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青年時代 人生伊始
第一章 童年是場悲劇
像巴爾扎克這樣一個天才,憑著活躍奔放的想象力,能夠在塵世天地之外,另外創(chuàng)造一個完整的第二宇宙,那么他在講述自己私人生活中無關緊要的插曲時,也不大會嚴格恪守實話實說的原則,只滿足于敘述平淡無奇的真實情況。一切都服從于他的意志力,由它堂而皇之隨心所欲地加以改造。巴爾扎克一生中的許多插曲,都經(jīng)過自作主張自我炫耀的一番轉變,始于改變平素不會改變的市民生活的基本事實:他的姓名,這點很說明他的性格特點。大約在三十歲那年,巴爾扎克有一天向全世界宣示,他發(fā)現(xiàn),他的姓名不是奧諾雷·巴爾扎克,而是奧諾雷·德·巴爾扎克。不僅如此,他還宣稱,他自古以來就擁有充分權利采用這個標志貴族的小品詞“de”(德)[1]。他父親在家庭成員最狹小的圈子里吹吹牛哄哄人,說他家很有可能是那個名叫巴爾扎克·唐特拉格的古老高盧騎士家族的遠房親戚,只不過是開開玩笑。而想象力極端豐富的兒子則以斬釘截鐵不容反駁的神氣把這一純屬捕風捉影的估計當作無可爭辯的事實。他寫信、寫書都用“德·巴爾扎克”署名,甚至他去維也納時乘坐的旅行馬車也裝上了唐特拉格家族的紋章。很不友好的同行嘲笑他這自封貴族的虛榮行徑。他坦率而放肆地回答記者們,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父親就已在官方文書里確認了他家的這一貴族出身。因此在他出生證上的這個貴族稱謂,和蒙田家族[2]或者孟德斯鳩[3]家族的稱謂同樣有效。
可惜在我們這個不大友好的世界里,干巴巴的文書對于詩人的花葉繁茂的傳奇,總散發(fā)出一種仇恨滿腔的森然敵意,不通人情,不懂變通。令人難堪的是,巴爾扎克洋洋得意地引用的那份出生證還保存在圖爾市的檔案館里,可是他的姓名上面根本找不到那表示貴族家世的“德”字。圖爾市的官方書記官在1799年5月21日這個日期下面,只是冷冰冰地清清楚楚地記著:
“今天,法蘭西共和國第七年的牧月[4]第二天,公民貝爾納-弗朗索瓦·巴爾扎克,出現(xiàn)在我,戶籍官員彼耶爾-雅克·杜維維哀面前。巴爾扎克公民為有產(chǎn)者,現(xiàn)住本地,意大利軍隊大街夏爾多內區(qū)25號,報告他兒子出生。上面提到的巴爾扎克聲稱,他的孩子取名為奧諾雷·巴爾扎克,于昨天上午十一時出生在報戶口人的家里。”
其他文件,無論是父親的死亡證書還是長女的結婚通知,都沒有提到這個貴族稱號。因而這個貴族稱號,連同其系譜學上的追本溯源,證明純粹是這位偉大小說家的迫切渴望的產(chǎn)物。
但是盡管所有的文件按照字面,都反對巴爾扎克,他的意志——他的富有創(chuàng)意的熾烈意志——仍然光榮地戰(zhàn)勝冷冰冰的文書,堅持自己有理。盡管事后有各式各樣的糾正勘誤,詩藝總是戰(zhàn)勝歷史。雖然沒有一個法國國王曾經(jīng)簽署過任何晉升貴族的文書給巴爾扎克或者給他哪位先人,問到法國最偉大的敘事作家的姓名時,后世都會馴從地答道:奧諾雷·德·巴爾扎克,不會說奧諾雷·巴爾扎克或者甚至說奧諾雷·巴爾薩。
