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囚末日記

雨果文集(套裝共20冊) 作者:(法)維克多·雨果 著,bull 編 張秋紅 ,杜青綱 ,呂永真 等譯


死囚末日記

廖星橋 譯

1

于彼塞特監(jiān)獄

判處死刑!

啊,五個星期來,這個詞兒一直沒有離開我,它占據(jù)了我整個的身心,讓我麻木,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從前(因為我覺得度過的已是幾年,而不是幾個星期),我也像別人一樣,是一個人。我的每日、每時、每刻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我的思想年輕活潑,豐富多彩,幻想聯(lián)翩;它喜歡把這一切像走馬燈似的無窮無盡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在我這幅既粗糙又纖細的生命畫卷上不斷地繡上阿拉伯式的裝飾圖案。那上面有豆蔻年華的少女,有光彩奪目的主教服,有一個個勝利的戰(zhàn)斗,有充滿喧囂和七色光的劇院,也有黑夜里和少女們在濃密的栗樹下悠閑散步的情景。在我的想象里,每天都是節(jié)日良辰。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幻想,我是自由的。

現(xiàn)在,我成了一個死囚。我的肉體被關(guān)押在一間牢房里,而我的心靈被禁錮在一個念頭中,一個可怕的無法平息的帶著血腥味的念頭。

我心里只是在考慮著,在念叨著,在證實著一件事:被判處死刑。

無論我做什么,這個想法總會出現(xiàn)。這個陰森恐怖的想法,像一個可惡的幽靈似的,不離我左右。它既獨斷又專橫,緊緊地盯住我這個可憐的人,不讓我有一絲一毫的分心,我稍一想到別的事或剛剛閉上眼睛,它就用那兩只冰冷的手來搖我。我無論以什么方式逃遁到哪里,它也會以什么形式在哪里出現(xiàn),像歌詞里令人反感的疊句一樣,出現(xiàn)在人們對我說的每一句話中,和我一起關(guān)押在這牢房的可惡的鐵欄桿內(nèi)。當我清醒的時候,它來糾纏折磨我,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睡著的時候,它來窺視我,像一把刀子似的插入我的夢中。

剛才,我被它追得從夢中忽地驚醒過來?!鞍。瓉硎莻€夢!”我自言自語道。哎,我這雙困倦的眼睛甚至還未來得及睜開,就會看到那個給人帶來不幸的影子。它被刻寫在包圍著我的可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在我牢房里潮濕滲水的地板上,在夜晚暗淡的燈光里,在我的麻布衣服的每一根粗紗上,在獄卒冰冷陰森的臉面上,即使在他們身上的子彈盒穿過鐵欄向牢房里射進一道道光的那一瞬間,我仿佛也聽到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叨咕:“判處死刑!”

2

這是8月的一個清晨。

我的案子開審已經(jīng)三天了。三天里,我的名字和我的罪行每天上午都引來一大群聽眾,像烏鴉圍著腐尸似的坐到了法庭大廳的旁聽席上;三天里,那些法官、證人、律師和檢察官像幻影似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有時顯得滑稽可笑,有時顯得粗暴兇殘。但始終是那么冷若冰霜,令人倒胃。頭兩天夜里,因為不安和恐懼,我沒有能睡著。第三個晚上,厭倦和疲勞使我睡著了。半夜,我聽從陪審員們?nèi)ビ懻撐业陌盖?。獄卒把我丟在牢房的干草地上后,我倒下去就睡著了,睡得很熟,睡得忘記了一切。這是好些日子以來我第一次歇息的幾個小時。

當獄卒把我叫醒時,我睡得正熟。這一次,他穿著鐵釘鞋笨重的腳步聲、那串鑰匙叮叮當當?shù)捻懧暫屠瓌娱T閂時吱呀吱呀的叫聲都沒能把我驚醒,直到他在我耳邊粗野地叫喊,并用他粗糙的手來拉我的胳膊時,我才從昏睡中醒過來。“喂!起來呀!”我睜開眼睛,驚慌地坐起來。這時候,我從那既高又狹的窗子望去,看到狹窄的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金色的反光,我的眼睛雖然已看慣了牢房里的黑暗,但一見這道金光,便馬上辨認出那是太陽的光芒。我喜歡太陽。

“今天天氣真好?!蔽覍Κz卒說。

獄卒沉默了一陣,似乎在考慮他值不值得回答。接著,他冷冰冰地從嗓子眼兒里說:

“也許吧?!?/p>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神態(tài)還處在半睡半醒,嘴上掛著笑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反射在天花板上并把它打扮得色彩斑斕的柔和的金色光線。

“真是好天氣?!蔽矣仲澝懒艘痪?。

“是的,”獄卒回答說,“人們在等你呢。”短短的一句話,像阻擋小飛蛾飛行的線網(wǎng),又把我猛地拋到了現(xiàn)實中。我好像在一道閃光中又忽地看到了陰森森的法庭,看到了呈馬蹄形坐著的身穿沾滿血跡布衫的法官,三行面目呆癡的證人,站在我板凳兩頭的兩個獄警;我看到了黑袍在晃動,人頭往黑暗深處擁擠,以及我睡覺時也沒休息的十二個陪審員盯著我的那目光。

我站了起來,牙齒咯咯作響,雙手打戰(zhàn),連衣服也找不到了。我兩腿軟弱無力,剛邁出一步,就像一個背著超重的包袱的搬運夫似的踉蹌了一下。然而,我還是跟著獄卒走了。

兩個獄警在牢房門口等著我。他們又給我扣上了手銬。手銬上的鎖很復雜,鎖上套鎖,他們很認真地鎖著,我聽從他們擺布。

我們穿過一個小內(nèi)院,清晨的新鮮空氣使我清醒了過來。我抬起頭,天空蔚藍,和暖的太陽光線照耀在高聳的煙囪上,在監(jiān)獄陰暗的高墻上留下了幾道曲折的影子。今天天氣確實很好。

我們從一個螺旋形的樓梯上去,接連穿過三道狹窄的走廊,最后,一張低矮的門打開了。迎面撲來一股夾雜著嘈雜聲音的熱氣,那是從擁擠在法庭大廳里的人群身上散發(fā)的氣息。我走了進去。

我的出現(xiàn),引起了人群的一陣喧囂聲和挪動武器的聲音。凳子被猛烈地移動,墻隔板被擠得吱呀作響。特別是當我從由士兵組成的人墻中走過人群擁擠的長長的大廳時,我仿佛感到自己成了一個中心,我身上有無數(shù)條線把每一個俯著身子的人的目瞪口呆的臉牽扯著,它們都隨著我的動作的變動而變動。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銬被取下了。而我竟不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候被去掉的。

此刻,大廳靜悄悄的了。我走到了我的座位上。當人群中的喧囂聲停止的時候,我的思想也停止了。這以前我還一直是糊里糊涂的,現(xiàn)在我忽然明白決定我命運的時刻到了。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聽宣布判決的。

這個念頭出現(xiàn)后,并沒有使我感到害怕,誰能說清是為什么。窗子敞開著,街上的新鮮空氣和嘈雜的聲音無阻攔地闖了進來,法庭上一片通亮,像是要舉行婚禮;艷麗的陽光四處投射著窗子的光影,或拉長地在地板上出現(xiàn),或平伸著在桌面上鋪開,或被墻角遮斷;而從每一個菱形的窗戶射進來的光束,又都在空氣中形成了一個金色的菱柱體。

坐在臺上的法官們,個個露出滿意的神氣,也許是因為案子馬上要結(jié)束而高興吧。

審判長的臉被玻璃窗上反射過來的柔和的光照著,看上去顯得平靜而溫和。一個年輕的助理執(zhí)事正一邊玩著他的領(lǐng)花,一邊愉快地和坐在他身后的漂亮的女郎講話。

只有陪審員們顯得臉色蒼白、精神沮喪,顯然是因為徹夜未眠而露出了倦意。有幾個在打哈欠。從他們的舉止神態(tài)來看,怎么也看不出他們就是一些剛剛給什么人判處了死刑的人。從這些善良的有錢人的臉上,我看到的只是他們渴望好好睡一大覺的神態(tài)。

我的對面有扇窗子完全敞開著。我聽見河邊上的賣花姑娘的笑聲,而且,在窗臺上的石頭縫里,就長著一株好看的黃色的花,花完全沐浴在太陽的光照里,隨風輕輕搖擺。

有著這等美好和諧的感觸,我怎么會產(chǎn)生一種兇險不吉的想法呢?在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包圍中,除了自由之外,我不可能再去想到什么別的東西了。希望和光亮一樣,將普照我的全身。于是,我對判決的結(jié)果,對自己將被釋放而獲得新生,都充滿著信心。

這時,我的律師來了。大家都正在等著他。他的胃口很好,剛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朝我躬身笑了笑。

“我有信心?!彼麑ξ艺f。

“是嗎?”我小聲回答,也笑了笑。

“是的,”他說,“雖然,我目前還不知道是怎么判決的,但他們一定會排除蓄謀殺人罪,因此,頂多只能判你為終身苦役?!?/p>

“你說什么,先生?”我憤怒地問道,“我寧可死一百次?!?/p>

“啊,死!可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內(nèi)心里有一種聲音在向我重復著。莫非我說這句話會給我?guī)硎裁次kU嗎?以前,誰不是選擇在陰雨綿綿的寒冬臘月的午夜時分,點起燭火,在一個陰森而黑暗的大廳里宣判死刑呢?現(xiàn)在是8月,是早晨8點,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是陪審員們顯得善良的時刻,是不可能宣判死刑的!我的目光又停留在陽光下那株美麗的黃色鮮花上。

律師一到,審判長就突然叫我站起來。士兵們端起了武器,全法庭的人像觸了電似的都同時站了起來。一個坐在法官席下首那張桌子旁的不起眼的小人物,我想他一定是書記官,站起來宣讀了陪審員們在我缺席的時候作出的判決。一股冷汗從我全身每個毛孔里冒了出來,我倚到了墻上才不至于倒下。

“律師先生,您對判決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審判長問道。

本來,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可此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的舌頭像是被粘到了下顎上似的。

律師站了起來。

我明白,他想讓法官把刑罰減輕,降低一個等級,用一種他希望的我剛才一聽就感到被刺傷了心的那種苦役來代替死刑。

此時,我的憤怒只有非常強烈,才能從撕扯著我頭腦的萬分激動中顯露出來。我真想大聲地重復一遍剛才已對他說過的話:寧可死一百次!可是我沒那氣力,我只是猛地抓住他的胳臂,用一種抽搐的聲音喊了一個字:“不”!

警察長反駁律師的講話時,我竟帶著一種驚愕的興奮在聽著。法官們出去了,接著他們又回來了,最后審判長宣布了對我的判決。

“判處死刑!”人們在議論。當獄警把我?guī)ё邥r,這些人如同一座大廈倒塌下來似的亂哄哄地從我身后擠壓過來。我麻木不仁醉漢般走著,身上發(fā)生了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直到宣布判處死刑以前,我還感到自己和周圍這些人一樣在呼吸,心臟在跳動,和他們生活在同一環(huán)境里??涩F(xiàn)在,我和整個世界之間被一堵明顯的墻隔開了。我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境況中去了。這些明亮而寬敞的窗戶,這燦爛的陽光,這純凈的天空,這美麗的花朵,統(tǒng)統(tǒng)都帶上了裹尸布的慘白的顏色。這些緊緊擠在我身后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我覺得他們個個都像是幽魂。

樓梯下,一輛又黑又臟的囚車在等著我。走上囚車前,我隨便看了看周圍的情景?!耙粋€死囚!”那些朝囚車跑過來的人在叫嚷著。我眼前像有一層霧把我和萬物都隔開了。透過這層霧,我卻清楚地看見有兩個年輕姑娘正睜大眼睛跟在我身后。年紀小點兒的那一個拍著手說:“好極了,六個星期后就要執(zhí)行了!”

3

判處死刑!

好吧,為什么不可以呢?我不記得在哪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那里也只有這句話是對的:“所有的人都是被判處了死刑的,只不過是無限期的緩刑罷了?!蔽椰F(xiàn)在的處境與這有什么兩樣?

從宣布我的判決的那個時刻到現(xiàn)在,有多少本想長生不老的人已經(jīng)死了!有多少本來想那一天到格勒福廣場看我人頭落下時的情景的年輕、自由、健康的人反而先我而去了!從現(xiàn)在到我的死刑執(zhí)行的那天,誰知道眼前這些正自由自在地在外行走、呼吸、進出的人不會死在我的前面呢?

再說,生命對于我有什么值得如此惋惜的呢?實際上,在牢房里,我過的是陰森的日子,吃的是黑面包和從犯人用的木桶里舀出的一碗清水湯。像我這樣一個受過教育熏陶的人,卻受到獄卒和看守們的凌辱和虐待,沒有一個人把我看做是有資格和他們交談的人,無論是我自己做什么,還是想到別人將對我做什么,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實際上,劊子手能從我這里得到的也差不多只有這些東西了。

雖然如此,死刑還是可怕?。?/p>

4

黑色的囚車把我送到了可怕的彼塞特監(jiān)獄。

從遠處看,這幢建筑物倒很雄偉壯觀。它坐落在山腰,面前視野開闊,還保留著幾分昔日的輝煌景象,好似一座富麗王宮??墒?,你越走近它,就越會看出這宮殿原來是一座破爛不堪的房子。年久失修的尖形屋頂不堪入目。我不知是什么骯臟卑劣的東西玷污了這座王宮的外表。那些墻上像是患了麻風病似的,盡是斑斑點點。窗戶上既沒有窗格,也沒有玻璃,倒有許多橫豎交叉釘著的粗大的鐵欄桿。鐵欄桿后,到處貼著蒼白的面孔,他們像是囚犯又像是瘋子。

這就是從近處看到的情景。

5

剛一到,監(jiān)獄就對我實行了鐵腕政策,采取了多種預防措施,以對我的生命安全負責:吃飯不給刀叉,要我穿上像帆布口袋似的“緊身死囚衣”來束縛著我的雙臂。我已向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訴。這樣,他們的這件繁重的任務將持續(xù)六至七個星期了。在把我送上格勒福廣場的斷頭臺前,他們必須保證我安然無恙。

開始的一些日子,監(jiān)獄對我溫和得令我恐懼。一個獄卒的謙恭會使我聯(lián)想到斷頭臺。幸虧過了幾天后,他們的惡習又原形畢露了。那種反常的客氣已蕩然無存,他們像對待其他囚犯一樣粗暴地對待我,使我常常覺得劊子手就站在眼前。改善的還不止這一點。我的青春、溫順和監(jiān)獄神父對我的關(guān)照,特別是我給看守講的那幾句他聽不懂的拉丁語,使我破例每星期有一次可以和別的囚犯一起放風的機會,還脫掉了使我感到麻木的緊身囚衣。而且,經(jīng)過再三考慮后,還給了我紙、筆、墨水和夜間用的一盞油燈。

每個星期天,做完彌撒后的那段時間里,他們便放我在監(jiān)獄的小院子里走走。在那里,我可以和其他犯人聊天。這是很必要的。他們都是些可憐的好人。他們給我講他們的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手段。當然我知道他們是在夸大其詞。他們還教我講隱語,用他們的話來說,叫“行話”。這些“行話”,是從普通語言里衍生出來的一種語言,就像樹木上長出來的一個難看的癭瘤,人身上多長的一個肉疙瘩。有些隱語確有獨特和意想不到的表達效果,如:路上有一攤血,隱語為“大路上有一堆糖果”;被絞死了,隱語說“娶了個寡婦”,好像絞刑架上的繩索成了所有被絞死的人的寡婦了。一個小偷的頭有兩個名字:當它策劃、思索、想法作案時,叫“巴黎大學”;當它被劊子手砍下來后,叫“劈柴”。這種隱語有時又具有滑稽可笑的作用,如他們把一個拾破爛的背簍叫“柳條編的開司米背心”;把舌頭叫“騙子”。后來,隨時隨地都可以聽到一些奇奇怪怪、俗不可耐的話,也不知這些話是誰編造出來的,如把劊子手叫“老板”;把死人的骸骨叫“松毯”;把刑場叫“揭示處”。當他們講這些話時,使我感到就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抖動破布似的,弄得塵土飛揚,骯臟不堪。

不過,至少這些人很同情我,他們也是唯一同情我的人了。那些獄卒、看守、拿著牢房鑰匙的人當著我面又說又笑地談論我,像是在談論一件東西似的。當然我并不怨恨他們。

6

我思忖道:

“我既然有了寫作的工具,為什么不利用呢?可是,寫什么呢?被關(guān)在四堵光禿冰冷的石墻中間,舉步?jīng)]有自由,舉目無處可看,唯一的消遣是每天看著從牢房門的小窺視洞里投射在正面黑暗的墻上的那個白色的方形光束慢慢移動。這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我腦子里只會出現(xiàn)唯一的東西:罪惡和懲罰,殺人和死亡!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么可做的人,還會有什么東西可寫嗎?在我這個枯萎而空洞的腦袋里,還能找到什么值得寫作的東西嗎?”

為什么沒有?雖然我周圍的一切是單調(diào)枯燥、暗淡無光的,但我本身不就是一場波瀾起伏、一場激烈的斗爭、一場悲劇嗎?那個頑固地占據(jù)了我的身心的思想,隨著我的刑期的接近,不是每時每刻都在以一種新的形式,即一種更加可怕、更加血腥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面前嗎?我為什么不試試把我被遺棄在這種境遇里時的一切強烈而陌生的感受寫出來讓自己看呢?顯然,題材是豐富的。我的生命已那么短暫,而且從現(xiàn)在起到我死的那個時刻止,在它將不時遭遇的煩惱、恐懼和痛苦的折磨中,還有許多需用爛這支筆、用完這瓶墨水去記載的東西。何況,唯一能減輕煩惱的辦法,是觀察這些煩惱,描寫這些煩惱,以排遣我難過的心情呢!

