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有一些不幸大得簡直見到仇人才解氣。
——卡爾德隆:《孔斯丹王子》
伙計,喂!伙計,你生就是個什么樣的伙計?你是什么人的子孫,竟敢如此攻擊法夫尼爾?
——《埃達》
初升的太陽的第一道霞光微微映紅海邊最高的巖尖時,一位日出前便來到瓦爾德霍格山洞對面火槍射程內(nèi)的海里撒網(wǎng)的漁夫,看見一個裹著大氅或者一塊布的人,順巖石而下,消失在洞穴那巨大的拱頂下面。漁夫嚇壞了,祈求圣烏蘇夫保佑他的漁船和他的靈魂,連忙跑回家去,對嚇壞了的家人敘述自己隱約看到住在冰島兇漢宮里的一個鬼魂日出之前回到洞穴中去了。
這個后來成了漫漫冬夜的閑談和恐懼的根源的鬼魂,其實就是挪威總督尊貴的兒子奧爾齊涅。聯(lián)合王國的人都以為他在其高貴的未婚妻身邊卿卿我我,可他卻隱姓埋名、單寒羈旅地為了他已把身心和前程都交付于她的女子,為了一個囚犯的女兒而甘冒生命危險。
他旅途憂憂,危機四伏。他剛離開漁夫一家;好梅絲在與他道別時,在門口為他默默地祈禱。山民肯尼博爾及其六名伙伴告訴他如何走之后,在離瓦爾德霍格半英里地處與他分手。這幫不屈不撓的獵手雖笑著去迎戰(zhàn)白熊,但卻驚恐萬狀地久久盯著冒險的旅行者在走的小道。
年輕人走進瓦爾德霍格山洞,宛如人們駛?cè)肱瓮丫玫母劭谝话?。一想到就要完成人生的重要使命,也許再過一會兒,就要為他的艾苔爾流盡鮮血了,他便感到一種人間少有的快樂。馬上就要攻擊一個令全州人驚恐不安的強盜,一個怪物,或許是一個惡魔了,可他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并不是那張駭人的面孔,而是無疑正在她監(jiān)獄的祭壇前為他祈禱的溫柔姑娘的倩影。要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別的人而獻身的話,盡管他毫不在乎,但也會想一想這么遠跑來會遇到多大的危險??墒牵穷w年輕的心里充滿著耿耿忠心和崇高的愛,此時此刻又怎能容得下其他的考慮呢?
他昂首向前,腳步聲在拱頂下發(fā)出連綿的回聲。他都沒有瞧一眼頭頂上方,懸掛在圓錐形苔蘚、藤蔓和地衣中間的千百年的鐘乳石和玄武巖石。這些奇形怪狀模糊不清的東西集中在一起,疑神疑鬼迷信透頂?shù)呐餐l(xiāng)民們看了,會以為是一群群妖魔鬼怪或一隊隊幽靈鬼魂。
他同樣若無其事地走過那引起無數(shù)瘆人傳說的瓦爾德國王墓,除了北風在那陰森的隧道中呼嘯之外,他沒聽見什么別的聲音。
他在彎彎曲曲的拱頂下繼續(xù)往前走著,只有被雜草灌木半堵著的石縫中透點兒亮光進來。他的腳常常踢著一些什么破爛玩意兒,在巖石上滾動,發(fā)出空洞的響聲,從暗中看去,像是一些破碎的頭蓋骨或者一排排掉光牙齒露出齒根的白花花的下巴頦兒。
然而,他心里沒有絲毫的恐懼。他只是很驚奇,怎么還沒見到這可怕洞穴的那個臭名昭著的住戶。
他來到某種圓形大廳。那是天然地攔腰鑿于大巖石中間的一種大廳。這兒便是他所走的那條道的盡頭。大廳四壁沒有其他出口,只有一些寬大的裂縫。透過裂縫可以隱約看到外面的山巒和森林。
