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薩爾達(dá)納的老爺桑索·迪亞茲伯爵,在獄中灑下痛苦的淚水。他頹喪絕望,孤寂無奈地抱怨阿爾豐斯國王。“哦,凄涼時刻,白發(fā)使我想起我在這座可怕的監(jiān)牢里度過了多少年月!”
——西班牙戀歌
為了激發(fā)她的心靈,我枉費(fèi)了心機(jī),在這塊冰冷的心田上,我思想之花不會絢麗可人。
——席勒:《堂·卡洛斯》
“你是誰?”
“你沒看出來?是一個被幸運(yùn)從輪子高處推下來,跌跪在你面前的人……可你呢,負(fù)責(zé)監(jiān)視我的士兵,你是誰呀?……你哪兒弄成的這副模樣?……”
——洛普·德·維加:《勢單力薄》
敵人的兇殘使我意志堅定,不可動搖,但朋友對我的責(zé)備則使我擔(dān)心害怕。
——阿拉伯詩人阿布塔伊伯
夕陽西下,天際的余暉在舒瑪赫的呢袍上,在艾苔爾的縐紗裙子上,投下了窗欄的黑影。他倆坐在尖頂拱形的高窗旁,老人坐在一張大的哥特式扶手椅里,姑娘坐在他跟前的一只小凳上。老囚犯好像以他喜愛的姿勢坐著,在憂愁地沉思默想。他雙手捂著他那皺紋密布的禿腦門兒,只能看見他那雜亂地垂于胸前的白胡須。
“父親,”想盡辦法使他寬心的艾苔爾說,“我的父親大人,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將來幸福美滿……您看,您抬起頭來,我尊貴的父親,您看那美麗的天空。”
“我只從牢房窗口看天,”老人回答,“如同我通過自身的不幸來看您的未來一樣,艾苔爾?!?/p>
他那剛抬起片刻的頭隨即又垂在手中,二人便都不做聲了。
“我的父親大人,”姑娘一會兒后又怯生生地說,“您是不是在想奧爾齊涅公子?”
“奧爾齊涅……”老人仿佛在思索她在說誰似的說,“??!我知道您想說誰了。怎么啦?”
“您認(rèn)為他很快就會回來嗎?他走了已經(jīng)很久了。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p>
老人憂傷地?fù)u了搖頭。
“我想,當(dāng)他走后,我們盼到第四個年頭時,他回來的日子就將同今天一樣的近了。”
艾苔爾面色蒼白。
“上帝!難道您認(rèn)為他不會回來了?”
舒瑪赫沒有回答。姑娘以哀求和不安的語調(diào)追問了一遍。
“他不是答應(yīng)過會回來的嗎?”老囚犯突然說。
“是的,確實,父親!”艾苔爾急忙回答。
“就是呀!您怎能指望他會回來呢?他不是男人?我相信,禿鷲將會回到死尸身邊來的,但我不相信垂暮之年會春回大地?!?/p>
艾苔爾見父親又傷心起來,反倒放心了。在她少女的童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有力地駁斥著老人那憂傷的哲理。
“父親,”她鏗鏘有力地說,“奧爾齊涅公子會回來的,他不像其他的男人?!?/p>
“您怎么知道,女兒?”
“因為您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diǎn),我的父親大人?!?/p>
“我什么都不知道。”老人說,“我聽見一個男人說了一些神明才會去做的大話?!?/p>
隨后,他又苦笑著補(bǔ)充說:
“我對此考慮過,我看到這事太高尚了,難以置信?!?/p>
“可我,父親大人,正是因為它是高尚的,我卻相信?!?/p>
“啊!女兒,如果您是您本該是的那個人,童斯貝格伯爵小姐和渥琳公主,您的身邊就會圍著一群英俊的小人和見利忘義的追求者,那么,您的這種輕信對您就會是個很大的危險?!?/p>
“我的父親大人,這不叫輕信,而是信心?!?/p>
“不難看出,艾苔爾,您有法國血統(tǒng)?!?/p>
這么一想,老人不知不覺地回憶起一些往事,所以他挺高興地繼續(xù)說道:
“因為那些把您父親一擼到底的人無法阻止您是塔朗特公主莎洛特的女兒,無法阻止您的一位叔伯祖母是弗朗德勒伯爵夫人阿岱爾,或稱艾苔爾,您也叫她的名字?!?/p>
艾苔爾在想別的心事。
“父親,您把尊貴的奧爾齊涅看扁了。”
“尊貴的!女兒,您對這個詞是怎么理解的?我曾把那些小人造就成了尊貴的人。”
“父親,我并不是說他因出身高貴而尊貴?!?/p>
“您難道知道他出身一位jarl或hersa嗎?”
