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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
泰賽:“吼得好,獅子!”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
大家都叫我火眼狼;我在孤獨中游蕩。
——《埃達》
雷金恩說:“你挺快活,西古迪爾,而且當你在草叢中擦拭你的格拉姆爾劍時,你因勝利而容光煥發(fā),你殺了我兒子,可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坐那兒吧,把法弗尼爾的心移近火旁,我喝了他的血之后要吃他的心?!?/p>
雌鷹說:“西古迪爾,就在那兒,他坐著,渾身是血。他在用火燒烤法弗尼爾的心……讓他砍下這個灰發(fā)饒舌者的頭,把他打下地獄!”
——《法弗尼爾之歌》
“起來!”他說,“讓我像你殺死我兒子那樣殺死你?!?/p>
——《一千零一夜》第三夜
白雪皚皚的群山像白色腰帶似的環(huán)繞著斯米亞森湖。當今的旅行家們在繞過它們時,再也看不到17世紀的挪威人稱之為阿巴爾廢墟的任何遺跡了。誠然,人們可以稱呼它為廢墟,但卻從未有人能夠知道它原是什么人建造的,原是個什么樣的建筑。從覆蓋湖南面的森林走出來,登上到處是殘垣斷壁和傾塌的塔樓的一段山坡之后,便來到一處貫穿山腰的拱形洞口。這個洞口今天已被坍塌的泥土給封死了,它原是在巖石上硬鑿出來的一條穿山隧道的入口。隧道里有拱頂上間隔著的錐形通風(fēng)口可以透進微弱的光亮,一直通到一個橢圓形大廳。這大廳前一半鑿于山崖上,后一半則是一種巨大的磚石結(jié)構(gòu)。大廳四周鑿有很深的壁龕,放著一些雕琢粗糙的花崗巖石像。這些神秘偶像有的已從底座上掉下來,胡亂地躺在石板地上,沒于爛磚碎瓦之中,長滿了雜草和苔蘚,壁虎、蜘蛛以及地里和廢墟中滋生的各種膩歪人的昆蟲混雜其間。
陽光只能從正對隧道口的一道門透進這里。這道門從某個方位看去,呈橢圓形,但做工粗糙,看不出何年何月所造,明顯是建筑師的信手之作。這道門盡管是齊地建成,但卻可以稱之為窗戶,因為它朝向一個巨大的深谷。門外有三四級梯子懸空垂在深谷之上,誰也不清楚那是干什么用的。
這個大廳是某種巨大的墻角塔的內(nèi)部,從深谷方向的遠處看去,宛如高山的一個山巔。這個墻角塔孑然兀立,而且,正如方才所說,誰也說不清它屬于什么樣的建筑。人們只是瞅見,其上方連最大膽的獵人都無法上去的平臺上,有一龐然大物,遠遠望去,猶如一個彎曲的巖石,或一個巨型拱廊的遺跡……農(nóng)夫們便把這個墻角塔和坍塌的拱廊稱之為阿巴爾廢墟。但誰也不清楚這名字的由來,正如誰也不知道這建筑的來歷一樣。
有一個矮人正坐在這個橢圓形大廳中間的一塊石頭上。此人身穿獸皮,而且我們在這本書中已經(jīng)有好幾次機會遇見過他。他背對陽光,或者說背對著正午烈日透進陰暗墻角塔的朦朧光亮。這道光亮雖說是透進大廳的最強的自然光,但卻無法使人看清矮人直起身來,把形似人的頭蓋骨的杯子送到嘴邊,杯子里裝滿冒著熱氣的液體,但卻看不清是什么顏色,只見他大口大口地喝著。
他忽地站了起來。
“我猜有人進了隧道。是不是聯(lián)合王國的首相來了?”