他很吃驚,竟這么一無所獲地踏遍了這個致命的洞穴。他對能否遇到那強盜開始感到絕望了。這時,位于地下大廳中央的一個形狀古怪的建筑引起了他的注意。三塊又長又大的石頭豎立在地上,支撐著另一塊寬大正方的石頭,仿佛三根支柱在支著屋頂。在這個巨大的三角支架下面,立著一種祭壇,也是由一整塊花崗巖做成的,正面中央鑿了個圓洞。奧爾齊涅認出了這是德洛伊教時代的巨型建筑,他在挪威漫游時經(jīng)??吹竭^,其最令人驚嘆不已的樣式也許是法國的洛克瑪利亞和卡爾納克紀念碑。這些奇怪的建筑已經(jīng)很古老了,像臨時帳篷似的立在地上,唯因太沉,所以固若金湯。
年輕人陷入沉思,本能地倚在這個祭壇上。石壇的大口變成了褐色,因為它喝了不知多少受害者的鮮血。
突然間,他渾身一顫。一個聲音仿佛是從石頭中傳出來的,震動了他的耳朵:
“年輕人,你是用觸著墳墓的腳走到這地方來的?!?/p>
他猛地站直了身體,手趕忙握住劍柄,而像死人的聲音一樣微弱的回聲清晰地在洞穴深處回蕩著。
“年輕人,你是用觸著墳墓的腳走到這地方來的。”
正在這時,一顆可怕的腦袋從德洛伊教祭壇的另一邊冒了出來,頭上長著紅頭發(fā),還瘆人地哈哈大笑。
“年輕人,”那顆腦袋又重復道,“是的,你用觸著墳墓的腳走到這地方來了。”
“還帶著一只握住利劍的手!”年輕人毫不激動地回答。
怪物從祭壇下面鉆了出來,露出了又短又粗、青筋暴跳的四肢、帶血的獸皮衣服、鉤形指甲的手和沉重的石斧。
“我來也!”他發(fā)出野獸般的吼聲說。
“我來也!”奧爾齊涅回答。
“我一直等著你?!?/p>
“我不僅等著你,”不屈不撓的年輕人回敬道,“我還在尋找你?!?/p>
那強盜摟抱著雙臂。
“你知道我是誰嗎?”
“是的。”
“那你一點兒也不害怕?”
“我不再害怕了?!?/p>
“這么說,你來這兒的時候很害怕?”惡魔得意揚揚地搖晃著腦袋。
“害怕找不到你。”
“你在冒犯我,可你的腳剛剛絆著了一些人的尸體!”
“明天,也許它們就將絆著你的尸體了?!?/p>
矮人氣得發(fā)抖;奧爾齊涅一動不動,神態(tài)始終平靜而高傲。
“你小心點兒!”強盜喃喃道,“我要揍扁了你,就像挪威的冰雹打在陽傘上一樣?!?/p>
“我用不著什么盾牌來抵擋你?!?/p>
奧爾齊涅的目光中似乎有點兒什么在鎮(zhèn)住惡魔。后者開始用指甲去抓奧爾齊涅的大氅上的毛,仿佛一只猛虎撲向獵物之前在刨草一般。
“你教我懂得什么叫憐憫。”
“可你教我懂得了什么叫蔑視。”
“孩子,你的聲音很柔和,你的面孔很鮮亮,仿佛一個姑娘的聲音和面孔……你找我不是在找死嗎?”
“找你的死?!?/p>
矮人大笑。
“你還不知道我是個惡魔,我的思想就是毀滅者英戈爾夫的思想。”
“我知道你是個強盜,你謀財害命?!?/p>
“你弄錯了,”惡魔打斷他說,“我為殺人而殺人?!?/p>
“阿勒菲爾德一家不是給了你錢你才殺害狄斯波爾森上尉的嗎?”
“你在說些什么呀?你說的那些人都是誰呀?”
“你難道不認識你在烏爾什塔爾海灘殺害的狄斯波爾森上尉?”
“這很有可能,不過我早已忘了,正像我三天之后也會把你忘了一樣?!?/p>
“你不認識阿勒菲爾德伯爵?是他給你錢讓你搶走那個上尉的一只鐵盒子的。”
“阿勒菲爾德!等等。是的,我認識他。我昨天還用我兒子的頭蓋骨喝過他兒子的血哩。”
奧爾齊涅惡心地一顫。
“你是不是因為對報酬不滿意?”
“什么報酬?”強盜問。
“聽著,看見你我就惡心,該結(jié)束了。一個星期之前,你從你的一個受害者、孟哥爾摩的一個軍官身上偷走了一只鐵盒子吧?”
強盜聞言,渾身發(fā)顫。
“孟哥爾摩的一名軍官!”他低聲說,然后又驚訝地問道,“難道你也是孟哥爾摩的一名軍官?”