“我同您一樣不清楚,父親。他也許是,”她垂下頭去繼續(xù)說,“農(nóng)奴或仆從的兒子。唉!馬車踏板的天鵝絨上還繪有皇冠和豎琴哩。我只不過是想根據(jù)您的意思說,尊敬的父親大人,他心地高尚?!?/p>
在艾苔爾所見過的人中,奧爾齊涅是她最了解又最不了解的人。他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可以說猶如那些人們第一次見到的天使們,既光彩奪目又神秘莫測。天使們出現(xiàn)的本身便顯示了它們的本質(zhì),因為人們崇拜它們。因此,奧爾齊涅讓艾苔爾看到的是人們深藏不露的東西——他的心。他對人們喜歡吹噓的東西——他的祖國和他的家庭——守口如瓶;他的目光就足以使得艾苔爾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她愛他,她把生命交給了他,她了解他的心靈,但卻不知道他的底細(xì)。
“心地高尚!”老人重復(fù)道,“心地高尚!這種高尚優(yōu)于國王欽賜的高尚,那是上帝賦予的。上帝不像國王們那樣濫施高尚?!?/p>
說到這兒,老囚犯抬眼望著他那被砸碎了的紋章補(bǔ)充說道:
“而且上帝也從不把它收回。”
“因此,父親,”姑娘說,“凡是保有一種高尚的人即使失去另一種也能聊以自慰?!?/p>
這句話使她父親心頭一顫,使他恢復(fù)了勇氣。他語氣堅定地又說:
“您說得對,女兒。但您不知道,世人認(rèn)為不公平的失寵有時卻在我們的良心中被認(rèn)作是有其道理的。這就是我們可悲的天性。一旦落難,我們心中便升騰起得意時沉默不語的各種各樣的聲音,來譴責(zé)自己的過失和錯誤。”
“您別這么說,我卓絕的父親!”艾苔爾深受感動地說,因為從老人那哽咽的聲音中,她感覺到他流露出他深藏在心中的一種痛苦。
她抬眼望著父親,親吻他那冰涼多皺的手,復(fù)又溫柔地說:
“您過分嚴(yán)厲地評判了兩個尊貴的人,奧爾齊涅和您,我尊敬的父親?!?/p>
“您的斷語太輕率了,艾苔爾。好像您并不明白生活是件嚴(yán)肅的事?!?/p>
“我還豪爽仗義的奧爾齊涅一個公道,這難道做錯了不成,父親?”
舒瑪赫滿臉不悅地蹙起眉頭。
“女兒,您這樣崇拜一個您想必永遠(yuǎn)再也見不到了的陌生人,我很不贊成?!?/p>
“哦!”被這句冷冰冰的話猛擊了一下的姑娘說,“別這么認(rèn)為。我們會再見到他的。他不是為了您而去鋌而走險的嗎?”
“我承認(rèn),我起先像您一樣被他的許諾所打動,不過他是絕不會去的,所以他不再會回到我們這兒來了?!?/p>
“他會去的,父親,他會去的!”
姑娘說這句話的口氣咄咄逼人。她感到侮辱奧爾齊涅就是侮辱自己。唉,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對自己所說的是太有把握了!
老犯人似乎并未激動,他又說:
“好了!即使他去大戰(zhàn)那個強(qiáng)盜,即使他甘冒這個危險,反正都是一回事,他也是回不來了。”
可憐的艾苔爾!……一顆憂傷破碎的心上的隱痛有時會被一句無意中說出來的話刺得難以忍受!她低下她那蒼白的面龐,不讓他父親那冷峻的目光看見不由自主地從腫脹的眼皮下逸出的兩滴淚水。
“哦,父親!”她喃喃道,“在您這么說的時候,也許那個高尚的不幸之人正在為您而拼死搏斗哩!”
