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一天，我被組織安排到《企業(yè)報》任編輯部主任。報社與原來的雜志社在同一條街上，處在西京火車站西邊，蘇聯(lián)人當(dāng)年修建的蘇式房子里。

秋天又一次光臨這座千年古都，天藍如洗，白云如漂洗過一樣，灰色的城墻上，明媚的秋陽為其寫滿了浪漫的詩行。墻頭上隨風(fēng)飄揚的旌旗，像一只只艷紅的飛舞的蝴蝶，把吉祥和快樂送給城池內(nèi)外奔波的人們。

我穿梭于城市北門內(nèi)外，心情快樂得像棲息于城墻內(nèi)古槐上的小鳥，為自己擁有這一城陽光而自豪。

終于在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對自己從事的工作和單位萌發(fā)了深深的敬意。

平安幫我搬家時問我：“你是不是一生都想與書為伍呀，你看你，什么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就知道花錢買書?！?/p>

我答非所問：“老婆和孩子都在陜南，你和我一起住吧！”

他將租房里的書小心翼翼從樓上搬到他的三輪車上說：“我是個臟人，不能影響你，你結(jié)交的那些作家、記者，都是文化人，我住你家，會影響你在朋友們中的威信！”

我住進新房后，他還是在我家住了一個月，他說他要體會一下住高樓的感覺。

有天夜里，他從外邊買了飯菜和啤酒回來，說是為我喬遷而慶祝。酒喝到半醉時，他伸開雙臂和雙腿把自己的身體做成一個大字，緊緊貼在我家客廳的墻上，他要我為他拍一張照片，他說，他喜歡住在高處，為什么城里人眼界寬，是人家住在高樓上看得遠。拍過照片后他說，你為我做證，我發(fā)誓，一定要在十年內(nèi)，或者更短的時間，使這座城市有一套房子的房主是孟平安的名字。他還寫誓詞，讓我簽字證明。

臘八節(jié)的晚上，他要我陪他吃臘八粥，我們在巷子里找到一個賣臘八粥的鋪子。吃飯時，他得意地對我說：“這一年，我能弄到你五年的工資?！?/p>

我問他：“到底掙了多少錢？”

他閃動著小小的眼睛說：“兩萬還要多一點。我不想賣菜了，想做大一點的生意！”

我說：“新計劃還是從年后開始吧！臘月天，菜好賣一些！”

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有一天，他讓我給他保管錢，我沒有接受，我說：“我不喜歡與錢打交道！”

我知道他是想著我買房后，有貸款，手頭緊張，想用放錢方式幫我緩解經(jīng)濟壓力。他只知道我的工資低，并不知道做記者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廣告提成。

我沒有接他的錢，他把部分錢通過親戚帶回老家，讓老婆處理家事，想把其余的錢存起來，卻又怕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銀行里讓公安人員查到，他告訴我他要找個放錢的地方。他說，他住租房的村子，天天晚上都有小偷入室偷盜。

有天晚上，霓虹燈剛把北門箭樓上的彩旗照亮?xí)r，我騎著自行車像水中的浪花，漂流在涌出城市的北大街，剛出北門洞，被平安一把拉住。他將我拉到北門外東側(cè)的城墻根，告訴我，他將自己攢下的錢放在城墻根下。他指著城墻一段突出的地方對我說，你記住我的出生年份，就知道我的錢存在什么地方。我告訴他，自己沒有必要知道他存錢的地方。他說，萬一要是自己有什么不幸死了呢，那錢不是糟蹋了。

我倆來到一涼亭下，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他抽出一支煙為我點燃說，你可要記住喲，我是1952年出生的，有了這個數(shù)字，你就知道我的錢放在城墻下的什么地方。

城門外露天舞場上的一道霓虹投在他黝黑的臉上，他目光緊緊盯著墻腳。我笑著對他說，放心，有我在，你會像你的名字一樣生活在這座城市。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我沒有用心聽，我在想，1952年這個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想了一會兒，我突然明白，他放錢的地方，應(yīng)該是從北門外向東數(shù)城墻磚頭的數(shù)字。