再說,我這樣寫出來的東西也許并非毫無用處。如果我有毅力堅持寫到我的“肉體”無法再動彈的那一刻,我的這種一時挨一時、一分挨一分、一個折磨接一個折磨的痛苦史的記載,我的這種雖然不可能是全部,但會盡可能完整的親身感受史的記載,難道不能給人以既深刻又有意義的教育嗎?難道在一個即將處死的人的追述中,在這日益加深的痛苦里,在一個死囚的精神分析中,就沒有一點兒可以使判處他人刑罰的人引以為戒的東西嗎?也許,當他們讀過這些東西后,在下一次把一個正在思維的人頭砍下來扔到被他們稱為正義的天平上的時候,會使他們的手不致那么輕松隨便了吧?也許,這些可惡的人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他們匆匆寫下的那份死刑判決書里,隱藏著多少緩慢而持續(xù)地折磨人的痛苦?在他們作出令人傷心的判決時,難道他們從未遲疑一下,想想在他們要殺掉的那個人的腦袋中會有一個期望活下去的思想,有一個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死的靈魂?沒有,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只會看到一把三角鬼頭刀的垂直落下,認為一個被判死刑的人,生前死后都是一無所有的。

我寫的這些東西一定會使他們覺醒過來。如果有朝一日把它們發(fā)表出來,定會吸引執(zhí)法者去體味一下死囚們的思想上所遭受的痛苦,因為這是他們想象不到的痛苦。他們總是為自己可以使犯人的肉體幾乎感覺不到什么痛苦就死去而得意揚揚。啊,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和精神上的痛苦相比,肉體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恐怖和可憐,人們所制定的法律就是這么回事!我的這些回憶錄,一個悲慘的人臨死前所吐露的這些心里話,總有一天會對此有所幫助的……

除非在我死后風會把這些紙片吹到院子里去沾上泥污,除非它們會被監(jiān)獄的獄卒們拿去糊在破了玻璃的窗子上讓雨水慢慢把它們淋壞。

7

即便我寫下來的東西有朝一日會對他人有用,會左右那個準備判決的法庭,把那些不幸者、無辜者和有罪者拯救出來,使他們不再遭受我死前的這種痛苦,可我這樣做是為什么?有什么用?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當我的頭被砍下來后,他們再去砍別人的頭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我真的會想到去做那些荒唐的事?在我上了斷頭臺后再把斷頭臺推倒,請問,這對我會有絲毫的好處嗎?

什么?這太陽、春天、開滿鮮花的田野、清晨啼叫的小鳥、云彩、樹木、大自然、自由、生活,這一切都已不再屬于我了?

啊,要拯救的是我自己?。‰y道真的不可挽回了嗎?難道在明天,甚至在今天,我就要死去?事情已成定局了嗎?啊,上帝!我產(chǎn)生了一種可怕的念頭,我真想在牢房的墻上撞碎我的頭!

8

現(xiàn)在來計算一下我還剩下多少日子。

宣判以后,準備上訴的期限為三天。

上訴書在重罪法庭的檢察官手中要擱置八天,然后,才把他們稱之為“案卷”的材料送到司法大臣那里去。

上訴材料要在司法大臣那里積壓十五天,也許他開始根本不知道有這份材料存在,可他還得裝模作樣,經(jīng)他審閱后再轉(zhuǎn)送到最高法院。

在最高法院,材料又得進行分類、編號、登記,因為要被斬頭的犯人很多,因此犯人也需排隊才能受刑。

有十五天的時間來復查對犯人的判處是否有不公正之處。

最后,最高法院依照慣例在某個星期四開庭。它把二十份上訴材料一齊駁回,然后再把材料送回到司法大臣手里,司法大臣再送給總檢察官,總檢察官送給劊子手。這一共三天。

第四天上午,總檢察官的助理邊系上領(lǐng)帶邊說:“這件案子該結(jié)束了?!倍?,如果書記官的助理沒有朋友請他吃早點,耽誤他去辦理這件事情的話,行刑的命令就可草擬、修改、謄正、寄發(fā)出去了。而第二天天一亮,人們就可以聽到格勒福廣場上有釘絞刑架的聲音了,還可以聽到十字路口有人扯起沙啞的嗓門在拼命地叫喊。

一共是六個星期。那個小姑娘講的完全對。

啊,我在彼塞特這死牢里至少已待了五個星期了,也許是六個星期,我不敢去計算了,我覺得三天前似乎是星期四。

9

我剛剛寫好遺囑。

遺囑有什么用?法庭判我負擔訴訟費用,而我所有的積蓄剛好夠支付這筆費用。絞刑架的費用也實在太昂貴了。

我留下了一個母親、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一個三歲的女兒,樣子很乖,臉色紅潤,皮膚嬌嫩,一雙大大的黑眼睛,長長的褐色頭發(fā)。

我最后一次看到女兒的時候,她才兩歲零一個月。

如此說來,我死后便留下三個女人,一個失去了兒子,一個失去了丈夫,一個失去了父親。三個不同輩分的孤苦人,三個法律造成的孤兒寡母。

就算我是罪有應得,可這三個無辜的女人,她們該怎么辦?人們羞辱她們,毀了她們,卻全不當回事,難道這就是公理!

我擔心的倒不是我那可憐的老母親。她已經(jīng)六十四歲了,這次打擊就會奪去她的生命。即使她還能活幾天,她在生活的最后一刻只要小腳爐里還有一點兒火星,就會心滿意足了。

我也不擔心我的妻子,她的身體已經(jīng)很糟糕,精神已經(jīng)很脆弱了,她不久也會死去。

當然除非她瘋了。聽說瘋狂能讓人活下去。不過,瘋了的人至少精神上不會有痛苦。精神麻木了,便如同死了一般。

我的女兒,我的孩子,我那可憐的小瑪麗,她卻正在嬉笑、玩耍、歌唱,她什么也不知道。正是她使我心如刀絞!

10

下面是關(guān)押我的那間牢房的情景。

八尺見方,四面是石墻。牢房內(nèi)的石板地面比走廊高出一層,四堵石墻垂直砌在石板上。

一進門,右邊有一個小凹室,獄卒們在那兒放上一把草,就算是犯人休息和睡覺的地方了。無論是春夏,還是秋冬,犯人都穿一條帆布褲子和一件土布上衣。

我的頭上,沒有天空,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尖拱(人們都這么叫),尖拱上掛滿破布似的厚厚的蜘蛛網(wǎng)。

牢房沒有窗戶,甚至連氣孔也沒有,只有一扇包著鐵皮的木門。我沒全講對,在門的上方,有一個釘著十字形鐵架九公分大小的方洞,不過晚上獄卒會把它關(guān)上。

牢房外是一條相當長的走廊。它靠墻上方處的一排狹窄的通風窗來通氣和采光,而且被泥墻隔成了一個個的小間,連接這些小間的是一排低矮的拱形門。每個小間就成了關(guān)押我的牢房一樣的牢房前室。獄卒們就把典獄長罰為進行紀律懲處的苦役犯關(guān)押在這里。頭三間牢房是用來關(guān)押死刑犯的,因為那里離獄卒比較近,便于他們看守。

這些牢房是15世紀溫歇斯特紅衣主教修建的彼塞特古城堡所剩下的全部房屋了。下令燒死圣女貞德的也是這位主教。這是有一天一些到我的牢房來看我的“好奇者們”對我說的。他們站得遠遠的,像看動物園的猛獸一樣看著我。據(jù)說看守還因此得到了一百個蘇。

我還忘記說了,我的牢房門口白天黑夜都有一個士兵站崗,每當我抬眼去看門上那小方洞時,總要碰上他圓睜睜地盯著牢房內(nèi)的眼睛。

當然,人們還可以料想到這石籠子里會有空氣和光亮。

11

既然天還沒亮,夜里有什么好做呢?我突然有了個主意。我站起身來,端著燈去照牢房的四壁。墻壁上涂滿了字句、圖畫、姓名,偶爾還有些肖像。字畫重疊交錯,這一些蓋住了另一些??磥恚恳粋€囚犯至少都想在這兒留下點兒痕跡。有用鉛筆寫的,粉筆寫的,炭棒寫的;字畫有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還有不少是深深刻在石墻上的字體,到處還可以看到鐵銹紅的字,像是用鮮血寫成的。顯然,如果我的心情更輕松點兒的話,我會對一頁一頁鋪展在我牢房里的石墻上的這卷奇書感興趣。我很愿意從支離破碎地分散在石墻上的這些東西里理出個完整的思想來,讓每個肖像都與姓名對上號,給這些殘缺不全的銘刻,不完整的句子,半截的像寫字的人一樣有身無頭的字體賦予完整的意義和生命。

在我床頭的墻上,畫有兩顆紅色的心,中間用一支箭串聯(lián)著,心上方寫著這樣的字:“熱愛生命?!边@個可憐的人,他的一生并不長久。

旁邊是模模糊糊畫的一個小小的人頭,戴著一頂三尖帽,還寫著這樣的字:“皇帝萬歲!1824。”

還畫有幾顆紅色的心,旁邊刻著在牢房里很難見到的字:“我喜歡,我愛瑪?shù)賰骸ぬ描?。雅克?!?/p>

在對面的墻上,可以看到這樣的字“巴巴萬拉”,第一個字母“巴”大寫,還用阿拉伯式的圖案進行了精心的美化裝飾。

一段猥褻的歌詞。

石墻上還刻有一頂自由黨人的帽子,帽子下面刻有這樣的字“波利——共和國”。波利是羅歇爾的四個士官之一。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他們所謂的“政治需要”是多么可怕!為了一個觀念、一個夢、一個抽象的概念,他們便得到了這種可怕的現(xiàn)實——上了斷頭臺!而我,一個真正犯有罪、負有血債的可惡者,卻還在哀嘆!

我沒法再看下去了。因為我在墻角上看到了一幅用粉筆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色畫——斷頭臺。此時此刻,畫上的那幅斷頭臺也許是專門為我而架設(shè)的。油燈差點兒從我手中滑落下去。

12

我急忙退回去坐在稻草上,把頭埋在雙膝間。孩子似的驚慌很快就消失了,一種奇怪的好奇心又促使我繼續(xù)去看墻上的字畫。

在巴巴萬拉的名字旁邊,有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掛在墻角上。我撥開蜘蛛網(wǎng)一看,墻上有四五個姓名,和那些幾乎只有一點兒痕跡的字畫相比,這些姓名顯得十分清晰可認?!岸艝|,1815”,“普蘭,1848”,“讓·馬丁,1821”,“加斯丹,1823”??吹竭@些姓名,我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了一連串恐怖的回憶。杜東是那個把他的弟弟砍成四塊的人。夜里,他把弟弟的頭扔到巴黎的一個水池里,把身子扔在下水道里;普蘭是一個殺害自己妻子的家伙;讓·馬丁是一個趁年邁的父親去開窗戶時用手槍朝他開了一槍的人;加斯丹是個醫(yī)生,他對自己的朋友下了毒,當他再去醫(yī)治這位被他造成的病人時,他給病人服的不是藥,而是毒品;這四個姓名的旁邊便是巴巴萬拉,他是個瘋子,他用刀砍下了好些小孩的頭。

“原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原來他們就是以前在這間牢房里住過的人?!闭窃谖艺镜倪@同一塊石板上,這些沾滿鮮血的殺人犯,作了他們死前最后的打算。正是在這同一間小小的方室里,他們像發(fā)瘋的野獸似的留下了最后的足跡。他們被關(guān)進這間牢房的時間前后相隔不久??磥恚@牢房從來沒有空閑過。他們留下了一塊尚存余熱的地方,這是專門為我留下的。接著,該輪到我到克萊蒙公墓去與他們會合了,那里的草長得可茂盛啦!

我既不是幻覺家,也不是迷信者,也許是剛才的那些想法使我心里忐忑不安;然而,當我這么浮想時,我突然覺得他們把這些可憐的姓名寫到黑糊糊的墻上時是帶著一股怒火的。我的耳朵里響起了愈來愈強烈的嗡嗡聲,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紅色的光芒。而且,我仿佛看見,這牢房里盡是人,一些奇形怪狀的人。他們個個左手拿著自己的頭,因為沒有頭發(fā),手都抓著嘴巴。所有這些人,除了那個槍殺了生身父親的人外,都向我伸出了拳頭。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可閉上眼睛卻看得更清楚了。

是做夢、幻覺,還是現(xiàn)實?如果沒有什么突然的感覺讓我驚醒的話,我一定會因此而發(fā)瘋的。當我差點兒要倒下去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我赤著的腳背上有一個冷糊糊的肚子和一些毛茸茸的爪子在爬動,那是被我從蜘蛛網(wǎng)里趕出來正在逃跑的那個大蜘蛛。

這一嚇倒使我清醒過來了。“啊,多么驚心動魄的場面!”不,這僅僅是我空蕩而混亂的腦海里的一團迷霧,一陣思緒,是麥克白似的妄念!死了的人已經(jīng)死了,這些人更不必說了。他們已被緊緊地封閉在墳墓里。那不是一座他們能逃得出的監(jiān)獄??墒俏覟槭裁磿粐槼蛇@樣?

墳墓的大門是不會從里面打開的。

13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天剛剛亮,監(jiān)獄里就翻騰起來了。只聽見沉重地開門、關(guān)門、扳動閂銷開鎖的聲音,獄卒褲腰帶上的一大串鑰匙碰撞的聲音,人們急急忙忙從樓梯上去下來時樓梯抖動的聲音,以及在長長的走廊兩頭呼叫與回答的聲音。我隔壁牢房里的那幾個苦役犯也顯得比往日興奮。整個彼塞特監(jiān)獄似乎都處在歡笑、奔跑、歌唱、跳舞之中。

在整座牢房里,在這樣的騷動喧囂中,只有我紋絲未動,驚奇地、靜靜地聽著。

一個看守從眼前走過。

我壯著膽子把他叫過來,問他今天是不是監(jiān)獄里的節(jié)日。

“要說是節(jié)日也可以!”獄卒回答說,“今天是給那些要出發(fā)前往土倫的苦役犯釘上鐐銬的日子。你想去看看嗎?這可能給你帶來點兒樂趣?!?/p>

自然,對于一個與世隔絕的人來說,無論那場面多么難堪,也會是一種極好的消遣。我欣然接受了這一勸告。

為了防止我行為不軌,獄卒采取了一些預防措施,然后把我領(lǐng)到一間小小的沒有任何家具的空牢房里,只有一扇釘著鐵條的窗戶。但那是一個真正的窗戶,其高度正好可以讓人們手扒在上面,從那里可以直接看到天空。

“好吧,”獄卒對我說,“你從這里既可以看也可以聽。你一個人待在這間包廂里,就像一個國王?!?/p>

說完,看守關(guān)上門,扣上插銷,上了鎖,走了。

窗前是一個相當大的方形庭院,四周矗立著一幢七層的石砌樓房,像一堵高墻似的把它包圍了起來。從外觀上看,再也沒有比這幢樓房的四道面墻更衰落、更凄涼、更不堪入目的東西了。面墻上開有一排排裝著鐵條的窗戶,上上下下的窗口都擠滿了消瘦、蒼白的面孔,一張壓一張,被牢牢地鑲在那些縱橫交錯的鐵條中間,好似砌在墻上的一塊塊石頭。這些人是囚犯,是這次儀式中在等待著自己登臺表演的時刻的觀眾,或者說是被罰到監(jiān)獄的窗口去觀看地獄現(xiàn)場慘景的鬼魂。

所有人都默默地望著還空無一人的院子。他們在等待著。在這些呆板而憂郁的面孔中,有幾雙活躍有神的眼睛,像點點火花似的在這里那里閃放出光芒。

包圍著院子的這座監(jiān)獄的方形建筑物并不是全封閉的。建筑物的四面墻中的一面(即朝向東邊的那一面)攔腰被切斷,把兩墻連在一起的是一扇鐵柵欄。這鐵柵欄通向另一個院子,它比前者小,但和前者一樣四面被灰暗的石墻和尖形屋頂包圍著。

大院子周圍,沿墻擺放著許多石凳。院子中央,立著一根掛燈籠用的彎形鐵桿。

正午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修建在彎角里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了。隨著一陣鐵器的響聲,一輛大車慢吞吞地駛了進來。押車的是一些身著藍色制服、佩帶紅色肩章、腰系黃色皮帶的骯臟惡心的士兵。車里裝的是為苦役犯們準備的鐵鐐。

與此同時,像是囚車聲喚醒了整個監(jiān)獄似的,扒在窗口的那些一直沉靜不動的觀眾們突然暴發(fā)出歡叫聲、歌唱聲、恫嚇聲、詛咒聲,中間還時常夾雜著一種尖刻刺耳的笑聲。我還以為是看見了一群人面魔鬼呢。每張臉上都出現(xiàn)了一種怪相,所有人的拳頭都伸到了鐵欄桿外,所有的嘴巴都在吼叫,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噴出閃爍的光芒。在死灰中忽然間看到這么多火花,反而使我恐懼不安起來。