他說著便發(fā)出一陣嚇人的狂笑,最后還似野獸般的咆哮一聲。突然,隧道里一聲嗥叫在回應(yīng)他。
“哈哈!哈哈!”阿巴爾廢墟的主人又說,“原來不是人,但畢竟仍是個仇敵,是只狼?!?/p>
的確,有一只大狼突然從隧道拱頂下躥了出來,駐足片刻,然后,斜著身子向矮人撲過來,兩只似火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死死地盯著他。矮人始終站著,雙手抱臂,看著它。
“??!這是那只老灰狼!是斯米亞森的森林中最老的狼……你好,老狼,你眼睛閃亮,你餓極了,尸體的氣味把你召來了……你馬上就要把所有的餓狼都引了來……歡迎你。斯米亞森老狼,我一直想見見你的。你那么老了,大家都說你不會死的……可明天就沒人這么說了。”
老狼以一聲可怕的嗥叫回答他,然后往后一跳,再縱身撲向矮人。
矮人一步也沒后退。老狼迎面立著,雙爪撲在矮人的雙肩上,矮人像閃電一般用右臂一把摟住老狼腰腹,再用左手死命掐住狼的喉嚨,使它那血盆大口挨不著他的面部。老狼被掐得仰起頭,痛得幾乎叫不出聲來。
“斯米亞森老狼,”矮人得意揚揚地說,“你撕破了我的衣服,我就用你的皮來替換?!?/p>
他正夾雜著點兒奇怪的方言得意揚揚地這么說著,垂死的老狼身體猛然一扭,把他弄了個趔趄,被大廳里的亂石給絆著,人和狼一起摔倒,矮人的咆哮聲和狼的嗥叫攪和在一起。
矮人摔倒時被迫松開掐著狼喉嚨的手,只覺得犀利的狼牙已深深地咬住他的肩膀。這時,人和狼扭成一團,撞在了大廳最暗處的一個毛茸茸的白色龐然大物上。
那是一頭酣睡著的熊,被撞醒了,發(fā)出吼聲。
這個新角色的惺忪睡眼剛剛睜大,看清了這場搏斗,便憤怒地撲了過去。它沒撲矮人,而是撲向此時正在占上風(fēng)的狼,呼的一口咬住狼的腰間,使人面斗士得以脫身。
矮人根本沒有感激這救命之恩,他滿身是血地又站了起來,向熊撲過去,朝熊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腳,仿佛狗做了錯事主人在踢它一樣。
“弗利安!誰叫你了?你瞎攪和什么?”
矮人咬牙切齒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這幾句話。
“滾開!”他吼叫著又說。
熊被人踢了一腳,又被狼咬了一口,仿佛在抱怨似的哼了幾聲,便垂著它那顆沉重的腦袋,丟開了饑餓的狼。那狼又瘋狂地撲向矮人。
搏斗在繼續(xù),而垂頭喪氣的熊卻回到它睡覺的地方,笨重地坐下去,冷眼旁觀那兩個憤怒的仇敵在搏斗。它一聲不吭,還用兩只前爪輪番地摸摸自己的白嘴臉。
這時,矮人趁斯米亞森老狼卷土重來之際,抓住了它那鮮血淋漓的鼻尖,然后,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把狼的整個嘴臉攥在了手里。老狼憤怒痛苦地拼命掙扎,被緊捏住的嘴里流出一股白沫,兩只眼睛仿佛因憤恨而鼓脹,要從眼眶中掉下來似的。這兩個仇敵中,骨頭被尖利的牙齒咬碎,肉被熱辣辣的利爪撕破的那一個,不是人,而是一頭猛獸;吼叫聲猶如野獸滿臉怒氣的那一個,根本不是野獸,而是人。
最后,這個被老狼的長久抵抗弄得筋疲力盡的人使出最后的一點兒力氣,兩手拼命攥緊狼的嘴臉。只見血從狼的鼻孔和嘴里涌了出來;狼的兩只似火的眼睛沒了光澤,微微閉了起來;狼搖晃著身子,癱軟無力地倒在勝利者的面前。只有它那尾巴的微弱而不停的擺動以及全身不時的抽搐說明,它還沒全死。