因為他那無產(chǎn)階級出身的祖先真正的姓氏是巴爾薩,不是巴爾扎克,更不是德·巴爾扎克。他們并不擁有府邸,也沒有紋章可供他們那位具有詩人稟賦的后代畫到馬車上去。他們沒有頭戴光亮耀眼的頭盔騎馬出行,也沒有參加過任何羅曼蒂克的騎士比武,而只是日復一日地驅趕牛群去河邊飲水,渾身臭汗地開墾朗格多克的土地。巴爾扎克的父親,貝爾納-弗朗索瓦·巴爾扎克,于1746年6月22日在卡涅扎克附近的拉努蓋里哀村的一間寒磣的小石屋里出生,成為那里定居的許多巴爾薩家族的成員之一。巴爾薩家族的一員在當時弄得遠近聞名的唯一事件,卻是很不體面。1819年,奧諾雷大學畢業(yè)。同年,他父親的一個五十四歲的弟弟被捕,涉嫌謀殺了一個懷孕的農村姑娘。經(jīng)過一場聳人聽聞的官司,第二年死于斷頭機下。這事使巴爾扎克產(chǎn)生強烈的愿望,盡可能和這個臭名昭著的叔父保持距離,離他越遠越好,于是巴爾扎克萌生念頭,自授貴族稱號,另外杜撰一個出身。
巴爾扎克的父親貝爾納-弗朗索瓦在十一個孩子中排行第一。他的父親是個普通農民,決定讓他去當神父。村里的神父教他念書寫字,甚至還教了他一點拉丁文。可是這個體格健壯、生機盎然、野心勃勃的少年,不大想剃度出家而且被迫發(fā)誓守貞[5]。有段時間他在自己村里到處閑逛,不務正業(yè);有時候在一位公證人那里幫忙,抄抄弄弄;有時候在葡萄園里或者在耕田時搭把手;可是在二十歲時離村而去,不打算再回來。抱著外省人堅毅卓絕、不屈不撓的沖勁,巴爾扎克老爹一頭扎進巴黎。這股勁頭,他兒子在小說里以不同的方式作了精妙絕倫的描述。他在巴黎起先默默無聞,不見蹤影,只是不可勝數(shù)的想到巴黎來闖天下的年輕人當中的一個,始終淹沒在表層下面,自己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操什么職業(yè)才能出人頭地。老巴爾扎克日后作為享有盛名的外省偉人曾經(jīng)說過,他在路易十六國王時當過御前會議的秘書,或者甚至當過國王的律師。這些說法早已為事實否定,純系健談的老人的自我吹噓。在國王歷年的年鑒里從沒提到有個巴爾扎克或者巴爾薩擔任過類似的職位。直到革命爆發(fā),才把這個無產(chǎn)者之子和其他許多人一同沖刷上來。老巴爾扎克獲得了一個職位,日后的軍隊專員對此守口如瓶,很少提及他是在巴黎革命的市議會里充當官員。他似乎在那里建立了許多關系。他對于弄錢懷有強烈的本能,這種本能他遺傳給了他的兒子。在戰(zhàn)爭年代他就憑著這種本能在部隊里找到了最能撈錢的部門,那就是糧秣和軍需。從一支軍隊的糧秣部門通過金錢又勢所必然地聯(lián)系到貸款者和銀行家。干了三十年模糊曖昧的行當和職業(yè)之后,貝爾納·弗朗索瓦又一次掉頭改行,以達尼哀爾·杜邁爾克銀行第一秘書的身份在巴黎出現(xiàn)。
五十歲上,巴爾扎克老爸終于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偉大轉型——他兒子對此不知描繪了多少遍!——他從一個很不安分、野心勃勃的窮光蛋終于變成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市民,上流“社會”的一個誠實正派的成員或者正在成為誠實正派的一員?,F(xiàn)在,他贏得了一點資本,有了穩(wěn)定的地位,他才能邁出必要的下一步,為了從一個小市民變成一個大市民(日后從大市民——登上最為渴望的最后一個臺階——成為有固定年金收入的人):他將結婚成家,當然只娶一個頗有資產(chǎn)、出身名譽良好的市民家庭的姑娘為妻。