這時候,看守們(從整潔的衣服和驚恐的神情看,他們之中有幾個是從巴黎來的監(jiān)察員)開始有條不紊地干活了。有一個看守爬上車,把鐵鏈、枷鎖和幾捆帆布褲子扔給了他的同僚。然后,他們分頭工作。一部分人把長長的鐵鏈(他們的行話中稱為“繩子”)拉直擺在院子的一角;另一部分人把襯衣和褲子(他們稱為“塔夫綢”)擺放在石板地上;而那些最有經(jīng)驗的人則在一位矮胖的小老頭看守長的監(jiān)督下一個一個地檢查那些鐵枷鎖,枷鎖在石板上不時地弄出些火花。所有這一切動作都引起了囚犯們的喝倒彩,只有苦役犯們的狂笑才能把他們的聲音蓋住。因為這些準備工作都是為被關(guān)押在小院子四周的舊牢房鐵窗內(nèi)的那些苦役犯們做的。

當這些準備工作結(jié)束后,一位身穿銀絲線繡花衣、被大家稱為“監(jiān)察員先生”的人給典獄長下了一道命令。隨即從兩三道低矮的門里叫叫嚷嚷地同時擁出一群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他們就是那些被判處苦役的犯人。

他們進來時,把各窗口的人的歡鬧推向了高潮。在他們當中,有幾個監(jiān)獄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受到了大伙兒的鼓掌歡呼,他們則以盡量不流露的驕傲接受了這陣歡呼。大多數(shù)人都戴著他們親手用苦役犯牢房的稻草編織的草帽。而且每個人都把草帽編織得奇形怪狀,以便他們從城里路過時能讓人注意他們的腦袋。這些人也受到了囚犯們的特別喝彩。其中有一個臉蛋像大姑娘似的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簡直讓整個監(jiān)獄都沸騰起來了。他從一間秘密關(guān)押了他一個星期的牢房里出來時,從頭到腳裹著他用牢房里的那捆稻草編織的草衣,像蛇一樣靈活地蜿蜒爬進了院子里。他原本是一位丑角演員,因盜竊而判了刑。頓時,掌聲雷動,叫聲震天。苦役犯也為之叫絕。然而,在已判苦役犯和候判苦役犯之間出現(xiàn)的這種融為一體的狂歡,是一種令人懼怕的事。作為當局的代表,獄吏們和從巴黎來的監(jiān)察員們都如同廢物,顯得驚慌失措,罪犯們當面嘲笑他們,反把這次可怕的懲罰變成了自己的聯(lián)歡。

苦役犯們陸續(xù)往外走,站成兩列的獄警則把他們一個一個地驅(qū)趕到用欄桿圍著的小院子里,讓醫(yī)生對他們進行檢查。在那里,所有苦役犯不是說自己眼睛壞了就是腿瘸了、手殘了,都試圖作最后的掙扎,以身體上的某個毛病為由來逃脫苦役。而醫(yī)生們幾乎每次都認定他們是可以去服苦役的。于是,他們頃刻間便忘記剛才所說過的自己有終生殘疾的話,毫不在乎地去接受上天的安排了。

小院子的門又打開了。一個獄警按字母順序點名,苦役犯們一個一個地走出來,走到大院子里的一邊,站到純粹因為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相同而挨近的同伴旁邊。各人拿著各人的鎖鏈,和一個不相識的人并排站著,即便是偶然有人站到了朋友旁邊,鎖鏈也會把他們分隔開來。這樣,他們便變得孤立無援。以后,災難就將連綿不斷了。

大約三十名犯人走出后,那扇柵欄門又被關(guān)上了。一名看守用棍子指揮他們排列成隊,扔給每人一件襯衣、一件上衣和一條粗布褲子,然后做了個手勢,讓他們開始脫掉衣服。忽然間,好像命運早作了安排,一場意料不到的災禍把這種對囚犯們的侮辱變成了刑罰。

那天,直到當時為止氣候還是相當不錯的,雖然十月的北風已吹得滿天帶著寒意,但它還不斷地撥開天空的濃霧,讓太陽光從一條縫隙里射下來??墒牵斂嘁鄯競儎倓偯摰羯砩掀茽€的囚衣,幾乎光著身子站著,讓看守們仔細地檢查,讓那些在他們四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陌生人用好奇的目光品評他們的臂膀的時候,天空烏云籠罩,秋天冰冷的大雨忽然傾瀉而下,如瓢潑似的淋在那四方形的院子里,淋在犯人們光禿禿的腦袋上和幾乎一絲不掛的身軀上,淋在他們放在石板地上的破衣服上。

轉(zhuǎn)眼間,院子里只剩下了看守與囚犯,其他人都已一走而空,就連專程從巴黎來的那些監(jiān)察員們也早已躲到了門檐下。

雨越下越大。這時候,院子里只剩下脫掉了衣服的囚犯了。他們站在被大水淹沒的石板地上,雨水在他們身上流淌。剛才那陣硬充好漢的熙攘已變成了死一般的沉寂。他們渾身哆嗦,牙齒咯咯作響,瘦削的雙腿和突出的膝蓋不斷顫抖碰撞??匆娔切窳芰艿钠埔r衫、上衣、內(nèi)褲都緊緊地貼在他們凍得發(fā)青的身軀上,真讓人可憐。完全赤身裸體也許還好受些。

只有一個人,一個老頭兒還保留著幾分風趣。他邊用濕漉漉的襯衣擦臉,邊嚷道:“在節(jié)目單里并沒有這一項呀!”說完,他邊笑邊握著拳頭擂向天空。

當囚犯們重新穿好上路的囚衣后,看守們把他們分成二十人或三十人一列,帶到院子的另一邊。在那里,一根根繩索早已擺好在等待著他們。說是繩子,其實是一些又長又粗的鐵鏈。在整條鐵鏈上,每隔兩尺遠便拴上一根短鏈條,短鏈條一端系著一把四方形的大鐵枷鎖。方形枷鎖的一角裝有鉸鏈,對角裝有鐵螺栓,打開鉸鏈才開,擰上螺栓即關(guān)。在押送途中,苦役犯的脖子上得一直套著這鐵枷鎖。當這些繩子在地上擺開的時候,活像一條巨大的魚的脊骨。

看守們讓苦役犯在泥水淹沒的石板地上坐下,給他們套枷鎖。兩個腰圓膀粗的鐵匠,帶來了手提鐵砧,不給鐵枷鎖加熱就大錘大錘地往上面砸下去,讓枷鎖在犯人脖子上鉚合。這真是嚇破膽的時刻,膽再大的人也被嚇得臉色慘白。鐵錘每在緊貼犯人脊背的鐵砧上錘一下,犯人的下巴就跟著震動一下,只要他們的腦袋稍微擺動一點兒,就會像錘核桃殼似的馬上被砸得粉碎。

扣上鐵枷鎖后,苦役犯們變得陰沉沉的。這時候,人們就只聽到鐵鏈的響聲,犯人們不時發(fā)出的叫喊聲和看守們的棍棒在那些執(zhí)拗不馴的犯人身上鞭打時發(fā)出的沉悶的聲音了。

有人在哭泣。上了年紀的人開始全身發(fā)抖,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

從一旁看著這些套上枷鎖、災難臨頭的人們,我心里也感到恐懼不安。

看來,這是一場三幕劇。醫(yī)生檢查完畢后,是獄吏上場;獄吏審視過后,是鐵匠給犯人們上枷鎖。

一道陽光又從天空里射了出來。這好比是在苦役犯們的頭上噴了一團火。他們像觸了電似的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被鎖在五根鐵鏈上的犯人們手牽手地連起來,剎那,在燈柱旁圍成了一個大圓圈,繞著燈柱轉(zhuǎn)動,真叫人眼花繚亂。他們用“黑話”唱著一首監(jiān)獄之歌,那音調(diào)時而哀婉動人,時而奔放愉快。在那神秘的歌詞中,人們還不斷可以聽到尖銳的叫聲和零零星星、氣喘吁吁的笑聲,最后,又變成一片怒吼聲,而五根鐵鏈有節(jié)奏的碰撞聲恰好成了他們這比剛才的吵鬧聲還要粗暴刺耳的歌聲的伴奏曲。

如果我要尋找一個巫魔夜會圖的話,這情景是最合適不過了。

有人把一只大木桶抬到了院子里。管理苦役犯的看守們一陣棍棒,打斷了囚犯們的狂舞,把他們帶到了木桶旁邊。木桶里冒著熱氣,不知盛著什么混濁的湯,湯里不知漂浮著什么野草。犯人們吃了起來。

他們吃完后,把剩下來的殘湯、黑面包潑灑在石板地上,又跳起來唱起來了。監(jiān)獄莫非是在給他們上枷釘鎖的這一日的白天和夜晚賜給了他們這種自由。

正當我全神貫注的時候,忽然看見那笑唱喧鬧的人圈停住了,靜了下來。接著,所有的目光都轉(zhuǎn)向我扒著的窗戶。“死刑犯!死刑犯!”他們一邊用手指著我,一邊喊叫,興奮的程度又達到了高潮。

我驚得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會認識我,也不明白他們怎么會發(fā)現(xiàn)我。

“你好,你好!”他們帶著冷酷的笑容向我喊道。在那些比較年輕的犯人中,有一個面色光亮鐵青的被判處終身苦役的人以一種羨慕的眼光看著我,說:“他倒是走運了!會被‘咔嚓’!再見了,伙伴!”

我無法說出此刻我內(nèi)心的感受。實際上我真是他們的同伴。格勒福刑場和土倫監(jiān)獄本來就是兩姊妹嘛。

我的處境甚至比他們的更糟糕,他們這樣做還是在給我面子呢。我發(fā)抖了。

是的,是他們的同伴!幾天以后,也許就輪到我成為他們觀賞的對象了。

我渾身麻木,一動不動地扒在窗口??墒?,當我看到那鎖在五條鐵鏈上的人流帶著兇狠可怕的友好,熙熙攘攘地朝我擁過來的時候,當我聽見這群魔鬼的鐵鏈聲、吵鬧聲、腳步聲在墻根下鬧成一片的時候,我感到他們在往我這間倒霉的牢房上爬。我大叫一聲,猛地用力朝門口沖去、想把門沖破,可是沒法逃出去,因為門的外面上了鐵閂。我撞擊著,大聲叫喊著。這時,我感到苦役犯們的叫嚷聲越來越近了。我確信他們那可怕的頭已從窗口出現(xiàn)了。我慘叫了一聲,昏倒了。

14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了。我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盞微弱的油燈使我看見我的床兩邊還擺著一些同樣簡陋的床。我明白了,我被送進了醫(yī)療所。

有一會兒,我是很清醒的,但我既沒想什么也不去回憶什么,完全沉浸于能躺在一張床上的舒服之中。當然,要是在以往,這醫(yī)療所和監(jiān)獄的床會使我感到厭惡、蔑視而離去,可如今的我與過去的我不同了。毯子是灰色的,摸起來很粗糙;被子很薄,而且出了破洞;隔著床墊可以感覺到墊下的稻草??蛇@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四肢可以在這粗糙的毯子下舒展伸直。雖然這被子是那么薄,我仍覺得平時積集在我骨髓里的可怕的寒氣漸漸在消散。我又睡著了。

一陣巨大的嘈雜聲把我吵醒了,天正蒙蒙亮。這聲音來自窗外。我的床就靠著窗口,我坐起身來,想看看窗外發(fā)生了什么事。

窗口朝著彼塞特監(jiān)獄的大院子。院子里擠滿了人。兩隊久經(jīng)世面的士兵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院子里的人群中間保持一條狹窄的通道可以通行。兩隊士兵中間,五輛裝滿了人的長方形的囚車慢慢地行駛著,每碰到一塊石板就顛簸一下。他們是已經(jīng)出發(fā)的苦役犯。

這是些敞篷囚車。每輛車上載著拴滿一根鐵鏈的苦役犯。犯人們背靠背地坐著,中間被那條共用的鐵鏈分隔。鐵鏈縱向擺著,在它的一端站著一個荷槍實彈的看守。我聽見鐵鏈刺啦刺啦的響聲,還看見當車子顛動時犯人們的頭在搖晃,懸空的腿在擺動。

一陣刺骨的毛毛細雨使天氣變得寒冷起來,并且把囚犯們的灰色粗布褲子淋濕變成了黑色,緊緊地貼在他們的膝蓋上。短頭發(fā)和長胡須上都在流水。只見他們凍得臉色發(fā)青,全身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他們冷,有著滿腔的憤怒,但連動也不能動一下。一旦他們被拴到那可惡的如絞索似的鐵鏈上,就成了上面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拴滿囚犯的整條鐵鏈就如同一個人。每個人的腦袋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因為套在上面的枷鎖已經(jīng)判處了它的死刑。至于這個連牲口還不如的人,他的吃喝拉撒都得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進行。就這樣,囚犯們大多數(shù)半裸著身體,光著頭,兩腳懸空,得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輛車上,開始為期二十五天的旅程。而且,不論在7月炎熱的陽光下,還是在11月冰冷的雨水里,他們都得穿著同樣的衣服??磥恚瑒W邮謧兿M咸煲瞾韰⑴c他們殺人的使命。

我不知押車的士兵和車上的囚犯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爭執(zhí),一方在罵人,另一方在頂撞,后來變成了互相對罵??墒?,隊長一聲令下,只見棍棒雨點似的打在囚犯們的肩膀上和頭頂上,于是大家都住口了,恢復了被稱為“秩序”的外表上的寧靜。然而,囚犯們的眼睛里充滿了復仇的怒火,捏緊的拳頭在他們膝頭上發(fā)抖。

那五輛囚車,在騎警和步行獄卒的押送下,一輛一輛地在彼塞特高大的拱形門下消失了。跟在它們后面的,是第六輛車,車上放的是鐵鍋、銅碗和準備替換用的鐵鏈等雜物。幾個在小酒吧里耽誤了時間的獄卒跑過去追趕他們的隊伍??礋狒[的人群散了。這一幕場景像魔術(shù)幻燈似的消失了。從楓丹白露街傳來的沉重的車輛聲、馬蹄聲、鐵鏈的摩擦聲,還有人們希望苦役犯們在旅途中多受磨難的咒罵聲,都漸漸地變?nèi)趿恕?/p>

可是,對于苦役犯們來說,這才是開始??!

律師對我講過什么?希望幫我減輕成服苦役???!老天爺!寧可死一千次,寧可上斷頭臺也不愿服苦役!寧可變成孤魂野鬼也不愿去那地獄般的地方!寧可把我的脖子放在吉約丹的刀下也不愿套上苦役犯的枷鎖!老天爺,多可怕的苦役!

15

可惜的是,我并沒真正病。第二天,我得離開醫(yī)療所,被送回牢房里去。

沒有??!我年輕力壯,身體健康。血液在血管里自由流暢,四肢能聽從我隨意指揮,軀體和思維都健壯正常,一切都是為長壽生就的。沒錯。這都是千真萬確的。然而,我卻患了一種怪病,一種致命的病,一種人為地加在我身上的病。

從醫(yī)療所出來后,有一種叫我憤憤不平的想法一直在困擾著我,使我簡直要發(fā)瘋了,那就是,如果他們讓我留在醫(yī)療所的話,我就有可能逃走。那些醫(yī)生和好心的修女看上去很關(guān)心我。這么年紀輕輕地就要死了,而且是一種這樣的死法!他們似乎很同情我,在我床邊枕前侍候我時是那樣殷勤!呸!這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何況,這些人只能治好我的頭痛腦熱,卻不能讓我免遭死刑。要知道,讓我免遭劫難,他們是多么容易做到!打開一道門就行了!這對他們又有何妨礙!

可是現(xiàn)在再沒有機會了!我的上訴無疑會被駁回,因為一切都是按照法律程序辦的:讓人作了對證,辯護人作了辯護,法官作了判決。我不抱什么希望了,除非是……不,我這是瘋了嗎!不可能再有希望了!上訴書,就像把人吊在深淵上空的一根繩子,每時每刻都在發(fā)出斷裂的聲音,直到全斷了為止,又像是要六個星期才砍下來的那斷頭臺上的斷頭刀。

要是我能得到赦免呢?赦免我!由誰來赦免?為什么要赦免?怎么個赦免法?他們不可能赦免我。就像他們說的,要殺一儆百!

