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并立的兩座豐碑
雨果出入人世二百余年,被譽為偉大的詩人、偉大的戲劇家、偉大的小說家、偉大的散文家、偉大的批評家等,然而,哪一種頭銜,都不足以涵蓋雨果的整體。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種來,我倒認(rèn)為思考者(思想家)或許堪當(dāng)此任。
雨果不是一位創(chuàng)建學(xué)說的思想家,而是人類命運的思考者。
雨果的詩文,一字一句,一段一章,無不浸透了思考。而千種萬種的思考,最深沉、最宏大、最波瀾壯闊的,要算他對人類命運的思考了。
思考人類的命運,主要體現(xiàn)在他創(chuàng)作《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和《海上勞工》的過程,換言之,這三部長篇小說,正是他思考人類命運的記錄。
雨果由《巴黎圣母院》(1831)開宗明義,繼由《悲慘世界》(1845—1861)淋漓演繹,終以《海上勞工》(1866)重彩結(jié)幕,歷時三十余年,才算完成“人類命運三部曲”。
完成這三部曲,這三大部杰作,雨果就無愧于人類命運思考者的稱號了。
三部曲分別從宗教、社會、自然三個角度,來演繹沉重壓在人類頭上的三重命運,即有史以來人類所承受的教理(迷信)的命數(shù)、法律(偏見)的命數(shù)、自然(事物)的命數(shù)。
宗教、社會、自然,這三種主要的異己力量,是人類既需要又與之抗?fàn)幍膶ο?,因而也就成為“人生的神秘苦難”的根源。
雨果作為人類命運的思考者,探本溯源,從深層意義上表現(xiàn)了人類在自身的發(fā)展史中,與宗教、法律、自然所產(chǎn)生的矛盾這種永恒性主題。因此,構(gòu)成雨果的人道主義思想體系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和《海上勞工》,也就成為世界文庫的不朽杰作。
《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兩部杰作,差不多是在同一個時期開始構(gòu)思的。但是,《悲慘世界》從醞釀到出版,延宕三十余年。而《巴黎圣母院》的創(chuàng)作雖小有波折,時逢七月革命,小說的研究材料和筆記全部散失,但雨果只用了五個月時間,一氣呵成,顯示出了他的天才與勤奮。
雨果以其浪漫主義詩人的才情和文學(xué)創(chuàng)新者的胸懷,偏愛宏偉和壯麗,而巴黎圣母院又恰恰是一座巍峨壯美的建筑,兩者自然一拍即合。雨果打算寫一部氣勢宏偉的歷史小說,一開始醞釀,就決定以這座大教堂為中心,講述一段奇異的故事。
在雨果的筆下,巴黎圣母院絕不是一個完備的、定型并能歸類的建筑:它不再是羅曼式的,但還不是哥特式教堂,因而成為集萬形于一身的神奇之體,成為令人景仰的科學(xué)和藝術(shù)的豐碑。1831年,《巴黎圣母院》一經(jīng)出版,它又成為文學(xué)的豐碑了。于是,這座大教堂和這部小說就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兩座豐碑并肩而立,再也分不開了。
有了這部小說,巴黎圣母院在城心島上亭亭玉立,儀態(tài)萬方,不僅多了幾分風(fēng)采,還增添了一顆靈魂。
筆者在歐洲參觀過數(shù)十座大教堂,都各具風(fēng)采,有的甚至顯得還要宏偉高大,還要華麗美觀;但總是作為建筑藝術(shù)來欣賞。然而,唯獨見到巴黎圣母院,哪管只是在它的廣場走過,哪管遠(yuǎn)遠(yuǎn)望見它的雄姿儷影,筆者也不免怦然心動,有種異樣的感覺,腦海重又浮現(xiàn)圣母院樓頂平臺的夜景:
吉卜賽姑娘愛絲美拉達(dá)一身白衣裙,在月光下和小山羊散步,敲鐘人卡希魔多則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這美妙的一對;另外還有一副目光在追隨著姑娘,那是從密修室小窗口射出來的,淫蕩而兇狠,密修室里幽靈似的主教代理弗羅洛正在窺視;教堂前的廣場上跑過一匹高頭大馬,那騎衛(wèi)隊長浮比斯不理睬吉卜賽姑娘的呼喚,向站在陽臺上的一位貴族小姐致敬……
