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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罪和非常美:關于瑞芬舒丹

非常罪、非常美 作者:毛尖 著


非常罪和非常美:
關于瑞芬舒丹

今年,雷妮·瑞芬舒丹(Leni Riefenstahl)97歲了,可全世界,包括她自己都明白她活著或死去都無法擺脫一個死了有半個多世紀的人——希特勒。在回憶錄里,她說:“人們無休無止地問我是不是和希特勒有羅曼史,是不是希特勒的女友。每次,我都笑笑告訴他們,那是謠言,我不過為他制作了紀錄片。”但問題是,她很美,她為希特勒制作的紀錄片很美,她是希特勒最喜歡的導演,德意志第三帝國時代最才華橫溢的女人。

1902年,雷妮·瑞芬舒丹生于柏林一個商人家庭,先是以一個芭蕾舞者成名。有一天,她在等一列地鐵的時候,瞥到月臺對面的一張電影海報,宣傳的是阿諾德·范克博士(Dr.Arnold Fanck)導演的“高山片”《命運山峰》(Mountain of Destiny)。這張海報催眠了她,她先是找到了《命運山峰》的主演路易·特蘭克(Luis Trenker),說她想在他的下一出戲里和他演對手戲,并請他把她的照片寄給范克博士,魏瑪影界的“高山片之父”。那張照片上咄咄逼人的美也把阿諾德催眠了,他馬上請她主演他的下一部電影,演對手戲的是路易·特蘭克。到20世紀20年代末,瑞芬舒丹已是當時的一個偶像,她的高山攀援幾乎撼人心魄,赤著腳,拋棄繩索,向人的極限挑戰(zhàn),向至高無上的力量進軍。在那荒無人煙的積雪地帶,自然環(huán)境所攜帶的震懾力兼具大美和大恐怖,而瑞芬舒丹的美因此也超越了“女性、性感、人間”這些范疇,這讓塑造了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的馮·斯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極為欣賞,對她說:“我可以把你塑造得跟黛德麗一樣舉世聞名?!钡橇硪粋€人比斯登堡更欣賞她,或者說,更有條件欣賞她:阿道夫·希特勒把她變成了國社黨電影的首席指揮。她也憑此極為天才地成了納粹政治的美學詮釋人。

1933年,希特勒請她為國社黨的大會拍攝紀錄片,這部影片沒有公開放映,但她不久就接受了希特勒的個人委托,為國社黨的1934年紐倫堡軍事閱兵拍攝紀錄片,這就是她最為世人激賞和詬病的《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1934)。攝制期間,第三帝國向她提供了任何一個導演都夢寐以求的工作條件:無限制的經(jīng)費,一百多人的攝制組,包括16個攝影師,每個攝影師配備一個助手,36部以上的攝影機同時開工,再加上無數(shù)的聚光燈聽候調配。無與倫比的拍攝條件讓瑞芬舒丹首創(chuàng)了電影史上的很多攝影技巧,在大場面的把握上,至今沒有一個導演可以聲稱超越了她。她用情節(jié)劇的攝影機角度來記錄這場宏大的閱兵里的個人和整體,又用瓦格納歌劇的手法來表現(xiàn)這場龐大閱兵的主角——希特勒,把他拍成了人間之神。在這部毫無情節(jié)可言的杰作里,瑞芬舒丹把“純粹”和“秩序”當作主人公來塑造,她把希特勒的政治理想表達得不僅前程燦爛,而且顯得無限動人。這部影片后來獲得了威尼斯影展的金獎。

之后,她受國際奧委會所托,為1936年在柏林召開的奧運會拍攝一部紀錄片,《奧林匹亞》(Olympia,1938)因此成了她的經(jīng)典之作。1938年4月20日,《奧林匹亞》首映,正好是希特勒的49歲生日。她的這份輝煌禮物后來在電影史上得過四個大獎,但同時也永遠地成了她的污點,因為在當時和現(xiàn)在的眾多影評人看來,她把“奧運會轉化成了法西斯儀式,旁白中不斷出現(xiàn)的‘戰(zhàn)斗’、‘勝利’字眼,都透露了創(chuàng)作者的法西斯信念”(焦雄屏:《電影法西斯》)。不過,這部影片所記錄的人體之美和儀式之美的確讓以后的電影人嘆為觀止,人與速度和力量的結合在瑞芬舒丹的攝影機之下,顯得像神話一樣。法西斯美學波瀾壯闊地侵入人心,她先是把競技變成宗教,然后又把宗教變成“意志的勝利”。