我只有三處可去了:彼塞特監(jiān)獄,巴黎審判廳的附屬監(jiān)獄和格勒福刑場。

16

待在醫(yī)療所的那短暫的時刻里,我靠近一扇窗子坐著曬太陽,因為太陽又出來了,或者說,我至少迎受了從窗格子里向我射過來的所有陽光。

我坐在窗前,用雙手抱著沉重的頭。頭重得以至超過了兩手能承受的重量,于是我把兩個胳膊支在膝蓋上,雙腳蹬在椅子的橫檔上。我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只好彎著身子,縮成一團,就像是我全身沒有骨頭,四肢沒有肌肉似的。

監(jiān)獄里窒息的氣味比任何時候都使我感到壓抑難受。我滿腦子回響著苦役犯們的鐵鏈的響聲,對彼塞持監(jiān)獄有一種無比厭倦之感。我覺得上帝該可憐可憐我了,至少他可以派一只小鳥到我對面的屋檐上,為我唱支歌兒。

不知是仁慈的上帝還是魔鬼,使我如愿以償了。幾乎在同一時刻,我窗戶下傳來了一陣歌聲,不是鳥兒的歌唱,而是種比這更美好得多的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的清脆、嘹亮、柔和的歌聲。我猛地抬起頭來,貪婪地聽著她唱的歌兒。歌的聲調(diào)緩慢傷感,有如那凄涼悲哀的鷓鴣鳥的聲音。歌詞是這樣的:

在馬伊街啊,

三個壞巡警

倒霉喲,

猛撲過來

里爾啷發(fā),倒霉喲,

把我抓住

里爾啷發(fā),倒霉喲。

我無法形容此刻我苦味的內(nèi)心是多么沮喪。小女孩繼續(xù)唱道:

猛撲過來把我抓住,

倒霉喲,

他們給我戴上手銬,

里爾啷發(fā),倒霉喲,

巡警隊長也過來了,

里爾啷發(fā),倒霉喲。

押解途中,我碰到

哎呀哎嘿喲,

一個小偷啊,

哎呀哎嘿喲。

小偷啊,

哎喲嘿,

“快去告訴我老婆,

哎呀哎嘿喲,

我被關(guān)進了鐵窗內(nèi),

里爾啷發(fā),倒霉喲?!?/p>

我老婆一聽三丈火冒,

哎呀哎嘿喲,

問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里爾啷發(fā),倒霉喲。

問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倒霉喲。

“我讓一棵橡樹流點兒汁,

哎呀哎嘿喲,

他的金銀我拿了點兒,

哎呀哎嘿喲,

他的金銀和金表,

哎呀哎嘿喲,

還有他的小錢包,

哎呀哎嘿喲。”

還有他的小錢包啊,

哎嘿喲。

我老婆前往凡爾賽

哎呀哎嘿喲,

跪在圣駕前啊,

哎呀哎嘿喲。

向國王呈上請求信,

哎呀哎嘿喲,

請求圣上饒恕我啊,

哎呀哎嘿喲。

請求圣上饒恕我啊,

哎嘿喲。

如果我有幸能生還,

哎呀哎嘿喲。

我要買條薄紗巾,

哎呀哎嘿喲,

還有一雙鯊皮鞋,

哎呀哎嘿喲,

親手把我老婆來打扮。

哎呀哎嘿喲。

還有一雙鯊皮鞋啊,

哎嘿喲,

可是圣上大發(fā)怒:

哎呀,倒霉喲,

“我拿我的王冠起誓,

哎嘿喲,

要讓他在離開地面的地方

哎嘿喲,

去把舞跳!”

哎呀,倒霉喲。

我沒有再聽見什么,也不可能再聽下去了。這首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歌中時隱時現(xiàn)的詞意,那強盜與巡警之間的搏斗,那強盜在途中碰見的并給他老婆捎信的小偷,“我讓一棵橡樹流點兒汁”,“我被關(guān)進了鐵窗內(nèi)”(我自己也因殺了一個人而被捕)的可怕的遭遇,那攜帶請求寬恕信前往凡爾賽的女人,還有那雷霆大怒、發(fā)誓要讓強盜“在離開地面的地方……把舞跳”的圣上,而這一切又通過那讓人百聽不煩的最柔和的曲調(diào)和最甜美的嗓音唱出來!……無不令我感到悲傷、麻木、絕望。這樣殘酷的歌詞從這張紅潤嬌嫩的嘴唇里吐出來,實在是一件令人無法忍受的事。這就像是一朵玫瑰花被沾上了鼻涕蟲的流涎。

我真不知如何表達此時此刻的內(nèi)心感受。這歌聲既給我?guī)韨τ纸o了我撫慰。那強盜窩的黑話和監(jiān)獄里的隱語,既充滿著血腥味又使人感到滑稽可笑。這些粗俗的、不堪入耳的語言,竟然和一個少女的聲音結(jié)合到了一起,而且由少女之聲變化為女人之聲的過程又是多么的巧妙親切!

啊,監(jiān)獄是一種多么卑鄙下流的地方!這里有一種可以把什么都弄臟的毒液。什么東西在這里都會被玷污,哪怕是一個十五歲少女的歌聲也不能放過!你若在這里看到一只鳥,你會在它的翅膀上發(fā)現(xiàn)污泥,你若在這里采摘一朵美麗的鮮花,拿它一聞,也覺奇臭無比。

17

啊,要是我能逃走,我將飛也似的穿過田野!

不,不應該跑。跑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和懷疑。相反,應該揚著頭,唱著歌,慢悠悠地走。還要想法弄一件帶紅色圖案的舊藍布衫。這樣的服色便于化裝,因為附近一帶的菜農(nóng)都穿這種衣服。

我知道,在阿爾居伊附近有一片菜地,菜地旁有一個小樹林。當年上中學時,我常和同學們到那里去抓青蛙。我可以在那里一直躲到天黑。

天黑以后,我再繼續(xù)跑。我到樊尚去。不,那條河會擋住我的去路。我將去阿爾巴戎?!詈眠€是經(jīng)圣·日耳曼到哈佛爾,在哈佛爾乘船去英國?!?,有什么用呢!我到了隆居木,一個警察走過來,向我要護照……什么都完了!

唉,可怕的幻想者,先捅破囚禁你的那足有三尺厚的獄墻吧!死,只有死路一條!

見鬼!這種時刻,我竟還回想起了孩童時代到彼塞特來看那口大水井和瘋子的情景!

18

當我寫到這里的時候,我的燈光變?nèi)趿?,天亮了。教堂的鐘響過了六點。

這是什么意思?門口的看守走進我的牢房,脫帽向我行禮,并盡量壓低他粗魯?shù)纳らT,細聲細氣地問我早餐想吃點兒什么……

他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

事情就在今天?

19

就在今天!

典獄長也親自來看了我。他問我怎樣才能使我感到滿意,能為我做點兒什么。他希望我不要怨恨他和他的下屬,并很關(guān)切地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及我昨夜睡得怎樣。在離開時,他還稱呼我“先生”!

就在今天了!

20

這位典獄長還認為我會怨恨他和他的部屬。他是有道理的。我抱怨他們是不對的。他們把我看管好,是在履行他們的職責,何況在我進來和離去的時候,他們對我都很有禮貌。難道我還不該滿意嗎?

這真是位稱職的典獄長。帶著那和善的笑容、甜蜜的言詞、獻媚和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粗大的雙手。他就是監(jiān)獄的化身,就是化成人的彼塞特監(jiān)獄。我周圍的一切都是監(jiān)獄。我現(xiàn)在才知道監(jiān)獄是以各種形象出現(xiàn)的,正如它會以鐵欄和門閂的形象出現(xiàn)一樣,還會以人的形象出現(xiàn)。這獄墻,就是石頭監(jiān)獄;這張門,就是木頭監(jiān)獄;而這些獄卒,便是肌肉和骨頭監(jiān)獄。

監(jiān)獄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一半是房屋一半是人,兩者緊緊相連,不可分割。我就是它的獵物,它把我遮蓋起來,用它所有的草席把我層層裹起來。它把我關(guān)在堅硬的石墻里,用鎖把我鎖起來,還用獄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啊,可悲??!我的下場會怎樣?他們到底將如何處置我?

21

現(xiàn)在,我倒平靜了。一切都完了,徹底完了。我從因典獄長的看望而惶恐不安的心情里擺脫了出來。我得承認,因為我當時還有某些幻想?!涩F(xiàn)在,謝天謝地,我不再希望什么了。

這就是剛才發(fā)生的事:

時鐘敲響六點半的時候——啊,不,應該是七點差一刻的時候——牢房的門又被打開了。一位身著咖啡色禮服的白發(fā)老人走了進來。他微微敞開了他的禮服。

我看見了教士服和教士的領(lǐng)巾。他原來是一個神父。

他不是本監(jiān)獄的神父。這可是不祥之兆。

他露出慈善的微笑在我對面坐下,然后搖了搖頭,接著又去望天空,也就是說去望我牢房的穹頂。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孩子,”他對我說,“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用很微弱的聲音回答他說:

“我還沒準備好,但我正在準備著。”

這時候,我兩眼發(fā)花,四肢冒冷汗,還感到我的兩鬢在發(fā)脹,兩耳在嗡嗡地響。

當我像睡著了似的在椅子上搖晃的時候,慈祥的老人在不停地講話。至少我感到他是在講話,而且我還記得看見他的嘴唇在動,手在比畫,眼睛在發(fā)光。

牢房門又一次被打開了。門閂的響聲使我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也打斷了神父的講話。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先生,在典獄長的陪同下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

這人臉上帶有那種舉辦喪事的執(zhí)事們的矯揉造作的憂傷。他手上拿著一份卷成筒的公文。

“先生,”他面帶殷勤的微笑對我說,“我是巴黎最高法院的執(zhí)達使。我榮幸地擔負了替總檢察官先生給你送來一份公文的使命?!?/p>

頭一陣驚駭過后,我的神志完全清醒了。

“是總檢察官先生那么迫切地要我的腦袋嗎?”我回答道,“他給我寫信,我真是榮幸之至。但愿我的死能給他帶來無比的愉快,因為,他那么熱切地要我死;倘若他毫不在乎的話,我倒會感到難過的。”

我說完這些話,用堅強的聲調(diào)對他說:“念吧,先生!”

他開始給我念一份冗長的公文,念到每一段的結(jié)尾時都唱讀起來,念到每一句的中間時都要停頓一下。這就是我的那份上訴書的批駁公文。

“判決于今日在格勒福廣場執(zhí)行,”他念完后,頭也不抬,眼睛仍然盯著那份印花公文,補充說,“我們于七點半準時出發(fā)前往巴黎審判廳附屬監(jiān)獄。我親愛的先生,勞駕跟我一同去,行嗎?”

有一陣,我根本沒去聽執(zhí)達使的講話。典獄長在和神父交談,執(zhí)達使眼睛盯著他手里的公文,我再向半掩著的門口望去……啊,完了!走廊里還站著四個荷槍實彈的士兵!

執(zhí)達使重復了一遍他的問話,這次他是看著我的。

“隨你的便吧,你說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蔽一卮鸬?。

他向我敬了個禮,說道:

“那好,我會很榮幸地在半個小時后來接你?!?/p>

說畢,他們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出去了。

上帝啊,賜給我一個逃走的方法吧,無論什么方法都行!我應該逃走,必須逃走,馬上逃走!從門里、窗口、屋頂上逃走,哪怕是讓窗柵屋梁掛掉我?guī)讐K肉都行!

啊,我瘋了,見鬼了,倒霉透了!要想鑿穿這堵墻,要花好幾個月時間,要有精良的工具才行,而我現(xiàn)在,既沒有一顆釘子又無一個小時的時間!

22

于巴黎審判廳附屬監(jiān)獄

瞧,我被“移送”(如執(zhí)達使的筆錄上所說的)到這兒來了。

這一次移送是值得一述的。

七點半的鐘聲已敲響,執(zhí)達使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牢房的門口。

“先生,我在等著你?!彼麑ξ艺f???!一同來的有執(zhí)達使,還有其他人!

我站起身來,走了一步。我的頭那么沉重,兩腿那樣無力,感到無法再邁出第二步了。但我很快就清醒過來了,并以很穩(wěn)健的步伐繼續(xù)走下去。離開牢房前,我又看了它最后一眼?!拔覑勰?,我的牢房。”然后,我讓它空蕩蕩地敞開著,這會給一間牢房增添奇特的色彩。

不過,這牢房也空不了多久。牢房看守們說,刑事法庭此刻正在宣判一個罪犯,他們等著的那罪犯今晚就會到這兒來呢。

在走廊的拐彎處,神父追上了我們。他剛吃過早飯。

走出監(jiān)獄時,典獄長親切地握著我的手,并加派了四名久經(jīng)鍛煉的士兵護送我。

在醫(yī)療所的門口,一個生命垂危的老頭兒朝我喊道:“再見!”

我們到院子里來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舒服多了。

我們在露天里沒有走多久。一輛套著驛馬的雙輪馬車(就是押送我來這兒的那輛)停在第一個院子里。這是一種長方形的輕便馬車,一層像織毛線衣似的編織非常密的鐵絲網(wǎng)橫在中間,將馬車一隔為兩室。兩室均有一道門,一門在車前,一門在車后。馬車是那樣臟,那樣黑,那樣灰塵堆積,以至拿一輛窮人的柩車與它相比,也會覺得那比教會為國王舉行加冕禮時用的四輪馬車還華麗。

在走進這座裝有兩個輪子的墳墓以前,我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下,這是那種可以射穿院子的墻壁的絕望的目光。在這個四周種有很多樹木的小型廣場似的庭院里,前來的觀眾比觀看苦役犯上路時還要多。瞧,已經(jīng)擁擠著一大群人了!

如同鎖在鐵鏈上的苦役犯們出發(fā)的那天一樣,天下著秋雨。直到我記述這一切的時候,這陣寒冷的毛毛細雨還在下,也許會下一整天,甚至比我的壽命還要長。

道路被雨水淋得稀爛,院子里積滿了污泥和臟水。讓那些看熱鬧的人站在這爛泥巴里,倒叫我感到高興。

我們登上了馬車。執(zhí)達使和一個法警坐在車子前面的那格,神父、另一個法警和我坐在車后那一格。四個騎警走在馬車的四角。這樣,不算車夫,是八個人押送一個人了。

在我爬上馬車時,一位灰眼睛的老太太在說:“看把犯人鎖到鐵鏈上的場面,還不如看這個?!?/p>

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這是個一覽無余的場面,看起來方便、集中、痛快,而內(nèi)容和苦役犯被鎖時一樣精彩,不會有任何東西分散你的注意力??偣仓挥幸粋€人,但從這一個人身上可以看到所有苦役犯經(jīng)受的一切凄涼悲慘。唯一不同的是,這場面沒有那么散亂。這是一種濃縮的醇酒,喝起來更夠勁兒。

馬車出發(fā)了。它隆隆地響著,從那高大的拱門下經(jīng)過,然后上了大街。車子過后,彼塞特監(jiān)獄沉重的大門被關(guān)上了。我麻木不仁,聽從別人把我?guī)ё?,就像一個患了嗜眠癥的病人,明明知道別人在埋葬他,卻既不能動彈也不能叫喊。我模模糊糊地聽見掛在驛馬脖子上的幾串鈴子很有節(jié)奏的響聲,馬車的鐵輪子碾軋在石板上發(fā)出的咔嚓聲和在轉(zhuǎn)換轍道時輪子碰撞車廂的聲音,馬車周圍騎警們的馬的響亮的蹄聲,車夫揮動馬鞭的噼啪聲。這種種聲音,使我覺得像股旋風似的在卷著我跑。

我的眼睛從面前的一個小洞的鐵絲格里望出去時,不由然地注意到了彼塞特大門上刻寫的幾個大字“養(yǎng)老院”。

我心里在說:“你瞧,好像還有人在這兒養(yǎng)老呢。”

后來,我一直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悲痛麻木的內(nèi)心里老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件事。突然,馬車離開街道上了大路,我眼前那小洞外的景物也變了。在巴黎上空濃霧中隱約可見的天藍色的圣母院的鐘樓出現(xiàn)在小洞里。我的心情也隨即變換了。我變成了像這輛馬車一樣的家伙,看到巴黎圣母院的鐘樓就忘記了彼塞特監(jiān)獄有牢房。我甚至還傻笑著對自己說:“站在插著旗子的鐘樓上的人會看得很清楚吧?!?/p>

我相信,正是在這個時候,神父又開始和我講話了。我讓他啰啰唆唆地講。我耳中已充塞著車輪聲、馬蹄聲、車夫的鞭子聲,他的話不過是在這些聲音之上多加一種聲音罷了。

我沒精打采地聽著神父那枯燥單調(diào)的話。它像潺潺的泉水聲,使我的頭腦變得遲鈍麻木了,又像在我眼前晃過大路邊那彎彎曲曲的小榆樹,樹在不斷地換,樣子卻未變。直到從前面一格傳來執(zhí)達使急促斷續(xù)的聲音,我才猛地驚了一下。

“喂,院長先生,”他幾乎是用一種揚揚得意的聲調(diào)在說話,“你知道今天有什么大事嗎?”

他是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神父說這番話的。

神父正在滔滔不絕地對我講話,加之馬車聲震耳欲聾,他沒有回答。

“咳,咳!”為了蓋過車輪的響聲,執(zhí)達使提高嗓門罵道,“可恨的馬車!”

可恨!的確。

執(zhí)達使接著說:

“一定是因為車子顛簸得太厲害,你聽不見。剛才我給你說什么來著,院長先生?請?zhí)嵝盐乙幌??!。α?。你知道今天巴黎會發(fā)生什么大事嗎?”

我震顫了一下,似乎他講的是我。

“不知道,”神父終于聽見了,他回答說,“上午,我沒空看今天的報紙。晚上我會去看的。每當我像現(xiàn)在這樣全天都沒空的話,我就叫門房給我留著報紙,到回去時再看。”

“啊,”執(zhí)達使又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巴黎的大事!今天上午的大事!”

我插嘴說:

“我相信我知道這件事?!?/p>

執(zhí)達使望了我一眼。

“你!真的!那么,你說有什么大事?”

“你感興趣嗎?”我對他說。

“為什么不,先生?”執(zhí)達使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見解。如果我說你沒有自己的看法,那我未免太不尊重你了。比如我,我完全贊成恢復國民自衛(wèi)軍。我曾經(jīng)是自衛(wèi)軍一個連隊里的士官,憑良心說,當個小軍官真來勁兒!”