突然,快要咽氣的老狼最后抽搐了一下,再也沒有活的跡象了。“你死了,猞猁!”矮人用腳鄙夷地踢了踢老狼說,“你難道以為遇上我之后還總能老不死?你再也不能循著獵物的氣味和蹤跡悄悄地在雪地上追蹤了。你現(xiàn)在自己也成了狼和禿鷲的美味了。在你那貪婪地吃人的漫長的一生中,你吃了無數(shù)在斯米亞森一帶迷途的行路人。現(xiàn)在,你自己也死了,你再也吃不了人了。真遺憾?!?/p>
他抄起一塊鋒利的石塊,蹲在那熱乎乎尚在顫動的狼尸旁,弄斷它的四肢關(guān)節(jié),把狼頭割下,把狼腹從上到下地剖開,像脫去一件衣服似的,把狼皮扒下來。轉(zhuǎn)瞬間,可怕的斯米亞森老狼便只剩下一個鮮血淋漓的肉骨架了。矮人把狼皮濕漉漉的光板上滿是一條條血筋的那一面沖外,搭在自己被咬成一道道傷口的肩上。
“只能穿獸皮?!彼絿伒?,“人皮太薄,不擋寒。”
矮人披上那件惡心的戰(zhàn)利品,顯得更加丑陋不堪。在他這么自言自語的時候,白熊想必是因為無所事事而頗覺得厭煩,便悄悄地朝著我們本章開頭提到的另一件躺著的玩意兒靠過去。霎時間,大廳的這處黑角里傳來撕咬聲,夾雜著微弱而痛苦的垂死者的呻吟聲。矮人轉(zhuǎn)過身來。
“弗利安!”他滿含威脅地吼道,“??!混賬的弗利安!……過來,過這邊來!”
他撿起一塊大石頭,向白熊砸過去。白熊被砸怔住了,慢騰騰地放開它到嘴的美味,舔著紅紅的嘴唇,氣喘吁吁地走過去,蹲坐在矮人面前,縮著脖子抬起頭,看著他,好像在求他饒恕它的過錯似的。
于是,兩只野獸——因為我們完全可以這么稱呼阿巴爾廢墟的那個住戶——之間互相意味深長地吼叫了幾聲。矮人的吼聲表達出權(quán)威和憤怒,熊的叫聲則表示求饒和馴服。
“喏,”矮人終于用鉤狀手指指著剝了皮的狼尸說,“這才是你的獵物;別動我的獵物。”
熊聞了聞狼尸后,不高興地搖搖頭,用眼看著像是其主人的矮人。
“我明白,”矮人說,“你覺得它已死透了,而那一個還動彈哩……你可真像個人似的挺挑食的,弗利安。你喜歡活食,撕咬時它還活蹦亂跳的;你喜歡活食在你的撕咬之下死去;人家痛苦你就開心。咱倆可真相像……因為我不是人。弗利安,我比混賬人類高明,我是同你一樣的猛獸……我真希望你會說話,弗利安伙伴,好告訴我你在吞食人的五臟六腑時,你那發(fā)自肺腑的快活勁兒是不是同我的一樣。不,我不想聽見你說話,免得你的聲音使我想起人的聲音……對,在我跟前叫吧,用你的叫聲使迷途的牧羊人在山里發(fā)顫吧。你的叫聲像友好的聲音讓我聽了高興,因為它讓牧羊人聽了知道遇上了敵人。抬起頭來,弗利安,抬起頭來看著我。用你那舔了那么多人血的舌頭舔舔我的手……你同我一樣,牙齒是白的;它們不像新傷口似的那么紅,那可不是我們的錯。不過,血可以洗去血跡……我不止一次地從黑漆漆的洞穴看到過科拉或奧埃爾梅的姑娘們在激流中洗腳,還一邊唱著動聽的歌哩,可我不喜歡那悅耳的歌聲,也不喜歡她們細嫩的臉龐,我喜歡你那毛茸茸的嘴臉和你那粗啞的吼聲,因為它們能嚇得住人?!?/p>
他這么一邊說著,一邊坐了下來,聽憑白熊親撫他的手。白熊背朝下蜷縮在他跟前,百般向主人表示親昵,宛如一只長毛狗在女主人的沙發(fā)上大獻殷勤。
更加奇怪的是,它那聚精會神的樣子,好像是在諦聽主人說話。它似乎對主人夾在話里的奇怪的單音節(jié)詞尤能領(lǐng)會,忽而猛地仰起頭來,忽而喉嚨里發(fā)出點兒含混不清的音響,表示聽明白了。
“世人說我躲著他們,”矮人又說,“其實是他們在躲著我。他們因害怕而躲著我,而我則因仇恨在避開他們。不過,你知道,弗利安,當我餓了或渴了的時候,我是很高興遇上一個人的。”
突然,他發(fā)現(xiàn)隧道深處有一點紅光在逐漸變大,微微地映紅了濕漉漉的殘墻。
“正好來了一個,‘說到地獄,撒旦露角’……嗬!弗利安,”他轉(zhuǎn)向白熊說,“嗬,起來!”
