑著揚長而去；時隔不久，伸出柔若絲綢的手掌，將你扶起，為你吟唱希望之歌，讓你高興歡樂。

“許許多多的災(zāi)難和痛苦伴著黑夜魔影而來到你的身邊，又隨著晨曦降臨而消失在你的面前，你會覺得可以用你的決心和意志把握你的希望?？墒?，假若你在萬物中間的命運只是一只鳥兒，你喜歡它，以心中之糧飼之，讓其飲你的瞳仁之光，用你的肋骨為它做籠子，讓它把你的心坎當(dāng)巢窩；就在你望著你的鳥兒，正用你心靈的光芒為它的羽毛增添光澤之時，它突然逃離了你的雙手，高高飛上云端，然后落向另一個籠子，再也無法追還。這時，你怎么辦呢？請你告訴我，你怎么辦呢？你到何處尋求耐心？如何遺忘得了？怎能使希望和意愿再生？朋友，你來說說！”

拉希德貝克說最后幾句話時，聲音哽咽，痛苦不堪。他站起來，周身顫抖，活像風(fēng)口中的蘆葦。他把雙手伸向前方，像是想用他那彎曲的手指抓住什么東西，以便將之撕成碎片。他的血直朝臉上沖去，將他那多皺的面皮染成了紫紅色。他兩眼圓瞪，眼簾一動不動，凝視片刻，仿佛看見眼前從無中生出一個魔鬼，來取他的生命。之后，他的面容忽變，轉(zhuǎn)眼望著我，瘦體內(nèi)的憤恨轉(zhuǎn)化為痛苦，邊哭邊說：

“那個女人呀！我把她從貧困的奴役下拯救出來，將我的金庫門向她敞開，使她穿金戴銀，衣飾華貴，出入有香車寶馬伺候，成為婦女們嫉妒的焦點。就是這個女人呀，我的心深深愛著她，我把全部情感傾注在她的腳下；我的心神深深戀著她，禮物頻頻贈送。就是這個女人呀，我本是她深情的朋友、誠摯的伙伴、忠實的丈夫，而她卻背叛了我，棄離了我，跑到另一個男人家去了，與那個人一道在貧困陰影下生活，與那個男人一起吃用羞恥和成的面做的面餅，喝混合著屈辱的污水。

“就是這個女人呀，我深愛著她，把她看作一只美麗的鳥兒，以我心中之糧飼養(yǎng)著它，讓它飽飲我的瞳仁之光，用我的肋骨給它做籠子，讓它把我的心坎當(dāng)巢窩?？墒撬兀褟奈业碾p手間飛走，落到另一個用鼠李條編成的籠子，在那里它只能吃針刺和蟲子，飲毒素和苦西瓜汁。一位純潔的天使，我曾讓其住在我的深情與鐘愛的天堂里，如今卻變成了可怕的魔鬼，下到黑暗之中，自己因罪而受折磨，也以其罪惡折磨著我?！?/p>

說到這里，拉希德默不作聲。他用雙手捂住臉，仿佛想擺脫自我折磨的處境。

片刻過后，他嘆了口氣，說道：

“我能夠說的就這些，你不要再問我別的什么了！你不要大聲張揚我的災(zāi)難，就讓它成為無聲的災(zāi)難吧！但期它在靜默中成長，最后送我一死，讓我得以寬舒?！?/p>

我原地站起來，淚水在我的眼簾里打轉(zhuǎn)，同情之意令我心碎。之后，我告別了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因為我再也找不到能安慰他那傷透了心的話語，也在格言中找不到一把能照亮他那默然心靈的火炬。

二

幾天之后，我第一次在一個被鮮花、綠樹包圍著的簡陋房舍里見到了沃爾黛·哈妮女士。她曾在拉希德·努阿曼貝克家中聽說過我的名字，正是她踐踏了貝克的心，讓他死在了生活的鐵蹄之下。當(dāng)我看見她那一對明亮的眼睛，聽到她那甜潤的音調(diào)時，暗自心想：這個女子會是一個壞女人？難道她那透明的面容掩蓋著一顆丑陋的靈魂和一顆罪惡的心？這竟是一位不忠實的妻子？莫非她就是我多次誣賴過的女人？難道她就是我想象中隱藏在外形絕美之鳥體內(nèi)的可怕毒蛇似的女人？……