我打斷他的話說:

“我以為你說的大事不是指這方面的?!?/p>

“那么,是什么方面的?你不是說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是一件全巴黎人今天都在談論的事?!?/p>

這笨蛋還沒有明白過來,他的好奇心更濃了。

“另外一件事?鬼才知道你能從哪里得到什么消息?到底是什么事,我可愛的先生,求你快告訴我吧。你是不是知道,院長先生?難道你知道的比我還多?求求你,讓我知道真相吧。是關(guān)于什么方面的?——你瞧,我是喜歡打聽消息的。我會把這些消息告訴審判廳長先生,讓他高興?!?/p>

接著,他又講了一大堆廢話。他來回轉(zhuǎn)動,一會兒看看神父,一會兒看看我。我只是聳了聳肩膀,沒作回答。

“喂!”他對我說,“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我今天晚上就再也不能思想了?!蔽一卮鹫f。

“啊,是這么回事!”他說道,“我看呀,你過于悲傷了。加斯丹先生行刑前可一直在講話?!?/p>

一陣沉默過后,他又說:

“我還押送過巴巴萬拉先生,他戴著獺皮小帽,吸著雪茄。至于拉羅歇爾的那些年輕犯人,他們只跟他們自己人交談,可他們畢竟在講話呀?!?/p>

他又停頓了一下后,接著說:

“那簡直是些瘋子!一些情緒激昂的家伙!看他們那神氣,像是鄙視整個世界??赡憔筒灰粯恿?,年輕人,我看你思慮太多了?!?/p>

“年輕人,”我對他說道,“我比你還老呢,我現(xiàn)在每過一刻鐘就等于老了一歲?!?/p>

他轉(zhuǎn)過身來,驚得發(fā)愣,呆呆地看了我好幾分鐘,然后很不自然地傻笑起來。

“得了吧,你真會開玩笑,比我還老!我都可以做你的祖父啦!”

“我并不想開玩笑?!蔽覈烂C地回答說。

他打開他的鼻煙盒,說:“來,親愛的先生,別生氣,吸一口鼻煙吧,別記恨我。”

“別害怕,我就算記恨你也恨不了多少時間了?!?/p>

這時候,他朝我遞過來的鼻煙盒碰在把我們隔開的鐵絲網(wǎng)上。馬車猛烈地震動了一下,把他完全打開了的鼻煙盒震到了法警的腳下。

“可惡的鐵絲網(wǎng)!”執(zhí)達使罵道。

他朝我轉(zhuǎn)過身來,說:

“你瞧,我不是已經(jīng)倒霉了?我整個的一盒鼻煙都完了!”

“我失去的比你還多?!蔽椅⑿χ卮鹫f。

他想把鼻煙撿起來,嘴里嘟嘟噥噥道:

“你失去的比我還多!說得倒輕巧。到巴黎前都沒有鼻煙吸了!太可怕了!”

這時,神父對他講了幾句安慰的話。我不知自己是否太過敏感了,我總覺得這不過是開始對我講的那些勸勉的話的繼續(xù)。漸漸地,談話變成了神父和執(zhí)達使之間的交談了。我讓他們?nèi)ブv他們的,開始想自己的事兒。

直到入城前,我大概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可巴黎似乎顯得比往常更喧囂熱鬧。

馬車在入城收費站前停了一下。城卡稅收員過來檢查了一下馬車。如果車上裝的是送到屠宰場去的一頭羊或是一頭牛,大概要交上點兒錢才能通行,可一顆人頭不需納稅。我們通過了入城稅卡。

穿過林蔭大道后,馬車便飛跑著進入了圣馬爾索區(qū)和城區(qū)的那些破舊的彎彎曲曲的街道。它們就像是一個螞蟻窩里的千百條蟻道一樣,縱橫交錯,蜿蜒伸展。馬車在這些狹窄的街道的石板地上行駛時,跑得那樣快,車輪發(fā)出那樣大的響聲,我一點兒也聽不到車外的喧囂聲了。當我從車上的小孔往外看時,我好像覺得如潮水般涌動的人流都停下來看我們這輛馬車,一群群小孩跟在馬車后面奔跑。我還好像看到,過一會兒在這個或那個十字路口就有一個衣衫破爛的男人或老太太(有時兩個人在一起)手里拿著一疊印刷品,而過往的行人像高聲叫喊似的張大嘴在搶這些印刷品。

當我們抵達審判廳的附屬監(jiān)獄時,巴黎的時鐘敲響了八點半??吹礁綄俦O(jiān)獄那寬大的石階、黑暗的教堂和陰森森的牢房,我的心冷了。當馬車停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的心也同時停止了跳動。

我又振作起來了。馬車的門如閃電似的打開了。我從這所流動監(jiān)獄跳下來,大踏步地在兩列士兵組成的穹隆下穿過。在我要走過的地方,他們早已組成了一個人墻夾道。

23

當我走在審判廳的旁聽席中間時,我內(nèi)心里有一種近乎自由、舒坦的感覺。可是,一旦人們在我面前打開那只有判刑的人和被判刑的人才能經(jīng)過的一道道矮小的門、秘密的階梯、隱秘的過道和長長的沉悶不通氣的走廊時,我的堅毅與自信又蕩然無存了。

執(zhí)達使一直跟在我身邊。神父已離開我,做別的事去了,要過兩個小時才回來。

他把我領(lǐng)到監(jiān)獄長辦公室,交到監(jiān)獄長手里。這是一種交接儀式。監(jiān)獄長請執(zhí)達使稍等一會兒,告訴他有頭“獵物”要交給他,以便用同一輛馬車將獵物馬上押解到彼塞特監(jiān)獄去。無疑,這就是今天被判處死刑的那個人。今天晚上,他將睡在我還未來得及睡爛的那捆稻草上。

“行,”執(zhí)達使對監(jiān)獄長說,“我會等著的。兩份公文同時交接,安排得很緊湊呀?!?/p>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們將我獨自一人關(guān)在監(jiān)獄長辦公室旁的一間小屋子里。門緊緊地鎖著。

我昏昏沉沉的,既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在那小屋子里呆了多長時間,突然,一陣笑聲傳到我的耳朵里,把我從麻木中驚醒。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來。小屋子里已不止我一個人了。一個約摸五十五歲的男人和我待在一起。此人中等身材,滿臉皺紋,背駝腰彎,頭發(fā)花白,四肢短粗,一雙灰色斜視眼,面帶苦笑,渾身骯臟,破爛的衣衫不蔽軀體,讓人一看就要作嘔。

看來,門剛才打開過,然后又被關(guān)上了,這人就是那時候進來的,可我并沒有發(fā)覺。要是死也能這樣來到,該有多好。

我和那人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他拉開那破銅鑼似的嗓子笑了好長時間,我則是一半驚愕,一半恐怖。

“你是誰?”我終于問他道。

“問得妙!”他回答說,“一個他日咔嚓?!?/p>

“一個他日咔嚓!什么叫他日咔嚓?”

這個問題使他更加興奮了。

“這就是說,”他哈哈大笑著說道,“六個星期后,當家的將把我的‘索爾邦’放在籃子里去玩,就像他們六個小時后會拿你的腦殼去玩一樣。哈哈哈哈!現(xiàn)在你好像明白一點兒了?!?/p>

確實,這時候我變得臉色慘白,頭發(fā)都豎起來了。他就是今天被判處死刑的那個人,是彼塞特監(jiān)獄正在等待著的那個人,我的接班人。

他繼續(xù)說道:

“你還有什么要問我的嗎?現(xiàn)在來講講我吧。我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強盜的兒子。遺憾的是,有一天夏洛替他系上了領(lǐng)巾。承蒙上帝的關(guān)照,這事發(fā)生在絞刑時髦的年代。于是,我六歲時就既無爹又無媽。夏天,我在馬路邊的灰塵里打滾,博得來往的驛車上的人能從門縫里丟給我一個銅子兒;冬天,我赤著雙腳在泥漿里行走,哈著氣來暖我凍紫的雙手;人們從褲子外面可以看見我腿上的肉。九歲時,我開始用自己的兩把‘勺’去掏別人的‘坑’,勾別人的皮;十歲時,我成了一個三只手。接著,我結(jié)識了一些朋友;十七歲時,我已成了一個‘好漢’。我偽造了一片鑰匙,搶奪了一家店鋪。我被抓住了。我到了法定的年齡,被送到了一艘小艇上去劃船。苦役犯的生活,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睡的是地板,喝的是清水,吃的黑面包,腳鐐上還拖著一個笨重的、不起什么作用的大鐵球,平日不是挨棍棒打就是被太陽曬。更有甚者,頭發(fā)也得被剪掉,可我有著一頭美麗的栗發(fā)呀!那有什么用?我就這樣挨到了刑滿。十五年,這苦役奪去了我十五年呀!我三十二歲了。一天清早,他們給了我一張路條和六十六個法郎。這是我在十五年的苦役中,一年十二個月,一個月三十天,一天十六個小時干活積攢下來的六十六個法郎。不管怎樣,我希望帶著這六十六個法郎去做個正直的人。我這破爛的衣衫內(nèi)裹藏的那顆靈魂比穿著道袍的教士的還要高尚。可是我的身份證真他媽的見鬼!它是黃色的,而且他們在上面還寫上了‘釋放苦役犯’。我無論走到什么地方,都得把那玩意兒拿給別人看看;每星期,我還得在他們強迫我居住的地方把它交給村長檢查。一封多么好的介紹信!苦役犯!人人都怕我。孩子們見了我就逃跑,大人們見了我就關(guān)門。誰也不肯給我活干。那六十六個法郎我都吃光了。可我總得活下去呀。我伸出我的胳膊,表示我能干很多很多的活,人家還是把門關(guān)上。我提出干一天活只要十五個銅板、十個銅板、五個銅板??蛇€是無濟于事。怎么辦?一天,我實在餓得受不了,便用胳膊撞爛了一家面包店的櫥窗,我的手抓到一個面包,但面包店老板也抓住了我的手。我沒有吃到面包,卻被罰做終身苦役,外加肩膀上燙的兩個字母。你想看嗎,我給你看看。即他們所稱呼的‘慣犯’。這下,我可成了‘二進宮’啊。我又被送到了土倫監(jiān)獄。這一回,我和那些戴‘綠帽子的人’關(guān)到了一起。我非得逃跑不可。要逃跑,我得鑿穿三堵墻,鋸斷兩根鐵鏈,可我只有一顆鐵釘。但我還是逃出來了。于是,他們鳴炮發(fā)出警報。因為我們這些人也和羅馬的紅衣主教一樣,都穿著紅色衣服,所以我們走時也得鳴炮呀。他們的炮彈只打中了幾只麻雀。我這次沒有黃色的身份證,可也沒有錢。我碰到了一些獄友,他們有的是刑滿釋放的,有的也是砸斷鐵鏈逃出來的。他們的龍頭大哥勸我加入到他們的行列,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持刀殺人。我同意了。從此以后,我便開始以殺人謀生。我們有時搶驛車,有時劫驛站,有時殺騎馬的牛販子。我們搶了錢后,有時讓牲口和車輛跑掉,然后把殺死的人埋在某棵樹下,埋的時候小心謹慎,連死人的腳也不讓露出來。埋完后,我們在墳堆上亂踩,不讓人看出這土是剛被動過的。人們把我們從一個森林追捕到另一個森林,我們只好在荊棘中露宿,在月光下過夜。這種生活雖然使我過早地衰老了,但我至少是自由的,可以自己支配自己。什么樣的好景都不長久,我們的事也不例外。一天夜里,‘刁售絞索的人’把我們包圍了。我的同伴們都跑掉了,可我這個年紀最大的人卻被那些戴士官帽的貓的爪子抓住了。他們把我?guī)У竭@兒。我已經(jīng)爬到了人生階梯的盡頭,只剩下最后一級了。對于我來說,以后不管是偷一條手帕還是殺一個人都是一回事,只不過是在我‘慣犯’的記錄上增加一筆賬罷了。最后,我只剩下過‘割草人’這一關(guān)了。我的一生是短暫的。天啦,我就已開始衰老,毫無用處了。我父親娶了個‘寡婦’,而我呢,我也將退隱到‘懺悔山’的修道院去了。我就是這么個人,伙伴?!?/p>

我聽得發(fā)呆了。他又笑了起來,比開始時笑得更響亮。他還想握我的手,我嚇得直后退。

“朋友,”他對我說,“看來你并不勇敢呀。不要在哈巴狗面前當孫子。當然,在演出場會有一段很難過的時刻,可那只需一下子就完事了!我愿意到那兒去表演給你看。上帝可以作證!如果他們肯今天把我和你一起砍頭的話,我寧愿不上訴。為我們兩個作祈禱的會是同一個神父。我并不在乎得到你的遺物。你瞧,我是個勇敢的男人吧!喂!你說,我們交個朋友,你愿意嗎?”

為了更靠近我一點兒,他又朝前走了一步。

“先生,”我一邊把他推開一邊回答他道,“我很感謝你?!?/p>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哈哈哈,先生,你老真有貴族的氣派呀!是一位爵爺!”

我打斷了他的話:

“朋友,我需要一個人靜一下,對不起。”

我的嚴肅的神態(tài)馬上使他沉思起來。他搖了搖那只剩下幾根花白頭發(fā)幾乎光禿了的腦袋,接著又用指甲去撓敞開的襯衣下毛茸茸的胸脯。

“我懂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一定是那頭野豬在作怪!”

沉默了幾分鐘后,他小心翼翼地對我說:

“那好,你是個高貴的人,好極了。你身上穿著一件漂亮的禮服,可這對你沒有多大意義了!劊子手會把它拿走的。不如你現(xiàn)在給我吧,我把它賣了換煙抽?!?/p>

我把衣服脫下來,送給了他。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拍起手來??僧斔匆娢抑淮┘r衫冷得直發(fā)抖時,又說道:

“你冷了,先生,把這件衣服穿上吧。天在下雨,你會被淋濕的,再說,在囚車上也該穿得像樣點兒?!?/p>

說話間,他脫下了他身上那件肥大的灰色毛衣,放到我的胳膊上。我聽任他去做這些事。

這時候,我背倚著墻,真說不清這個人給我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仔細地檢查著我送給他的那件禮服,不時地發(fā)出歡喜地叫喊。

“衣袋還是全新的!領(lǐng)子也沒有壞!我至少能賣到十五個法郎!真走運!我這六個星期的煙絲有著落了!”

門開了。他們來提我們兩個人。提我,是要把我?guī)ズ蛐淌?;提他,是要把他押送到彼塞特監(jiān)獄。他站在那群要把他帶走的警察之中,笑嘻嘻地對他們說:

“喂,喂,你們別弄錯了。我和這位先生交換了衣服,可別把我當成他帶走了。媽的!我可不干,我現(xiàn)在有了換煙的錢了!”

24

這個老惡棍,是他搶走了我的衣服,因為我并沒有給他。真是的,他留給我的這件爛衣、破衣,我穿出去像什么樣子呀!

我把自己的好衣服脫給他時,并不是毫不在乎,也不是發(fā)善心,不,是因為他比我強壯。我要是不給的話,他準會用他那粗大的拳頭把我揍扁。

哼,還發(fā)善心!我滿肚子的牢騷。我當時真恨不得用自己的雙手把他掐死,再在他身上踏上兩只腳。這個老賊!

我滿腔的怒火,一肚子的苦水,覺得心都快炸了。死亡會使一個人的心也變壞。

25

他們把我?guī)нM一間空空蕩蕩的、除了墻壁還是墻壁的小牢房里,當然,窗子上少不了裝了許多欄桿,門上安了許多插銷。

我提出要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寫字所需的物品,他們都給我拿來了。

我又提出要一張床??词伢@愕不已地望著我,似乎在說:“要床有什么用?”

然而,他們還是在墻角落里給我放了一張床??墒牵粋€新的獄警也隨之進到了被他們稱之為“我的房間”的牢房里。他們是不是怕我用床墊來自殺?

26

十點了。

啊,我可憐的女兒!再過六個小時,我就將死去了!我會變成一種污穢不堪的東西擺在解剖室冷冰冰的桌子上。一些人會拿我的頭去塑造模型,另一些人會拿我的軀體去解剖,殘剩下來的東西會被人統(tǒng)統(tǒng)裝在一口棺材里送到克拉馬公墓去。

他們就將這樣去處置你的父親。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恨我,都憐憫我,也都可以救我,可他們卻要殺掉我?,旣?,你能明白這是為什么嗎?他們舉行一個盛大儀式,冷酷地把我殺死,僅僅為了了結(jié)某件事。啊,我的天哪!

可憐的孩子,你父親是多么地愛你!他常常親吻你那白嫩芳香的小頸領(lǐng),用手捧著你那漂亮的小臉蛋。不停不住地撫摩你那絲一般的卷發(fā),白天,他把你放在膝蓋上逗著玩;晚上,他合著你的兩只小手祈求上帝保佑你!

以后,誰來吻你?誰來抱你?誰來疼你?誰來愛你呢?所有的孩子都有父親,而你沒有。親愛的孩子,你怎樣才可能把節(jié)日的歡樂、新年的禮物、漂亮的玩具、父親給你買的一大堆的糖和一個接一個的吻這些習慣了的事物都忘掉呢?不幸的孤兒,你怎么才能改變你的飲食習慣呢?

啊,要是這些陪審員能看見我那美麗可愛的小瑪麗就好了,至少,他們會明白不應該殺死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

當小瑪麗長大以后,如果她能長大的話,會是一種什么情形?她的父親將成為巴黎市民飯后茶余議論的話題。她會因我和我的名字而羞愧;會因為我這個用整個的身心疼愛她的人而變得低賤,受到別人的輕蔑和鄙視。唉!我最最親愛的小瑪麗,難道你真的會為我感到羞愧,會厭惡我嗎?

多么令人痛心疾首!我犯了多么不可饒恕的罪行,我又對社會犯了多大的罪惡!

