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進(jìn)來,從窗出去
從馬塞羅到馬塞羅
1958年,意大利的頭號警察,未來的總統(tǒng)斯卡法羅(Oscar Scalfaro)發(fā)布了一個講話警告電影界:電影是娛樂,是放松,應(yīng)該積極向上,安撫人心。所有詆毀國家形象的電影都是不允許的。嘲弄教義也絕對禁止。要重視家庭。
聽完講話,費(fèi)里尼(Federico Fellini)決定拍攝《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又譯《滴露牡丹開》)。然后,他給馬塞羅·馬斯楚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掛了一個電話。
馬斯楚安尼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拍了差不多40部電影,跟不少著名導(dǎo)演合作過,演對手戲的女郎也個個風(fēng)光無限,所以他覺得自己該有點(diǎn)架子。于是,他帶著私人律師前去和費(fèi)里尼會面。約會地點(diǎn)是Fregene的一個海灘,而費(fèi)里尼見到扮相酷酷的馬斯楚安尼的第一句話是:“給你打電話,是因?yàn)槲倚枰粡垱]有一點(diǎn)個性的臉,比如你這樣的。”
馬斯楚安尼后來回憶說,那一句話立即粉碎了他。他尷尬地開口要劇本看。費(fèi)里尼于是轉(zhuǎn)向在不遠(yuǎn)處曬太陽的作家弗萊雅瑙(Ennio Flaiano),問他有沒有玩意兒給馬塞羅看。弗萊雅瑙便進(jìn)屋拿了一疊紙出來。但是除了其中一張紙,其余都是白紙。而那張紙上也就是一幅漫畫:一個游泳的男人,他赤裸的陽具一直抵達(dá)海底,一群海妖正圍著那巨無霸在嬉戲。被調(diào)戲得毫無招架之力的馬斯楚安尼只好故作瀟灑地對費(fèi)里尼說:“很有意思,我接受?!?/p>
馬斯楚安尼接受了費(fèi)里尼的這個角色,也同時接受了另一種人生。《甜蜜生活》毫無疑問是馬斯楚安尼一生的代表作,雖然他44年的電影生涯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經(jīng)典,比如《意大利式離婚》(Divorzio all’Italiana,1961),《八部半》(8,1963),《女人城》(La Cittàdelle Donne,1980),《黑眼睛》(Oci Ciornie,1987)等,但是《甜蜜生活》基本上成了馬斯楚安尼的一次電影洗禮,從此,他不再是1924年出生在意大利小鎮(zhèn)Fontana Liri的馬塞羅,他是出生于《甜蜜生活》的馬塞羅,費(fèi)里尼制造。
《甜蜜生活》開拍前,一切都顯得特別不甜蜜。其中的一個制片人擔(dān)心這樣的劇本會導(dǎo)致整個意大利對他們破口大罵,擔(dān)心斯卡法羅會要了他們的命,因?yàn)橐谎砸员沃?,這部電影講述的就是整個羅馬是多么空虛和墮落,尤其是上流社會是多么荒淫。而另一個制片人擔(dān)心他的投資將血本無歸,他們把影片的劇本寄給當(dāng)時的幾個權(quán)威影評人,他們都建議把劇本燒了。而他們原先聯(lián)系好的演員也都各奔東西,費(fèi)里尼的一個助手說:“演員們不是另有片約,就是突然對這部影片不感興趣了,還有兩個進(jìn)了監(jiān)獄,另有一個男演員的父親說他兒子已經(jīng)改了性別人間蒸發(fā)了?!?/p>
但是馬塞羅留了下來,在影片中扮演主人公馬塞羅,一個追逐名人艷聞丑事的報社記者,他帶著他的助手Paparazzo(這個名字和“狗仔隊(duì)”同義,此人亦成八卦記者鼻祖)在羅馬度過了蝕魂的七天七夜:一個富家小姐愿意和他在妓女的床上做愛,好萊塢的性感肉彈和他把臂夜游,夜總會女郎鮮艷的眼神,古城堡里恣意的性派對……費(fèi)里尼的攝影機(jī)不撒謊,他的鏡頭是對“甜蜜生活”的暴露,也流露出情難自禁的沉溺。所以,當(dāng)梵蒂岡和上流社會同仇敵愾,羅馬各教堂為“人民公敵費(fèi)里尼的靈魂得到救贖而祈禱”的時候,不少左翼影評人也對費(fèi)里尼不滿,在他們看來,羅馬萬人空巷爭看《甜蜜生活》,多半是被放蕩奢華的性生活所俘虜了。連羅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也認(rèn)為,這是自新寫實(shí)主義以來,意大利電影的最低點(diǎn),他斥責(zé)費(fèi)里尼說他弄了一堆“悲傷的雜燴”。