我心中念頭一轉(zhuǎn)，又暗自思忖：假若沒有這張漂亮的面容，何物能使那位男子如此不幸呢？表面的艷美會招致巨大的無形的災(zāi)難和深刻無比的痛苦，難道我們沒有聽說過？月亮?xí)o詩人的靈感以光芒，還是同一個月亮能使平靜的大海掀起潮汐的狂濤巨浪，莫非我們不曾見過？

我坐下來，沃爾黛女士也坐了下來，仿佛她已聽到我暗自思考的心聲，不希望我的困惑與猜想之間的爭斗再繼續(xù)下去，于是用她潔白的手撐住自己的頭，用近乎蘆笛的柔和樂音的聲調(diào)說：

“我雖然以前沒有見過你，但從人們口中聽到過你的思想和幻夢的回音。貴客啊，我知道你是個同情受虐待女性的人，你憐憫女子的懦弱，深諳情感和偏好。因此，我想向你攤展我的心，在你面前打開我的心扉，讓你看看其中的內(nèi)涵。假如你愿意，可以告訴人們，就說沃爾黛·哈妮絕對不是一個不忠實的壞女人……”

緊接著，沃爾黛·哈妮開始講述她的經(jīng)歷，說道：

“當(dāng)命運之神把我?guī)У嚼５隆づ⒙惪四抢飼r，我剛十八歲，而那時他已經(jīng)年近四十了。他迷戀我，傾心于我，倒是滿體面的，正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之后，他便讓我做了他的妻子，在他那奴婢成群的大家之中成了女主人。他讓我身著綾羅綢緞，用珍珠、寶石裝飾我的頭、脖頸和手腕。他把我當(dāng)作一件奇珍異寶在他的朋友和相識家中展覽；當(dāng)他看到朋友們都用贊許、羨慕的目光望著我時，他的臉上便綻現(xiàn)出勝利的微笑；當(dāng)他聽見朋友的夫人們用稱頌、友善的語言談?wù)撐視r，他總是洋洋得意，高高昂著頭。

“但是，他卻沒有聽見有人這樣問：‘這是拉希德貝克的妻子，還是他的干閨女？’另一個人說：‘假若拉希德貝克青年時代結(jié)婚，他的頭生兒女也比沃爾黛·哈妮年齡大?！?/p>

“所有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我的生命尚未從青春的沉睡蘇醒之前，神靈還沒有點燃我心中的愛情之火，情感與愛的種子尚未在我的胸中發(fā)芽。

“是的，所有這一切發(fā)生之時，我還以為身穿錦衣，周身華飾，乘香車寶馬出門入戶，室內(nèi)全鋪精美地毯，這就是最大的幸福?？墒牵?dāng)我醒來之時，當(dāng)光明打開我的眼界之時，我便感到神圣的火舌在灼燒著我的肋骨，感到精神的饑渴緊緊抓住了我的心靈，令我的心靈痛苦不堪。當(dāng)我蘇醒之時，我看到自己的翅膀左右撲動，想帶著我飛上愛情的天空，繼之卻顫抖著，無力地垂了下來，原因在于受著教律鎖鏈的束縛：在我了解那種桎梏和教律的本質(zhì)之前，它便鎖住了我的軀體。

“我蘇醒過來時，感受到了這一切，知道一個女人的幸福并不在于男人的榮譽和權(quán)勢，也不在于其慷慨與寬厚，而在于將二人的靈魂融合在一起的愛情。把女人的情感傾注到男人心肝的愛情，使男人成為生命軀體的一個器官的愛情，使二人成為上帝唇間一個詞語的愛情。

“當(dāng)這個尖刻的真理顯示在我的眼前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拉希德·努阿曼貝克家中就像做賊的，偷吃著他的面包，然后借著夜的黑暗藏身。我內(nèi)心明白，我在他身旁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可怕的欺騙：那欺騙由口是心非、虛心假意用烙鐵寫成。在大地和蒼天面前，清清楚楚地顯示在我的前額上。因為我不能以心底里的愛報答他的慷慨，也不能用心靈的溫情償還他的善良與忠誠。我曾試圖著學(xué)他，然而徒勞無益，無論怎樣也學(xué)不會，因為愛情是一種力量，它可以創(chuàng)造我們的心，而我們的心卻不能創(chuàng)造它。我曾在夜深人靜之時對著蒼天祈禱哀求，乞求蒼天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創(chuàng)造一種精神情感，讓我接近蒼天給我選擇的那位伴侶，然而同樣徒勞無益，蒼天沒有任何行動，因為愛情是應(yīng)上帝默示降到靈魂上的，人的乞求與之毫不相干。