唉!難道我真的在天黑以前要死去嗎?難道那個即將死亡的人真的是我嗎?我親耳聽到的外面的那些吵鬧聲,那些在河邊上興高采烈地奔跑的人流,那些在營房里整裝待發(fā)的法警,那個穿黑長衫的神父,還有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不都是因為我才出現(xiàn)的嗎!要死的人無疑就是我了。就是我,就是現(xiàn)在還在這間牢房里東張西望,就是坐在這張桌子前寫字活動、急促呼吸的我本人。這張桌子,可以像另外一張桌子,它也可以被移到別的地方;可是我,始終是我所觸摸到和感覺到的我。瞧,這不正是我那件滿是褶皺的衣服嗎!

27

要是我知道那玩意兒是怎么構(gòu)造的,知道人在上面是怎么死的,也許還好些。然而,可怕的是,我對這些全然不知。

那玩意兒的名稱令人畏懼,可我真不知自己為什么到目前為止還能把它寫出來,念出來。

這個由十個字母構(gòu)成的詞,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是為了給人帶來恐怖感而編造出來的。那個發(fā)明這玩意兒的可憐的醫(yī)生,看來是專為發(fā)明它而降生的。

把我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玩意兒以及那個丑陋的詞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甚至陰森可怕的。詞的每個音節(jié)就像是那惡魔似的機器的一個零件。我在自己的心里不斷地把它拼湊起來又拆散,拆散了又拼湊起來。

我根本不敢深思那玩意兒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可是如果既不知它是怎么構(gòu)成的,又不知如何使用它,那就更可怕了。在我的設(shè)想中,那機器有一塊搖板,劊子手讓我撲臥在這搖板上……然后,在我的頭還沒掉下來之前,我的頭發(fā)就變白了!

28

不過,我從很遠的地方看到過那玩意兒一次。

有一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坐車從格勒福廣場經(jīng)過。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廣場上人山人海。我從車門口探出頭來,看見格勒福廣場上、河邊上人群擠得水泄不通,有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還站到了欄桿上。從人群頭上望過去,我看見有三個人正在搭一座紅漆木頭架子。

有一個死囚要在那天被處死,所以他們才把殺人的機器架起來。

我還沒有把那玩意兒看個仔細,就把頭轉(zhuǎn)了過來。馬車旁邊,有個女人在對一個孩子說:

“嘿,你瞧!每次刀子下來不利落時,他們就用蠟燭去抹,潤滑一下刀槽。”

今天,他們或許也該這么做了。十一點的鐘聲敲響了,不用說他們此時正在潤滑刀槽。

唉,不幸的是,我這回沒法把頭掉開。

29

啊,赦免我吧,赦免我吧!國王可能會赦免我的,他和我無冤無仇。去把我的律師找來,快去找律師來呀!我情愿服苦役。

服五年的苦役也行,服多少年都可以,或二十年,或燙上烙印服一輩子苦役也行。只要饒了我的性命!

做一個苦役犯,還可以活動,還可以行走,還可以看到太陽。

30

神父又回來了。

他滿頭銀絲,樣子很是寬厚,相貌端莊可敬。事實上,他真是一個善良仁慈的人。今天早晨,我就看見他把自己口袋里的錢全部分發(fā)給了囚犯們??墒?,為什么他的話語卻沒有任何能打動人的東西,也不像是他出于激動而說出來的呢?為什么沒有一句能使我頭腦清醒,能觸及我的良知呢?

今天上午,我心慌意亂,神父的話我?guī)缀跻痪湟矝]聽進去。我總覺得他的話對我毫無意義,我便極不在意。那些話,就像打在光滑的窗玻璃上的那些冰冷的雨點,一滴上去就滑走了。

可是,當他剛才再次來到我的身邊時,他使我看起來很順眼。我心里在想,在所有這些人中,他也許是唯一能稱得上我心目中的人的人。他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想聽到一些安慰體貼的話的熱烈渴求。

我倆都坐下了。神父坐在凳子上,我坐在床上。他對我說:“我的孩子……”這幾個字便已敲開了我的心扉。他繼續(xù)說:

“我的孩子,你相信上帝嗎?”

“相信,神父。”我回答他說。

“你愿意聽聽一個負有羅馬教廷的使命的天主教神圣的教士的話嗎?”

“當然愿意?!蔽覍λf。

“我的孩子,”他接著說,“看來你還是半信半疑。”

不過,他還是說下去了。他講了很長時間,講了很多很多的話。最后,當他認為已經(jīng)講完時,他站起身來看著我,這是他和我談話以來第一次看我,并問我:

“怎么樣?”

我坦率地說,一開始就是帶著一種貪婪的心情來聽的,后來是專心致志地聽的,最后已是至誠至敬了。

我也站了起來,對他說:

“先生,請讓我單獨待一會兒,好嗎?”

他問我:

“我什么時候再來?”

“我會叫人找你的?!?/p>

他出去了,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似乎在自言自語:

“一個不信教的人?!?/p>

不對,不管我墮落到何種地步,但決不至于不信教,上帝可以為我作證,我是相信他的。可是,這老頭兒給我說了些什么呢?沒有一句話是真摯的,沒有一句話能打動人心,沒有一句話哀婉動人,沒有一句話出自肺腑,沒有一句話是為了深入我的心靈而從他的內(nèi)心里發(fā)出來的,沒有一句話是他特地為我而說的,相反,我不知道他說那些模棱兩可、不痛不癢、無論在什么場合說對什么人說都適合的話有什么意義。需要深刻時他卻膚淺,需要簡單扼要時他卻喋喋不休。他的話頂多算一篇傷感的說教詞,一首神學界的哀挽歌。他的話語中,不時地引用一句拉丁文。什么圣奧古斯丁、圣格雷戈爾,我知道他們是誰?而且,他那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在背誦一篇已經(jīng)背誦了二十次的課文,在復述一篇由于太熟悉反而淡漠了的論文。他講話時,眼睛里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中沒有任何抑揚,雙手上沒有任何動作。

可是,棄此他又還能怎么樣?這類神父是監(jiān)獄里的專職指導神父。他的職業(yè)就是安慰犯人和勸誡犯人。他以此為生??嘁鄯负图磳⒈惶幩赖娜耸且l(fā)他們口才的原動力。他先聽犯人們懺悔,然后再開導他們,因為他的崗位就是為干這個而設(shè)的。他就在把犯人們領(lǐng)向死亡中衰老下去。他早已習慣于那些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事情,他那滿頭的白發(fā)也不會再因為驚嚇而豎起來,監(jiān)獄和斷頭臺是他天天必去的地方。他已變得麻木了。也許,他私藏了一個筆記本。有些頁里記錄著苦役犯的話,有些頁里記錄著死刑犯的話。先天夜里,有人通知他次日某時要去安慰某個犯人,他問清是苦役犯還是將處死的犯人,然后再看一遍那本子上記的東西,就起程赴任了。這樣,無論是去土倫監(jiān)獄的犯人還是去格勒福刑場的犯人,在他看來都是一件沒有區(qū)別的東西,而在犯人們的眼里他也是一塊永恒不變的木頭。

做做好事,把這位神父換掉吧!到附近隨便哪個教堂里去找一個年輕的助理教士,或年邁的本堂神父都行,去找那些正蜷縮在火爐旁看書、無事可做的神父,并對他說:

“有一個人快要死了,需要你去寬慰他。當獄卒捆住他的雙手、剃去他的頭發(fā)的時候,他需要你在場。他還希望你帶著基督受難像登上囚車替他遮住劊子手的面孔,希望你和他在一起從石塊道上顛顛簸簸地走到格勒福刑場,希望你和他一起穿過那嗜血成性、令人懼怕的人群,希望你在斷頭臺下?lián)肀?,希望你一直留在那兒到他身首異處的時候為止?!?/p>

行行好,把他給我?guī)戆?,哪怕他心驚膽戰(zhàn)、全身發(fā)抖,把我交給他,聽從他的主宰吧?他將哭泣,我們將在一起哭泣,他將說出娓娓動聽的話,我因此得到安慰,我一肚子的話將傾瀉到他的心里去,他將得到我的靈魂,我將得到他的上帝。

啊,眼前這個慈祥的老頭兒,我把他當成什么了?在他看來,我又是什么?只不過是一個倒霉的家伙,是一個幽靈(與他所見到過的眾多的幽靈沒有什么兩樣),是一個加進被處死的總數(shù)中的新數(shù)字罷了。

我這樣拒絕他也許是錯誤的,因為好人是他,壞人是我。天哪,可這不是我的過錯!是判處我死刑的沖擊波敗壞了一切。

獄卒剛給我送來了一些吃的東西,他們以為我想吃呢。是一桌精美考究的菜,有一只雞(我覺得是一只雞),還有別的菜。好吧!我試圖吃一點兒,可是剛一吃進去就完全從口里吐了出來。我覺得這些菜好苦好臭??!

31

一位戴帽子的先生走了進來,他幾乎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就打開一把很正規(guī)的尺子,從下往上量墻上的石頭。他說話的聲音很高,時而說:“是這樣?!睍r而又說:“不是這樣。”

我問獄警他是誰。他好像是監(jiān)獄中的助理建筑師一類的職員。

此時,那人也對我產(chǎn)生興趣了。他和陪他進來的看守低聲嘀咕了幾句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以一種輕蔑的神態(tài)搖了搖頭,接著又開始量石頭,大聲說話。

量完后,他走到我面前,用洪亮的嗓音對我說道:

“親愛的朋友,六個月后,這個監(jiān)獄將會有很大的改觀?!?/p>

而他的手上的動作好像還在說:

“可惜你享受不到了?!?/p>

他幾乎是在微笑。我相信他此時是在找些好聽的話來逗我,就像新郎在新婚之夜取悅年輕的新娘一樣。

看護我的那位帶著臂章的老法警替我回答說:

“先生,在一個死囚的牢房里是不能這樣高聲講話的?!?/p>

建筑師走了。

我卻像他剛才被丈量過的那些石頭一樣,留在牢房里。

32

接著,我遇到了一件可笑的事。

有人來替換了看護我的那位慈祥的老法警。我連他的手也沒握一下,對他未免太無情、太自私了。接替者是一個額頭扁平、生著一雙牛眼的法警,樣子很笨拙。

我對他的了解也就這些了。他的表情如何,我一點兒也沒注意。我背對著門,坐在桌子前。我用手揉著額頭,想讓亂得像一團麻的腦子清醒一下。

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轉(zhuǎn)過頭去。是新來的法警。這房里只有我和他兩人。

他向我說話的語氣大概是這樣的:

“犯人,你的心好嗎?”

“不好。”我回答他說。

我的這種粗暴的回答使他不知所措了。然而,他猶豫了一下后,說:

“人并不是為了要心壞而心壞的?!?/p>

“為什么不?”我反駁說,“如果你只是為了給我講這個,就請饒了我吧。你說這話到底有什么用意?”

“請原諒,親愛的犯人,”他回答說,“我只問你一句,就這句。如果你能給一個可憐的人做一件善事,而這件事又絲毫無損于你,你難道也不愿意做嗎?”

我聳了聳肩膀,回答說:

“你是不是從夏朗登瘋?cè)嗽豪锱艹鰜淼难剑磕阆氲玫揭粋€能給你倒出幸福的寶瓶?像我這樣,能給人以幸福嗎?”

他把嗓門放下來,用神秘的口氣說起話來,這可與他那白癡似的模樣很不相稱。他說:

“是的,犯人,是的,我想得到幸福,是的,我想發(fā)財。而我的幸福和財富都將來自于你。是這么回事。我是一個窮獄警。工作繁重,薪水微薄。我騎的馬是我自己的,就是這匹馬使我快要傾家蕩產(chǎn)了。于是,我想靠買彩票來平衡開支??墒琴I彩票也要有訣竅。直到如今,我還沒有掌握這個訣竅,所以總買不到中獎的號碼。我從各種不同角度去試過,可總是不中。我買七十六,它卻偏偏中七十七。我白花錢去買了許多彩票,回回都落空……請耐心點兒聽聽好嗎,我馬上就講完了?!獙ξ襾碚f,現(xiàn)在可有個好機會了。對不起,犯人,看來你今天就要過去了。用這種方法處死的人肯定預先就知道中獎號碼的。請你明天晚上給我托個夢,告訴我三個號碼,三個中獎的號碼,行嗎?這對你又有什么妨礙?——請放心,我不害怕死人的回訪。這是我的地址:波班古營房,一單元二十六號房間,在走廊的盡頭。你會認得出我,對嗎?——哪怕是今天晚上來也可以,如果你覺得今晚來更方便的話?!?/p>

要不是這時候我的頭腦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愚蠢的愿望,我真不屑于答理這蠢貨。要知道,一個到了我這種垂死的地步的人,會相信一根頭發(fā)也可以拉斷一根鐵鏈的。

“你聽著,”我以一個即將死亡的人竭盡全力所能做到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對他說,“不錯,我可以使你變得比國王還富有,可以讓你賺到幾百萬?!贿^,有一個條件?!?/p>

他瞪著一雙發(fā)呆的眼睛,連連問道:

“什么條件,什么條件?親愛的犯人,只要你高興,我什么條件都能答應?!?/p>

“只要你和我換穿衣服,甭說三個號碼,就是告訴你四個號碼也可以?!?/p>

“就這么個條件呀!”他邊嚷邊開始解衣扣。

我也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看著他做的每一個動作,自己的心都噗噗直跳。在獄警解開制服時,我看到的是一道道鐵門已經(jīng)打開了,刑場、街道還有審判廳都已留在了我的身后!

可就在這時候,那家伙忽然遲疑起來。

“啊,這……你這不分明是想從這兒逃走嗎?”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晌疫€想做最后一次努力,盡管這是十分荒謬徒勞的!我對他說:

“就算是吧,可你也發(fā)財了……”

他打斷了我的話,說:

“啊,不行,不行!我買的那些彩票,要得到中獎號碼,你非得死了才行。”

我又坐了下來。我默默無言,比我產(chǎn)生那種愿望之前更加絕望了。

33

我閉住眼睛,雙手把它們捂起來,試圖讓自己沉浸到對往事的回憶中來忘掉現(xiàn)在。當我這樣幻想的時候,我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甜蜜、寧靜而歡樂的事真的一幕一幕地涌現(xiàn)出來了,好像一座座鮮花盛開的小島浮現(xiàn)在攪得我頭昏腦漲、陰郁雜亂的思想深淵之上。

我又回到了天真爛漫、歡樂嬉戲的孩提時代和小學生時代,和我的兄弟們在一個雜草叢生的花園的林蔭道上玩耍、奔跑、歡笑。那是一個被圍墻圍起來的古老的修道院,站在瓦爾-德-格拉斯那灰色的鉛皮屋頂上可以將它看得一清二楚。我就在那里度過了童年。

四年后,我又來到了這里。這時候,雖然我還是個小孩,可已變得富于幻想、充滿熱情了。同在這僻靜的花園里玩耍的,還有一個小女孩。

她是一個西班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頭發(fā),棕黃色的皮膚,紅紅的嘴唇,白里透紅的臉蛋兒。她叫貝巴,十四歲,安達魯西人。

我們的母親叫我們一起去跑跑,我們卻在散步。

我們的母親叫我們?nèi)ネ嫠?,我們卻在聊天。我們年齡相同,卻是一男一女。

然而,在一年以前,我們還是一起奔跑,經(jīng)常爭吵。那時,我和貝巴比搶蘋果樹上最大的蘋果,我還為了一只鳥窠打過她。她嗚嗚地哭了,我卻說:就是要打!我們都回去向母親訴苦,她們表面上責備我們,私下里卻都在袒護。

可如今,她正倚在我的臂膀上,我無比自豪,異常激動。我們慢慢走著,悄聲地談話。她故意讓手帕掉到地上,我?guī)退捌饋?。我們發(fā)抖的手碰到一起。她和我講在遠處看到的小鳥和星星,欣賞樹葉和緋紅的落日,有時還給我講她學校的同學,講她的裙子和絲帶。

我們談的都是些天真幼稚的事,可是我倆卻羞得臉兒通紅。小姑娘已變成少女了。

在一個夏日的夜晚,我們到了園子深處的栗樹下。經(jīng)過像往常散步時一樣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后,她突然離開我的懷抱,對我說:我們跑吧!

我還看見了另一幕。有一天,她正為她的祖母服喪,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伤鋈粡呢惏妥兂闪素惐人?,一個天真的念頭在她腦子里出現(xiàn)了。她對我說:我們跑吧!

說畢,她那蜂腰般纖細的身子便在我面前跑出去了。兩只小腳把裙子甩得老高老高,露出了半條大腿。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風不時地把她黑色的短披肩吹起來,使我看到了她那棕黃色的細嫩的后背。

我無法克制自己了。在一個被廢了的下水道口前追上她后,我便攔腰把她抱住。這是獲勝者的權(quán)利。我把她抱到草地上坐下,她并沒有反抗。她氣喘吁吁地笑個不停。我卻鄭重其事地看著她黑黑的眼睫毛下的黑黑的眼珠。

“你坐在這兒,”她對我說,“還早呢,我們看看書吧。你帶的有書嗎?”

我身上正好有一本《斯巴朗扎尼游記》第二卷。我隨隨便便把書打開,在她身邊坐下,她的肩倚在我的肩上。我們都開始輕輕地念著同一頁書。

每次翻書之前,她總得等我一會兒。她的腦子比我的靈。

“你看完了嗎?”她總這樣問我。可我差不多剛剛開始。

這時候,我們的頭挨到了一處,我們的頭發(fā)糅到了一起,我們的呼吸也漸漸交融。突然,我們的嘴……

等到我們想再看書時,已是繁星滿天。

“媽媽,媽媽,”她一邊進家門一邊說,“告訴你,我們今天跑了好多好多??!”