老首相表示懷疑地?fù)u搖頭。
“我既不相信也不愿意他這樣;再說,我這樣何罪之有?我本來要對這個年輕人不義的,就像那么多人對我忘恩負(fù)義一樣?!?/p>
艾苔爾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舒瑪赫俯身寫字臺,繼續(xù)心不在焉地翻看面前的蒲魯達(dá)克的《名人傳》。這本書已有二十多處被撕破了,上面寫滿了批注。
不一會兒,開門的聲音傳了過來,舒瑪赫沒有轉(zhuǎn)身,像往常一樣喝令道:
“別進(jìn)來!走開,我不愿意任何人進(jìn)來?!?/p>
“是州長閣下到!”守衛(wèi)回答道。
確實,一位老人身穿將軍禮服,脖子上戴著大象騎士團(tuán)、丹布羅格騎士團(tuán)和金羊毛勛章鏈,在向舒瑪赫走來;后者抬抬屁股,喃喃地重復(fù)道:“州長!州長!”將軍恭恭敬敬地向艾苔爾致意;姑娘站在父親身旁,焦慮而膽怯地看著他。
在繼續(xù)往下說之前,簡略地提一提勒萬將軍前來孟哥爾摩探訪的動機(jī)也許不無裨益。讀者應(yīng)當(dāng)沒有忘記,在這個真實故事的第二十章里的那些使老州長苦惱不堪的壞消息。將軍一聽到這些消息,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應(yīng)該審問一下舒瑪赫,但他在這樣決定時,心里不免極其厭惡。一想到要去折磨一個已經(jīng)夠苦的而且他曾見其權(quán)勢顯赫的可憐囚犯,要去嚴(yán)酷地窺探其不幸,甚至犯罪的秘密,他那顆善良而豪爽的心里就不是個滋味。可是,為了效忠國王,又不得不去;如果不能從審問這個看上去是礦工起義的煽動者身上獲得新的線索,他是不能離開特隆赫姆的。因此,動身前的那天晚上,同阿勒菲爾德伯爵夫人秘密地長談之后,州長只好去探訪這個囚徒了。在去城堡時,他考慮著國家利益,考慮著他的許多仇敵可能誣他疏忽,也許還考慮到首相夫人的那些詭譎的話語,這促使他變得強(qiáng)硬。因此,在他登上施萊斯威格雄獅堡時,已想好了嚴(yán)厲的計劃。他決心同謀反者舒瑪赫交鋒時,就像從不知道他曾是格里芬菲爾德首相似的,一定要把自己過去的一切記憶,甚至自己的性格全部拋棄,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那樣處理這個曾深得圣寵權(quán)勢顯赫的老同僚。
可是,剛一踏進(jìn)前首相的房間,老人那雖陰郁但可敬的面容便使他激動;艾苔爾那雖高傲卻溫柔的面龐也使他憐惜。因此,一見這兩個囚犯,他的厲害勁兒已去了一半。
他向倒臺的首相走過去,本能地伸出手去,沒有注意對方對他的禮貌并不答理。他說:
“您好,伯爵格里芬……”從前這么稱呼慣了,可他立即意識到了,馬上改口道,“舒瑪赫大人!”他隨即打住,對這么改了口,既感到滿意又感到精疲力竭。
他停了一會兒,在腦子里思索用什么比較嚴(yán)厲的話語才能不失身份地對付這開始的僵局。
“這么說,”舒瑪赫終于開了口,“您就是特隆赫姆州州長?”
將軍沒想到被自己要審問的人發(fā)問,有點(diǎn)兒驚奇,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樣的話,”老囚犯又說,“我要向您提出控告?!?/p>
“控告!控告什么?控告什么?”尊貴的勒萬臉上流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
舒瑪赫滿臉怒氣地繼續(xù)說:
“總督有令,我可以在這所監(jiān)獄里自由行動,不受打擾?!?/p>
“我知道這道命令?!?/p>
“州長大人,可有人竟然闖進(jìn)監(jiān)獄里來煩我?!?/p>
“誰呀?!”將軍大聲說道,“把這人的名字告訴我,他竟敢……”
“就是您,州長大人。”
這番話口氣高傲,刺傷了將軍。后者幾乎是怒氣沖沖地回答道:
“您忘了,凡是有關(guān)效忠國王的事,我的權(quán)力是不認(rèn)人的?!?/p>
“但應(yīng)尊重不幸的人,”舒瑪赫說,“可有人卻不懂得這一點(diǎn)?!?/p>
前首相如是說,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但州長聽見了。
“不是不懂,不是不懂!我錯了,伯爵格里芬……我是說,舒瑪赫大人,我有權(quán)勢了,應(yīng)該讓您有權(quán)生氣?!?/p>
舒瑪赫沉默片刻。
“州長大人,”舒瑪赫若有所思地又說,“從您的面容和聲音來看,您有點(diǎn)兒像我從前認(rèn)識的一個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我還記得起那個時代。我當(dāng)時正春風(fēng)得意哩。那人名叫勒萬·德·克努德,梅克倫堡人氏。您認(rèn)識那個瘋子嗎?”