白熊立即站了起來。
“好,你挺聽話,得好好犒勞你,讓你吃個飽?!?/p>
矮人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彎腰看看躺在地上的那玩意兒。只聽見斧子砍斷骨頭的咔嚓聲,而沒有夾帶著嘆息聲或呻吟聲。
“似乎這阿巴爾的大廳里只剩下咱倆是活的了!”矮人喃喃道,“喏,弗利安好友,吃完你剛才吃了一口的美餐吧。”
他從腳跟前躺著的那玩意兒上面卸下一塊,朝我們說過的外面的那道門扔去。白熊極貪婪地撲了上去,連最麻利的人也來不及看清那塊東西到底是不是人的手臂,上面是不是殘存著一點兒孟哥爾摩火槍手軍裝上的綠布片。
“人家來了?!卑苏f著,眼睛緊盯住越來越亮的火光,“弗利安伙伴,讓我單獨待一會兒……喂!出去!”
聽話的白熊向門口奔去,倒退著下了外面的梯級,嘴里叼著它那惡心的獵物,滿意地吼了一聲,不見了。
與此同時,一個比較高大的人來到隧道出口,身后那彎彎曲曲的隧道里還亮著一點兒隱隱綽綽的亮光。來人穿著一件褐色大氅,拿著一只昏暗的提燈。他把燈舉起照著矮人的臉。
矮人始終坐在石頭上,雙手摟抱著大聲說:
“你不受歡迎!你來這兒不是出于自覺而是另有所圖!”
但陌生人并未回答,好像在仔細地打量著矮人。
“看著我?!彼銎痤^來繼續(xù)說,“再過一小時,你也許就沒有人氣,無法吹噓見過我了?!?/p>
來人用提燈朝矮人渾身上下照了一遍,似乎很驚奇而非害怕。
“喂,你驚訝什么?”矮人哈哈大笑,那笑聲猶如砸碎腦殼的聲音,“我同你一樣有胳膊有腿,只不過我的肢體與你的不同,不是用來喂藪貓和烏鴉的?!?/p>
“您聽我說,我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朋友來的。”
“那你為什么不丟掉你的人模狗樣?”矮人打斷他說。
“我是想來為您效勞的,如果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人?!?/p>
“也就是說,利用我來效勞。人哪,你找錯了。我只為那些對生活厭倦了的人效勞?!?/p>
“聽您這么一說,”陌生人回答,“我認出來了,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不過,您的身材……冰島兇漢是個巨人,不可能是您?!?/p>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當著我面對此表示懷疑?!?/p>
“怎么!真的是您?”陌生人走近矮人,“但大家都說冰島兇漢身材高大魁梧呀?”
“除了我的身材,再看看我的名聲,你就會看到我比赫克拉更高大了。”
“真的!請您回答我,您當真是生在冰島克利普斯塔杜爾的兇漢?”