我卻一句話也沒說。

“你什么也沒告訴我,”我母親對我說,“看來你不怎么高興呀?!?/p>

我心里有一個幸福的天堂。

這是令我一輩子也不能忘懷的一個夜晚。

我永生永世都會記住它!

34

時鐘剛才敲響了,可我不知是幾點了。我已聽不清鐘敲的次數(shù)。我滿腦袋里好像只有一種風琴的聲音。這嗡嗡之聲大概就是我最后的思想了。

在我陷入沉思的這個特別的時刻,我也恐懼地想到了我犯的罪。我希望能作進一步的懺悔。判刑以前,我常做懺悔,可判刑以后,似乎我滿腦子裝的都是死亡,已容不得別的想法了。其實,我很想做一次徹底的懺悔。

當我在一個短暫的時刻追憶了自己的一生后,思想又轉(zhuǎn)到了等會兒就將結(jié)束我這一生的那一斧頭。我像看到了一件未曾見過的東西似的戰(zhàn)栗起來。我的童年幸福愉快!我的青春光彩奪目!這金光閃爍的一生卻要在血淋淋中結(jié)束了。在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橫亙著一條血河。河里流的,是我和另一個人的血。

如果有朝一日人們看到了我的歷史,他們決不會相信,我在度過了那么多年天真爛漫、甜蜜幸福的歲月后,會有以犯罪開始,以死刑結(jié)束的這倒霉的一年。這歷史的開頭和結(jié)尾似乎是不相稱的。

然而,是有了那倒霉的法律才有倒霉的人。我原先并不是壞人呀!

哎!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死去了!回想一年前的今天,我還是清白和自由的。在秋高氣爽的時日,我經(jīng)常散步,在樹蔭下溜達,在花葉叢中轉(zhuǎn)悠!

35

此時此刻,在我的身邊,在審判廳和格勒福刑場周圍的那些房子里,在整個巴黎,人們正在來往行走,談笑風生,讀書看報,想著他們的心事;商人們正在出售商品;少女們正在為今天晚上的舞會準備裙衫;母親們正在逗著她們的孩子玩。

36

記得有一天,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去巴黎圣母院看那口巨大的鐘。

當我爬完那昏暗的螺旋形的樓梯,穿過那連接兩個鐘樓,似乎搖搖欲墜的走廊,看到整個巴黎都在我腳下時,我的頭已昏暈了。我就這樣走進了那懸掛著一千多斤重的大鐘和鐘錘的小石頭房子里。

樓板到處有縫隙,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上面走著,站在遠遠的地方欣賞全巴黎老少都知道的那口壯觀的大鐘。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與鐘樓周圍蓋著石板的斜形屋檐一樣高的地方時,我更是心驚膽戰(zhàn)了。我從石板縫隙中鳥瞰巴黎圣母院廣場,看廣場上那些如螞蟻般大小的來往行人時,我覺得自己像一只正在空中飛翔的小鳥。

突然,巨鐘被敲響了。悠長的聲音在空氣中震蕩,使那座高大堅固的鐘樓搖晃起來。梁上的木板在跳動。巨大的鐘聲差點兒把我震倒。我被震得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下,有可能從那傾斜的屋檐上滑下去。我懼怕得趴在樓上,雙手緊緊地抱住樓板,屏聲斂氣,只用耳朵去聽那響亮的聲音,用眼睛去看那如懸?guī)r絕壁的樓下和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巴黎圣母院廣場和廣場上在悠閑自得令人神往地散步的人。

哎,我覺得現(xiàn)在還置身于那座大鐘樓里。我此時此刻同樣感到頭昏眼花、惶恐不安。我的腦海里似乎有一種鐘聲在回蕩。那種平靜安詳?shù)纳钆c我再也無緣了,我周圍的人仍然生活在那氛圍里,我卻離開了它,一條地獄般的裂縫已把我和它遠遠地隔離。

37

巴黎市政廳大樓像一座陰森不吉利的建筑物。

大樓由尖峭的屋頂、古里古怪的鐘樓、白色的大鐘面、用小柱子支撐的一層層樓房、千百個窗戶和被踏舊了的左右兩端各有一道拱門的一個個樓梯構(gòu)成,與格勒福刑場并列齊名。它經(jīng)歷了歲月的摧殘后,墻面顯得暗淡凄涼,哪怕在它上面灑滿了陽光,也是那么黑沉沉的。在行刑的日子里,許多警察就會從大樓的每一張門里擁出,它的所有窗口都成了注視犯人的眼睛。

到了夜晚,那曾宣告過行刑時間的鐘面依然在迎面陰森森的墻上閃閃發(fā)光。

38

現(xiàn)在是一點一刻了。

下面便是我此時此刻的感覺。

頭一陣劇痛。腰部發(fā)冷,前額滾燙。我每站起來或彎腰的時候,都感到有一股液體在腦袋里涌動,它使我的腦髓撞擊著頭蓋骨。

我渾身一陣痙攣、發(fā)抖,手像觸了電似的,筆不斷地掉下去。

兩只眼睛像在煙霧中熏烤似的難受。

我的肘關(guān)節(jié)也疼痛。

再過兩個小時四十五分鐘,這一切也就該痊愈了。

39

他們說,這沒什么,受刑者感覺不到痛苦,這是一種很舒服的結(jié)局,這種死痛快得很。

沒什么?可這六個星期的極度苦惱,這一整天的坐立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在這無可挽回的、既像是過得很慢又像是過得很快的日子里,我為什么如此恐慌?在通向斷頭臺的道路上,這痛苦為什么不斷加?。?/p>

表面上看來,死的那一剎那并不痛苦。

可是,我的血在一滴一滴的流失中干枯,我的智慧在反復的思慮中冥滅,難道這不是同樣的痛苦嗎?

再說,他們硬說死時不痛苦,可誰又真的能肯定?哪個死了的人告訴過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顆被砍下來的鮮血淋淋的頭會扒在框子邊上對人們大聲地喊:“一點兒也不痛苦”呀!

有誰聽說過有被用這種方法處死的人會反過來感謝劊子手,并對他們說:“這個發(fā)明很好。你們以后就用這個辦法吧。這機器不錯。”

羅貝絲皮埃爾這樣說過嗎?路易十六這樣說過嗎?

不,一點兒痛苦也沒有!不到一分鐘,不到一秒鐘,事情就完結(jié)了!可他們誰設(shè)身處地為死者想過?當他身在斬首機上,鋒利的砍頭刀落下來,割破皮肉、砍斷神經(jīng)、砍掉脊骨時會是一種什么滋味?……什么?只需半秒鐘,痛苦就過去了!……那也可怕??!

40

很奇怪,我怎么老想著國王。我使勁地搖頭,盡量不去想,也無濟于事,因為我耳邊總有一種聲音在不停不住地對我說:

“在這同一座城市里,在這同一個時刻,在離這兒不遠的另一座宮殿里也有一個人,他宮殿的每一張門也有許多的衛(wèi)兵把守著,他也和你一樣,在民眾中是唯一突出的人物,所不同的是,他處在最高位置,而你在最低階層。他在整個的一生中,無時無刻不在享受著光榮和偉大,過著快樂、陶醉的生活。他周圍的人都愛戴他、尊敬他、崇拜他。和他講話時,最粗大的嗓門也變成了低聲細語,最驕傲的人會顯得謙恭卑微。他滿眼所見,盡是絲綢與黃金。此時此刻,他或許正在和大臣們商談國事,而大臣們無不隨聲附和;也許他正在考慮明天去打獵或今晚赴舞會,毋庸置疑,無論是狩獵還是舞會都會遵照他的旨意分毫不差地如期舉行,別人應當為他的歡樂與享受而奔忙。不錯!這個人也和你一樣,是由肉與骨頭構(gòu)成的!——這種時候,如果要想讓那可怕的斷頭臺被拆毀,如果想讓人把生命、自由、幸福和家庭都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只需這個人用他那支筆在一張紙的下面寫上他名字的七個字母就成了,甚至只要他的車馬遇上你的囚車也行!——因為,他是一個寬厚仁慈的人,也許他巴不得這樣做呢。然而,這一切事實上都不可能發(fā)生!”

41

那么好吧!讓我們勇敢地面對死亡,用雙手把這可怕的東西捧起來,面對面地去正視它吧。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要弄清它到底想把我怎么樣。我要翻過來倒過去,前后左右地把它看遍,戳穿這個謎,好事先把墓穴中的情形了解清楚。

我仿佛覺得,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道巨大的光束和許多個光洞,我的靈魂就向這些光洞深處無止境地滑下去。這時候,我好像感到,天空本身是光亮的,星星反而變成了一個個黑點,它們已不再像活人的眼睛看見的那樣像是黑色的天鵝絨上的金色的斑點,卻變成了金色的絨毯上的黑點兒。

也許,像我這樣不幸的人,要去的墳墓將是一個可怕的四壁陰暗的深不見底的洞穴,我在這洞穴中永無止境地沉落下去的途中,將看見許多影子在黑暗中晃動。

也許,當我被砍頭以后再醒過來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潮濕的平地上,在黑暗中爬行、打滾,像一顆滾動著的人頭。我覺得有一股強勁的風在刮著我前進,途中又到處撞到其他滾動著的人頭。不時還可以看到一些池塘和小溪,池塘和小溪里有一種什么樣的液體在冒著熱氣。一切都是漆黑漆黑的。當我的眼睛在轉(zhuǎn)動中看到上方時,也只能看到黑暗的天空,厚厚的云層像是要朝我壓過來,而在遠遠的深處,有一股股黑煙在翻滾,它們比黑暗的深淵還要黑暗。我還將看到許多火花在黑暗中飛濺,當它們?yōu)R到跟前時全變成了火鳥。而這一切,將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也許,在某一個漆黑的冬天的夜晚,那些在格勒福刑場上死去的人會來到這屬于他們的廣場上集會。他們都是些面色蒼白、血肉模糊的人,其中自然少不了我。這個晚上將沒有月亮,大家低聲地講話。市政廳那斑斑點點的面墻和破爛的屋頂,還有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一點兒也不留情的那口巨鐘,也會出現(xiàn)。廣場上將豎起一座地獄的斷頭臺,一個魔鬼來行刑,處死一個劊子手,行刑時間將定在清晨4點。這一回將輪到我們做看熱鬧的人了。

也許,這樣的事真的會發(fā)生??墒?,即使這些死人真的能回到廣場上,他們將以什么形狀回來呢?他們早已身首異處,將保留哪一部分呢?選擇哪一部分呢?那變成鬼魂回來的,到底是頭部還是軀體呢?

哎!死神將如何處置我們的靈魂?會讓它保留一種什么性質(zhì)?它將從中拿走什么,又加給它什么,把它置于何處?它是不是偶爾也會借給它一雙肉眼,讓它也能看看人間的景象,也能哭泣流淚呢?

??!要有一個神父,一個能知道這一切的神父!我需要一個神父,我要吻一吻耶穌的受難像!

我的天啦!在我身邊的怎么還是原來那個神父!

42

我請求神父讓我睡一會兒,說完我便倒身睡在床上。

我確實早已頭昏腦漲,因此一上床就睡著了。像這樣的睡眠,是我最后一次了。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在一個夜晚,好像和兩三個朋友在我的書房里,但我已記不清他們是誰了。

我的妻子帶著孩子在隔壁的臥室里睡著了。

我和我朋友們都小聲地講話,我們所談的事情卻令我們自己害怕。

突然,我好像聽到從別的什么地方的房間里傳來一種微弱的、怪異的、模糊不清的聲音。

我的朋友們和我一樣也聽到了這種聲音。我們屏聲斂氣地聽著,好像是有人悄悄在開鎖,在輕輕地鋸門閂。

這聲音使我們不寒而栗,我們很害怕。我們在想,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刻,想進入我家的也許是小偷。

我們決定過去看看。我站起身來,端著一支蠟燭。我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跟在我后面。

我們從隔壁的臥房里穿過去,那里睡著我的妻子和孩子。

隨后,我們來到了客廳。什么也沒有看見。那幾張畫像原封不動地嵌在襯有紅色墻飾的金色鏡框里。我覺得客廳通往飯廳的那張門倒似乎被人動過了。

我們便走進飯廳,四周看了一遍。我走在最前面。朝向走廊的門關(guān)得好好的,窗戶也關(guān)得很嚴實??僧斘易呓馉t時,我發(fā)現(xiàn)衣柜的門被打開了,而且被拖到了墻角上,好像是在用柜門來遮什么似的。

這使我吃驚不小。我想一定是有人躲在柜門后面。

我用手去拉門,想把衣柜關(guān)上,可是拉不動。驚異之下,我用力猛地一拉,門被拉過來了。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瘦小的老太婆,雙手下垂,兩目緊閉,一動不動地站著,像被粘到了墻角上一樣。

這情景真是恐怖極了,我一想起就毛骨悚然,頭發(fā)倒豎。

我問老太婆:

“你在這兒干什么?”

老太婆不回答。

我又問她:

“你是誰呀?”

她既不吭聲,也不動彈,雙目緊閉。

我的朋友說話了:

“她肯定是打著壞主意進來的人的同伙。那些壞家伙聽到我們來便逃跑了,她沒跑脫,于是躲到了這兒?!?/p>

我再一次問老太婆。她還是既不說話,也不動彈,也不睜眼。

我們中有個人推了她一下,她便倒到了地上。

她倒的時候,是像一塊木頭像一件僵硬的物品似的,直挺挺地倒下去的。

我們用腳踢了踢她,然后我們有兩個人又把她重新扶起來倚靠在墻上。她沒有顯示任何生氣。我們在她耳邊大喊,她卻像聾子似的沒有任何反應。

這時候,我們已失去了耐性,我們的恐怖中已充塞著怒火。我們中的一個人對我說:

“用蠟燭燒她的下巴?!?/p>

我便把燃燒著的燭芯移到了她的下巴下面。這時候,她才微微睜開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空虛、無光、令人可怕而且什么也不看的眼睛。

我拿開蠟燭,說:

“喂,老妖婆,你到底說不說話呀?你是誰?”

老太婆那只微開的眼睛又自動合上了。

我的朋友們說:

“這太過分了。再燒!再燒!非燒得她開口不可!”

我又把蠟燭放到了老太婆的下巴下面。

這時候,她才慢慢地睜開雙眼,一個挨一個地看了我們一遍,然后,猛地彎下身,一口冷氣吹滅了蠟燭。與此同時,我感到漆黑中有三顆尖利的牙齒咬住了我的手。

我驚醒過來了,嚇得渾身發(fā)抖,冷汗直流。

那位善良的神父正坐在我的床邊念著禱文。

“我睡了很長時間嗎?”我問他。

“我的孩子,”他對我說,“你睡了一個小時。他們把你的女兒帶來了。她在隔壁的房間里等著你。我不想讓他們把你叫醒。”

“??!”我叫了起來,“我的女兒,快把我的女兒帶過來!”

43

我的女兒氣色很好。她臉色紅潤,眼睛大大的,真是很美!

她穿著一件很合身的小連衣裙。

我拉住她,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吻她的頭發(fā)。

為什么沒和她媽媽一起來?她媽媽準是病了,她奶奶也一樣。一定是那樣的。

她神色驚慌地看著我。

我撫摩她、擁抱她,一個勁地吻她,她并不反抗,但不時地用不安的目光看看正在墻角里流淚的奶媽。

我終于能講出話來了。

“瑪麗!”我喊道,“我親愛的瑪麗!”

我用力把她緊緊地抱在我激動哽咽的胸前。她小聲地叫了一下,對我說道:

“??!先生,你把我弄痛了?!?/p>

“先生!”這可憐的孩子,她快一年沒有見到我了。她把我的相貌、聲音、腔調(diào)全都忘了。也難怪,我這一臉胡子,這一身衣服,這蒼白的面孔,誰還能認出我?怎么啦!我真的從她的記憶中完全消失了?她可是我唯一希望能記住我的人?。≡趺蠢?!我難道已不是父親了?我難道被判處就不能再聽到“爸爸”這兩個字了?這是兩個那么親切甜蜜、只有從孩童的語言里才能聽到而大人們的嘴里無法說出的兩個字。

我是多么希望再從女兒的口里聽到這兩個字,只需最后一次就足夠了。我被剝奪了四十年的生命,而我所要求的就這么一丁點兒。

“瑪麗,我問你,”我把她的兩只小手捧在自己的手里,對她說,“你真的一點兒也不認識我了?”

她瞪著兩只美麗的眼睛,回答道:

“當然不認識呀!”

“你仔細看看,”我對她說,“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的,”她說,“是一位先生。”

哎!在這個世界上,你只熱烈地全身心地愛著一個人,此刻這個人就在你面前,正在看著你,注視著你,和你說話,回答你的問題,可她竟然不認識你!你只希望從她那里得到一丁點兒安慰,可唯獨她不知道你因為快要死了才需要她的安慰。

“瑪麗,”我又問道,“你有爸爸嗎?”

“有的,先生?!焙⒆踊卮鹫f。

“那么,你爸爸在哪兒?”

她睜開一雙驚異的大眼睛,說:

“??!你不知道嗎?他已經(jīng)死了?!?/p>

說完,她還嚷了起來。我差點兒松開手讓她跌下去了。

“死了!”我說道,“瑪麗,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嗎?”