巴爾扎克老爹五十一歲,長得器宇軒昂,體格健壯,而且能說會道,滔滔不絕,是個調情能手,經(jīng)驗豐富。他看中了銀行里他的一位上司的女兒,安娜-夏洛特·薩朗比耶。姑娘雖說比貝爾納-弗朗索瓦年輕三十二歲,有些浪漫的傾向,但是受到良好的教養(yǎng),是個虔誠的市民家的女兒。姑娘溫馴地聽從父母的忠告,認為巴爾扎克雖然年紀大了一些,但是很有掙錢的天賦,等待她的將是穩(wěn)定牢靠的一樁婚事。剛一結婚,巴爾扎克的老爸就覺得繼續(xù)留在銀行里當普通職員有損他的尊嚴,而且收益也太少;不如投到拿破侖麾下,戰(zhàn)爭可是一個可以更加迅速地發(fā)財致富的行業(yè),收益更加豐厚。于是巴爾扎克的老爹又啟動舊日的各種關系,有妻子的嫁妝作為保障,遷居圖爾市,當上了二十二師的糧秣主管。
這時,他們生下了長子奧諾雷(1799年5月20日)。夫婦倆已是家資雄厚的商人,受人尊敬的市民,為圖爾市的上流布爾喬亞所接納。貝爾納-弗朗索瓦提供糧秣似乎收益甚豐,因為這個家庭不斷地既節(jié)儉又投機,現(xiàn)在開始進進出出場面氣派。奧諾雷剛生下不久,他們就從狹窄的意大利軍隊大街搬進一幢屬于自己的住宅。直到1814年為止,在拿破侖戰(zhàn)爭持續(xù)進行的黃金時代,他們得以享受外省小城的奢侈生活,配備一輛馬車,雇傭許多仆人。上流社會,甚至名門貴族都經(jīng)常和這個貧窮村民之子,和從前血跡斑斑的市議會成員的家里來往:參議員克萊芒·德·李斯,還有德·波默婁爾男爵和德·馬爾哥納先生。李斯的那件富有神秘色彩的綁架案,巴爾扎克日后將在《一樁神秘案件》中詳細描寫,后面兩位日后在這位作家最困難的時候將向他提供避難所和幫助。巴爾扎克老爸甚至被請去為城里的事務效力。他管理醫(yī)院,在做出重大決定時,他的意見都受到尊重。盡管他出身低微,往事難以查清,在這個發(fā)達升遷迅速、社會階層全然轉換的時代,他變成一個無可指摘、受人尊敬的人物。
巴爾扎克老爸受人歡迎,在各個方面都可以理解。他性格開朗,體魄健壯,和藹可親,對自己,對自己的成就,對整個世界都十分滿意。他的語言并沒有那種貴族化的腔調,咒罵起來氣勢洶洶,活像個炮兵,時不時地也會說上幾段不堪入耳的趣事軼聞,——《都蘭趣話》[6]中有幾篇也許是他告訴他兒子的,——巴爾扎克老爹是個極為出色的講故事能手,當然很樂于把真實故事和嘩眾取寵的吹牛胡扯混在一起。他脾氣隨和,待人親切,非常機敏。在那些時局突變的年代,他既不把自己拴在國王[7]身上,也不和皇帝[8]和共和國拴在一起。他沒受過扎扎實實的學校教育,卻對這樣或那樣的東西感興趣,亂七八糟,七拼八湊地讀了些書,學了些東西,算是受了個通才教育。他甚至還撰寫了幾本小冊子,諸如《防止偷竊和謀殺之方法的備忘錄》《關于受騙上當和遭到欺騙的少女而引起的丑聞騷亂的回憶備忘錄》——這些作品自然無法和他偉大兒子的作品相提并論,就像歌德的父親所寫的意大利日記無法和約翰·沃爾夫岡[9]的《意大利游記》同日而語一樣。老巴爾扎克身體結實健壯、無憂無慮、樂天知命,他下定決心定要活到一百歲的高齡。在他六十歲以后,他還在原有的四名婚生子之外,又添上幾個私生子,到八十歲還博得小省城的惡毒名聲,責怪他使一個少女懷了身孕。大夫從來沒有踏進過他的家門。他有個強烈的愿望,要活得比所有的人壽命更長。