“我根本不會用言語來回答這個問題的?!卑苏酒鹕韥碚f,而他那射向冒失的陌生人的目光使后者倒退三步。
“求求您,就用這目光瞪瞪我,不用回答了。”陌生人幾乎是低三下四地在懇求,同時朝隧道口瞅了一眼,懊悔跨了進來,“純粹是為了您的利益我才來的?!?/p>
陌生人走進大廳時,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他與之交談的人,所以尚能保持鎮(zhèn)靜,但當阿巴爾廢墟的主人站了起來,顯出他那張虎臉,短粗的四肢,鮮血淋漓的肩頭,勉強遮住肩膀的剛剝下的獸皮,長指甲的一雙手以及一雙火眼金睛的時候,冒險的陌生人便戰(zhàn)栗起來,好像一個無知的旅行者以為是撫摸一條鰻魚,但卻突然感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
“我的利益?”兇漢又說,“那你來這兒是要告訴我說,要往什么泉水里下毒,要燒毀某個村子,或者要掐死孟哥爾摩的某個火槍手啦?”
“也許是吧……聽我說,挪威的礦工們起事了。您是知道的,一次起義會造成多大的災(zāi)難!”
“是的,燒殺奸淫,褻瀆搶擄?!?/p>
“我把這一切都送給您。”
矮人哈哈大笑。
“我無須你奉送,我自己會這么干?!?/p>
矮人說這話時伴之以獰笑,令陌生人又一次戰(zhàn)栗不已。但陌生人仍繼續(xù)說道:
“我以礦工們的名義,建議您領(lǐng)導(dǎo)起義?!?/p>
矮人沉默片刻。突然,他那陰沉的面容流露出一種陰險惡毒的表情。
“你真的是以他們的名義這么建議我的嗎?”他問。
這個問題似乎令陌生人局促不安,但他深信他的這位可怕的交談?wù)卟⒉徽J識他,所以又坦然自若了。
“礦工們?yōu)楹卧旆??”矮人問?/p>
“為了擺脫王室監(jiān)護權(quán)的重負?!?/p>
“光是為了這個?”矮人以同樣嘲諷的口吻又問。
“他們也想搭救孟哥爾摩的那個囚犯?!?/p>
“難道這就是這次起義的唯一目的?”矮人以這種使陌生人感到狼狽的口吻繼續(xù)問。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目的?!蹦吧私Y(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
“??!你不知道還有其他什么目的!”
矮人說這些話時,口氣始終是嘲諷的;陌生人為了驅(qū)散這些話使他感到的尷尬,連忙從大氅里掏出一個大錢袋,扔到兇漢腳跟前。
“這是您領(lǐng)導(dǎo)起義的酬勞?!?/p>
矮人用腳踢開錢袋。
“我不要。你難道以為,如果我想要你的金子或你的小命的話,我會等著你的允許才下手嗎?”
陌生人做了個驚奇而且?guī)缀跏强謶值谋硎尽?/p>
“這是皇家礦工們責成我交給您的一點兒禮物?!?/p>
“我跟你說了,我不要。金子對我毫無用處。人肯出賣靈魂,但卻不愿出賣性命。只有用武力才能取人的性命?!?/p>
“那么,我可以向礦工的頭領(lǐng)們宣布,威鎮(zhèn)四方的冰島兇漢只限于接受指揮權(quán)了?”
“我不接受指揮權(quán)?!?/p>
這句話說得簡單干脆,令那位自稱是起義礦工特使的人震驚不快。
“什么?”陌生人問。
“不接受!”矮人重復(fù)一遍。
“您拒絕參加對您有那么多好處的一次征戰(zhàn)?”
“我完全可以單槍匹馬地焚毀農(nóng)莊村寨,屠殺農(nóng)夫或士兵。”
“但您想想,接受了礦工們的提議,您就不會受到懲罰。”
“你難道也是以礦工們的名義保證我不受懲罰嗎?”矮人笑著問道。
“實不相瞞,”陌生人神情神秘地回答道,“是以一個關(guān)心這次起義的強有力的人物的名義?!?/p>
“那這位強有力的人物自己是不是深信不會被絞死呢?”
“您假使認識他,您就不會這樣搖頭了?!?/p>
“???……好吧!他到底是誰?”
“這我可不能告訴您?!?/p>
矮人走上前來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仍舊嘲諷地笑著說:
“要不要我來告訴你?”