第三帝國倒臺后,瑞芬舒丹是第一批被送進監(jiān)獄的電影人,她被定性為納粹同情人,幾次遭到逮捕(期間她成功地越過一次獄)。1949年,她終于結束了牢獄之災,但是輿論和評論界的牢獄更迅速而扎實地圍困了她,而且她作為導演的生涯隨著帝國的覆滅也永遠結束了。終其一生,瑞芬舒丹都拒絕承認她和希特勒政府有什么“浪漫的交往”,她堅稱她只是一個電影導演。90年代初,瑞·慕勒(Ray Muller)拍攝的《瑞芬舒丹壯觀而可怕的一生》(The WonderfulHorrible Life of Leni Riefenstahl,1993)以采訪90歲的瑞芬舒丹的形式展開。在這部紀錄片中,瑞芬舒丹回顧了當年如何開始走上銀幕;如何第一次執(zhí)導《藍光》(The Blue Light,1932);如何受邀于希特勒,開拍她的兩部經(jīng)典之作,并在攝影技術上費盡心思;如何被別人誤解和詬病,如何繼續(xù)活下去;等等。自然,瑞芬舒丹在她和納粹黨的關系上有撇得過清的嫌疑,而且,在很多問題上,諸如她對納粹集中營的不知情,她也無力自圓其說(在她攝制她的最后一部電影Tiefland時,她曾經(jīng)使用過集中營的一批吉普賽人)。但是,她半個多世紀來所承受的恥辱和痛苦似乎也夠多了。1938年,瑞芬舒丹出訪美國,包括好萊塢,為她的《奧林匹亞》作宣傳。自那時起,她就開始遭遇一生源源不斷的攻擊:“雷妮,滾回家去!”——這就是好萊塢給她的歡迎詞。各大制片公司的頭都不敢見她,怕從此影響制片公司的聲譽。最后她還是竭盡所能主持了一場《奧林匹亞》的非公開放映,好萊塢的不少圈內人也在黑暗中偷偷溜進影院觀賞影片。美國評論界無法忽視《奧林匹亞》的成就,《洛杉磯時報》寫道:“這部影片是攝影機的勝利,是銀幕的史詩?!?/p>

事實上,在追求完美上,很少有導演可以和瑞芬舒丹匹敵。在拍攝《奧林匹亞》期間,為了表現(xiàn)百米短跑的真實速度,瑞芬舒丹創(chuàng)造了自動前行的攝影機,運行速率和運動員的速度相當;拍攝跳遠時,她在沙坑邊挖了一個洞,以此達到仰拍跳遠的效果;為了拍全景,她用熱氣球送六個打開的攝影機上天,雖然這個試驗連續(xù)地以失敗告終,她的攝影理念還是遠遠地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前面。但是極為有意思的是,正是她的這種史詩般的鏡頭和天才設想成了她悲劇的材料。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迷人的法西斯》一文中,說:“雷妮被平反為美的祭師,并不見得是好現(xiàn)象,顯示了我們無力偵察出對法西斯的渴望。雷妮不是一般的唯美派那樣浪漫地玩人類學,她作品的力量,等于她政治及美學意念的連貫……沒有歷史透視,這種欣賞會引導我們不知不覺間接受了各式各樣有害的宣傳?!保ā段男恰?988年2月號)不少影評人更把瑞芬舒丹的這種法西斯美學上溯至她的“高山片”時期,認為“高山片”所傳達的征服意識和壯闊美感正好和希特勒的納粹思想不謀而合。不過,如果真的要在納粹政治意識上追究瑞芬舒丹的話,那么,她的電影中至少也有和希特勒思想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在《奧林匹亞》中,她用大手筆表現(xiàn)了黑人的身體、黑人的速度,而這顯然不會讓希特勒高興。在她的生命后期,她更幾次出入非洲,和當?shù)氐耐林黄鹕?,拍攝了大量的照片。最后,在她72歲的時候,她開始學習潛水,撇開人間,專注于拍攝寂靜無聲的水下世界。但是,這些照片的命運并不比她的電影好。1997年,在德國漢堡有一個“瑞芬舒丹劇照和攝影展”,這個展覽立即遭致了強烈抗議,他們的標語是:“納粹展覽”,“不許兜售法西斯美學”,等等。為此,瑞芬舒丹很憤怒地對報界聲稱:“不要因為我為希特勒工作了7個月而否定了我的一生!”