“我認(rèn)識他?!睂④姴⒉患拥卣f。
“?。∧肫鹚麃砹?。我還以為人只有身處逆境時才想得起別人哩?!?/p>
“他是不是皇家衛(wèi)隊的一名上尉?”州長繼續(xù)說。
“是的,一名普通上尉,盡管國王很喜歡他。不過,他只想玩樂而無野心,是個十分古怪的人。怎能想象一個沐浴皇恩之人會如此不思高升呢?”
“可以想象的。”
“我很喜歡這個勒萬·德·克努德,因為他不使我感到擔(dān)心,他并沒有因為是國王的朋友而自傲,好像他只是因為個人愛好才喜歡國王的,而絕不是為了飛黃騰達(dá)?!?/p>
將軍想打斷舒瑪赫,但后者仍執(zhí)意在說,或許是因為逆反心理,或許是這一回憶確實讓他開心。
“您既然認(rèn)識這個勒萬上尉,州長大人,您想必知道他有個兒子,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但您知道這孩子出生時出了什么事嗎?”
“我對他死的時候所發(fā)生的事記得更清楚!”將軍用手捂住眼睛,哽咽著說。
“可是,”無動于衷的舒瑪赫繼續(xù)說,“這事很少有人知道,而且這正好說明那個勒萬的古怪離奇。國王本想把那孩子放進(jìn)洗禮盆,可您想得到嗎,勒萬不干?尤有甚者,他竟選了一個在宮廷門口的老乞丐做了孩子的教父。我始終沒弄明白他這個瘋癲舉動的原因何在?!?/p>
“我來告訴您吧。”將軍回答,“那個上尉在給他兒子的靈魂選擇一個保護(hù)人時,一定在想,在上帝面前,一個窮人要比國王更加強(qiáng)大有力。”
舒瑪赫想了一下說:
“您說得對?!?/p>
州長還想把談話引到他此行的目的上來,但舒瑪赫止住了他。
“求求您,如果那個梅克倫堡的勒萬您真的認(rèn)識的話,那就讓我談?wù)勊伞T谖衣暶@赫時見過的所有的人中,他是唯一讓我回憶起來既不討厭又不憎惡的人。盡管他特別得意達(dá)到了荒唐的程度,但卻品德高尚,不失為一個不可多得之人?!?/p>
“我可不這樣想。這個勒萬同其他人沒有什么兩樣的,甚至有很多人都比他強(qiáng)。”
舒瑪赫抱著雙臂,抬頭望天。
“是呀,他們?nèi)际沁@德行!別人不能在他們面前贊揚(yáng)一個值得贊揚(yáng)的人,不然他們立刻就往他臉上抹黑。他們竟然把恰如其分地贊揚(yáng)人的樂趣都給敗壞掉。不過,他確實是個挺難能可貴的人?!?/p>
“如果您了解我的話,您就不會指責(zé)我是貶損勒萬將軍……勒萬上尉的人了?!?/p>
“聽我說,聽我說,”老囚犯說,“要說忠誠和仗義,再沒有第二個人像那個勒萬·德·克努德的了。不這么看,那既是貶損他,也是毫無節(jié)制地贊頌這可憎的人類!”
“我向您保證,”州長竭力在平息舒瑪赫的怒火說,“我對勒萬·德·克努德并無絲毫的惡意?!?/p>
“別說這個。盡管他瘋癲荒唐,但所有其他人都遠(yuǎn)不如他。他們虛假、無義、嫉妒、讒言。您知道勒萬·德·克努德把他的一半收入捐給了哥本哈根的各個醫(yī)院嗎?”
“我不知道您也知道這事?!?/p>
“還是呀!”老人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大聲說,“希望我不知道那可憐的勒萬的義舉就好放心大膽地恣意貶損他了!”
“不,不!”
“您以為我不知道,他把國王交給他的團(tuán)隊讓給了在決斗中打傷了他勒萬·德·克努德的一個軍官,因為他說對方比他資格老?”