穿大氅的那人不由得顫了一下,既是因為害怕,也是因為尊嚴受到傷害。他既沒料到惡魔這突然一問,也沒料到他會如此粗野無禮。
“我這是在逗逗你。”矮人繼續(xù)說,“你不知道我什么都清楚。那個強有力的人物就是丹麥-挪威聯(lián)合王國的首相,而丹麥-挪威聯(lián)合王國的首相就是你?!?/p>
的確是他。我們曾見到他同穆斯孟德在朝阿巴爾廢墟的路上來。他現(xiàn)在到了廢墟,想親自來說服這個強盜,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后者認識他,而且在等著他。后來,阿勒菲爾德伯爵盡管精明過人,權(quán)勢顯赫,但總也沒能發(fā)現(xiàn)冰島兇漢怎么會消息如此靈通的。難道是穆斯孟德泄露的?的確,暗示尊貴的伯爵親自去見那個強盜的主意是穆斯孟德出的,但他為什么要出賣他?這對他又有什么好處?那強盜是不是從他的某個受害者身上弄到了有關(guān)首相計劃的一些文件?可是,除了穆斯孟德之外,只有弗烈德里克·阿勒菲爾德這個大活人知道其父的計劃,他就是再輕浮,也不會蠢到把這樣的一個秘密給捅出去的。再說,他正在孟哥爾摩駐防,至少他父親是這么以為的。將繼續(xù)閱讀這個故事的人,而且同阿勒菲爾德一樣,也無法解答這一疑問的話,將會看到這最后一個假設(shè)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勒菲爾德伯爵最杰出的特點之一,就是他的機智。當他聽到矮人毫不客氣地指名道姓的時候,他不禁驚訝地“啊”了一聲,但轉(zhuǎn)瞬之間,他那蒼白而高傲的面容便由害怕和驚奇變成平靜而自信的表情。
“嗯,是的!”他說,“我愿意同您開誠布公,我的確是首相。請您也坦誠相待?!?/p>
對方哈哈大笑,打斷了他:
“難道我還用得著你請才告訴你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嗎?”
“請您用同樣的真誠告訴我,您是怎么知道我是誰的?”
“難道就沒人告訴過你,冰島兇漢是能看透大山的嗎?”
伯爵還想追問,說:
“請您把我看做一位朋友。”
“伸出你的手,阿勒菲爾德伯爵!”矮人粗暴地說,然后,他直視著首相大聲說道,“如果咱倆的靈魂此刻從體內(nèi)飛出,我想,撒旦在決定哪一顆是屬于魔鬼的之前,會頗費躊躇的?!?/p>
高傲的伯爵大人咬著嘴唇,但是,因為對那強盜又是害怕又需要利用他來作為自己的工具,所以他沒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滿來。
“別拿您的利益當兒戲。接受對起義的領(lǐng)導(dǎo)吧,請相信,我會重謝您的?!?/p>
“挪威首相,你指望你的事情成功,就像一個老太婆在想著她用偷來的麻線要做一條裙子一樣,而貓爪子卻在把她紡錘上的麻線弄亂?!?/p>
“再說一遍,請您考慮一下再回絕我?!?/p>
“再說一遍,我,一個強盜,我要對你,聯(lián)合王國的首相說:不!”
“在您已經(jīng)為我做出了卓越貢獻之后,我一直在盼著您的是另一種回答?!?/p>
“什么貢獻?”強盜問。
“狄斯波爾森上尉難道不是您殺的嗎?”首相回答。
“這有可能,阿勒菲爾德伯爵,可我不認識他。你同我說的那人是誰?”
“怎么!難道此人身上的鐵盒子沒有落到您手里?”
這個問題似乎使強盜的記憶定格了。
“等等,”他說,“我確實想起來這個人以及他的鐵盒子了。那是在烏爾什塔爾海灘?!?/p>
“至少,”首相又說,“假如您能把那只盒子交給我,我會對您感激不盡的。告訴我,那鐵盒子怎么樣了?它可是在您手里的?!?/p>
尊貴的首相如此窮追不舍,強盜好像很是驚訝。
“難道這個鐵盒子對于挪威首相大人就那么重要?”