“就這樣，我在那個男人家里住了整整兩年。我羨慕田野上的鳥雀能自由飛翔，姑娘們卻嫉妒我這個牢中的囚徒。我像一位失去獨生子的母親，為我的心而痛苦不堪，因為它已蘇醒，卻被教律牽累，而且每天都在因饑渴邁向死亡。

“在那些黑暗日子的一天，我透過黑暗看到一線柔光從一位青年的眼中射出。那位青年獨自行走在路上，獨自生活在這座簡陋的房舍里，埋頭于自己的稿紙和書籍之中。我閉上雙眼，以便不再看那線柔光，暗自思忖：心靈啊，墳?zāi)怪械暮诎?，那才是你的命運所在。聽到天上傳來的歌聲，甜美純樸，震撼著我的心神，占據(jù)了我的全身。我趕緊捂著雙耳，暗自思忖：心靈啊，深淵里的吶喊聲，那才是你的命運所在，不要貪戀歌聲了！……

“就這樣，我閉上雙眼不看，捂上雙耳不聽。盡管如此，我的眼睛仍然能看到那線柔光，雖然二目緊閉；我的耳朵仍然能聽到那歌聲，雖然我緊捂著雙耳。我起初像一個在王公豪宅附近看到一顆珍寶的窮人那樣，因為害怕王公而不敢將之拾起，又因為自己貧窮而舍不得丟下它。我像一個口干的人那樣哭起來，因看到那一眼甘泉被森林中的猛獸包圍著，雖口干卻不敢上前飲水，只得趴在地上，急切地等候著……”

說到這里，沃爾黛·哈妮沉默一分鐘，合上兩只大大的眼睛，仿佛過去就豎立在她的面前，她不敢面對面地看著我。之后，她又說：

“這些來自永恒世界，未曾品嘗過真正生活滋味就回到永恒世界的人們，他們是不能理解女人站在她順天意愛上的一個男子與她屈從地上法律依附的一個男子之間時，她所感受的痛苦本質(zhì)。那是用女性的血和淚寫成的人間悲劇，男人看了發(fā)笑，因為他讀不懂；一旦懂了，他的笑便會變成暴怒與兇狠，向女人大發(fā)雷霆，火氣沖天，讓咒罵和斥責(zé)聲充滿女人的耳際。

“這就是漆黑之夜在每一個女子心中上演的悲劇，因為她還不曉得何為婚姻之時，她的肉體就被綁在一個她知道他是丈夫的男子的床上，而她的靈魂卻繞著另一個男子飛翔，那才是她整個神魂愛戀的男子，那愛戀中充滿圣潔和美。那是一種可怕的斗爭，自打女子的懦弱和男子的強悍出現(xiàn)之后就開始了，只要強悍奴役懦弱的歲月不結(jié)束，這種斗爭是不會停止的。那是人的腐敗法律與心的神圣情感之間一種可怕的戰(zhàn)爭，昔日我被拋入了戰(zhàn)場，我險些憂傷地死去，因淚流不住而憔悴不堪。但是，我站起來了，除去了自身的女性怯懦，展開翅膀，掙脫了懦弱和屈從的捆綁，飛上了愛情和自由的廣闊天空。如今，我在這位男子的身邊感到很幸福；我和他就像上帝手擎著的一柄火炬，新的時代剛剛開始。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奪去我的幸福，因為它源于兩顆靈魂的緊相擁抱、相互理解、相親相愛?！?/p>

沃爾黛太太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仿佛用她的一對明眸穿透了我的胸膛，以便觀察她的話能對我的情感造成什么影響，聽聽她的話在我的胸膛有何回音。但是，我一言未發(fā)，為的是不打斷她的話。聽她的聲音，顯然是在把回憶的苦澀與掙脫苦難、獲得自由的甜蜜進行對比。她說：

