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
從文自傳
《從文自傳》一九三四年七月由上海第一出版社初版,一九四一年經(jīng)作者校改后,一九四三年十二月開明書店出版改訂本。據(jù)開明書店改訂本編入。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只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吃,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jié)我即已跟隨了兩個姊姊,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xué)。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么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jié)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fā)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yè)已為我們預(yù)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雇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fēng)氣,凡是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分。但初上學(xué)時我因為在家中業(yè)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故比較其余小孩,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后換了一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xué)生,學(xué)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chǔ)。我間或逃學(xué),且一再說謊,掩飾我逃學(xué)應(yīng)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一次竟說若再逃學(xué)說謊,便當實行砍去我一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xué)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xué)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時,學(xué)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jīng)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即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jīng)濟情形很好,我在物質(zhì)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于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給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分經(jīng)驗。他以為我不拘作什么事,總之應(yīng)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贊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墒钱斔l(fā)現(xiàn)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yǎng)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jié)實,且極自尊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guān)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后來也并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于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xiāng)從一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于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領(lǐng)導(dǎo)我逃出學(xué)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各處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xué)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xué),學(xué)塾為了擔心學(xué)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xué)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筆寫一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zhèn)€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xué)??梢哉f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xué)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guān)系。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lǐng)帶的。
現(xiàn)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本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當時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xué)后,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xùn)各樣方法管束下,我不歡喜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于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xué)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xué)過后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xué),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jù)各種經(jīng)驗來制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yīng)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需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xué)來。似乎就只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xué)塾中,逃學(xué)記錄點數(shù),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zhuǎn)入新式小學(xué)時,我學(xué)的總是學(xué)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我職務(wù)上學(xué)好過什么。二十年后我“不安于當前事務(wù),卻傾心于現(xiàn)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yīng)當溯源于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xué)習(xí)慣。
自從逃學(xué)成為習(xí)慣后,我除了想方設(shè)法逃學(xué),什么也不再關(guān)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學(xué)沒有什么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里去。那些廟里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nèi)绾瘟R來罵去,如何結(jié)果。因為自己既逃學(xué),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里。到了那里,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么事皆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yīng)當設(shè)計打量我怎么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xué)校我得拿一個書籃。逃學(xué)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凡這么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xué)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xué)的人,你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里玩?!比魺o書籃可不必受這種教訓(xùn)。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里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里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shù)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擱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xué)失敗被家中學(xué)校任何一方面發(fā)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xué)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后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jīng)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后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fēng)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后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yīng)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xí)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么異議?,F(xiàn)在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xué)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xué),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F(xiàn)在的學(xué)??烧婧苓h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yīng)當經(jīng)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xué)塾里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里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xué)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脢A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jié)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里盡剃頭師傅刮頭。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后包單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銅勺舀取豆?jié){。我還必需經(jīng)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jīng)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jīng)過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魔鬼,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么式樣。并且還常常停頓一兩分鐘,看他們貼金,傅粉,涂色。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xué)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里面放兩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qū)W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jié)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干人從那方面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尸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污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里爭奪,就預(yù)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里,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袴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書籃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xué)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xù)同牛內(nèi)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jié)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這種事情在學(xué)校門邊也有,我對于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xiàn)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fēng)箱皆占據(jù)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著風(fēng)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后倒,風(fēng)箱于是就連續(xù)發(fā)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后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nóng)具。有時看到的又是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里去。日子一多,關(guān)于任何一件鐵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柜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后,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涌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點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jīng)有人用長繩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吹接幸欢未竽净蛞患档孟滤臇|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魚在網(wǎng)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guī)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里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于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皆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jié),我便覺得學(xué)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shè)法逃學(xué)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么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后,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后,我總還可以想方設(shè)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只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里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
“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于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伙!”