有了存款，平安說話走路和以往有了區(qū)別，不再像過去，走路低著頭，說話彎著腰。他說，他后悔自己沒有早來西京，原來城市的錢這么好掙，一年竟然能掙到兩萬元，在老家，就是把命搭上跑車，一年也落不下萬把元。

這一年雨水多，冬至剛過，城市就落了一場大雪。雪為城市披上了銀裝，最好看的是城墻，有了雪的區(qū)分，城墻上的磚，像文人寫字的稿紙，一格一格的，黑白分明。平安沒有見過城市的雪，下雪那幾天，他不再賣菜，放下三輪車，專門到城市的各個旅游景點去看雪景。他說，他原來以為城市是落不住雪的，沒想到，城市和鄉(xiāng)村一樣，也是雪的故鄉(xiāng)。

城市和鄉(xiāng)村一樣，是雪的故鄉(xiāng)。我第一次聽平安說出飽含詩意的話。對他起敬三分。問他，平時也看書？他說年輕的時候，最大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詩人，后來為了生活，把夢想弄丟了。還告訴我，在老家時，他喜歡讀兒子和女兒的語文課本，那上面選的文章，都是好文章，有些文章他還能背下來，自己過去買過許多《星星》雜志，讀了幾年，讓老婆把雜志給娃擦了屁股，后來就沒了心情。

看完西京城的雪景，他來我家發(fā)感慨。他說：“美美逛了幾天，把西京城齊齊轉(zhuǎn)了一遍。那個鐘樓，像人們堆的大雪人，大雁塔和小雁塔是兩個站崗的士兵，他們高晃晃地站在雪中，看城市人的生活，而城墻，就是這個城市的院墻，只可惜，我們一直住在院墻外邊，所以說，我們不算這個城市的人，我們是外來戶，或者說是這個城市的客人。

看到他興奮的樣子，我說，要說我們也不算客人，你心中有了城市，這座城市就是你的，你要把這座城市放在自己心上。

他想了一會兒說，這話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你的意思是，這城市是不是和人一樣，要講感情，你愛上它，它才會愛上你。

我說，對呀，你這樣想就對了。你就愛上一個女人，比如說你老婆吧，本來她和你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一旦產(chǎn)生了感情，你看，她就是你的人了。

他笑嘻嘻地用手摸著頭說，你是讓我和這個城市談戀愛嗎？

我說，可以這樣理解，你試著用談戀愛的心愛這座城市嘛。愛上了，也許你的心性和現(xiàn)在不一樣。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一搖一晃地抱著頭走了。

臘月二十五，弟弟從老家打來電話，說父親有病，希望我早點回去，兄弟姐妹在一起商量如何為父母做棺材、修墓。正月為長輩做老房是老家人的傳統(tǒng)。我向單位請了假，把新房鑰匙交給平安，讓他晚上為我看門，因為我們小區(qū)內(nèi)有不少的吸毒者，吸毒的人為了弄到錢買毒品，溜門撬鎖是常事。

平安接過鑰匙笑嘻嘻地說：“我能不能用談戀愛的心，試著做你房子的主人，一個人好好體會一下，能洗澡不？”

我說：“能啊！要不要我教你用？”

我不但給他說沐浴器的用法，還給他示范了煤氣、錄像機的用法。走到臥室，我說電褥子不用教給你吧，他一笑說：“不用不用，這個我會！”

平安是個不安生的人，我總是如此想。人在老家過年，腦子里總想著平安為我看家的事，有一種感覺不時跳出來，他還是要出什么事的。人與人太親近，往往會有感應(yīng)產(chǎn)生，親人如此，朋友也一樣。

他賣菜的兩年間，我從來沒有買過菜。開始時，他每天晚上九點到我家，把當(dāng)天沒有賣完的菜，撿了相對好的送給我，后來改成每天早晨送菜來。他從胡家廟剛進貨回到菜市場，挑最好的菜送給我。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他給我送的菜不是他所賣的，問他，他說是專門給我批發(fā)的。

我說：“你這樣做，讓我覺得欠你太多！”