“人們也許會對你說，沃爾黛是個不忠不信的女人，完全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好惡行事，棄離了那個把她尊奉為大家女主人的男人。人們會對你說，沃爾黛是個煙花女，用她那污穢的手把信仰編織的神圣婚姻花環(huán)撕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用地獄芒刺編成的骯臟荊圈；她拋開了她身上的體面服飾，換上了罪惡與恥辱的衣衫。他們還會對你說更多的話，因為他們祖輩的幽靈依然活在他們的軀體內(nèi)。他們就像山谷里的空洞穴，只會給話音報以回音，但完全不理會話音的意思為何。他們不懂得上帝為萬物創(chuàng)造的法律，不明白真正宗教的意義，不知道人們何時是錯的，或者是清白無辜的，而是只用他們那微弱的目光觀察事物表面現(xiàn)象，根本看不到其中秘密，于是愚蠢地進行裁決，盲目地予以定罪；在他們的面前，罪犯、無辜者、好人和壞蛋一律平等，沒有什么區(qū)別。

“如此裁決、如此定罪的人真是該死……在拉希德·努阿曼貝克家里，我是個煙花女，是一個不忠誠的女人。因為他在上天按照精神和情感法律把我變成他的妻子之前，他就依照傳統(tǒng)習(xí)慣使我成了他床上的性伴。當(dāng)我食他的美味以飽腹，他借我的身體滿足他的肉欲時，我在自己的心靈和上帝面前是低賤卑微的。至于現(xiàn)在，我已變成了純潔、干凈的女子，因為愛情的法律已經(jīng)解救了我。我變成了一個高尚、忠誠的女子，因為我廢止了以肉體換面包、以青春換衣飾的生意。是啊，當(dāng)人們把我當(dāng)作一位賢惠的妻子時，我是個煙花女子、罪惡女人；如今我變成了一個純潔、高尚的女子，而他們把我看作低賤娼婦，因為他們根據(jù)肉體判斷心神，用物質(zhì)的尺碼度量靈魂。”

沃爾黛太太朝窗子望去，用右手指著城市，提高了聲音，仿佛看到了活動在街巷中、陽臺上、柱廊下的腐朽人影和墮落幻象，用蔑視、厭惡的音調(diào)說：

“你看看這些漂亮的宅院和高大堂皇的公館，那里住的全是富翁和強人，而在那錦緞襯里的墻內(nèi)，背叛居住在虛偽旁邊；在涂著金色的屋頂下，欺騙生活在佯裝附近。你好好看看，仔細想想這些向你展示榮耀、權(quán)勢、幸福的樓堂館殿，其實那些不過全是隱藏屈辱、悲涼與不幸的洞穴罷了。那都是粉飾一新的墳?zāi)?，在那里，柔弱的女子的狡詐掩藏在黛眼粉唇之后，男子的自私與獸欲則借金銀光澤隱蔽在角落里。那宮墻傲然聳立，直插天空，洋洋得意：假若它能嗅到落在它身上的災(zāi)難與欺詐的氣息，它定會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坍塌下來。那些宅院，貧窮的鄉(xiāng)下人用眼淚望著它：假若鄉(xiāng)下人得知居住在那里的人的心中沒有一粒來自滿懷愛情的妻子的甜蜜之愛，那么，他定會譏諷地一笑，懷著同情心返回自己的田園。”

說到這里，沃爾黛太太拉住我的手，把我領(lǐng)到她觀看城中宅院、公館的窗戶旁邊，說：

“你來呀，我讓你看看這些人所干的秘密勾當(dāng)吧！我不希望做他們那樣的人。你瞧那座公館，大理石的明柱、銅嵌門扇、水晶玻璃窗，里面住著一個富人，從吝嗇的父親那里繼承了大筆錢財，卻從花柳巷里學(xué)來了種種惡習(xí)。兩年前，他與一女子結(jié)婚：他只知道那女子的父親出身于光榮世家，在當(dāng)?shù)氐娘@貴中享有崇高地位。蜜月剛過，他便厭惡了妻子，又去尋花問柳了，就像醉漢丟棄空酒瓶子那樣，將妻子丟在公館里。起初她泣哭落淚，痛苦不堪。后來，她忍耐著，像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的人一樣尋求自我安慰，知道自己不值得為失去像她丈夫那樣的一個人流淚。如今，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一個容貌俊秀、談吐文明的青年，向他盡傾心中的情感，把她丈夫的銀錢往那個青年的口袋里塞。因為她不再理睬她的丈夫，所以她的丈夫也不再管她了……