“是的?!?/p>
“如果我告訴你在哪兒可以找到它,你將如何謝我?”
“您想要什么有什么,親愛的冰島兇漢。”
“嗯!那我就不告訴你了?!?/p>
“行了,別開玩笑!想一想,您將幫我很大的忙的?!?/p>
“我正在這么想哩?!?/p>
“我將保證您得到巨大的財富,我將請求國王赦免您?!?/p>
“你不如求我赦免你的好?!睆姳I說,“聽我說,丹麥-挪威聯(lián)合王國首相,老虎是不吃鬣狗的。我將放你活著從我眼前離開,因為你是個惡人,你的生命的每時每刻,你的靈魂的每個念頭都要對世人造成一種不幸,使你犯下一個罪孽。你別再來了,因為我要告訴你,我的仇恨是不放過任何人的,連歹徒惡棍都不放過。至于你說的那個上尉,你別沾沾自喜,我不是為了你才殺了他的。是他的軍服送了他的命的,這另一個可憐蟲也是一樣,我不是為了替你效勞才掐死他的,我向你保證?!?/p>
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抓住尊貴伯爵的手,把他拽向躺在黑暗處的尸體。伯爵剛表示完拒絕,昏暗的提燈光便落在了那具尸體上。那是一具被撕裂的尸體,的確還穿著一件孟哥爾摩火槍手的軍官服。首相厭惡地走近它。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死者那蒼白而滿是血跡的臉上。死者那微微張開的發(fā)青的嘴,豎起的頭發(fā),鐵青的雙頰,無神的雙眼未能妨礙他認出他來。他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叫一聲:
“天哪!弗烈德里克!我的兒子!”
毋庸置疑,表面上最冷酷、最無情的心也始終都在其深處隱藏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種愛。這種愛似乎藏匿于情欲和邪惡之中,宛如一個神秘的見證和未來的復(fù)仇者。這種愛好像藏在那兒,有朝一日讓罪惡飽嘗痛苦。它在靜靜地等著這個時刻。墮落的人把它帶在身上卻感覺不到,因為平常的任何痛苦都不夠大,穿不透裹著它的那個自私和兇惡的硬殼。但是,一生中罕見而真正的痛苦中的一種痛苦意想不到地出現(xiàn)時,它便像一把利刃一樣,直插心靈深處。于是,這陌生的愛便向倒霉的惡人露出猙獰面目,越是不曾為人所知,就越是猛烈無比,越是沒有被感受,就越是痛苦有加,因為那不幸的利刃必須把那顆心攪個天翻地覆才能刺透它。天性復(fù)蘇,扔去羈絆,使那個可憐蟲嘗足從未經(jīng)受過的痛苦,嘗足從未聽到過的折磨,使之頃刻之間感覺到,多年來他一直毫不介意的所有的痛苦全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來了。各種不同的痛楚都一起在撕扯著他。他那顆原本是麻木不仁的心翻騰起來,在痙攣,在滴血。他似乎剛剛隱約看到自己生命中的地獄,仿佛有某種勝過絕望的東西展現(xiàn)在眼前。
阿勒菲爾德伯爵并不知道自己很愛自己的兒子。我們之所以說那是他的兒子,是因為他并不知道他妻子的奸情,認為弗烈德里克是他的兒子,是他的世襲繼承人。他一直以為他在孟哥爾摩,根本就沒想到在阿巴爾墻角塔內(nèi)見到他,而且是見到他死了!可他就在那兒,渾身是血,面無人色。這確實是他,沒什么可懷疑的了。大家可想而知,當他突然間確實感到自己心中真愛兒子而又確信失去了兒子時,他會是如何的悲痛欲絕。這一兩頁紙上掛一漏萬地描繪的他的所有那些感情像炸雷似的壓在了他的心頭。他可以說是被驚詫、恐懼和絕望所壓垮,猛地向后一退,擰著自己的胳膊,拖著哭腔,一個勁兒地喊:
“我的兒呀!我的兒呀!”