“不是!”奧爾齊涅說。
“真倒霉!”
強盜的臉陰沉下來。
“聽著,”無畏的奧爾齊涅又說,“你偷的那位軍官的鐵盒子在哪兒?”
矮人好像想了一會兒。
“英戈爾夫作證!一個可惡的鐵盒子竟牽動了這么多人。我告訴你吧,如果你的骨頭裝進棺材,也沒這么多人去找它的。”
強盜的這番話說明他是知道奧爾齊涅所說的鐵盒子的下落的,這使他增加了奪回它來的希望。
“告訴我你把這鐵盒子弄到哪兒去了,是不是在阿勒菲爾德伯爵手里?”
“不在?!?/p>
“你撒謊,你在笑哩。”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干我屁事!”
惡魔確實是一臉嘲諷的神氣,這更使奧爾齊涅疑竇叢生。他看到,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讓對方發(fā)火,或者可能的話,把他鎮(zhèn)住。
“聽我說,”奧爾齊涅提高嗓門說,“你必須把那只鐵盒子給我?!?/p>
“你是不是習慣了對牛和熊發(fā)號施令?”惡魔仍舊那么笑著回敬道。
“我到地獄里也會對魔鬼發(fā)號施令的?!?/p>
“過一會兒你就能這么做了。”
奧爾齊涅抽出利劍。利劍在黑暗中發(fā)出寒光。
“俯首聽命!”
“來吧,”對方揮著石斧說,“你來的時候,我本該敲碎你的骨頭,吮吸你的血的,可我忍住了,因為我很想看看小麻雀是怎么撲向大老雕的?!?/p>
“渾蛋!”奧爾齊涅吼道,“看招兒!”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對我說這話哩!”強盜咬牙切齒地嘟囔著。
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躍上花崗巖祭壇,蜷起身子,宛如在巖石高處等著獵人,準備出其不意地向他撲去的豹子。
他在那兒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年輕人,好像在考慮從哪個方向撲向他最好。要是尊貴的奧爾齊涅稍微猶豫一下,那就完了。但他沒給強盜考慮的機會,手疾眼快地向強盜撲過去,劍尖逼著對方的面孔。
于是,難以想象的惡斗開始了。矮人像基座上的一尊雕像似的站在祭壇上,儼然是野蠻時代在此處接受無視宗教、褻瀆神明的供奉的猙獰偶像。
他身手不凡,無論奧爾齊涅從哪個方向攻擊,總是遇到他的正面以及他那石斧的利刃。年輕人要不是幸好想到把大氅卷在左臂上,致使瘋狂敵人的大部分斧劈都被這飄動的盾牌擋住了,那他頭幾招下來,便已粉身碎骨了。他倆如此這般的大戰(zhàn)了好幾分鐘,都想傷及對方,但均未能奏效。矮人那雙冒火的灰眼睛突出眼眶。對手看上去如此的柔弱,卻使出渾身解數(shù),勇敢地與他大戰(zhàn)不休,令他十分驚奇,頓時怒火中燒,收起狂野的獰笑。惡魔緊繃著臉,奧爾齊涅冷靜不屈,這與他倆那矯健的身手和凌厲的攻勢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除了兵器的碰擊聲、年輕人腳步的雜沓聲和搏斗雙方急促的喘息聲之外,聽不見其他聲音。忽然,矮人發(fā)出一聲駭人的吼叫,他的石斧剛剛砍進大氅的褶縫里。他頑強地頂住,拼命地抽動手臂,可是竟連斧柄也同斧刃一道卷進大氅里去,而且愈是掙扎,纏得也愈發(fā)地緊。
不可一世的強盜看見年輕人的劍頂住了自己的胸膛。
“聽著,我再說一遍,”奧爾齊涅勝券在握地說,“你想不想還我被你卑鄙地偷去的那個鐵盒子?”
矮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大吼一聲說:
“不還,你個該死的!”
奧爾齊涅仍舊得意揚揚而且咄咄逼人地說:
“想想吧!”
“不,我跟你說了,不還!”強盜重復道。
尊貴的年輕人收回了劍,說:
“好吧!把斧子從大氅褶皺間抽出去,咱們繼續(xù)搏斗?!?/p>
惡魔不屑地縱聲大笑說:
“孩子,你裝作豪爽,好像我需要似的!”