“我還以為這事沒人知道哩。”
“那您告訴我,特隆赫姆州州長大人,是否因此這事就不漂亮了?難道因為勒萬隱瞞他的品德,就可以否定他的品德了?哦!人怎么都這個樣!竟然把他們自己同高尚的勒萬混為一談。勒萬在無法拯救一名被確認(rèn)想謀殺的士兵之后,把一筆年金贈送給了想殺他的那人的遺孀了?!?/p>
“嗨!誰都會這么做的?!?/p>
舒瑪赫聞言,憋不住了。
“誰?您!我!所有的人,州長大人!因為您穿著漂亮的將軍服,胸前掛著一些光榮的牌牌,您就以為自己了不起了?您是將軍,可憐的勒萬到死也只是個上尉。他的確是個瘋子,不考慮自己的升遷。”
“如果說他自己沒有想到,那么,仁慈的國王卻為他考慮到了?!?/p>
“仁慈?不如說是公平!如果還可以說一個國王是公平的話。好吧!國王給了他什么非凡的犒賞了?”
“陛下給予勒萬·德·克努德的獎賞超過了他的貢獻(xiàn)?!?/p>
“好極了!”老首相拍著手大聲說,“一個忠誠的上尉,效忠了三十年后,也許剛剛被提升為少校,而這種崇高的獎賞使您不悅了吧,尊貴的將軍?有句波斯諺語說得好,夕陽嫉羨初升的月亮?!?/p>
“如果您老是打斷我……我就無法向您解釋……”將軍說。
舒瑪赫氣極了,將軍的這番話他聽不進(jìn)去。
“不,不!”舒瑪赫繼續(xù)說,“將軍大人,我乍看見您,以為您同善良的勒萬有點(diǎn)兒像,其實,一點(diǎn)兒也不像!”
“不過,聽我說……”
“聽您說!聽您跟我說勒萬·德·克努德不配受到那點(diǎn)兒可憐的獎賞!”
“我向您發(fā)誓,不是……”
“我猜得出你們這種人,您馬上就要告訴我說,他同你們一樣,也是騙子,偽君子,惡人?!?/p>
“真的不是這意思。”
“誰知道呢?也許他背叛了朋友,迫害了恩人,就像你們大家所干的那樣?……要不就是毒死了他的父親,或者殺害了他的母親?”
“您弄錯了……我根本沒想……”
“是他促使副首相溫德以及審我的三名法官希爾、艾丁和有審判權(quán)的拉森,決心不判我死刑的,這您知道嗎?可您還想要我冷靜地聽您污蔑他!是的,他是這么對待我的,可我以前卻總是傷害他多于幫助他,因為我像你們一樣,既卑鄙又兇惡?!?/p>
尊貴的勒萬在這場特別的談話中,感到一種挺怪的激動。他既受到最直接的侮辱,又受到最真誠的贊揚(yáng),不知采取何種態(tài)度去對待如此難受的恭維,去對待那么多的舒心的辱罵。他既惱怒又動情。他忽而想發(fā)作,忽而想感謝舒瑪赫。他人在面前卻未被認(rèn)出,因此他喜歡看到氣呼呼的舒瑪赫通過他并針對他在為一個不在場的朋友辯護(hù)。只不過他希望他的辯護(hù)者在他的辯護(hù)詞中少加點(diǎn)兒苦澀和辛辣。不過,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對勒萬上尉的熱烈贊揚(yáng)深深地打動了他,勝過對特隆赫姆州州長的辱罵對他的刺傷。他親切慈愛地注視著被貶謫的寵臣,決定任憑他把憤怒和感激一吐為快。后者在對人類的無情無義大加痛斥之后,終于由顫抖不已的艾苔爾摟著,筋疲力盡地跌坐在扶手椅里,一邊還凄苦地在說:“哦,人哪!我都對你們干了些什么,才使得我認(rèn)識了你們?”