“知道的,先生,”她回答道,“他到地下去了,到天上去了?!?/p>

她還自個兒講道: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還坐在媽媽的膝頭上祈求仁慈的上帝保佑他呢?!?/p>

我吻著她的額頭。

“瑪麗,給我念念你的禱告詞好嗎?”

“我不能說,先生。禱告詞是不能在白天念的。你今天晚上到我家來吧,我會給你念的?!?/p>

沒法再聽下去了。

我打斷了她的話,說:

“瑪麗,我就是你的爸爸呀?!?/p>

“??!”她驚訝地叫道。

我進一步問道:

“你希望我就是你爸爸嗎?”

孩子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說:

“不,我的爸爸比你好看多了。”

我淚水汪汪地到處吻她。她卻在努力從我懷里掙脫出去,嘴里喊道:

“你的胡子把我弄疼了。”

我只好把她放回膝頭上,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繼續(xù)問她道:

“瑪麗,你會識字嗎?”

“會的,”瑪麗回答說,“我認識好多字了。是媽媽教我識字的?!?/p>

“那好,你念一點兒給我聽聽,”我指著她的小手里拿著的一個被揉皺了的小紙團說。

她點了點她那漂亮的小腦袋,說:

“好吧!我只會讀寓言故事?!?/p>

“行,試試看?!?/p>

她打開小紙團,用手指指著,很費勁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起來。

“判……判……判……判……判……判決?!?/p>

我從她手里把那塊紙片奪過來一看。她給我念的,原來就是我的死刑判決書。她的奶媽用一個銅板就把它買過來了。可是,我付出的代價是多少??!

什么語言也無法表達我此時的內(nèi)心感受。我發(fā)怒的樣子把瑪麗嚇壞了,她差點兒哭了起來。她突然對我說:

“把我的紙還給我。我要。這是給我玩的?!?/p>

我把她交到了奶媽手里,說:

“把她帶走?!?/p>

我沒氣沒力地、絕望地坐回了椅子上。這時刻,他們也許該來了。我不再有什么牽掛了。我心中最后的一點兒懸念也沒有了。我做好了一切準備,隨他們處置吧。

44

神父很仁慈,法警也不賴。我相信,當我叫奶媽帶走我的孩子時,他們也掉過一滴眼淚的。

什么都了結(jié)了?,F(xiàn)在,我該自己打起精神來,無所畏懼地去想想那個劊子手,那輛囚車,那些法警,那些擁擠在橋頭、河邊、窗口的看熱鬧的人群,想想用它所看見落下的人頭就足可以把它鋪滿的陰森恐怖的格勒福刑場和刑場上專門為我設(shè)置的那件東西吧。

我相信我還有一個小時來使自己習慣這一切。

45

所有這些看熱鬧的人,此刻都在歡笑、鼓掌、喝彩。可是,在這些現(xiàn)在自由,不被獄卒們認識,歡歡喜喜跑來看執(zhí)行死刑的擠滿了整個廣場的人群中,將來會有不止一個人的腦袋遲早也會隨我的腦袋之后裝進那個紅色籃子里的。那些現(xiàn)在為看我的熱鬧來到刑場的人遲早會有不止一個人是為他自己而來的。

在格勒福刑場的某個角落里,早已專門為這些人留下了一個致命點,一個對他們具有吸引力的中心,一個陷阱。他們正圍繞這個中心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掉下去為止。

46

我的小瑪麗!——又有人把她帶著玩來了。

她從馬車的門口看著人群,已不再想這位“先生”了。

也許還有時間寫幾頁東西留給她,讓她有朝一日能看到,會為今天的事而哭泣。

不錯,應該讓她從我的筆跡了解我的遭遇,了解我給她留下的為什么是一個帶有血腥味的名字。

47

我的遭遇

編者注:我們至今尚未找到與此有關(guān)的那些章頁。也許,像后面的一些文字間所隱約指出的,這位死囚產(chǎn)生把自己的遭遇寫出來的念頭已為時太晚,已來不及完成了。

48

在市政廳的一間屋子里

市政廳!我終于到了這地方。那災難的路程總算走到了盡頭。格勒福刑場就在旁邊。窗下的那些可怕的人正在狂叫、歡笑、等待。

我想使自己冷靜、鎮(zhèn)定,可是做不到,心已不聽我使喚了。當我越過這些人頭,在河邊上的兩盞路燈之間看到那豎起的兩根紅色的柱子和柱子頂端那黑色的三角鋼刀時,我的心已不聽我使喚了。我要求最后再申訴一次。他們便把我送到這兒,找皇室檢察官去了。我在等待著他,這無論如何為我贏得了一點兒時間。

下面是這件事的全過程。

三點剛敲響,他們就來通知我時間到了。我不由得發(fā)起抖來,仿佛我這六個小時、六個星期、六個月里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這宣布的事像是從天而降似的。

他們領(lǐng)著我穿過幾個走廊,下了幾層樓梯,從一個縫里走進樓梯底層的一間狹窄、低矮,幾乎像下雨下霧天一樣陰暗的小屋子里。屋子中間放著一把椅子。

他們讓我坐下,我坐了下去。

門口墻邊站著幾個人,除了神父和法警外,還有另外三個人。

第一個個子較高,年歲較大,長得很胖,一臉紅肉。他身穿燕尾服,頭戴一頂變了形的三尖帽。

就是他。

他就是劊子手,斷頭臺的奴仆。另外兩個是劊子手的助手。

我剛一坐下,那兩個助手就像貓似的悄悄竄到了我身后,突然間,我感覺到有一件冰冷的鐵東西插進了我的頭發(fā)里,緊接著在我耳邊發(fā)出了咔嚓咔嚓的剪刀聲音。

我的頭發(fā)被胡亂地剪下,一綹一綹地掉在肩膀上,那戴三尖帽的人便用他粗大的手輕輕地把它們掃掉。

我身旁的人在低聲談論著。

門外的人在大聲嚷嚷,就像一聲聲霹靂,震得周天搖晃。起初我還以為是河中流水的聲音,聽到一聲聲大笑后,才知是亂哄哄的人群聲。

站在窗子旁的一個年輕人隨手在便箋上寫了幾句話問一個獄卒,室內(nèi)正在進行的是什么工作。

“為囚犯化妝?!豹z卒回答說。

我便明白,這事兒明天將見報了。

忽然,劊子手的一個助手脫下了我的上衣,另一個則把我垂著的雙手拉到我背后,而且我已感覺到他在用繩子慢慢地將它們一圈又一圈地捆起來。與此同時,另一個開始解我的領(lǐng)帶。當脫到只剩下我的麻布襯衣時,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后只把衣領(lǐng)割了下來。

看到這種可怕的準備工作,加之正好剪子碰到了我的脖子,我開始戰(zhàn)栗起來,并禁不住慘叫了一聲。

劊子手的手發(fā)抖了。

“先生,”他對我說,“對不起!是不是我把你弄疼了?”

這些劊子手往往是性格很溫和的人。

外面的人群嚷得更厲害了。

那滿臉粉刺的大胖子拿著一塊浸過醋的手帕來給我聞。

“謝謝,”我竭力用最高的聲音對他說,“沒必要,我感覺很好?!?/p>

于是,劊子手助手中的一個彎腰去捆我的雙腳,繩子不粗,捆得也比較松,好讓我還能小步小步的移動。最后,他把我手腳的繩子都連到了一起。

接著,胖子又把我的上衣披到我背上,用兩只衣袖在我的下巴下面打了個結(jié)。刑前該做的事都做完了。

這時候,神父端著耶穌受難像走過來了。

“走吧,我的孩子?!彼麑ξ艺f。

兩個劊子手助手便架住了我的雙臂。我站起來,開始走動。我的雙腳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兒力氣,像每條腿上都長有兩個膝關(guān)節(jié)似的。

這時候,外面的那道門完全敞開了。霎時間,一股冷風,一道白光,一陣強烈的熙攘聲一齊向身處黑暗中的我襲來。

我在陰暗的室內(nèi),從門口看去,透過雨絲,看見擁擠在審判廳外寬大的階梯上的千百個吵吵鬧鬧的人頭;右邊,從與門檻平行的方向看去,有一隊騎警,因為門太矮所以只能看見馬的前蹄和胸脯;正前方有一隊整裝待命的士兵;左邊有一輛馬車,馬車后靠著一架筆直的梯子。這幅群丑圖被鑲嵌在監(jiān)獄的門框里真是妙極了。

為了對付這可怕的情景,我鼓足了勇氣。我邁出三步,便走到了小屋子的門口。

“他在那兒,他在那兒!”人群叫嚷著,“他終于出來了!”

而那些最靠近我的人甚至鼓起掌來。那掌聲之熱烈,恐怕連人們愛戴的國王出現(xiàn)時也達不到這等程度。

這是一輛普通馬車,套著一匹瘦馬。車夫和彼塞特郊區(qū)的菜農(nóng)一樣,穿著一件藍布紅花背心。

戴三尖帽的胖子第一個上了馬車。

“你好,桑松先生!”扒在欄桿上的孩子們喊道。

一個助手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

“好呀,穿得真帥!”孩子們又喊叫道。

胖子和他的助手坐在前面的座位上。

該我上去了。我用比較穩(wěn)健的姿勢上了馬車。

“他顯得很鎮(zhèn)定?。 闭驹诜ň磉叺囊粋€女人說。

這種贊賞很殘酷,倒給了我一些勇氣。神父走過來挨著我坐下。

他們把我安排在最后一個座位上,背向馬坐著,這最后一次的關(guān)照反使我戰(zhàn)栗了一下。

他們的這些做法多少帶點兒人情味。

我想看看周圍的一切。前面一隊法警,后面一隊法警,其余地方,除了人還是人,滿廣場都是人,簡直是一個人頭的海洋。

一小隊騎警在審判廳的鐵柵欄門口等著我們。

指揮官下了命令。馬車和押車的隊伍開始移動,像被人群吼叫的聲浪推著走似的移動。

我們出了柵欄門。當馬車拐個彎朝替換橋方向駛?cè)r,廣場上叫聲雷動,從地面到屋頂,從橋上到河邊,四處吼聲回蕩,撼天動地。

早在等待著的那一小隊騎警也在門口加入到了這支隊伍中。

“脫帽致敬!脫帽致禮!”成千上萬張嘴巴異口同聲地叫喊道,就像是脫帽向國王行禮似的。

我恐懼地笑了一聲,對神父說:

“他們脫下帽子,我取下腦袋?!?/p>

馬車和押車隊伍慢慢地移動。

塞納河邊散發(fā)出鮮花的芳香。今天正好是趕集的日子。那些賣花的姑娘都離開花束擠過來看我。

正前方,在審判廳角上那幢方樓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幾家小酒吧。酒吧樓下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這些人,特別是他們中的女人,為自己找到這么個好位置而揚揚得意。對于酒店老板來說,這也是賺錢的好日子。

有些人干脆把桌子、椅子、馬車、木架子拿來出租。這些東西上面都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這些賣人血的家伙扯著嗓子叫道:

“誰要租看熱鬧的位子?”

面對這種人,我真是憤怒不已。我也真想喊起來:

“誰要我這個位子呀?”

這時,馬車往前走了。馬車每前進一點兒,車后的人便散去,隨后又馬上跑到前面不遠我們將經(jīng)過的地方重新集結(jié)起來,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馬車駛上替換橋時,我無意中向右后方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被塞納河對岸房頂上的一些東西吸引住了。那里聳立著一座黑色的鐘樓,鐘樓上豎立著很多雕刻物,在鐘樓頂上,我看見并排坐著兩個怪物。我不知為什么竟然會問神父,那座鐘樓叫什么名字。

“叫圣雅克·拉·布歇里?!眲W邮只卮鹫f。

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雖然有霧,天還下著毛毛細雨,整個的天空中就像布滿了蜘蛛網(wǎng)似的,可沿途的任何東西都似乎逃不脫我的眼睛。而每一樣細小的事物都會給我?guī)硗纯唷N掖丝痰男那槭怯萌魏窝哉Z也難以表達的。

馬車行至替換橋中部時,路面雖然很寬,可人是那么擁擠,幾乎難以前進了。我害怕極了。我擔心自己會暈過去,這可是我最后的臉面了!于是,我迫使自己糊涂起來,除了隱隱約約聽到神父那常常被喧囂聲打斷的聲音外,其他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看。我拿起耶穌受難像吻了一下,說:

“啊,仁慈的上帝,可憐可憐我吧!”而且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在這一狀態(tài)中。

可是,這討厭的馬車每顛簸一下,我也得跟著震動一下。后來,我又突然感到特別冷起來了,因為雨水濕透了我的衣服,它還滲過剛被剪過的頭發(fā)淋濕了我的頭皮。

“我的孩子,你冷得發(fā)抖嗎?”神父問我。

“是的。”我回答說。

哎!其實豈止是因為冷。

下橋時,許多女人在為我的年輕而惋惜。

我們已到了那將要奪走我的命的河岸。我便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了。所有這些喧囂聲,這些從窗口、門邊、商店的窗格里、路燈柱的支架上升出來的頭;所有這些貪婪而兇殘的圍觀者;所有這些個個都認識我,而我一個也不認識的人;那盡是人的面孔的街道……都不去聽,不去看了。我僵硬了,麻木了,沒有知覺了。這么多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這壓力叫人怎么也無法忍受。

我坐在板凳上搖搖晃晃,就是神父和耶穌受難像也無法引起我的注意了。

我也再無法從包圍著我的這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出哪是同情的叫喊,哪是拍手稱快的歡呼,哪是笑聲,哪是嘆惜聲,哪是談話聲,哪是喧囂聲;所有這一切聲音都像破銅爛鐵的回聲似的,在我的腦際里震蕩回旋。

店鋪的那些招牌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也沒引起我任何反應。

唯獨有一次,一種奇怪的好奇心使我回過頭去看看我們是朝什么地方走去,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硬充頭腦清醒的好漢了。我的身體已不聽使喚,脖子已豎不起來,就像提前被砍斷了似的。

我只是迷迷糊糊地看到左邊塞納河對岸的巴黎圣母院的鐘樓。再往前看,這座鐘樓還遮住了另一座鐘樓,即掛著旗子的那座。那里擁擠著許多人,他們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馬車慢慢地移動著,移動著,店鋪一家接一家地過去了,店鋪上寫的、畫的、鍍金的招牌都相繼到了車后,泥濘的街道上的人群有的拍手歡笑,有的跺腳頓足,我就像睡著了的人在做夢似的,聽其自然。

忽然間,我沿途所見的那種商店沒有了,而人群的聲音卻更加嘈雜,更加震耳,更加歡騰了。馬車猛地一停,我差點兒撲倒在車上。神父扶住了我?!皠e害怕?!彼吐暤卣f。這時,有個人搬來一個梯子放在馬車的后面。那人向我伸過手來,扶著我下了馬車。我邁了一步,轉(zhuǎn)過身來再想走第二步時,步子邁不開了。在兩個燈柱間,我看見了那個兇煞可怕的東西。

啊,就要兌現(xiàn)啦!

我停下來,像已被砍了一刀似的搖晃著。

“我還要作最后一次申訴!”我喊叫的聲音很微弱。

就這樣,他們把我?guī)У竭@兒來了。

我要求他們讓我把最后的遺愿寫下來。他們松開了我的手,但那條繩子就在旁邊,隨時都可以把我捆起來,而且其余的東西也就在下面放著。

49

剛才來過一個人,我不知是哪類官員,也許是法官,也許是警官,也許是行政官員。

我跪在地上,雙手作揖,請求他赦免我。

他像命運之神似的笑了笑,問我要對他說的是不是就這些了。

“赦免我吧,赦免我吧!”我反復地喊道,“至少,可憐可憐我,再給我五分鐘吧!”

誰能說準?也許真的會赦免我!像我這年紀,又是這種死法,真是太可怕了!到了最后一秒鐘被赦免了,這樣的事是常有的。先生,你如果不能饒恕我,還能饒恕誰呢?

而那劊子手太可惡了!他走過來對法官說,死刑應該在規(guī)定的時刻執(zhí)行,那個時刻快到了,他要對此承擔責任,再說,天又在下雨,那機器淋了雨會生銹的。

“啊,可憐可憐我吧!再給我一分鐘,讓我等待赦免令的到來!不然,我會反抗,我會咬人的!”

法官和劊子手都出去了。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和兩個法警在一起。

啊,那些可怕的人們發(fā)出豺狼般的吼叫!誰又能肯定我就逃不脫他們?就知道我不能得救?要是我被赦免了呢?……他們不可能不赦免我的!

啊,多么兇殘的人!我覺得有人從樓梯上上來了……

這時正是四點鐘。

  1.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的主人公,以為死去的人“會從墳墓中起來”,結(jié)果便經(jīng)常疑神疑鬼,恐懼不安,把虛妄的幻象當做人間的真實。
  2. 索爾邦(Sorborhe),即巴黎大學,這里指腦袋。
  3. 劊子手。
  4. 手。
  5. 掏別人的口袋。
  6. 偷別人的外衣。
  7. 扒手。
  8. 強盜。
  9. 被罰去做劃船的苦役。
  10. 被判終身苦役的囚犯。
  11. 警察。
  12. 劊子手。
  13. 被吊死。
  14. 上斷頭臺。
  15. 不要在死亡面前膽小如鼠。
  16. 格勒福刑場。
  17. 神父。
  18. “斬首機”一詞在法文為“Guillotine”,由10個字母組成,它是一位叫Guillotin的醫(yī)生倡議制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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