還沒等驚訝不已的奧爾齊涅轉(zhuǎn)過頭來,強盜已一腳踏上他那位仗義的勝利者的肩頭,一縱身,跳到十二步開外去了。
然后,他又一縱身,撲向奧爾齊涅,整個身子吊在后者身上,仿佛豹子用嘴臉和爪子抓住大雄獅的肋間。他的指甲摳進年輕人的肩膀里去;他的疙疙瘩瘩的膝頭夾住后者的腰部;他那可憎的臉正對著奧爾齊涅的面部,張著一張血盆大口,露出準備撕咬的野獸的利齒。他不再說話了,喘息不定的喉嚨里沒說出一句人的話來,只有那夾雜著粗啞而猛烈的吼叫的低聲咆哮在表達他的憤怒。這比野獸還要可憎,比惡魔還要兇猛,這是一個沒有了任何人味兒的人。
奧爾齊涅被矮人撞了個趔趄,要不是身后德洛伊教建筑中的一根寬大的支柱擋住他,這猝不及防的一沖準把他撞倒了。他被兇猛的敵人壓得向后半仰著身子,喘息不定。如果大家想到剛才所描繪的只是瞬間發(fā)生的事的話,就會多少知道此刻的搏斗該是多么的可怕了。
我們已經(jīng)說了,尊貴的年輕人趔趄了一下,但并沒有發(fā)抖。霎時間,他想到要跟艾苔爾永別了。這愛的思緒仿佛是一種禱告,給了他力量。他用雙臂摟緊惡魔,然后抓住利劍中間,直插對方背脊。強盜被刺中,慘叫一聲,猛地一扭曲,使奧爾齊涅站立不穩(wěn),趁機掙脫對方鐵鉗似的手臂,朝后幾步摔倒在地,牙齒上還咬著一塊他憤怒之中咬下的大氅碎片。
他像一只小羚羊似的靈巧敏捷地站起;搏斗第三次又開始了,比以前更加兇猛可怕。他碰巧是跌在一大堆大巖石旁,里面長滿了千百年未曾受到過侵擾的苔蘚和荊棘。兩個力氣平常的人連其中最輕的石頭都抬不動的。強盜雙手抱起其中的一塊,舉過頭頂,向奧爾齊涅砸過去。此刻,他兩眼格外嚇人。石塊被用力擲出,沉重地越過空間,年輕人剛剛來得及轉(zhuǎn)身閃過。那塊大花崗巖在墻根下摔得粉碎,發(fā)出一聲巨響,在洞穴中引起很久的一片沉悶的回聲。
奧爾齊涅驚呆了,幾乎都沒來得及鎮(zhèn)靜下來,又一塊巨石已經(jīng)在強盜兩手中晃動起來。他眼見自己如此窩囊地被動挨打,頓時火冒三丈,高舉著利劍,朝矮人撲了過去,轉(zhuǎn)守為攻。但那巨石像炸雷一般滾滾而來,在洞穴中的凝重黯黑天空中,與迎面而來的出鞘的薄劍相遇,那劍像玻璃似的被擊成碎片,四處飛散,只聽見惡魔的惡狠狠的笑聲在拱頂內(nèi)回蕩。
奧爾齊涅被解除了武裝。
“你死前有什么話要對上帝或魔鬼說嗎?”惡魔吼叫道。
這時,他兩眼冒火,渾身筋肉因憤怒和高興而繃緊,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便撲向落在地上裹在大氅里的石斧……可憐的艾苔爾!
突然,洞外遠遠傳來一陣吼聲。惡魔停住了。吼聲越來越大;一頭熊的哀嚎中夾雜著幾個人的嘈雜聲。強盜側(cè)耳聆聽。痛苦的哀嚎在繼續(xù)。他一把抄起石斧,沖了過去,但不是朝奧爾齊涅,而是朝我們提到過的透進光亮的一條石縫沖過去。奧爾齊涅見惡魔撇下了他,好生驚奇,便像那惡魔一樣朝著這些天然的出口中的一條走去。只見不遠處的一片林中空地上,一頭大白熊被七位獵手給團團圍住。他甚至認為在其中分辨出了那個肯尼博爾。此人昨晚的那番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轉(zhuǎn)回身來,強盜已不在洞穴中了,只聽見外面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喊:
“弗利安!弗利安!我來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