“你再來瞧瞧那座被茂密花園環(huán)抱著的房舍！那座房子的主人出身于名門，他的家族曾長期地統(tǒng)治這個地方。由于家產(chǎn)漸失，兒子懶散，家庭地位大大降低。幾年前，那個男人與一姑娘結(jié)了婚，那姑娘容貌丑陋，但腰纏萬貫。那男人占有了那丑妻的大筆錢財之后，便忘記了她的存在，找了一個漂亮的情婦，拋棄了妻子，使她后悔得直咬手指，無限思戀，坐守空房?，F(xiàn)在，她打發(fā)日子只能靠卷頭發(fā)、染眼瞼、涂脂抹粉、用綢緞裝飾自己的身段：也許這樣能夠贏得某位來訪者看上一眼，但她只能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看看那座雕梁畫棟的大宅院，那是一個容顏俊秀、心地邪惡的女人的住宅。她的元配丈夫下世了，她便獨享了丈夫的遺產(chǎn)，然后選擇了一個體弱志衰的男人做了她的新丈夫，借他的名字防止人們的議論，用他的存在掩飾自己的丑行。如今，她在她的追求者們中間就像一只工蜂，穿梭于百花之間，遍采花粉花蜜。

“你看那座有寬闊柱廊和絕美拱門的房子，那是一個愛財如命、無限貪婪的男人的住宅。他有一位妻子，天生麗質(zhì)，性情嫻淑，集心靈美與形體美于一身，簡直就像詩歌，既有韻律，又富內(nèi)涵，仿佛她壓根兒就是為愛情而生，又為愛情而死。然而她就像許多女孩子一樣，在她尚未年滿十八歲時，她的父親便把腐朽婚姻的枷鎖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如今，她體態(tài)消瘦，就像蜂蠟一樣，正在被禁錮的情感高溫下熔化；又像芬芳的氣味，在暴風(fēng)前漸而散失。她為一種可以感覺到但卻看不到的美好東西耗盡了自己的愛，一心想擁抱死神，以便擺脫僵死的生活，從一個男人的奴役下解放出來。奴役她的就是她的那位丈夫，那個白天攢錢、夜里數(shù)錢的男人，而且咬牙切齒地咒罵自己娶了一個不育的女人，痛惜妻子不能為他生個兒子，以使他的姓名傳世，繼承他的萬貫家財……

“你再看看花園中的那座孤零零的住宅，那是一位詩人的住所。那位詩人想象力豐富，思想高雅，屬于浪漫主義一派。他有一位頭腦簡單、性情粗魯?shù)钠拮樱阂驗椴唤馑脑娨?，常常譏笑他的詩。因為他的作品奇妙，而遭到妻子的蔑視。如今，詩人拋開了她，愛上了另外一個已婚女子。那女子聰慧溫柔，用自己的溫情為詩人心中送去光明，用自己的微笑和目光啟迪詩人吟出不朽詩句。”

說到這里，沃爾黛沉默片刻。她坐在窗旁，仿佛因心神漫游在那些宅院繡閣中已感到疲勞。稍息后，她又平心靜氣地說：

“我不愿意成為這些公館的居民。我不希望將自己活活地埋在這些墳?zāi)怪小Ｎ覕[脫了這些人的利益引誘，從他們的枷鎖下掙扎了出來。這些人娶妻娶的只是肉體，揚棄的卻是靈魂。在上帝面前，只有誹謗上帝的愚昧的人才會給他們說情。我現(xiàn)在不是責(zé)斥他們，而是同情、可憐他們；我不憎惡他們，而是恨他們屈從于口是心非、撒謊欺騙、惡意邪心。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揭示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及生活秘密，并非因為我喜歡在背后說人家的壞話，而是為了讓你看看一些人的真實心理，因為我昔日也像他們一樣，如今才得以解脫。我要向你說明一些人的生活，他們說盡了我的壞話；我雖然失去了他們的友誼，卻贏得了自己，擺脫了他們那黑暗的欺騙之路，把眼睛轉(zhuǎn)向了忠誠、真理與公正所在的光明之地。如今，他們把我趕出了他們的圈子，我感到由衷高興。一個人之所以被驅(qū)逐，因為他的偉大靈魂背叛了暴虐與壓迫。誰不選擇被逐而甘心受奴役，就決成不了自由人，享受不到自由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