這不是冤枉我的一句話,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干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zhàn)敗的一只給我,算作租錢?!?/p>
我滿口答應(yīng):“那成那成?!?/p>
于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也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輸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于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只蟋蟀來同我一斗,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用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的說:
“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yīng)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么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guān)在空房子里,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姊姊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的把東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學(xué)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xué)時就逃學(xué),決不為經(jīng)驗所恐嚇。
有時逃學(xué)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只腳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鉆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xué),在學(xué)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yīng)當背誦時節(jié)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jié)卻居然瑯瑯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于這分小小聰明,學(xué)校把我同一般人的待遇,更使我輕視學(xué)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么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么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么希奇。最希奇處應(yīng)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習(xí)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燒紅時在水里一淬方能堅硬?為什么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為什么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鉆那么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后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潑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shù)希奇古怪的夢。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后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里無法安眠,既把我?guī)Щ氐侥莻€“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guī)栈玫挠钪胬锶ァ?/p>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qū)拸V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弄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yè)已由于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jié)果能逃學(xué)我逃學(xué),不能逃學(xué)我就只好做夢。
照地方風(fēng)氣說來,一個小孩子野一點的,照例也必須強悍一點,因此各處方能跑去。各處跑去皆隨時都會有一樣?xùn)|西在無意中撲到你身邊來,或是一只兇惡的狗,或是一個頑劣的人。無法抵抗這點襲擊,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一個野一點的孩子,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一把小刀,也總得帶一削光的竹塊,好好的插到袴帶上;遇機會到時,就取出來當作軍器。尤其是到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看木傀儡戲,不準備廝殺一場簡直不成。你能干點,單身往各處去,有人挑戰(zhàn)時還只是一人近你身邊來惡斗,若包圍到你身邊的頑童人數(shù)極多,你還可挑選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之一個說:
“要打嗎?你來。我同你來?!?/p>
到時也只那一個人攏來。被他打倒,你活該,只好伏在地上盡他壓著痛打一頓。你打倒了他,他活該。你把他揍夠后你當時可以自由走去,誰也不會追你,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結(jié)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時,也會有人特意挑出你來毆斗,應(yīng)戰(zhàn)你得吃虧,不答應(yīng)你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奚落,頂不經(jīng)濟。
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一分勇氣,人雖小,到什么地方去我總不嚇怕。到被人圍上必需打架時,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我的敏捷同機智,總常常占點上風(fēng)。有時氣運不佳,無意中被人摔倒,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只吃過一次虧,不是一個小孩,卻是一只惡狗,把我攻倒后,咬傷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皆不怕誰。同時又換了好些私塾,各處皆有些同學(xué),并且互相皆逃過學(xué),便有無數(shù)朋友,因此也不會同人打架了??墒亲詮谋荒侵粣汗饭ミ^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卻依然十分怕狗。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在大街上決斗本不算回事。事情發(fā)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也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于毆斗的人物,在當?shù)亓沓梢唤M,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但這類人物為時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漸漸消滅了。雖有些青年軍官還保存那點風(fēng)格,風(fēng)格中最重要的一點灑脫處,卻為了軍紀一類影響,大不如前輩了。
我有三個堂叔叔,皆住在城南鄉(xiāng)下,離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黃羅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鷙的獸。我爸爸三歲時在那里差一點險被老虎咬去。我四歲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見鄉(xiāng)下人抬了一只死虎進城,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我還有一個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長寧哨的鄉(xiāng)下,從那里再過十里便是苗鄉(xiāng)。表哥是一個紫色臉膛的人,一個守碉堡的戰(zhàn)兵。我四歲時被他帶到鄉(xiāng)下去過了三天,二十年后還記得那個小小城堡黃昏來時鼓角的聲音。
這戰(zhàn)兵在苗鄉(xiāng)有點勢力,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來城時,必為我?guī)б恢恍‰u或一點別的東西。一來為我說苗人故事,臨走時我總不讓他走。我喜歡他,覺得他比鄉(xiāng)下叔父有趣。
學(xué)歷史的地方
從川東回湘西后,我的繕寫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認識,我在那個治軍有方、名譽極佳的統(tǒng)領(lǐng)官身邊作書記了。薪餉仍然每月九元,卻住在一個山上高處單獨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軍的會議室,有什么會議需要紀錄時,機要秘書不在場,間或便應(yīng)歸我擔任。這分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zhuǎn)機,使我對于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原來這房中放了四五個大楠木櫥柜,大櫥里約有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與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不久且來了一部《四部叢刊》。這統(tǒng)領(lǐng)官既是個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許的軍人,每個日子治學(xué)的時間,似乎便同治事時間相等,每遇取書或抄錄書中某一段時,必令我去替他作好。那些書籍既各得安置在一個固定地方,書籍外邊又必需作一識別,故書籍的秩序,書籍的表面,全由我去安排。舊畫與古董登記時,我又得知道這一幅畫的人名時代同他當時的地位,或器物名稱同它的用處。全由于應(yīng)用,我同時就學(xué)會了許多知識。又由于習(xí)染,我成天翻來翻去,把那些舊書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時已經(jīng)比我在參謀處服務(wù)時忙了些,任何時節(jié)都有事作。我雖可隨時離開那會議室,自由自在到別一個地方去玩,但正當玩得十分暢快時,也會為一個差弁找回去的。軍隊中既常有急電或別的公文,于半夜時送來?;匚娜缧杓纯坛瓕憰r,我就隨時得起床作事。