“雜燴”不一定,“悲傷”卻是這部影片的調(diào)子。而馬塞羅的悲傷則最終定義了“拉丁式悲傷”:戴上墨鏡,做愛。因此,雖然《甜蜜生活》在當(dāng)時的意大利是四面楚歌,馬賽羅卻成了歐洲最著名的男人。
情人情人情人
據(jù)說,馬斯楚安尼是全歐洲接受最多采訪的演員,他喜歡回答問題,妻子孩子情人,他什么都愿意談。如果把他的那些訪談拼貼起來,會是一出很好的喜劇。因?yàn)閹缀跛械牟稍L人都希望他講點(diǎn)鞏固他超酷形象的話,所以每次他都很配合地講一些具有鬼馬精神的鬼話。最后,按凱瑟琳·德諾芙(Catherine Deneuve)的說法,馬斯楚安尼基本上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鬼,他從門進(jìn)來,然后從窗里出去。
當(dāng)然,“馬斯楚安尼心中的理想女人”是意大利男男女女最孜孜以求的問題,也是馬塞羅自己沒弄明白的問題。在他自己所扮演的幾十個情人形象中,他在《甜蜜生活》中,對安妮塔·愛波格(Anita Ekberg)所扮演的女人表達(dá)了最經(jīng)典的崇拜:“你是誰,西爾維亞?你是一切,你是所有。你自己知道嗎,你是一切?一切。所有。你是鴻蒙初辟造物之始第一個女人。你是母親,是姐妹,是情人,是朋友,是天使,是魔鬼,是大地,是家園。啊,對了,那就是你——家園?!?/p>
生活中,馬斯楚安尼對女性的期待也是如此混亂又極端,他曾經(jīng)對記者說:絕對完美的女人是驚鴻一瞥的、永遠(yuǎn)無緣再見的那種。她肯定是你無法把握的。他承認(rèn),在他眼里,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是他從未謀面的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夢露讓他產(chǎn)生一種保護(hù)欲,讓他渴望擁有這朵小小的金色云朵,這最后的人間珍品。
因?yàn)橛钐幱兄鴫袈叮?,馬斯楚安尼最后甚至對凱瑟琳·德諾芙也產(chǎn)生了失望感,雖然當(dāng)年初遇德諾芙,他也是驚為天人。
馬斯楚安尼第一次見到德諾芙的時候,他還沒有從費(fèi)·唐娜薇(Faye Dunaway)帶給他的瘀青中復(fù)原。馬斯楚安尼和好萊塢明星唐娜薇在共同主演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的一部煽情作品《愛情終站》(Amanti,1968)時相識,隨即疾風(fēng)暴雨般相愛。有差不多兩年時間,唐娜薇到周末就從美國飛到歐洲來和馬斯楚安尼約會,或者讓馬斯楚安尼去加利福尼亞看她。唐娜薇的好友說,其實(shí)她并不像她主演的《邦妮和克萊德》(Bonnie and Clyde,1967)中的邦妮那樣不羈,她在等她的拉丁情人離婚,和她建立一個家庭。但是,在歐洲,人人都知道,馬斯楚安尼絕對不會和卡拉貝拉(Flora Carabella)離婚,因?yàn)槭澜缟希僖膊豢赡苷业揭粋€像卡拉貝拉那樣包容他的女人。在和卡拉貝拉四十多年的法定婚姻中,馬斯楚安尼從來沒有遵守過他的結(jié)婚誓言,在愛上德諾芙以后,他甚至搬到法國,和德諾芙一起養(yǎng)育他們的女兒,也就是今天的影壇明星琪安拉(Chiara Mastroianni)??ɡ惱邮芰怂煞虻囊磺?,她用迢迢的冷漠來對抗唐娜薇、德諾芙和塔朵(Anna Maria Tato),后者是電視臺的一個導(dǎo)演,非常崇拜馬斯楚安尼,他們的親密友情維持了20多年,1997年,塔朵完成了馬塞羅的傳記片《馬塞羅·馬斯楚安尼:我記得》(Marcello Mastroianni:I Remember),這部片子充滿深情,但因?yàn)閷?dǎo)演和主人公的關(guān)系,剪輯得相當(dāng)片面。這是后話。
