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門·大四合

看過《紅樓夢》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鳳姐捉弄賈瑞的場面，尤其是當(dāng)賈瑞被關(guān)在一個夾道中，兩邊都是一丈多高的墻頭，而兩頭的門上大鐵鎖鎖得死死的，又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天，瑞大爺叫苦連天，足足關(guān)了一夜，差一點沒有凍死……看到這種地方，看書人自然也感到無限緊張，鳳丫頭及蓉、薔等輩之奸、丑、狠辣；賈瑞之自作孽、愚蠢，成為罪惡淵藪之渣滓，是必然的了。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呢？為什么在鳳姐居室附近，就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夾道呢？難道是特地為瑞大爺修建的嗎？這個讀者如有興趣，可以細細地去研究《紅樓夢》中所寫榮國府房屋院落的結(jié)構(gòu)，我在此小文中不多作分析，但我可以明確告訴讀者，這個使瑞大爺受了一夜洋罪的夾道，絕不是曹雪芹單為這個情節(jié)“修建”的，而是原來就應(yīng)該有的。是榮國府深宅大院中必然有的建筑部分，不但榮國府必然有，在北京任何五六個大院落相連的大宅門，也都有這種類似的“夾道”，如果把兩頭一堵，把一個人關(guān)在里面，沒有點兒特殊的飛檐走壁的真功夫，大概也是很難跑得出來的。像賈瑞這樣的廢物，自然更是一籌莫展了。

這種夾道，俗名也可叫“更道”，也叫夾道。是只有幾進院子相連的大宅門才有的。

四合院，能變小，也能變大。變大，兩種變法，一種是在本院中變，一種是連接著變。一般四合院，五南五北，三正兩耳。稍稍一變，就可變成七南七北，七間北房，如何成格局呢？那就中間三間更為高大，東西兩面各有兩間耳房，實際也可說三正“四耳”了。這樣?xùn)|西房也可以稍稍退后，穿山游廊穿出東西房北面山墻之后，就可以成曲尺形，又穿入北房東西山墻，與北房廊子連在一起。這樣?xùn)|西兩角，便不再是月亮門連接耳房窗前小院，而是由曲尺形的畫廊來掩映那綺窗人影了。當(dāng)然，在那曲廊之后，倚墻再有一株老槐，或幾竿翠竹、芭蕉，那就更增添了詩意。

這樣的大四合，因為東西屋退后，穿山廊成曲尺形，占有半間的寬度，那院子就更為寬闊，東西屋的進深，也較一般五間口的院子深多了。

再有這樣的院落，垂花門進來之后，一般都還有抄手游廊。就是進垂花門，東西兩面貼著隔開里外院的短墻里面，也有廊子，走到頭，折而北，穿入東西屋南山墻，連接?xùn)|西屋窗前的廊子。這樣就勢必在東西屋南面山墻外，還有隙地，可各是一間小屋。窗外正是抄手游廊東西兩頭向北轉(zhuǎn)彎的地方，房屋低小，窗戶正在廊下，光線自然陰暗。這兩間小屋，似乎也可以叫做東西屋的“耳房”，但不能這樣叫，它無法與北屋的耳房比。七間口北屋的東西耳房，一般都是兩個自然間相連，即三柱二檁，面積均在二十平方米以上，是最理想的臥室，常常是老太太帶著孫女住的。而東西屋山墻外的這間小屋，則是十分陰暗的，是真正的“下房”，甚至它的屋頂也做成不鋪瓦的平頂，俗名“灰棚”，即椽子上鋪兩層席或釘兩層葦簾子，先抹花秸泥，再抹摻了青灰的花摻石灰，抹光，留出流雨水的坡度和水眼，干后成光滑的灰色，謂之灰棚。兩間小房，稍費筆墨，因為它是七間口的高級大四合院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不然，讀者又如何能想象出這種大四合院抄手穿山游廊的結(jié)構(gòu)平面圖呢？

當(dāng)然，也有進垂花門左右抄手游廊轉(zhuǎn)向東西房南山墻、鉆山處不蓋小屋，而留一小塊空地的。不過這種蓋法，多為宮廷、園林格局，留此隙地，或種花木，或置山石，以資點綴。一般人家，則均有兩間小屋，如作廁所，則向外開門，如作儲藏室，則有窗而無門，其門開在東西屋南山墻上，就是室內(nèi)開門了。進入本世紀后，深宅大院，裝現(xiàn)代衛(wèi)生設(shè)備者漸多，這兩間小屋，正好改作浴間。這是標(biāo)準(zhǔn)四合院在本院中變大的一種情況，是北京大宅門最常見的院落形式，有其典型意義。讀者中，有誰去過北京絨線胡同四川飯店正院，那就是這種標(biāo)準(zhǔn)的七間口的有抄手穿山游廊的華麗院落。

