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難以忘懷的往事

荷塘邊的不朽背影:回憶朱自清 作者:劉未鳴,韓淑芳


難以忘懷的往事

朱國華

萬冊藏書轉(zhuǎn)移記

記得少年時代,我家的庭院坐落在水波粼粼的大運河邊。一到三伏天,滿院子曬著我們?nèi)值艿臅?,有自清大哥收羅的經(jīng)史子集線裝書,有物華二哥珍藏的物理化學西洋書,還有我從書攤上覓得的筆記野史小說書,從石階上一直排到了花墻下。有一次,我們正將防蛀用的荷花瓣往書里夾,大哥的同學任訥笑著進來,“好一個運河之湄‘天一閣’”。他邊說邊坐下來,幫我們裝訂散頁,包上封面,題寫書名,任先生自小寫得一手出色的楷書。

大哥藏書、二哥愛書,使他們在后來的事業(yè)中得益匪淺。說來慚愧,我的愛書卻不能與他們同日而語了。中學時代,我很迷戀武俠小說,瞞著父親和兄長,成天大過其癮,以致荒廢了學業(yè),高中畢業(yè)后才得以進大學深造。

“七七”盧溝橋事變后,家鄉(xiāng)淪陷,我的那些“寶貝”書,一部分留在老家,一部分則散落在漢口至長沙十八天的流亡旅途上。然而,頗值得慶幸的卻是我?guī)椭郧宕蟾缭趹?zhàn)火之中保住了他的全部藏書。

1938年,大哥在病中帶著清華學生,輾轉(zhuǎn)千里,南下蒙自,直至昆明,創(chuàng)辦西南聯(lián)大。他行裝極簡,卻攜帶了近萬冊珍貴的藏書。剛到昆明時,這批書暫存于昆華師范。由于日本飛機轟炸日益頻繁,不久,大哥和聞先生一家搬到鄉(xiāng)下,這批書卻一時沒有辦法處理。我考慮到大哥身體虛弱、食少事繁,便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書籍轉(zhuǎn)移任務。

從昆華師范到大哥住處龍堰村有20來里,為安全起見,我用綠色油布縫制了兩只大口袋,事先把書裝好,待防空警報一過,便背上書袋立即出發(fā)。

那天,下著小雨,凄厲的警報聲一聲緊一聲,直到傍晚才開始平靜下來。仗著年輕氣盛,我還是背上書袋,急急地往鄉(xiāng)下趕。出了城門,便是一片曠野,蜿蜒的小路泥濘難行,腳底愈滑,肩頭愈沉,不覺之間暮色四合,茫茫山野中只響著我叭嗒叭嗒的腳步聲,遠處的山頭黑森森的,真有點怕人。猛然聽得一聲狗吠,我心中一喜,到了!可是又感到不對,前方閃爍著燈光的村落緊挨路邊,不像是龍堰村呀。不管怎樣,我還是加快了步子。一條黑狗呼的一聲躥到我的腳下?!罢l?”屋里大聲吆喝?!拔?,問路的?!遍T中閃出一個人影,手中舉著一盞油燈?!案墒裁吹??”他望著我這模樣,話音中充滿了警戒和狐疑?!八蜁烬堁叽??!薄八蜁俊彼芋@訝?!澳戏判?,確實是送書的,給聯(lián)大的哥哥送書,天黑了,認不清路了。”我拍拍背上的口袋。“聯(lián)大?”“是,新搬來的,麻煩問個路。”“你走過頭了,往回轉(zhuǎn)一個彎,再向前就是龍堰村了?!薄岸嘀x,打擾了!”我猛吸一口氣,趕緊往回走,身后又傳來一聲平靜的狗叫。突然,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束光亮,回頭一看,那位老農(nóng)舉著一支火把為我照明呢。

一次,一前一后兩只大口袋剛挎上肩膀,預備警報嗚嗚拉響了。我想,時間不早,還是趕緊走吧,也許還來得及出城。誰知已望見城門口了,警報大作,一架日本飛機旋即在頭頂上盤旋。不好,我瞅見路旁一塊低洼的菜地,趕忙伏在路基與菜地之間的淺溝里,一袋書壓在身下,一袋書甩在一邊。片刻間,一聲巨響和震動,炸彈在前方不遠處爆炸,我聞到一股嗆人的硫黃味。戰(zhàn)亂之中,天天跑警報,時時轟炸聲,但這一次畢竟是最近的了。