強盜哈哈大笑。聽見這笑聲夾雜在一位父親面對兒子的尸體的呻吟聲中,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祖先英戈爾夫作證!阿勒菲爾德伯爵,你盡管哭喊吧,你叫不醒他了?!?/p>
突然,他那張可怕的臉陰沉下來,凄切地說:
“你哭你的兒子吧,可我是為兒子報仇的?!?/p>
隧道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正在他驚奇地扭過頭去的當兒,四個身材高大的人,提著佩劍,沖進大廳。緊隨四人之后的是一個又矮又胖的人,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握著劍,身披一件同首相一樣的褐色大氅。
“大人,我們聽見了您的喊聲,趕來救您!”最后的那人說。
讀者想必已經(jīng)認出了這是伯爵的隨從穆斯孟德及其四個帶武器的仆人。
當火把的強烈亮光照亮大廳時,五個新來者一下子嚇得站住了。眼前的景象著實可怕:一邊是老狼血淋淋的肉骨架,另一邊是年輕軍官那面目全非的尸體,再加上那位兩眼迷??窠胁灰训母赣H及其身旁的可怕的強盜。那強盜朝他們扭過一張丑惡的臉,流露出驚詫和不屈來。
伯爵一見這猝然而至的援軍,復(fù)仇的念頭涌上心頭,使他從絕望變成為狂怒。
“殺死這強盜!”他邊拔劍邊喊,“他殺了我兒子!殺死他!殺死他!”
“他殺了弗烈德里克公子?”穆斯孟德說,手里的火把沒有照出他臉上有絲毫的痛苦。
“殺死他!殺死他!”怒不可遏的伯爵重復(fù)道。
六個人說著便一齊撲向強盜。后者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一震,連忙向后退向通往懸崖的洞口,一邊兇猛地咆哮著,表示出的是憤怒而非害怕。
六柄劍一齊指向他;他的眼睛比攻擊者們更加冒火,他的面部表情比他們更加咄咄逼人。他抄起石斧,因寡不敵眾,被迫招架著。他迅猛異常地掄著石斧,掄圓的石斧像盾牌似的護住了他。斧碰劍尖,火星四濺,叮當作響,但六柄劍都近不了身??墒牵驗橄惹芭c狼搏斗而疲憊不堪,他不知不覺地便招架不住了,很快便退到朝向深谷的門邊。
“朋友們!”伯爵喊道,“勇敢點兒!把這怪物扔下懸崖?!?/p>
“我要是掉下去,那星星全都掉光了!”強盜頂撞道。
這時候,攻擊者們眼見矮人被逼著踏到懸于深谷上的梯子上,便更加勇猛,更加膽壯了。
“好,沖??!”首相又說,“必須把他逼掉下去。加油!渾蛋!你這是最后一次犯罪了……勇敢些,伙計們!”
強盜沒吭聲,一邊用右手繼續(xù)威猛地掄著斧子,一邊用左手取下腰間掛著的號角,送到嘴邊,吹了好幾下,發(fā)出一種粗啞而悠長的聲音。突然間,深谷中有一聲咆哮在回應(yīng)。
片刻之后,正當伯爵及其部下緊逼著矮人,很高興逼他下到梯子第二級時,一頭白熊的大腦袋露出懸梯末端。進攻者們大驚失色,連忙后退。
白熊笨拙地爬上懸梯,向進攻者們露出它那血盆大口和利齒尖牙。
“謝謝,我勇敢的弗利安!”強盜喊道。
強盜趁進攻者們驚魂未定,跳到白熊背上。白熊便倒退著下去,始終把它那咄咄逼人的頭沖向主人的敵人。
伯爵等人驚魂甫定,只看著白熊馱著強盜遁去,想必就像它攀著老樹干和突巖上來時一樣的下到谷底。他們本想推下大石頭砸它,但還沒等他們從地上搬起一塊沉睡多年的大石頭,強盜及其古怪的坐騎便消失在一處洞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