將軍還沒能涉及他前來孟哥爾摩的重要話題。用審問來折磨犯人的厭惡之情又浮現(xiàn)出來。除了他的憐憫和感動之外,又增加了兩個相當(dāng)有力的理由:首先,舒瑪赫心情激動,不可能希望他令人滿意地回答問題;再者,就事情本身而言,自信的勒萬覺得他不可能是個陰謀家??墒?,沒有審問舒瑪赫又怎么好離開特隆赫姆呢?作為州長,他身不由己,猶豫不定,所以他盡量使語氣變得緩和,開始審問:
“請您不必動氣,舒瑪赫伯爵?!?/p>
好心的州長靈機(jī)一動,想出了這個稱謂,好像是既考慮到對被貶謫的判決又照顧到他的面子,所以把他的貴族頭銜和庶民姓氏連在了一起。州長繼續(xù)說道:
“我覺得是一種艱難的職責(zé)讓我前來……”
“首先,”老囚犯打斷他說,“請允許我,州長大人,再跟您談一件事,這比閣下要對我說的一切事都使我感興趣。您剛才跟我肯定說,那個傻勒萬的效忠已經(jīng)得到報酬了,我倒是很想知道是怎么個報酬?!?/p>
“格里芬菲爾德大人,陛下把勒萬提升為將軍,二十多年來,這個老瘋子身居軍事要職,享有國王的恩澤,晚年安康。”
舒瑪赫低下了頭說:
“是的,一輩子當(dāng)上尉也不在乎的這個傻勒萬,老來竟當(dāng)了將軍,而那個本打算當(dāng)一輩子首相的聰明的舒瑪赫到老卻成了要犯?!?/p>
老囚犯一邊這么說,一邊用雙手捂住臉,從干癟的胸脯中吐出一聲長嘆。艾苔爾聽不明白他倆的談話,只知道父親因此而很傷心,便連忙為他排憂遣愁。
“父親,您瞧那邊,北面,有一點(diǎn)兒亮光在閃爍,可前幾天晚上我并沒發(fā)現(xiàn)有?!?/p>
夜色濃重,遙遠(yuǎn)的天邊確有一微弱的亮光,仿佛是從遠(yuǎn)方的某處山巒上發(fā)出來的。但舒瑪赫的目光和思緒并不像艾苔爾的那樣,老是朝向北方,所以他沒有吭聲。只有將軍為姑娘的這一發(fā)現(xiàn)所震驚……他尋思,這也許是反叛者們點(diǎn)起的火。這么一想,他立即想到此行的目的,便沖老囚犯說:
“格里芬菲爾德大人,我很遺憾,得打擾您,但我必須承受……”
“我懂,州長大人,我在這監(jiān)獄里打發(fā)時日,過著屈辱和無著的生活,只能對昔日的顯赫權(quán)勢進(jìn)行痛苦的回憶,但這還都不夠。還必須讓您來踐踏我的孤寂,窺探我的痛楚,取笑我的不幸。既然您的好多相貌特征使我想起的那個尊貴的勒萬·德·克努德同您一樣當(dāng)上了將軍,要是把您的職位給了他,那我就太高興了。因為,州長大人,我向您發(fā)誓,他是不會來監(jiān)獄折磨一個落難之人的?!?/p>
在這場奇怪的談話中,將軍不止一次地想挑明自己的真名實姓,好讓對方別再這么說下去。但舒瑪赫這間接的指責(zé)使他無法這么做。這指責(zé)與他內(nèi)心情感是那么的吻合,使他仿佛感到一種羞愧。但他仍然應(yīng)答著舒瑪赫對他的咄咄逼人的指責(zé)。真是怪事!僅僅因為性格的迥異,這兩個人互換了位置??梢哉f法官被逼得在被告面前為自己開脫。
“不過,”將軍說,“如果職責(zé)在身,不得已而為之,請您相信。勒萬·德·克努德……”
“我不信,尊貴的州長!”舒瑪赫大聲說,“您自己才應(yīng)該相信,他俠肝義膽,一定憤怒地拒絕去窺探并加劇一個不幸的囚徒的苦難的!哼!我比您更了解他,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充當(dāng)劊子手的角色的?,F(xiàn)在,將軍大人,請您說吧。請您履行您所說的職責(zé)吧。閣下想要我怎樣?”
老首相傲然地注視著州長;后者決心全沒了,一開始對此行的厭惡又陡然冒出,而且無法抑制。
“他說得對!”他心里嘀咕,僅僅因為懷疑就跑來折磨一個落難之人!讓別人來干吧,別找我!
這么一想,其效甚顯,他立刻向驚奇的舒瑪赫走去,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邊走出去邊說:
“舒瑪赫伯爵,永遠(yuǎn)保持對勒萬·德·克努德的這一評價吧。”
- 在格里芬菲爾德創(chuàng)立正規(guī)的貴族頭銜之前,挪威的貴族們都用hersa(男爵)或jarl(伯爵)這兩個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