敵機終于飛遠了,我背起沉重的書袋繼續(xù)趕路,當我?guī)е簧砟喟偷竭_龍堰村時,夜幕籠罩了山壑……

1946年春,我已調(diào)至四川敘永,收到了大哥的手書詩稿《寄三弟敘永》,深情地追憶了我為他轉(zhuǎn)移藏書的這件往事,“同生四兄弟,汝最與我親。兄弟各一方,勞苦僅相聞。軍興過漢上,執(zhí)手展殷勤。相視雜見喜,面目浸風塵。小聚還復別,臨歧久諄諄。我旋客天南,汝方事駿奔。長沙付一炬,命與懸絲鈞。歷劫得相見,不怨天與人。奔走助我役,玩好與我分。始終如一日,感汝性情真。鐵鴛肆荼毒,鄰室無遺痕。賴汝移藏書,插架今紛綸……”讀著這些詩句,想著大哥重病的身體和他的菜色妻兒,想著他那些沾著硝煙的線裝書和西洋書,想著八年來背井離鄉(xiāng)、萬里流亡的艱難歲月,萬千感慨涌上了心頭……

永州難友

1938年秋,漢口城處在淪陷前夕,形勢日緊,一批又一批市民在嗚嗚的警報聲中倉皇撤離,學校、商店、飯館相繼關(guān)門,交通斷絕。面對空蕩蕩的街市,我終于意識到,再也不能猶豫了!

平漢鐵路局的同人已先行南徙,自清大哥、物華二哥也分別從北平、廣州千里輾轉(zhuǎn)抵達后方創(chuàng)辦西南聯(lián)大,我們?nèi)值茉s定在昆明會集。我雖然是單身人,卻舍不下自清大哥視若珍寶的那只沉重的大書箱,以至一直在躊躇等待。

經(jīng)再三精簡,帶上部分藏書和行裝,打成四個包,搭上一條運木料的貨船,在夜色蒼茫中逃出了漢口。在湍急的江流中,經(jīng)過整整十八天的漂泊才到達長沙。這時,原先托人購買的南下車票早已過期,乘火車去昆明成了泡影。

到達長沙的那一晚,無處投宿,我自作聰明地棲身于空無一人的中山紀念堂。夜半時分,一陣沖門聲,大門被撞開,一群國民黨士兵沖進來,見我竟睡在這里,大為驚訝。我出示了平漢鐵路的職員證,才未遭繼續(xù)盤問。隨后,這些人七手八腳從我行李中抓了些東西。臨走時,一個士兵大聲說:“你怎么還待在此地,外面放火了!”我奔到窗口,啊,火光映紅了半個長沙城!我再顧不上別的,趿著一雙厚膠鞋,背著自清大哥的大包書,連夜奔出這片火海。

沿著鐵路線向昆明方向一步步南行,身邊除了大哥的書箱,已沒有一件行李。幾天下來,腳底起泡,饑渴難忍,警報一響,還得隱蔽,一天只能走二三十里。

記得那一晚,我從株洲只身來到朱亭鎮(zhèn),汽車站上有很多難民挨挨擠擠圍著烤火。11月的夜晚寒氣逼人,肚里唱著空城計,身上衣衫單薄,如何挨到天明呢?我不由地挨到火堆旁??墒?,環(huán)顧左右,沒有空位,正在為難?!斑@兒來吧!”有人站起來招呼我。我有點猶豫,這么多人就著一堆并不太旺的柴禾,真不好意思再去沾光啊,可我的身子直打哆嗦。“別客氣,來嘛!同胞們,咱們挪一挪,同是國難流離人,讓這位弟兄也取個暖吧!”他身穿深色長衫,兩手向左右打著招呼,頓時為我挪出個空位,坐在火堆旁。我們簡單地交談起來,他說他在一所小學教國文,日本鬼子來了,學校不能開課,只得回祁陽零陵老家?!傲懔辏俊薄皩?,就是柳宗元《捕蛇者說》中的永州……”一路孤苦伶仃,遇上這樣一位熱心的朋友,又同是知識分子,真是患難之交倍感親切。

夜深了,火苗漸漸熄滅,空氣中只留下一股焦味,伴隨著颯颯秋風和四周難民的零星鼾聲。他打開背上的行李卷,“躺下吧,咱倆合鋪?!薄鞍。怀?!我染上了虱子?!薄鞍Γ茨阏f的,這年頭沒有這些講究了。睡吧,明天還要趕路。”他把那條薄棉被鋪在車站避風的角落里,拉著我躺下。這時,我才借著月光,看清他是位挺俊秀的年輕人,架著玳瑁邊的眼鏡,很和善。他突然又坐起來,雙手撐著地面:“老兄,你看,抗戰(zhàn)很快能勝利嗎?”“當然,四萬萬同胞眾志成城!”“我也這樣想,那時,我還是回去教書……”帶著對未來的憧憬,饑腸轆轆地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一早,年輕人抖開背包,摸出兩塊烙餅給我,我沒說一句客氣話便開始享用起來。餅又干又硬,我卻感到甘美如飴,因為路上買不到食物,已快有一天時間粒米未沾了。就著涼水啃完干糧,我們結(jié)伴繼續(xù)南行,剛走出幾里路,身后似有一陣悶雷,朱亭汽車站在日寇炸彈中化為一片廢墟。

