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1996年3月5日,《滾石》雜志的記者大衛(wèi)·利普斯基前往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的住所,并與他一起參與了后者為小說《無盡的玩笑》舉辦的巡回宣傳活動。利普斯基在這期間用錄音機和筆記本記錄下的訪談內(nèi)容一度被擱置,直到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去世兩年后,以《盡管到最后,你還是成為你自己》為名整理出版?!稌r代周刊》的利夫·格羅斯曼評論,這是一部由 “四只手以二重奏的方式在打字機上打出的作品”。
兩者除了有共同的名字 “大衛(wèi)”之外,年齡也相仿,彼時利普斯基三十歲,華萊士三十四歲,這使得兩者在對談時沒有年齡上的隔閡感。此外,兩人都是出版過作品的作者,只不過華萊士比利普斯基的名聲要大許多。利普斯基清醒地意識到,除去這幾個相似點之外,兩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憧憬比現(xiàn)在所擁有的還要好的事物;而我想要的恰恰是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東西,同時,我也想要讓他認識到,他現(xiàn)在的狀況根本無須改變。”訪談就在這種 “共同”和“差異”之間展開。
不過,利普斯基在走進華萊士的時候并沒有一味地展現(xiàn)出仰望的姿態(tài),想要真誠地告訴華萊士 “他現(xiàn)在的狀況根本無須改變”的愿望既拉平了對談的姿態(tài),又讓兩人得以忘卻 “采訪者與被采訪者”“偶像和擁躉”甚至 “作者與讀者”的身份,以朋友間的方式進行溝通。更重要的是,這一次溝通是雙向敞開自我的過程。
無論是華萊士所宣傳的書籍《無盡的玩笑》的主題,還是他長年與抑郁癥抗?fàn)幍慕?jīng)歷,抑或是利普斯基造訪時的現(xiàn)狀,這些都指向一個共同的主題—— “孤獨”。這是利普斯基憑借記者那敏銳的嗅覺和作家的專業(yè)素養(yǎng)迅速捕捉到的信息,它構(gòu)成了訪談的主題。這個主題使得兩人的關(guān)系迅速升溫,也讓這場訪談具有持續(xù)下去的可能。
有關(guān) “孤獨”的主題在美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中并不陌生。華萊士的好友喬納森·弗蘭岑在散文集《如何獨處》中對孤獨有過全面的展示。而從利普斯基對華萊士的訪談中不難看出,弗蘭岑對于華萊士的孤獨,除了出于友情的關(guān)懷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客觀、冷靜的描寫,華萊士更像喬納森筆下的一個人物。而對于華萊士本人而言,孤獨是始終伴隨在他身上的 “癥狀”,就像投射在路面上的影子,有時在身后,有時在腳下。更可怕的是,它也會落在前方,永不缺席,就算遲到,也會及時補位。利普斯基在企圖捕捉這種 “孤獨”時遇到的問題接近于保羅·奧斯特在其頻繁出版的各本回憶錄中揭示的困惑:孤獨一旦被言說,是否還算是孤獨?
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的利普斯基在訪談伊始為了保障采訪內(nèi)容的客觀性,的確做到了盡可能地不去干預(yù)被采訪者華萊士的狀態(tài)。但隨著訪談的進行,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對這種 “不干預(yù)”感到不適應(yīng)的恰恰是華萊士本人。兩人相處時,華萊士往往顯得較為平和。但一旦到了公開場合,有第三者或者更多的人在場時,敏感的華萊士會迅速地意識到利普斯基的存在。無論是在華萊士的課堂,還是在書店宣傳現(xiàn)場、朋友的家中,華萊士總在刻意地尋找利普斯基存在的痕跡,并會時不時地提醒利普斯基盡其記者的 “本分”。這使得整個對話顯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反諷性:孤獨并不是誕生于獨處時后知后覺的傷感,而是他人在場時即時即刻的敏感。這種對孤獨的自省乃至自嘲,不僅構(gòu)成了華萊士撰寫游記、評論時獨特的風(fēng)格,也構(gòu)成了華萊士獨特的幽默感。讀者可以借助這部采訪錄,尋找到閱讀華萊士一系列作品的視角。
在利普斯基的訪談中,這種對孤獨的自我體認首先是一種 “自我聆聽”。利普斯基時常會對著磁帶復(fù)述華萊士說的話,這種間接引語式的重復(fù)一度讓華萊士感到有趣。這種聆聽他人述說自己的感受,本質(zhì)上與華萊士在談話中揭示的對糖果、大眾娛樂的迷戀密切相關(guān)。糖果和大眾娛樂的相似點在于,兩者都不是一個人身體和精神的主要營養(yǎng)來源,卻能讓人上癮。癮源在于,兩者都會通過強烈的感官刺激營造出一場幻覺,華萊士認為 “這是短暫地抽離自我,給自己放一個假的方式”。然而,就孤獨而言,華萊士借助幻覺并非為了克服孤獨,而是短暫地抽離。這意味著,他最終會回到這種孤獨中,懷著對幻覺的期待,開始新的循環(huán)。本質(zhì)上來說,華萊士并沒有因為哪個人的介入而打破這種循環(huán),而是一直處在封閉之中,只不過這種封閉過于喧囂。
這本該是一場艱難的對話,但幸運的是,華萊士身上具有使孤獨這種癮傳播開來的社交魅力。之所以稱其為社交魅力,是因為隨著訪談的進行,作為譯者,我發(fā)現(xiàn)利普斯基的發(fā)音習(xí)慣、用詞方式,甚至言說模式,都開始不自覺地朝華萊士靠攏。更重要的是,利普斯基也加入了 “華萊士波段”。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利普斯基真正地走進了華萊士。
如果說孤獨如癮,那么一次次的公路旅行、航空飛行本質(zhì)上就成了對這種癮的擴散與傳播。這部訪談錄如同利普斯基所言具有公路片的特質(zhì),只不過 “在路上”的體驗并非冒險,也非致命的邂逅,而是一次自我抽離式的幻景體驗。旅途中風(fēng)景的變換和一天身處不同地點的感受,不僅讓華萊士和利普斯基的對話具有了無數(shù) “變奏”的可能,也使得華萊士對自我的經(jīng)歷,尤其是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的揭示呈現(xiàn)出了碎片化的特征。
無疑,這是最適合采訪華萊士的方式,也是華萊士展開自我的最佳途徑。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兩個大衛(wèi),兩位作者,兩個孤獨的人,才能構(gòu)成兩個獨特的聲部,合奏出有關(guān)孤獨的二重奏,讀者才能在這種合奏方式中聆聽到獨特的音符。
本書得以面世,須感謝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的張其鑫。他以獨到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這本書,也因為他對我譯文的信任,這本書具有了與讀者見面的可能。此外,還須感謝本書的編輯王周林,她為這本書的順利出版付出了心血。
作為譯者,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此書的首批中文讀者之一。但正如利普斯基所說,書在遇到讀者之前,首先會與一群朋友相遇。以上兩位就是在讀者之前遇到的朋友。此外,翻譯此書的過程中,我多次向身邊的人提起這本書。這本書能夠順利地翻譯完,離不開他們對此書的關(guān)注和對我翻譯工作的鼓勵。
我設(shè)想這本書最適合在旅途中被人閱讀,因為讀者在旅途中,可以在窗外變換的風(fēng)景之外,看到書中另一番 “流動著的”風(fēng)景。或許,只有在這兩種風(fēng)景中,他們才能意識到自己被另一種已被言說的孤獨擊中了,才能激發(fā)出對自己的關(guān)注。別忘了,本書的書名還包含著這樣的信息:你終會成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