瑞芬舒丹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二戰(zhàn)期間,有很多藝術家,包括電影導演都曾經(jīng)為歐洲的法西斯政府工作過,這串名單很長,比如羅貝爾多·羅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馮·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但是他們都在戰(zhàn)后獲得了重新工作的機會,而且他們戰(zhàn)后的聲名幾乎也無甚損失。即使是和納粹的宣傳部長戈培爾(Goebbels)過從甚密的維特·哈蘭(Veit Harlan),雖然他的電影“更和納粹政府的調子押韻”,且極明顯地表現(xiàn)反猶太情緒,他在50年代后也得以重操舊業(yè)??赡軞v史對女人的清白有格外嚴格的要求,總之,瑞芬舒丹和其他幾位在納粹統(tǒng)治期間為第三帝國工作過的女人一樣,包括維特·哈蘭的妻子,都永遠地失去了她們在戰(zhàn)前的工作。而瑞芬舒丹受到的懲罰是最嚴厲的,影評人理查德·考利斯(Richard Corliss)就此說得很坦率:“那是因為《意志的勝利》拍得太好了,加上,她的風格,加上,她是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p>

事實上,雖然瑞芬舒丹的名字至今還在流放中,但是《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卻從問世起,就在電影學院的經(jīng)典架上。這是兩部被暗中模仿最多、明里最受爭議的電影;瑞芬舒丹攝影機下的希特勒形象雖然成了希特勒的“原型”,但是對她的作品的引用從來不曾妨礙過對她的批判。她的最后一部電影(Tiefland,在拍攝十多年后,直到1953年才得以上映)一直受到影評界的忽視,女性主義電影人桑德絲·布拉姆斯(Sanders-Brahms)因此驚呼:“怎么可能,50年過去了,評論界依然如此懼于評論這部影片?無法想像,對德國知識分子來說,拒絕評論這部電影就可算是一個正確的姿態(tài)?”這部Tiefland是瑞芬舒丹除《藍光》外的唯一一部劇情片,也是她在第三帝國時期制作的唯一一部影片。在桑德絲看來,這部影片反映了瑞芬舒丹對希特勒的拒絕,因為這是一個關于反叛的故事,關于弒君的故事。影評人羅伯特·達桑諾斯基(Robert von Dassanowsky)也提出,Tiefland的拍攝并沒有接受納粹宣傳部的經(jīng)費,她借著這部影片開始她的“逃出第三帝國”,逃出她的“法西斯美學”。然而,就藝術而言,從“法西斯美學”的逃逸讓瑞芬舒丹失去了自己最強勁的表現(xiàn)力。意識正確無法保證一部電影的藝術;反之,意識的錯誤也無法抹卻《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的輝煌,那種整飭而壯闊的美的確有很大的煽動力。無怪乎當代大牌導演斯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和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都曾公開地向她表示過同行的敬意。至于好萊塢的那些類似《星球大戰(zhàn)》的電影,大陸和港臺拍攝的大量武俠片,絕大多數(shù)都帶著點瑞芬舒丹筆法,有的高明,有的拙劣。

自然,《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這兩部經(jīng)典之作,因為它們的出身,已被宣判永遠地無法走出希特勒和納粹的陰影。雖然,瑞芬舒丹對這兩部影片的把握在氣勢上比格里菲斯(D.W. Griffith)的《一個國家的誕生》(The Birth of a Nation,1915)和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戰(zhàn)艦波將金號》(Potemkin,1925)顯得更完美,但是格里菲斯和愛森斯坦所享受的崇高地位是永無可能被瑞芬舒丹分享的。瑞芬舒丹的這種宿命似乎也是藝術的一種宿命,或者說,一個有過失的女人的宿命。瑞芬舒丹晚年的時候,嘲諷而心酸地說:“女人是不允許犯錯誤的?!钡牵又?,她很有勇氣地說:“不過,我那時確實非常崇拜希特勒,他在任何角度都不好看,不是那種會讓女人喜歡的男人,但是,他很有魅力?!憋@然,時年30歲的雷妮和90歲時回憶往事的瑞芬舒丹,對希特勒和第三帝國的了解是完全兩樣了,但是,就美學而言,法西斯的迷人之處隔了60年的光陰,卻不曾消散。問題是,以《意志的勝利》為代表的法西斯美學是不是可以堂皇地在電影美學上占一章之席?法西斯之美有沒有可能只在美的范疇內得到評介?或者,那永遠將是一種帶罪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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