但正因為把我仿佛關(guān)閉到這一個房子里,不便自由離開,把我一部分玩的時間皆加入到生活中來,日子一長,我便顯得過于清閑了。因此無事可作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的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shù),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于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xiàn)象為生的鄉(xiāng)下人,進而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lǐng)會,發(fā)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若說這是個人的幸運,這點幸運是不得不感謝那個統(tǒng)領(lǐng)官的。
那軍官的文稿,草字極不容易認識,我就從他那手稿上,望文會義的認識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動的,影響到一生工作的,卻是他那種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xí)r起身,半夜里還不睡覺,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個下級軍官一樣。在某一方面說來,他還天真爛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學(xué)習(xí),去理解。處置一切他總敏捷穩(wěn)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筸軍在湘西二十年來博取了最好的名譽,內(nèi)部團結(jié)得如一片堅硬的鐵,一束不可分離的絲。
到了這時我性格也似乎稍變了些。我表面生活的變更,還不如內(nèi)部精神生活變動的劇烈。但在行為方面我已經(jīng)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遠了。有時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時又走近那可愛的河水玩玩,總拿了一本線裝書。我所讀的一些舊書,差不多就完全是這段時間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場上看書,看厭倦時,便把視線從書本中移開,看白云在空中移動,看河水中緩緩流去的菜葉。既多讀了些書,把感情弄柔和了許多,接近自然時感覺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長大了一點,也間或有些不安于現(xiàn)實的打算,為一些過去了的或未來的東西所苦惱,因此生活雖在一種極有希望的情況中過著日子,但是我卻覺得異常寂寞。
那時節(jié)我爸爸已從北方歸來,正在那個前駐龍?zhí)兜膹堉笓]部作軍醫(yī)正。他們軍隊雖有些還在川東,指揮部已移防下駐辰州。我的母親和最小一妹皆在辰州。家中人對我前事已毫無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個部中作書記,我們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幾個朋友,那些老朋友卻不能同我談話。我要的是個聽我陳述一分醞釀在心中十分混亂的感情。我要的是對于這種感情的啟發(fā)與疏解,熟人中可沒有這種人。可是不久卻有個人來了,是我一個姨父。這人姓聶,與熊希齡同科的進士,上一次從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兒子。這人是那統(tǒng)領(lǐng)官的先生,一來時被接待住在對河一個廟里,地名獅子洞。為人知識極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xué)”,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愿意知道的問題。這種談話顯然也使他十分快樂,因此每次所談時間總很長很久。但這么一來,我的幻想更寬,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
我總仿佛不知道應(yīng)怎么辦就更適當一點。我總覺得有一個目的,一件事業(yè),讓我去做,這事情是合于我的個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這是什么事業(yè),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來。
當時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覺得我古怪一點,老朋友同我玩時也不大玩得起勁了。覺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的友誼的,只四個人:一個滿振先,讀過《曾文正公全集》,只想做模范軍人。一個陸弢,俠客的崇拜者。一個田杰,就是我小時候在技術(shù)班的同學(xué),第一次得過兵役名額的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生,心懷大志的腳色。這三個人當年紀青青的時節(jié),便一同徒步從黔省到過云南,又徒步過廣東,又向西從宜昌徒步直抵成都。還有一個回教徒鄭子參,從小便和我在小學(xué)里念書,我在參謀處辦事時節(jié),便同他在一個房子里住下。平常人說的多是幼有大志,投筆從戎,我們當時卻多是從戎而無法投筆的人。我們總以為這目前一分生活不是我們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們要冒點險去作一件事,不管所作的是一件如何小事,當我們未明白以前,總得讓我們?nèi)ヌ暨x,不管到頭來如何不幸,我們總不埋怨這命運。因此到后來姓陸的就因泅水淹斃在當?shù)卮蠛永铩P諠M的作了小軍官,廣西江西各處打仗,民十八在桃源縣被捷克式自動步槍打死了。