“往日里，我就像一餐美味，當(dāng)拉希德貝克感到需要進食時，他便接近我；但是，我們倆的心靈，卻始終像兩個低賤的仆人，彼此相距甚遠。

“當(dāng)我有了認識之時，我便厭惡了那種利用關(guān)系。我曾試圖屈從于被人稱為‘命運’的東西，但我不能，因為我不甘心讓自己的一生跪拜在黑暗世代樹起的、被稱為‘法律’的可怕偶像前。于是，我打碎了桎梏，但并沒有扔掉它，直到聽到愛神在呼喚，并且看到心靈已準(zhǔn)備上路。

“我像一個逃出監(jiān)牢的俘虜一樣，離開了拉希德·努阿曼貝克的家，丟下了首飾、錦衣、奴婢和香車寶馬，來到了我的愛人空無裝飾但卻充滿精神情感的寒舍。我完全明白，我的所作所為都未跨過權(quán)利和義務(wù)允許的范圍。因為蒼天無意讓我用自己的手折斷自己的翅膀，倒在灰土上，用胳膊遮住自己的頭，奄奄一息地說：‘這就是我今生的命運！’蒼天無意讓我一生在長夜里痛苦地喊叫：‘黎明何時到來？’而黎明到來時，我又說：‘白天何時過去？’蒼天不希望人不幸，因為它已把對幸福的追求植于人的心田，只有人得到幸福，上帝才感到光榮……

“尊貴的客人，這就是我的故事，這就是我在大地和蒼天面前提出的抗議。我曾多次吟唱，但人們卻捂著耳朵，根本不聽，因他們害怕引起他們靈魂的騷動，擔(dān)憂動搖他們聯(lián)盟的基礎(chǔ)，將他們埋葬。

“這就是我走過的崎嶇小道，終于到達了幸福的頂巔。假若死神現(xiàn)在就來擒我，我的靈魂會毫無畏懼地站在上帝寶座前，而且是滿懷希望、興高采烈地站在那里。我的良心已在最偉大的判官前攤展開來，露出了潔白如雪的內(nèi)里。我的所作所為完全是服從了心靈的意愿，因為心靈是由上帝分離出來的；我的所作所為只不過追隨了心的召喚和天使歌喉的回音。

“這就是我的故事，貝魯特居民將其看作生活口中的咒罵對象和社會肌體中的疾病。不過，當(dāng)歲月喚醒他們那黑暗心中的愛情，就像太陽催開了從布滿腐尸的土中長出來的百花時，他們定會后悔。那時，過路人會在我的墓旁駐足，向我的墳?zāi)怪戮?，說：‘沃爾黛·哈妮長眠此處。她的情感從人間的腐朽教規(guī)的奴役下解脫出來，以便按照崇高的愛情法律生活。她把自己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太陽，以免看到自己的身影投落在骷髏與荊棘之間?！?/p>

沃爾黛太太的話音剛落，門便開了，進來一個體態(tài)稍瘦、容貌英俊的青年，兩眼中透出迷人的目光，唇間綻出溫柔的微笑。沃爾黛站起來，親切地攙住青年的胳膊，先呼喚我的名字，并在名后加上一個文雅的尊稱，然后向我介紹了那位青年的名字，別有含義的目光已經(jīng)表明了那位青年的身份。我立即悟出了正是為了這位青年，沃爾黛·哈妮背棄了這個世界，叛逆了那些教律和傳統(tǒng)。

之后，我們都坐了下來，誰也不吱聲，均希望聽聽他人的意見。一分鐘過去了，那一分鐘充滿著使心靈向往天國的寂靜，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望著并排坐著的他倆，看到了從未看到的景象，我一下便知道了沃爾黛太太故事的內(nèi)涵，曉得了她向社會機構(gòu)提出抗議的秘密，那社會從不詢問人們反叛的原因，便殘酷地壓迫違犯它的法律的人們。我看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顆天啟的靈魂，居于兩個青春煥發(fā)、協(xié)調(diào)一致的軀體之中，愛神站在二者之間，展開翅膀，保護二者免遭人們的責(zé)備和咒罵。我從那兩張透明的、被忠誠照亮和被純潔包圍著的臉上看到了相互理解的光芒。我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幸福的幻影豎立在被宗教鄙視、為法律所棄絕的一男一女之間。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來，向二人告別，不用話語已表述了我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我走出那座被情感化為愛情與和諧圣殿的簡陋房舍，來到沃爾黛太太向我揭示了內(nèi)幕的那些公館豪宅中間，邊走邊回想沃爾黛的那些談話及話語間包含的道理與結(jié)論。