他說：“我的命是你給我的，我還有什么不能給你的?！?/p>

正月初七，家人把木匠客客氣氣地請到家，開始給父母做棺材，選好用材后，我急急忙忙回到西京，心里總是對平安不放心。到永福小區(qū)是中午時分，我想，此時平安應(yīng)該在市場賣菜，正月十五前，菜能賣上好價，許多農(nóng)民工回家后沒有進城，市場供給出現(xiàn)空檔期。

路經(jīng)菜市場，找到平安的攤位，卻不見他的人，心里一緊，他會不會出事呢。問他攤位隔壁的女人，女人用手撩了撩額頭散亂的頭發(fā)，似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對我說：“是不是回家過年了，年前就沒有看過他！你看，他的攤位一直空著?！?/p>

回家過年？他不會的，他在躲債務(wù)和法律，回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懷著忐忑的心，三步并作兩步往家里奔，終于敲開家門，平安出現(xiàn)在我前面，我被他的形象嚇得差點轉(zhuǎn)頭逃跑。這是平安嗎？頭被紗布包著，只留下眼睛和嘴巴，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就連男人的陽物也像一個秤錘樣毫不知恥地懸在襠間，像極了一個鬼魅，虛幻地站在我面前。透過下午西窗射回來明媚的春光，我仔細分辨著鬼魅的形態(tài)，是要從中找回平安的影子。

他眼神慌恐著說：“日塌了，這回又完了?！?/p>

聲音似乎不是從他口中發(fā)出，是從樓房那個縫隙里悠出來的。說過，他轉(zhuǎn)身鉆進了被窩。我懵懂地跟著他進了臥室，一股血腥味迎面而來，幾乎令我作嘔。拉開窗簾，打開窗子，臥室里，四個空奶粉筒子散亂地橫在地上，奶粉灑落一地，像遭人搶劫后留下的現(xiàn)場，狼藉不堪。幾個碗中糊狀奶粉干成硬痂，床頭半盆水中也有奶粉的細微粉末在水中漂浮、游離，床上的被子，呈現(xiàn)出血跡浸過的黑塊，他的上衣扔在地上，大面積血跡將衣服粘在一起。

看到如此場景，我真想發(fā)脾氣，想著他遭遇的不堪和狼狽相，又將從胸膛里向外沖的火氣壓了下去。

我在窗臺站了一會兒，窗外清新的空氣為我清洗著感官。他從被窩里伸出頭，像奄奄一息的老牛，艱難地將嘴伸進床頭的盆里喝水。我欲阻止，沒了心勁兒。喝過水，他又鉆進被，我不知道他是昏睡，還是在被窩里琢磨與我解釋的臺詞。我沒有理他，開始清理房間。一個小時后，室內(nèi)恢復(fù)原狀。燒了開水，沖上茶，擦掉臉上的汗，當(dāng)我再去看他時，他已經(jīng)坐在臥室的地上?？粗臉幼?，想著他幾天沒有吃飯，開始為他做飯，當(dāng)我把面條端到他面前時，他翻著眼睛的白仁，搖著頭聲音低微地說：“不想吃，沒臉吃，咽不下去！”之后，他掙扎著要坐起來，但察覺到我的不悅，便說：“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我要過去，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我沒有臉在這里待了！”他一邊說一邊穿衣服，竟然把褲子開叉穿到后邊。

他渾身戰(zhàn)栗，聲音像蚊蠅。他的話一出口，我急了。我說：“你拿我當(dāng)兄弟嗎？無論發(fā)生多大的事，你能為我看門，就是有人把這房子燒了，那又能咋？”

他勉強地笑了一下，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他臉上的肉沒有力量笑了。我把面條端到他面前，開始給他喂，他拒絕了，自己犟著奪過碗，同過去一樣，呼嚕呼嚕幾聲，一碗面下肚了?？粗燥埖乃俣?，我懷疑他的喉管是否和別人一樣，是否有熱冷的感覺。他示意我再來一碗，我沒答應(yīng)他，我怕他的胃在沒有填充物的潤滑作用下，已經(jīng)像空轉(zhuǎn)的石磨，空轉(zhuǎn)了太多時日，喂下太多的東西，會傷害胃黏膜，影響正常運轉(zhuǎn)。雖然我對醫(yī)學(xué)不懂，道理還是知曉一些。