他擁有了所謂的拉法熱人壽保險的保險單,只要有個參保者一死,剩余的人的養(yǎng)老金便隨之提高。這也大大地增強了他力爭長壽的愿望。同一種妖魔般的力量,兒子用來以千百種方式描繪人生,這個父親卻只是用來保全自己的性命。老巴爾扎克已經(jīng)活得比其他的合伙人都更長,他的養(yǎng)老金也已增加到八千法郎一年;這時這位八十三歲的老人因為一樁愚蠢的偶然事件斷送了性命,不然貝爾納-弗朗索瓦也會和他兒子奧諾雷一樣集中意志力,使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從父親那里繼承了旺盛的生命力和杜撰虛構的激情,而從他母親那里繼承到的,則是多愁善感。巴爾扎克的母親比丈夫小三十二歲,婚后生活絕不能說不幸,可是她有一個不良秉性,總是時刻感到自己不幸。她的丈夫性情開朗無憂無慮,絲毫不為妻子的不斷爭吵和臆想的疾病而破壞自己不可動搖的好興致,而安娜-夏洛特·巴爾扎克則扮演了一個討厭的典型,老覺得受到傷害。她總是生氣,歇斯底里的各種色調她都表現(xiàn)得極為充分。尤其是在家里,母親總是覺得大家愛她不夠,尊敬她不夠,對她捧得不夠。她不停地抱怨,她為孩子們曾作出了不起的犧牲,而他們對她的感謝卻不夠;一直到她生命的終結之日,她都不停地以她“好心好意”的忠告和哭哭啼啼的責備來折磨她業(yè)已世界聞名的兒子??墒前蜖栐说哪赣H并不是一個缺少聰明才智、未受教育的女人。少女時期她就陪那位銀行家杜邁爾克的女兒消遣聊天,從這個環(huán)境里,她帶來了某些浪漫的傾向。在那些年里她熱衷于文藝作品,以后也始終對斯威登堡[10]的作品和其他神秘主義的作品懷有某種偏愛。但是這些微弱的理想主義的痕跡不久就被那種得自父母的對金錢的擔憂所淹沒。出身于典型的巴黎小資產(chǎn)階級家庭,這種家庭出售針線紐扣之類的零星雜物,像阿巴貢[11]一樣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填滿他們的儲蓄罐,她把這種下層資產(chǎn)階級的迂腐、偏狹的本能帶到她自己的新家中,尤其是那種小里小氣的吝嗇勁,可同時又總是貪圖投資取得成功,投機帶來收益。照顧孩子對她來說,便是教育他們:花錢便是犯罪,賺錢乃是美德之最,她從一開始就得教導他們,要有一個穩(wěn)定的“職位”,女孩子要嫁個好丈夫;絕不給孩子們自由,經(jīng)常監(jiān)督他們。正因為她這樣咄咄逼人萬分警惕地為孩子們擔驚受怕,心情郁悶地為孩子們所謂的幸福而操勞,盡管她一切都出自“善良的目的”,卻對全家造成了令人無所措手足的影響。多年后,巴爾扎克早已長大成人。他回憶自己小時候,一聽到媽媽的聲音,他每次都會嚇一大跳。
莽撞、歡快、熱情洋溢的孩子們每次試圖向媽媽表示纏綿的柔情,都會遭到母親冷冷的拒絕。巴爾扎克在這位總是心情惡劣、有著心理障礙的母親那里受到多大的痛苦,可以從書信里發(fā)出的吶喊來加以衡量:“我從來都沒有母親?!卑材?夏洛特·巴爾扎克出于本能和她最早生下的兩個孩子奧諾雷和洛爾疏遠,而對年紀小的兩個孩子洛朗絲和亨利則寵愛有加。究竟隱秘的原因是什么,至今都還未能披露,也許是把對丈夫的反感轉嫁到孩子身上。但是確定無疑的是,難以想象,還有比她對兒子態(tài)度更加冷漠,更加缺乏愛意的母親。她剛生下兒子,還是個產(chǎn)婦,就把孩子當作一個麻風病人似的從家里趕了出去。