姓鄭的從黃埔四期畢業(yè),在東江作戰(zhàn)以后,也消失了。姓田的從軍官學(xué)校畢業(yè)作了連長,現(xiàn)在還是連長。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我們部隊既派遣了一個部隊過川東作客,本軍又多了一個稅收局卡,給養(yǎng)也充足了些。那時“兵工筑路墾荒”,“辦學(xué)?!?,“興實業(yè)”,幾個題目正給許多人在報紙上討論。那個統(tǒng)領(lǐng)官既力圖自強,想為地方作點事情,因此親手草了一個精密的計劃,召集了幾度縣長與鄉(xiāng)紳會議,計劃把所轄十三縣劃成一百余鄉(xiāng)區(qū),試行湘西鄉(xiāng)自治。草案經(jīng)過各縣區(qū)代表商定后,一切照決議案著手辦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設(shè)立了一個師范講習(xí)所,一個聯(lián)合模范中學(xué),一個女學(xué),一個職業(yè)女學(xué),一個模范林場。另外還組織了六個工廠。本地又原有一個軍官學(xué)校,一個兵士教練營,再加上六千左右的軍農(nóng)隊。學(xué)校教師與工廠技師,全部由長沙聘來,因此地方就驟然有了一種嶄新的氣象。此外為促進鄉(xiāng)治的實現(xiàn)與實施,還籌備了一個定期刊物,辦了一部大印報機,設(shè)立了一個報館。這報館首先印行的便是《鄉(xiāng)治條例》與各種規(guī)程,這種文件大部分由那統(tǒng)領(lǐng)官親手草成,鄉(xiāng)代表審定通過,由我在石印紙上用膠墨寫過一次,現(xiàn)在既得用鉛字印行,一個最合理想的校對,便應(yīng)當是我了。我于是暫時調(diào)到新報館作了校對,部中有文件抄寫時,便又轉(zhuǎn)回部中。從市街走兩地相距約兩里,從后山走相距稍近,我為了方便時常從那埋葬小孩墳?zāi)股隙诐M野狗的山地走過,每次總攜了一個大棒。
一個轉(zhuǎn)機
調(diào)進報館后,我同一個印刷工頭[1]住在一間房子里。房中只有一個窗口,門小小的。隔壁是兩架手搖平板印刷機,終日嘰嘰格格大聲響著。
這印刷工人倒是個有趣味的人物。臉龐眼睛全是圓的,身個兒長長的,具有一點青年挺拔的氣度。雖只是個工人,卻因為在長沙地方得風(fēng)氣之先,由于“五四運動”的影響,成了個進步工人。他買了好些新書新雜志,削了幾塊白木板子,用釘子釘?shù)綁ι先ィ桶堰@些古怪東西放在上面,我從司令部搬來的字帖同詩集,我卻把它們放到方桌上。我們同在一個房里睡覺,同在一盞燈下做事,他看他新書時我就看我的舊書。他把印刷紙稿拿去同幾個別的工人排好印出樣張時,我就好好的來校對。到后自然而然我們就熟悉了。我們一熟悉,我那好向人發(fā)問的鄉(xiāng)巴老脾氣,有機會時,必不放過那點機會。我問那本封面上有一個打赤膊人像的書是什么,他告了我是《改造》以后,我又問他那《超人》是什么東西,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臉龐同眼睛皆圓圓的,簡直同一匹貓兒一樣:“唉,伢俐,怎么個末朽[2]?一個天下聞名的女詩人……也不知道么?”“我只知道唐朝女詩人魚玄機是個道士?!薄靶碌哪兀俊薄拔抑离S園女弟子?!薄霸傩乱稽c?”我把頭搖搖,不說話了。我看到他那神氣我倒覺得有點害羞,我實在什么也不知道。等一會兒我可就知道了,因為我順從他的指點,看了這本書中一篇小說。看完后我說:“這個我知道了。你那報紙是什么報紙?是老《申報》嗎?”于是他一句話不說,又把剛清理好的一卷《創(chuàng)造周報》推到我面前來,意思好像只要我一看就會明白似的,若不看,他縱說也說不明白。看了一會,我記著了幾個人的名字。又知道白話文與文言文不同的地方,其一落腳用也字同焉字,其一落腳卻用呀字同啊字,其一寫一件事情越說得少越好,其一寫一件事情越說得多越好。我自己明白了這點區(qū)別以后,又去問那印刷工人,他告我的大體也差不多。當時他似乎對于我有點覺得好笑。在他眼中我真如長沙話所謂有點朽。
不過他似乎也很寂寞,需要有人談天,并且向這個人表現(xiàn)表現(xiàn)思想。就告我白話文最要緊處是“有思想”,若無思想,不成文章。當時我不明白什么是思想,覺得十分忸怩。若猜得著十年后我寫了些文章,被一些連看我文章上所說的話語意思也不懂的批評家,胡亂來批評我文章“沒有思想”時,我既不懂“思想”是什么意思,當時似乎也就不必怎樣慚愧了。
這印刷工人使我很感謝他,因為若沒有他的一些新書,我雖時時刻刻為人生現(xiàn)象自然現(xiàn)象所神往傾心,卻不知道為新的人生智慧光輝而傾心。我從他那兒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頭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們的腦子,對于目前社會作一度檢討與批判,又如何幻想一個未來社會的標準與輪廓。他們那么熱心在人類行為上找尋錯誤處,發(fā)現(xiàn)合理處,我初初注意到時,真發(fā)生不少反感!可是,為時不久,我便被這些大小書本征服了。我對于新書投了降,不再看《花間集》,不再寫《曹娥碑》,卻歡喜看《新潮》《改造》了。
我記下了許多新人物的名字,好像這些人同我都非常熟悉。我崇拜他們,覺得比任何人還值得崇拜。我總覺得稀奇,他們?yōu)槭裁粗朗虑槟敲炊?。一動起手來就寫了那么多,并且寫得那么好??墒俏彝耆氩坏轿以瓉碇辣人麄兏啵^一些日子我并且會比他們寫得更好。
為了讀過些新書,知識同權(quán)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權(quán)力。我明白人活到社會里應(yīng)當有許多事情可作,應(yīng)當為現(xiàn)在的別人去設(shè)想,為未來的人類去設(shè)想,應(yīng)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yīng)當如何去為大多數(shù)人犧牲,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了。