下午，我將他帶到社區(qū)衛(wèi)生室，幫他拆了紗布清理了傷口，他又成了人。晚上，他給我講了春節(jié)期間發(fā)生的一切。

臘月二十六，西京城的氣候突然發(fā)生了變化，天晴著，寒流卻強硬起來。清晨四點，平安蹬著三輪車，去胡家廟批發(fā)市場拉回一車鮮嫩的韭菜，不到中午，一車韭菜賣完了。他足足賺了一千元。晚上，他買了瓶上好的酒，自己慶祝了一番。第二天，比第一天起得更早，騎著三輪車，又去胡家廟蔬菜批發(fā)市場裝了一車韭菜。從華清路往回返，想著昨天的收獲，心中暗喜，口中哼著商洛花鼓《屠夫狀元》中一段花音腔，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快樂地行走在歸途上。他不會想到，此刻，空中會飛來一塊磚頭，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頭上。人從車上栽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被一股熱風(fēng)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東城派出所的木條椅上。他用手去摸自己的口袋，什么也沒有了。派出所的警察看到他的傷勢，要送他去醫(yī)院，他搖搖頭拒絕了，繼續(xù)躺在條椅上，頭上的血，不緊不慢地流著，流著流著他又昏迷過去了。他再次清醒，已是上午時分，頭被紗布緊緊地包著。他坐著派出所的警車到我家樓下，警察扶他上樓，他對人家說自己給朋友看門，朋友說了，不準任何人進他家門。分手時，他跪在地上對派出所人說，謝謝你們的救命之恩，我朋友是記者，我會讓他在報紙上表揚你們。

從一樓爬到六樓，關(guān)了門，躺在床上，一直躺到我進家門。清醒時，他想到了喝酒，從書柜里找到酒，他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口氣喝了一瓶酒?？崭顾?，一瓶酒下肚，他覺得肚子里向外冒火。他正準備移動腳步走向床榻，腿使不上勁兒，身子倒在地上，頭不偏不倚地砸在書柜的棱角上，他又一次昏迷了。再次醒來時，唯一的感覺是餓。他爬在地上找吃的，找到了櫥柜里的奶粉，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說是吃，而不是喝，像小時候沒東西吃，吃老人做的炒黑面粉?？柿?，用臉盆接了涼水，放在床頭柜上，像牛或者豬一樣伸頭去喝。肚子不餓時，他感到渾身疼，身體像人用刀切成碎塊。

酒喝光了，奶粉吃完了，唯有水管里的水，他還能喝。

他說，有幾次，疼得受不了，他從床上爬到陽臺上，想從陽臺上跳下去。又想，就是死，也不能連累我，我的新房，老婆孩子還沒有住過，他不能用自己不值錢的命玷污我的新房。

在彈盡糧絕、沒有什么再能維系他的生命之時，我回來了。

我真的是平安的貴人嗎？每次在他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就會出現(xiàn)，是上天注定我們要結(jié)這種緣？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

平安大腦清醒后，身子骨像少了筋的連接，沒有力氣，站不起來。我想是饑餓過度傷了元氣。一連三天，除了讓社區(qū)醫(yī)生到家給他輸液，我像侍候生過孩子的女人，人們說什么有營養(yǎng)，我就給他做什么吃，排骨、烏雞加人參、大棗、黨參，只要是自己熟知的，都做給他吃。

一周后，他可以下床走路了。他開始有了活力，就想著自己先前的計劃，他想做更大的生意。

元宵節(jié)那天，我去單位報到后，計劃帶平安去醫(yī)院做全面查檢。他搖搖頭說：“不用查，本來沒有病，也會查出病，醫(yī)院是專門糊弄人錢的地方，我不去，外傷好了就沒事了?！?/p>