可是，我剛剛走到那個住宅區(qū)的邊沿，便想起了拉希德·努阿曼貝克，他那絕望不幸的苦悶影象立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暗自心想：貝克是不幸的。但是，如果他站在蒼天面前訴苦報冤，控告沃爾黛·哈妮，蒼天會聽他的嗎？沃爾黛追求心靈自由，離開了拉希德；拉希德在沃爾黛的靈魂還未傾向于愛情之時，他便用結(jié)婚征服了她的肉體……究竟是誰觸犯了誰呢？究竟是沃爾黛對拉希德犯下了罪，還是相反呢？這二者，究竟誰是暴虐者，誰是受虐待的人呢？誰是罪犯，誰又是無辜的呢？

我仔細思考了近日聽到的消息，反復(fù)琢磨近日發(fā)生的事件，又暗自思忖：自鳴得意常常使女人拋棄自己的貧苦丈夫，而去攀富人，因為女人貪戀錦衣華飾和舒適生活，致使她們的盲目把她們引入恥辱與墮落的泥坑。沃爾黛·哈妮是從一個富人的邸宅里走出來的，那里衣錦飾華，金銀成山，奴婢成群，而她卻走進了一個窮苦青年的茅舍，那里除了一排古書，什么也沒有……難道她也是個自鳴得意的女人？愚昧常常泯滅女人的尊嚴(yán)，激活她的私欲，于是心煩意亂地拋下自己的丈夫，去找比她更低賤、更無恥的男人，以求滿足肉體的欲望。莫非沃爾黛·哈妮當(dāng)著許多證人的面宣布與丈夫脫離夫妻關(guān)系，走向一個靈魂高尚的青年時，能說她是愚蠢的女子，是貪圖肉欲的女子？沃爾黛·哈妮不是本來可以在她那位丈夫的家中，與那些愛戀她的、愿意成為她的艷色奴隸和為她的愛情而犧牲的青年們幽會，以滿足她的肉欲嗎？沃爾黛·哈妮本是個不幸的女子，她追求幸福，且得到、擁抱了幸福。這就是人類社會所蔑視的事實，也是法律不愿接受的現(xiàn)實。

我對廣宇耳語了這些話語，然后又修正道：“可是，一個女人用丈夫的不幸換取自己的幸福，這合適嗎？”我的內(nèi)心回答說：“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奴役妻子的情感，這能容許嗎？”

我一直走到城郊，沃爾黛太太的聲音一直響在我的耳邊。夕陽西下，田野、園林開始披上寂靜、舒展的輕紗，鳥兒唱起昏禮頌歌。

我停下腳步，仔細觀察，然后嘆了一口氣，說：

“在自由女神寶座前，萬木歡樂地嬉戲著微微惠風(fēng)；在自由女神的威嚴(yán)面前，萬木為陽光和月華而感到高興。百鳥湊近自由女神的耳朵低聲細語；在溪水旁邊，圍繞著自由女神的裙尾拍翅飛舞。在自由女神的天空中，百花揮灑自己的芳香；在自由女神的眼前，百花笑迎晨光降臨。大地上的一切都依靠自己的自然法則生活著，又從自己的法則之中，吸取自由女神的榮光和歡樂。至于人類，則無緣獲得這種恩惠，因為他們?yōu)樽约旱纳裥造`魂制訂了狹窄的教規(guī)，為他們的肉體和心靈制訂了一條嚴(yán)酷的法律，為他們的愛好、情感建造了可怕的狹小監(jiān)獄，為他們的心智挖了一個深深的黑暗墳?zāi)?。如果某一個人從他們當(dāng)中站立起來，脫離他們的群體和法規(guī)，他們就會說：‘這個可惡的叛徒，應(yīng)該放逐，這是個下賤的墮落分子，理當(dāng)處死……’但是，一個人應(yīng)永遠做腐朽法規(guī)的奴隸，還是應(yīng)該得到日月的解放，用靈魂為靈魂而活著呢？究竟一個人應(yīng)該永遠凝視著地面，還是應(yīng)該把目光轉(zhuǎn)向太陽，以便不再看自己落在荊棘和骷髏之間的影子呢？”

1. 鼠李，一種帶刺的植物。
2. 昏禮，伊斯蘭教黃昏時刻的禮拜，簡稱昏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