我常??吹綀蠹埳掀胀ㄐ侣剻谡f的賣報童子讀書補鍋匠捐款興學(xué)等記載,便想自己讀書既毫無機會,捐款興學(xué)倒必需做到。有一次得了十天的薪餉,就全部買了郵票,封進一個信封里。另外又寫了一張信箋,說明自己捐款興學(xué)的意思。末尾署名“隱名兵士”,悄悄把信寄到上?!睹駠請蟆びX悟》編輯處去,請求轉(zhuǎn)交“工讀團”,這捐款自然不會有什么著落,但作過這件事情后,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秘密愉快。
那時皮工廠,帽工廠,被服廠,修械廠,組織就緒已多日,各部分皆有了大規(guī)模的標準出品。第一班師范講習(xí)所已將近畢業(yè),中學(xué)校,女學(xué)校,模范學(xué)校,全已在極有條理情形中上課。我一面在校對職務(wù)上作我的事情,一面向那印刷工人問些下面的情形,一面就常常到各處去欣賞那些我從不見到過的東西。修械處的長大車床,與各種大小輪軸,被一條在空中的皮帶拖著飛躍活動,從我眼中看來實在是一種壯觀。其他各個工廠亦無事不觸目驚人。尚有學(xué)校,那些從各處派來的青年學(xué)生,在一般年輕教師指導(dǎo)下,在無事無物不新的情形中,那分活動實在使我十分羨慕。我無事情可作時,總常常去看他們上課,看他們打球。學(xué)生中有些原來和我在小學(xué)時節(jié)一堆玩過鬧過的,把我請到他們宿舍去,看看他們那樣過日子,我便有點難受。我能聊以自解的只一件事,就是我正在為國家服務(wù),卻已把服務(wù)所得,作了一次捐資興學(xué)的偉大事業(yè)。
本軍既多了一些稅收,鄉(xiāng)長會議復(fù)決定了發(fā)行鈔票的議案,金融集中到本市,因此本地頓呈現(xiàn)空前的繁榮。為了鄉(xiāng)自治的決議案,各縣皆攤款籌辦各種學(xué)校,同時造就師資,又決定了派送學(xué)生出省或本省留學(xué)的辦法。凡學(xué)棉業(yè),蠶桑,機械,師范以及其他適于建設(shè)的學(xué)生,在相當考試下,皆可由公家補助外出就學(xué)。若愿入本省軍官學(xué)校,人既在本部任職,只要有意思前去,即可臨時改委一少尉銜送去。我想想,我也得學(xué)一樣切實的技能好來為本軍服務(wù)??墒俏覒?yīng)當學(xué)什么?能夠?qū)W什么?完全不知道。
因為部中的文件繕寫,需要我處似乎比報紙較多,我不久又被調(diào)了回去,仍然作我的書記。過了不久,一場熱病襲到了身上,在高熱糊涂中任何食物不入口,頭痛得像斧劈,鼻血一碗一灘的流。我支持了四十天。感謝一切過去的生活,造就我這個結(jié)實的體魄,沒有被這場大病把生命取去。但危險期剛過不久,平時結(jié)實得同一只猛虎一樣的老同學(xué)陸弢,為了同一個朋友爭口氣,泅過寬約一里的河中,卻在小小疏忽中被洄流卷下淹死了。第四天后把他死尸從水面拖起,我去收拾他的尸骸掩埋,看見那個臃腫樣子時,我發(fā)生了對自己的疑問。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邊去餓死,有什么不同?若前些日子病死了,連許多沒有看過的東西都不能見到,許多不曾到過的地方也無從走去,真無意思。我知道見到的實在太少,應(yīng)知道應(yīng)見到的可太多,怎么辦?
我想我得進一個學(xué)校,去學(xué)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悶悶沉沉的躺在床上,在水邊,在山頭,在大廚房同馬房,我癡呆想了整四天,誰也不商量,自己很秘密的想了四天。到后得到一個結(jié)論了,那么打量著:“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后一點氣力,咽下最后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yīng)當有意思些?!钡胶笪冶氵@樣決定了:“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若好,一切有辦法,一切今天不能解決的明天可望解決,那我贏了;若不好,向一個陌生地方跑去,我終于有一時節(jié)肚子癟癟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陰溝邊,那我輸了?!?/p>
我準備過北京讀書,讀書不成便作一個警察;作警察也不成,那就認了輸,不再作別的好打算了。
當我把這點意見,這樣打算,怯怯地同我上司說及時,感謝他,盡我拿了三個月的薪水以外,還給了我一種鼓勵。臨走時他說:“你到那兒去看看,能進什么學(xué)校,一年兩年可以畢業(yè),這里給你寄錢來。情形不合,你想回來,這里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蔽矣谑蔷湍昧怂麑懡o我的一個手諭,向軍需處取了二十七塊錢,連同他給我的一分勇氣,離開了我那個學(xué)校,從湖南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zhuǎn)徐州,從徐州又轉(zhuǎn)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門的車站,呆頭呆腦在車站前面廣坪中站了一會兒。走來一個拉排車的,高個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鄉(xiāng)巴老,就告給我可以坐他的排車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議,把自己那點簡單行李,同一個瘦小的身體,擱到那排車上去,很可笑的讓這運貨排車把我拖進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寫下——
沈從文 年二十歲 學(xué)生 湖南鳳凰縣人
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xué)校,來學(xué)那課永遠學(xué)不盡的人生了。
廿年八月在青島作
廿九年十月十日在昆明校改
三十年一月七日校畢
[1]這位印刷工人名叫趙奎五。
[2]“伢俐,怎么個末朽”,長沙方言?!柏罄奔础靶』镒印钡囊馑?;“個末朽”即“這樣差勁”的意思。
[3]參見王嘉榮:《〈從文自傳〉新說》,《鳳凰文史資料》989年第2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