看到他恢復(fù)了常態(tài)，我想，應(yīng)該沒有大問題。

正月十六，我背著平安去了東城派出所，我不是按平安的意思去采訪警察，寫他們的先進事跡。我要質(zhì)問警察，平安受了那么重的傷，為什么不及時送醫(yī)院治療？還要問他們有沒有用心查找搶平安錢的人？聽了我的質(zhì)問，主管案件的警察，用敵視的目光看著我，說話的口氣，像五四式手槍中射出的子彈。警察用不屑的目光看過記者證，并沒有因為我是記者而改變他們一貫的霸氣。他說：“沒把被害人送往醫(yī)院，人不是也沒死嗎？我們是不是查了攔路搶劫的人，這是我們內(nèi)部的事情，沒有必要告訴你，你要報道，先到局里去請示，市局同意報道，我再告訴案件進展。”

走出派出所大門，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有問題，自己太在意平安受到的傷害，導(dǎo)致自己的行事態(tài)度有所偏激，我內(nèi)心對平安的情感派出所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回到家，平安正在聚精會神地給派出所寫感謝信。他從樓下小賣部買來紅紙，從書柜中找到毛筆和墨汁，他的感謝信是一首打油詩：

寒風(fēng)襲人不可怕，夜路漆黑不可怕，最怕路遇搶劫犯，一磚飛來橫禍撒。

財去命在存僥幸，多虧人民好警察，此恩不報非君子，一紙聊表心意了。

讀著平安的詩，我不敢相信是他的手筆。他臉上泛出淡淡的笑意說：“這首詩，是在我頭腦清醒時，一字一句想出來的，自己從內(nèi)心感謝人家警察，要不是警察把我接到派出所，也許自己已經(jīng)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這城市呀，就是文明，城市的警察和鄉(xiāng)村的警察不同，城市的警察，做任何事不計報酬，哪像縣上那些警察，不是想著為百姓辦事，而是挖空心思罰款，難怪農(nóng)民都想住在城市，是城市的文明誘惑人哩啊！”

一個人站的方位不同，看到世界的樣子就不同。在對待派出所的問題上，我與平安的視角有別，他用誠心感恩救命的人，我用職業(yè)的思維去探索是非，對于平安的想法，我是體會不到的，而我在那天失敗的做法，自然是不會告訴他。

第二天，平安買了鞭炮，帶著感謝信去了派出所，他讓我和他一起去，我拒絕了。晚上，他又把丟失的三輪車騎回來了，還把警察為他要回來的錢，用手重重地拍在我面前。望著那些由凈變臟，由臟變凈而且還附載著些許傳奇色彩的錢，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

吃過晚飯，他給我講了派出所要錢的經(jīng)過，令他想不到的是，搶劫他的人，是他們鎮(zhèn)上的人。搶劫者的本意，不是真正的搶錢，是為了報仇。搶劫者是他翻車事件中的一名受害者。車出事后，他人跑了，搶劫者受傷住院，出院后一直在找他。搶劫者知道他是個鬼點多的人，便找到了西京，一直跟蹤了他一年多。搶劫者本來是要和他明說的，他想，交通事故縣上的交警已經(jīng)處理過了，沒辦法向他再要錢，便打算從暗中收拾平安，一是算作報仇，二是可以弄到錢，以平心中之恨。搶劫者想，平安是個逃犯，就是搶了他，他也不敢報案。

搶劫者被派出所送進了城南看守所，平安沒費多少事，推回了自己的三輪車。

一直忙碌掙錢的平安，在我心里，好像早把自己在老家闖下的禍忘了。和他在一起時，他從來不提說家里的事，像沒有發(fā)生車禍事件似的?？晌蚁脲e了，平安一直沒有放下家里的事，他日夜都在想著自己弄下的亂子，他把掙到的錢通過親戚，捎給老婆，讓老婆為受傷者治病，卻從來不和我說。

有了車，錢也要回來了，少了四百元。平安又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看中了一門生意，想租個場地，賣鋼炭煤。他說，西京人有吃烤肉的喜好，所有的夜市都以烤肉為主，木炭國家禁止后，鋼炭煤就成了烤肉的首選燃料。對于因搶了他錢而被公安局收進看守所的人，他一心想把他弄出來，他去看過那人多次，他說，是自己害了人家。他三番五次讓我想辦法，從南郊看守所幫忙撈人。我被他嘮叨煩了，說他敵友不分，沒有立場。但從他的行為中，我領(lǐng)悟到他為人處世的風(fēng)格，實在沒有辦法，我為他找了律師。