嬰兒托付給一個奶媽,一名憲兵的妻子。孩子在奶媽家一直呆到四周歲,后來也不許回到父母親和弟妹身邊,不許住進寬敞、舒適的家里,而是一半寄宿在陌生人家里,一周只有一次,在星期天,他可以回來探訪家人,就仿佛他們是遠房親戚似的,不許他和弟妹們一同游戲,不許他碰玩具,不許他拿禮物。他的這個媽媽在他生病時,從來也不守護在他床邊,從來沒有聽見他母親說出過一句溫柔的話語。當他充滿柔情地依偎到母親膝前,希望擁抱一下媽媽,媽媽的一句嚴厲的話,就把這種親熱的表示當作很不合適的動作,予以驅散。七歲那年,他的小腿剛能像樣地邁步,媽媽就把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打發(fā)到旺多姆的寄宿學校去,叫他去得遠遠的,呆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座城市。等到巴爾扎克在經(jīng)受了七年難以忍受的管教之后回到父母家里,用他自己的話說——母親讓他的“日子這樣難過”,他到十八歲時就自動地離開了這個無法忍受的環(huán)境。
盡管巴爾扎克天性自然脾氣隨和,這個成年的男子永遠也不會忘記古怪的母親對他的貶抑和冷落。多年后他把這個童年時代折磨他的女人接到他自己家里時,這個年已四十三歲的男人,頭發(fā)里已夾雜一些銀絲,卻無法忘記這個女人從前以她表示的反感,對一個六歲的男孩,十歲的男孩,對那個嬌弱的渴望母愛的孩子所造成的傷害。他無奈地進行反抗,向德·韓斯卡夫人喊出了這段可怕的自白:
“您真該知道,我母親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是個怪物,又是個妖女。目前她正在把我的妹妹送到地底下去。此前我可憐的洛朗絲和我的祖母已經(jīng)毀在她的手里。她有很多原因恨我。我還沒出生,她就已經(jīng)恨我。我差一點就要和她決裂,這幾乎已是非干不可的事,但我寧可繼續(xù)受罪下去。這是個無法愈合的傷口。我們過去都認為,她瘋了,我們咨詢一位和她當了三十年朋友的醫(yī)生??墒轻t(yī)生對我們說:‘唉,不是這樣,她沒有發(fā)瘋。她只是生性邪惡……’我的母親是我一生中所有災難的原因?!?/p>
這番話是多年后公開迸發(fā)出來,對他在最為敏感的年齡,恰好從他母親那里遭受到的不計其數(shù)的秘密的痛苦作出的回答。按照自然法則,母親理應是他最親的親人啊。像他自己所說,他“經(jīng)歷了一個人在世上所遭遇到的最為陰森可怕的童年”,這完完全全是他母親的過錯。
巴爾扎克在旺多姆的奧拉托利修會辦的寄宿學校這個精神牢獄里度過六年;對此我們有兩種報告,學校記錄冊上官方冷靜的報告和巴爾扎克自己在他的小說《路易·朗貝爾》中富有文采的精彩絕倫的報告。寄宿學校的神父只留下幾句冷冰冰的評語:
“第460號,奧諾雷·巴爾扎克,八歲零一個月,得過天花,并無后遺的傷殘。性格:多血質,容易發(fā)火,有時會發(fā)火而后發(fā)燒。1807年6月20日進校,1813年8月22日離校。信件可以寄到圖爾城他父親巴爾扎克先生處?!?/p>
在同學的記憶中,他只是一個“胖胖的少年,面頰鼓鼓的、紅紅的”;他們能描述的只是他的外表和幾則不大可信的軼事趣聞。因此,《路易·朗貝爾》一書中傳記性的篇什揭露的,因天資過人而備受折磨的少年可悲的內心生活,就更加令人震撼。
