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背影
1995年4月16日,早上6點28分,我醒了。我的心口有點痛,眼睛濕濕的。我是清清楚楚做了一個夢,一個偉大場面的夢。
一個喪禮的行列。我和大弟走在隊伍的前面。我按住胸前一個桑皮紙的大信封,說這里面包的是我爸爸的骨灰。我和大弟走到一個平臺上。大弟說要去換衣服,就我一人站在平臺上,雙手緊緊抱著桑皮紙包。我就醒了。爸爸是1938年去世的,到今天已經五十七年了。就是在夢里,我也見不到爸爸的背影,更沒有看見爸爸慈愛的面貌。夢啊,你太無情了。
我爸爸有十個兒女,四女六男。我是他的第二個女兒。
1931年,我在光華大學念書。我爸爸住在上海,兒女們多數(shù)住在蘇州。1932年,是放寒假的時候,我也在蘇州。我的大弟宗和、二弟寅和,一位堂房弟弟蘊和(小名大黑子),還有一位堂房小叔,他們四個男孩子,都只有十六七歲。要我陪他們到上海去考光華大學。我們是1932年1月24日,坐火車由蘇州去上海的。我陪他們到大西路光華大學考試。最后一天考試,正是1月28日,晚上就發(fā)生日本對上海的戰(zhàn)爭。
29日的早上,這個驚人消息,傳遍了上海每個角落。人們都十分驚慌,等到我們定下心來,我馬上去買火車票。上海開往蘇州的火車,已經不通了。我爸爸非常著急,到處找人到十六鋪買輪船票,好不容易才買到兩張通鋪。我們五個人,四個男孩和我一個女孩,已經很擠了。我爸爸很不放心,請男工黃四送我們。黃四是廚子黃二大師傅的弟弟。
1月30日的早上,我們一行六個人,去十六鋪碼頭,碼頭上人山人海。找到了船,船上已經有很多人。我們總算找到了我們的鋪位,因為這兩個鋪位靠近窗口。可是這兩個鋪位上已經坐滿了人。我們只得請人家擠擠,才讓出位子。從早上8點到我們六個人找到鋪位,定下心來,已經快12點鐘了。我們都沒有帶行李,更沒有帶吃的,大家都覺得肚子餓了,才想到要吃東西。這時候,船艙里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通行。我們請黃四上岸去買吃的。
時間過得很慢,人越來越多,船上小過道也擠得水泄不通。一直到下午4點多鐘,也不見黃四回來。我坐在大弟、二弟的中間,他們把我圍在當中。幸虧是弟弟把我圍在當中,否則我這72磅的人骨頭都會擠斷了。我的肚子很餓,可是這四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肚子更是餓得吱吱叫。又是一個鐘頭過去了,還不見黃四這大男子漢回來。人越來越擠,嚴絲密縫的,簡直是無縫可以插針。我們等呀等,瞅著黃四去的方向,心里十分著急。一心只希望黃四回來就好,忘記了肚子餓了。這樣擠,黃四能擠得進來嗎?我們都絕望地低下了頭。
午飯沒有吃到,晚飯也沒有吃了。忽然聽見有人嚷嚷“你這人真野蠻,怎么踩我的肩膀,又踢我的頭!”我們五個人抬頭一看,黃四像踩高蹺似的,搖搖晃晃地朝我們的方向踩來。他手里高舉著面包,頭幾乎頂?shù)酱捻敯澹婕t耳赤、一頭大汗。我們五個人驚喜欲狂。我們伸出了手,腳并腳,擠得更緊一些,讓黃四有一個插腳的地方。他七扭八扭地終于插到我們中間,趕緊把面包遞給了我們。他呀,連擦汗的工夫都沒有。我們大口大口地吞吃面包:“真好吃,餓死了!”
黃四忽然想起,說:“二小姐,你們的爸爸現(xiàn)在還在碼頭上。他老人家在早上我們前腳走后腳就到碼頭。我中午在岸上見到他,他說:‘快讓孩子們上岸,這樣擠不行。’我說:‘我去買了面包再說?!墒谴a頭上到處買不到,我只好跑了許多地方,才買到這兩個面包。等我回到十六鋪,天都快黑了,碼頭上人少了些。我剛踏上跳板時,有人叫我,我一回頭,是你們的爸爸。我的媽呀,這樣晚他老人家還在碼頭上。他拉住我的胳膊:‘快……快叫他們上岸!’我說:‘上不了岸了!’你爸爸急忙掏出一疊鈔票,塞在我手里?!秉S四在口袋里掏出錢給了我。我收到一疊鈔票,我的心直打戰(zhàn),我的頭轟了一下。我的嘴里啃著面包,我的眼淚也啃著面包。
六年后,1938年冬,也就是盧溝橋事變的第二年,我的爸爸去世了。爸爸是逃難由合肥、六安到霍丘。后來聽人說,我爸爸是吃了日本人放毒的井水,患痢疾去世的。那時候我爸爸才四十九歲。他在蘇州辦的樂益女子中學已經有十七年的歷史了。
夢??!請你再給我一個有情有意的夢。哪怕是只見到我爸爸的瘦削的身體和那微微彎曲的背影!
張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