陌路相逢的我們相伴走到祁陽,終于分手了。我目送著他的那襲深色長衫漸漸消失在荒涼的永州之野,我背著自清大哥的那只大書箱,重新開始了孤苦艱辛的流亡生涯。腳底血泡疊血泡,腳下的山路更加坎坷,蓬頭垢面的一個書生一步步跋涉在通往大西南后方遙遙的旅途上……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每當回顧這一段背井離鄉(xiāng)、萬里流亡的艱辛歲月時,心情總不能平靜。惜乎年過耄耋,再無緣舊地重游。想來,今日的朱亭汽車站定是舊貌換新顏,而那位和善熱情的祁陽教員,今天如果還健在,也一定是桃李滿天下了。

賀年

我家原是紹興人氏,母親周姓,與魯迅同族。外祖父周明甫是有名的刑名師爺,曾在清朝以功受勛。周、朱兩姓門戶相當,常有聯(lián)姻,均為當?shù)卮笞澹斞傅脑浞蛉酥彀惨彩俏壹业倪h親。

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一年冬天,自清大哥回揚州度寒假。除夕之夜,家里上上下下忙著準備春聯(lián)、蒸制年糕,好不熱鬧,直到敲過二更,我們兄弟才到母親房中請安。娘有點倦了,見我們進來,愣了一下,才緩緩地說:“老家已有幾年沒有音信了,新年里你倆能代我去紹興看看嗎?”我搶著回答,“娘,您怎么不早說,咱們明天一早就上舅舅家去,您放心吧?!薄昂冒?,還有周先生處,也要一起去賀個年。”“這……”我支支吾吾地退了出來。

周先生處就是魯迅和夫人朱安那里。早就聽說魯迅和太太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周樹人不滿意他母親包辦的這樁婚事,因此與夫人形同陌路,朱安和他僅僅是名義上的夫妻而已。因為朱安畢竟是我們朱氏家族的人,受此冷落,我心里總有點不平。不提也罷,眼下母親卻偏偏要我們?nèi)グ葜]周府,我心中是一百個不愿意,但是又不忍違拗母親之命,于是,我靈機一動,假裝頭痛,讓自清大哥一個人去了紹興。

大哥到紹興探望舅舅、舅母以后,就去周府拜年。他在門口遞上名帖,其家人接過,大聲呼喊:“舅少爺來了,舅少爺來了!”并引他來到書房,見到了魯迅先生。大哥向他請安并問了夫人好,接著兩人就很自然地談了一些文學方面的問題,記得自清說,那次他們談論了散文和散文詩,周先生博聞強記,引據(jù)論證尤其精辟,且平易近人,不擺大學者的架子……

后來,我坦白了“裝病”的事,大哥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周先生和朱安女士一樣,同樣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呀?!闭Z氣之中,充滿了對魯迅先生的深深同情和理解。當時,我很年輕,對大哥的話語不置可否,對這件事也漸漸淡忘了。

1929年,武鐘謙大嫂因病去世,大哥悲痛欲絕,寫下悼文《給亡婦》,寄托對亡妻的一腔深情。大嫂是名醫(yī)武威三家的小姐,大哥和她成親,也是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初,母親上街,看到有戶人家抬著花轎奏著鼓樂,迎親隊伍好不風光,心中十分羨慕,回家后老是念叨這事。于是,兩位家人向母親介紹了武小姐,替大哥做媒。她老人家激動地親自去認親,匆忙中竟認了武家鄰居的姑娘,直到拜堂那天才發(fā)現(xiàn)認錯了人。大嫂身材瘦弱、相貌平常,且不認得字,不能和大哥談詩說文。然而,大哥從來不嫌棄她,兩人始終相親相愛、相敬如賓。有時,家里人嫌大嫂干活不利索,有點閑言碎語,嫂子受了委屈,輕輕嘀咕:“朱自清從來不嫌我慢的?!贝笊┻^門以后,確實是溫柔賢淑、辛苦勞碌,大哥曾為之寫了《笑歷的史》,一字一句講解給她聽,寄托了對嫂子的無限深情……

想到這里,我感慨不已,記得大哥很喜歡英國海洋畫家特納的畫,他曾說過:“浩瀚的大海給人以無窮的力量和啟示。”我忽然感到,大哥的身軀雖然那么瘦弱,然而,他的心胸卻如特納筆下的大海一樣的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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