七間口大四合之外，還可以擴展成九間口，五間大正房，東西各兩間耳房；甚至還有十一間口，東西各三間耳房。不過這都是當(dāng)年王府，貝子、貝勒府的格局。在一般大宅門中，則比較少見了。

大四合院

大四合，本身再擴大，也不可能無限制地擴大下去，而且大而無當(dāng)，也不適用。試想如果院子大到故宮太和殿前面那樣寬，那東屋到西屋去的人不要疲于奔命嗎？因而即使皇宮內(nèi)院，那院子的大小間數(shù)，一般也是有限度的，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了，絕不會過分。因而大宅門、大四合，不單純意味著院子大，而且意味著院落多：前院、后院、東院、西院、正院、偏院、跨院、一進、二進、三進……書房院、圍房院、廚房院、馬號，等等，所謂“笙歌歸別院，燈火下樓臺”，王侯宅第、貴戚朱門，那院子一所連一所，就不知道有多少個了。這就是四合院的接連著變大。如果用鳥瞰的語氣說，就是黑鴉鴉的好大的一片第宅。

看清人筆記，記載的和珅的抄家清單，入官的和珅住宅，中間一路，就是十三進，這就意味著在中間的一條中軸線上，共有十三座大四合院連接著。我們現(xiàn)在可以想象其深度，這種大四合，平均每進深十丈計算，則合一百三十丈，實際還不止此數(shù)。即以此想象，單正院筆直進去，就四五百米長了。和珅的住宅，一部分就是后來的恭王府，就是今天謠傳的“京華何處大觀園”，是耶？非耶？我學(xué)問太少，不敢饒舌，只是仍可看到昔時權(quán)相邸宅規(guī)模之一斑，亦可看出北京大宅門、大四合規(guī)模之宏麗與復(fù)雜了。自然，這種房舍對于榮、寧二府之規(guī)模、實景可以依稀想象一二，而對于瑞大爺挨整的那種夾道，也是能找得到的。

如何找這種夾道，這要從大宅門的許多四合院平面布局說起。比如說一前一后兩進院子，按理說前院的北屋，就可作為后院的南屋，在江南住宅中，這種格局很多，稱作廳，或曰“過廳”，前院到后院，直接從中間走過去即可，而在北京兩進大四合，一般不這樣處理。大多前院到后院，由前院北屋東山墻外留一條小巷通后院。走進去，迎面便是里院東屋南山墻，向左手轉(zhuǎn)彎，進入后院?？季康暮笤?，可能在東西屋南山墻之間，再修一溜短墻，中間還留垂花門，正對前院北屋的后窗（也有不開門窗，只是一溜清水后墻的）。這樣前院北屋后窗，便儼然是后院的南屋了。在北京兩進四合院，很少有以前院北屋作過廳的，如果有，那一般是按照外地規(guī)格造的。這種院落，在北屋東山墻外，便是一條夾道。如果東面院墻很高，兩頭堵住，禁閉一個人，便也很難逃脫。只不過一般情況，這種山墻外的夾道是不裝門的。

如果在中心軸上，前后兩座大四合相連，在它的右面，又有前后兩座大四合相連，這樣四個大四合連在一起，結(jié)合成一所大宅子。那這東西兩面如何連結(jié)呢？在考究的大宅第中，前面正院的北屋，如果后面不是清水墻而是門窗，那翻過來便可作為后院的南房，這種情況是常見的。但卻不能援引此例，便認為西院的東房，翻過來便可成為東院的西房了。這樣便不符合大宅門建房的格局了。那么如何辦呢？簡單說：就是各蓋各的。

設(shè)有花園的大四合院

四座大四合東西各兩進并排在一起，組成一所中等大宅門。東面前后相連，西面前后相連。中間要留一條長夾道，帝王宮中謂之“永巷”，一般大宅門叫做“夾道”，只不過是類似而微，長短寬窄不同罷了。這樣西院東房后墻外，東院西房后墻外，便有一條筆直的、丈把寬的十來丈長的夾道了，通向兩面院子，在各屋山墻豁口處，均砌墻留門，把所有門一關(guān)，便是一條無出路的死夾道了。四所大四合相聯(lián)，便有一長夾道，如十所、八所院落相聯(lián)。那長短夾道就不止一條兩條了。

從夾道之解釋，可見北京昔日大型第宅之規(guī)模，眾多院落相聯(lián)之結(jié)構(gòu)。第宅宏大，院落眾多，建造時不唯考慮到格局氣派，還要考慮到防火、防盜。至于王熙鳳用之關(guān)賈瑞，那自是她奸心獨具，善于利用地形，另含殺機了。這是任何建筑師，高妙如“樣子雷”之類的人，也事先從未想到的，因而我也不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