廣場上一片火光,丐幫男女老少為救小妹子愛絲美拉達(dá),開始攻打圣母院;可是,卡希魔多不知是友,誤以為敵,獨自挺身出來保衛(wèi)吉卜賽姑娘,從教堂上投下梁木石塊,還熔化了鉛水傾瀉下來;在熊熊的火光中,廊柱的石雕惡獸魔怪似乎全活了,紛紛助戰(zhàn)……
以這大教堂為中心舞臺,出現(xiàn)一幕幕驚心動魄、變幻莫測的場面,演繹著圣母院墻壁上刻的那個神秘的希臘詞“命運”,并將所有這些人物鎖到命運的鐵鏈上。圣母院也好像有了靈魂,有了生命,以天神巨人的身軀,投入人世間這場大混戰(zhàn)。
中世紀(jì)的宗教黑暗統(tǒng)治,正是鎖住人的命運的鐵鏈,而人同教會勢力,同狹隘思想相抗?fàn)帲汜劤纱蟠笮⌒〉谋瘎?。這些悲劇組成的15世紀(jì)巴黎的社會畫面,由雨果的天才想象和創(chuàng)作,從湮沒的久遠(yuǎn)年代,更加鮮明而生動地顯現(xiàn)出來。
雨果早在二十一歲時就講過:“在瓦爾特·司各特的風(fēng)景如畫的散文體小說之后,仍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另一類型的小說。這種小說既是戲劇,又是史詩;既風(fēng)景如畫,又詩意盎然;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又是理想主義的;既逼真,又壯麗;它把瓦爾特·司各特和荷馬融為一體?!边@種看似夸大其詞的預(yù)言,幾年后便由他的小說《巴黎圣母院》實現(xiàn)了。
正如作者所預(yù)言的那樣,《巴黎圣母院》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杰作。
這部小說講述的一個個故事,塑造的一個個人物,都是那么獨特,具有15世紀(jì)巴黎風(fēng)俗的鮮明色彩,都可以用“奇異”兩個字來概括。推選丑大王的狂歡節(jié),奇跡宮丐幫的夜生活,落魄詩人格蘭古瓦的摔罐成親,聾子法官開庭制造冤案,敲鐘人飛身救美女,行刑場上母女重逢又死別,卡希魔多的復(fù)仇與殉情,這些場面,雖不如丐幫攻打圣母院那樣壯觀,但是同樣奇異,有的也同樣驚心動魄,甚是催人淚下。
書中人物雖然生活在15世紀(jì),一個個卻栩栩如生:人見人愛的純真美麗的姑娘愛絲美拉達(dá)、殘疾丑陋而心地善良的卡希魔多、人面獸心又陰險毒辣的宗教鷹犬弗羅洛、失去愛女而隱修的香花歌樂女、手揮長柄大鐮橫掃羽林軍的花子王克洛班,等等,他們的身世和經(jīng)歷都十分奇異,卻又像史詩中人物,比真人實事更鮮明,具有令人信服的一種魔力。
不過,書中最奇異的人物,還是無與倫比的巴黎圣母院。她既衰老又年輕,既突兀又神秘;她是卡希魔多的搖籃和母親,又是弗羅洛策劃陰謀的巢穴;她是愛絲美拉達(dá)的避難所,又是丐幫攻打的妖魔;她是萬眾敬畏的圣堂,又是蹂躪萬眾命運的宮殿。她的靈魂是善還是惡,總與蕓蕓眾生息息相關(guān)……
毫不夸張地說,這部小說也改變了這座大教堂的命運。巴黎圣母院的名氣遠(yuǎn)遠(yuǎn)超過所有教堂,大半功勞應(yīng)當(dāng)歸于雨果的小說《巴黎圣母院》。許多游客都是讀過小說,或者通過不同途徑知道這個故事,才慕名去參觀巴黎圣母院的,這是物以文傳的絕好例證。
雨果由1802年出生至1885年去世,八十三年的歷程,從帝國走到共和。在給雨果舉行國葬的時候,卡希魔多似乎又飛身登上鐘樓,趴到大鐘瑪麗的身上拼命搖擺:巴黎圣母院的鐘聲格外哀婉,同自動送葬的二百萬民眾的“雨果萬歲”的呼聲匯成奇妙的哀樂。一聲聲的鐘鳴,所表達(dá)的何止是沉痛,還隱隱含有遺憾。巴黎圣母院望著雨果的柩車駛向塞納河左岸,安葬到先賢祠,她心中何嘗不在想:“雨果啊雨果,葬在先賢祠,固然是一種殊榮,但是,你在我這里長眠,才真正死得其所!”
《巴黎圣母院》于1991年譯出,納入《雨果文集》中,又選入《雨果精選集》中;后又出了四五種單行本,早該修訂一下了。這次趁再版之機(jī)所作的修訂,仍失之倉促。世界文學(xué)名著的中譯本,十余年校訂一次不為過,最好請高手操作,自我很難超越。好的中譯本的外國名著,應(yīng)是譯者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能引起讀者的興趣讀下去。
李玉民 2004年3月18日于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