女律師楊思敏，是我在這個城市最好的異性朋友，剛到西京時，我們在一個單位，楊思敏感覺做記者沒有出息，考取律師資格證，告別了新聞界。楊思敏聽了平安的訴求后，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平安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拿我開心哩？差點要了你命的人，你還救他？不說法律無情，就是老天也不會看著不管的！”

平安習(xí)慣性地用舌頭舔舔黑乎乎的嘴唇，雙手把飲料杯舉得高高的對楊思敏說：“我想，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翻車，不害人家，那娃就不會搶我，事情的起因都在我嘛！”

楊思敏還沒有拿起杯子，他自己仰頭先干為敬。平安知道刑事案件代理收費標準比民事代理高，他把要回來的錢全給了楊思敏，楊思敏看到錢后，用嚴謹?shù)姆尚g(shù)語說：“只要他沒有前科，也許你的想法會實現(xiàn)的！”

楊思敏讓平安先行走開，然后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這樣的人，少見！”

她又笑了笑說：“這樣的人，你別看他長得老土，穿得寒磣，心是善良的，胸中有義氣，是一個可交之人，當(dāng)然了，但愿這人精神沒有什么問題！”

我擺了擺手說：“你們眼里，是不是這個城市所有人都有毛病，我看你最好去做醫(yī)生！”

幾天后，楊思敏還真把常青從看守所弄了出來，常青就是搶了平安錢，用磚頭砸傷平安頭的年輕人。

我心里明白，常青行政拘留十五天的日子到了，楊思敏撞上了好運而已，我想著讓楊思敏退錢給平安。她鬼兮兮地笑著說：“改天，我請你洗一回韓國腳，有漂亮的女人幫你捏腳喲?！?/p>

接常青那天我也去了，楊思敏開著車拉著我和平安到看守所。常青剛走出看守所大門，撲通一聲跪在平安面前，他說：“干爸，我咋謝你哩！”

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對楊思敏的判斷是錯誤的，常青能管平安叫干爸，說明楊思敏在看守所是見過常青的，并不是我之前所想的，楊思敏撞上了好運氣。

我和楊思敏扭身去看周圍，明晃晃的陽光下并沒有什么干爸之類的人物，我突然想起了北山人愛認干爹干娘的習(xí)慣。聽到常青的呼喚，平安撲了過去，從地上扶起常青，細心地為常青撣掉身上的塵土，擦去臉上的淚水，一把把常青抱在懷里，他說：“青娃子，是我對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呀！”北山人還有一個特點，稱呼年輕人時，不是直呼其名，而是在名字后面一個字帶上個“娃子”，且有長長的拖音。平安和常青相互安慰一番后，平安示意讓常青上楊思敏的車，一塊找個地方去吃飯。楊思敏拒絕了讓常青上車，她說：“我不想讓這樣殘忍的人坐我的車！”

無奈，我只好讓楊思敏自己先走，我們?nèi)齻€男人在東三爻附近找了面館。平安像為自己的兒子接風(fēng)洗塵似的，點了菜，要了啤酒，看著常青一口一口吃了個胃飽肚圓。

吃過飯，常青從自己口袋中掏出四百元給平安，他說，錢是他藏在鞋墊下面的，公安人員沒有找到。他對我說錢是平安的，他要還給平安。平安沒接，他讓常青留著自己花，常青為自己留下一半，把另外兩張塞進平安的上衣口袋。

常青十八九歲，從小失去父母，姐姐將其養(yǎng)大，姐姐的孩子長大后，姐夫討厭常青，常青不想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一個人出來混社會。常青人長得精干，膽子也大，一個人，敢在陌生城市搶人，用平安的話說，算是一個敢弄事的人。

平安把常青接到他的住處，讓常青給他打下手，開始做起煤炭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