終于,絕望的唐娜薇斷然地用馬斯楚安尼的母語和他說了再見,并且把他們的往日恩愛打掃得片甲不留。25年以后,馬斯楚安尼回首昔日戀情,說:“唐娜薇當(dāng)年的告別幾乎殺了我。我非常愛她,而且知道她也非常愛我。但是事情結(jié)束得如此慘烈。從此我再沒有機(jī)會和她說話。我一生愛過三四個女人,但是除了費(fèi),我和其他人分手后都保持了很美好的友情?!?/p>
馬斯楚安尼和德諾芙的故事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個版本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德諾芙和羅杰·瓦汀(Roger Vadim)還是情侶。那天,瓦汀帶了德諾芙一起來赴馬塞羅的約,然后,瓦汀對德諾芙說:“你等我一會,我和馬斯楚安尼談點(diǎn)事?!钡轮Z芙就在一張桌子邊坐下來。瓦汀和馬斯楚安尼談得興起,忘了等待中的德諾芙。但是,馬斯楚安尼卻沒有忘,他不斷地拿眼角去偷看德諾芙,她的神情完全征服了他:“她就安靜地坐在那里。不抽煙,不看書,不看表,也不去打電話或要一杯飲料。她什么都不做。她只是在那里。沉靜,美麗,如同一棵植物那樣自足,似乎她整整一生就是為了耐心地等待瓦汀。”
剛剛受過愛情重傷的馬斯楚安尼馬上又受傷了。他嫉妒瓦汀,一瞬間,他覺得德諾芙就是他夢想中的女人。終于,他有了一個機(jī)會和德諾芙一起合演《生活在別處》(Ca N’Arrive Qu’Aux Au-tres,1972)。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出家庭悲劇,影片氣氛猶如葬禮一般,但是兩位主人公的愛情卻野火般蔓延,電影還沒有拍完,他們就搬到一個屋檐下了。接著,為了爭分奪秒地在一起,他們又合演了《麗莎》(Liza,1972),這部影片充滿了厭世色彩,票房極其黯淡,而導(dǎo)演菲瑞利(Marco Ferreri)說,一夜之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在意大利和法國成了臟話。所以,當(dāng)時有小報記者嘲諷馬斯楚安尼,如果希望導(dǎo)演朋友不失業(yè),最好別跟女演員談戀愛。
和德諾芙在一起的三年,他們彼此的影壇成績都很不理想。1973年,馬斯楚安尼出演了《你好,藝術(shù)家》(Salut l’Artiste),影片中,藝術(shù)家的情人跟藝術(shù)家說:“在銀幕上你是真實(shí)的,但是當(dāng)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卻游魂一般?!边@句話,最后成了德諾芙跟馬斯楚安尼的告別辭,而馬斯楚安尼也因此結(jié)束了他第一次的法國長假,雖然他跟法國記者的說辭是:“法國電影太落后了。我要回去了?!?/p>
回到意大利,有很長一段時間,馬斯楚安尼浸淫在酒精里。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和他合作多年的德·西卡病逝了,意大利最黃金的組合——德·西卡、索菲亞·羅蘭和馬斯楚安尼——進(jìn)入了歷史,他們一起創(chuàng)造的《昨天,今天和明天》(Yesterday,Today,and Tomorrow,1963)、《向日葵》(I Girasoli,1970)等多部票房香水從此成為談資。同時,發(fā)現(xiàn)他演藝天賦的大導(dǎo)演維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也如風(fēng)中殘燭,再沒有精力執(zhí)導(dǎo)《白夜》(Le Notti Bianche,1957)或《陌生人》(Lo Straniero,1967),再沒有精力來刻畫最深刻的意大利激情和最凄美的意大利男人。
都走了。老師,情人,朋友,還有青春。馬斯楚安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日子。在黑暗中,他回顧他的前半生,他的傳記作家唐納德·德維(Donald Dewey)說,生命中的女人和男人在馬塞羅的眼前一一掠過,他看到的其實(shí)是他自己的臉。
那么,我是誰?
出演《甜蜜生活》時,馬塞羅35歲。35歲,是但丁前往拜訪地獄的年齡,正值人生中途的但丁在那一年,經(jīng)歷了最魔幻的時刻。在羅馬大詩人維吉爾的帶領(lǐng)下,但丁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那是1300年春天。如今,隔著六百多年的忘川,費(fèi)里尼將扮演維吉爾的角色,他要對馬斯楚安尼說:“好,現(xiàn)在出發(fā)?!?/p>
意大利于是成了費(fèi)里尼和馬斯楚安尼的神曲舞臺。1963年,費(fèi)里尼的扛鼎之作《八部半》問世,馬斯楚安尼在影片中扮演了費(fèi)里尼本人,導(dǎo)演吉多,一個被現(xiàn)實(shí)幻覺夢境和記憶攪拌得混亂不堪的人:醫(yī)生建議他喝礦泉水,洗溫泉浴,然后,他懵懵然跟隨眾人如同領(lǐng)取圣水般地前去領(lǐng)礦泉水,而幼年時洗澡的快樂經(jīng)驗(yàn)跟著潛入,他隨即幻想在眾多豐滿裸女陪伺下洗溫泉,幻想她們愿意向他獻(xiàn)身。同時,他也想起了少時在海邊看到的浪蕩女人猥褻的舞蹈,而風(fēng)雪夜里,他手捧禮物分送眾女子……
在影像的迷宮里,費(fèi)里尼、馬斯楚安尼、吉多、觀眾一起跌入萬丈深淵,沒有人能確定銀幕上的人是誰,自己還是別人?那真的是一段“沒有感情,悠長但不入眠的睡眠”?;旧希栋瞬堪搿烦闪速M(fèi)里尼的電影論文,而馬斯楚安尼的臉則成了這部論文的關(guān)鍵詞。那的確是一張沒有性格的臉,除了不像一個父親,馬斯楚安尼是一切。他是牧師,是騙子,是青春,是衰老,是警察,是罪犯,是癮者,是教徒,他是男人,是女人,是同性戀,是雙性戀,他是銀幕上第一個懷孕的男人,影史上最人性的納綏西斯,最不貞的男人,最無能的犯人。
費(fèi)里尼有兩句口頭禪。一句是:“無所謂結(jié)局。無所謂開始。除了無限的生活熱情?!绷硪痪涫牵骸芭钠拖褡鰫邸!瘪R斯楚安尼把這兩句話并成了一句:無所謂結(jié)局,無所謂開始,除了做愛般地拍片。他一生拍了140部影片,扮演過的角色之多,全世界沒有對手,而且他的語言能力罕有其匹。除了用多種意大利方言和法語方言拍片,1969年,他在英國電影《鉆石早餐》(Diamonds for Break-fast)中講英語;1983年,在巴萊托(Bruno Barreto)的《加伯耶拉》(Gabriela)中講巴西土語;1986年,在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電影《養(yǎng)蜂人》(O Melissokomos)中講希臘語;1987年,在米哈依科夫(Nikita Mikhalkov)的《黑眼睛》中講俄語,在桑多(Pal Sandor)的《亞利桑那小姐》(Miss Arizona)中講匈牙利語;此外,他還去美國、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剛果、阿根廷、加拿大、烏拉圭等地拍過片。似乎,他要用他過于龐雜的電影品種來宣布:“我是無限的。”
他是無限的。歲月老去,他卻越來越動人。他喜歡跟記者講述他和費(fèi)里尼的初次相遇,以及費(fèi)里尼對他臉蛋的評價。他說:遇到費(fèi)里尼以后,我才知道演員是不需要臉的。我把臉交給導(dǎo)演和女主人公去雕刻。那樣的場景真是動人:維斯康蒂和瑪麗婭·雪(Maria Schell)給了他眼睛,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和珍·摩露(Jeanne Moreau)給了他鼻子,德·西卡和索菲亞·羅蘭給了他嘴巴,而費(fèi)里尼給了他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