巴爾扎克選擇雙重肖像的形式來對自己成長發(fā)展的這些歲月進行自我描述。他描寫了坐在同一課桌旁的兩個朋友,一個是他自己,詩人,另一個是路易·朗貝爾,是個“畢達哥拉斯”,哲學家。巴爾扎克像青年時代的歌德一樣,利用浮士德和梅菲斯托兩個人物,——分裂自己的個性。他把自己天才的兩個基本形式,分給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是創(chuàng)造性的人物,再造人生的諸般形象;另一個是整頓性的人物,企圖于宏偉關聯(lián)之中揭示人生中各種秘密法則。事實上他自己就是路易·朗貝爾,至少這個似乎純屬虛構的人物的外在經(jīng)歷都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筆下反映他自己的諸多人物——《驢皮記》中的拉法埃爾,《幻滅》(又譯《失去的幻想》)中的達爾代,《十三人故事》中的蒙特羅將軍(又譯蒙特里沃)——中,沒有一個如此完全具體地經(jīng)歷過這個被拋棄在教會學校斯巴達式囚牢中的孩子所遭受的命運。
這所教會學校座落在旺多姆城的中心,靠近羅爾河。學校有許多陰森的塔樓和厚重的墻垣,從外表上看與其說像是學校,毋寧說更像監(jiān)獄。全校二三百個學生從入學第一天起,就受到修道院一樣嚴格的管教,沒有假期,父母親也只能破例探望自己的孩子。在這幾年,巴爾扎克幾乎從來沒有回過家。為了更加突出路易·朗貝爾的經(jīng)歷和他自己的往事之間的相似性,巴爾扎克讓路易·朗貝爾成為一個孤兒,既無父親,亦無母親。這所寄宿學校的學費不僅是學費,也包括伙食費和服裝費,相對來說,比別的學校低。在孩子們身上,省而又省,省得很不合適。由于母親的漠不關心,巴爾扎克屬于照顧不周的孩子之列,這些孩子的父母不給孩子寄來手套和更加暖和的衣服,一到冬天他們就手腳長滿凍瘡。這位巴爾扎克-朗貝爾特別敏感,從最初的瞬間起,就比來自農家的同學們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更加受罪:
“他習慣于鄉(xiāng)間的空氣,習慣于聽憑偶然興之所至進行教育的自由自在,習慣于一位慈愛老人的關懷,習慣于在陽光下進行思索,實在難以屈從校規(guī),排隊走路,在四壁圍繞的大廳里生活,八十個小伙子一聲不吭地坐在板凳上,每個人面前放著課桌。他所有的感覺都非常豐富,非常柔弱,他身上的一切都在這集體生活之中受罪。蒸發(fā)出來的各種味道,把空氣弄得污濁不堪,其中混雜著永遠臟兮兮的教室的臭味,喝下午茶時吃剩的面包到處都是。這些味道刺激他的嗅覺,這種感覺比其它感覺更密切地和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相連,受到傷害必然會不知不覺地傷及思維器官。除了這些會引起空氣污濁的原因之外,我們臥室里還有些隔成小格子的柜子,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寶貝存放在自己的格子里:為節(jié)日宰殺的鴿子啦,或者從廚房里偷來的食物啦。另外在我們的臥室里還有一塊其大無比的石頭,上面時刻放著兩桶水,算是水槽吧。每天早晨我們就得在老師面前排隊洗臉洗手。然后走到一張桌子前,有婦女給我們梳頭、撲粉[12]。我們的臥室每天就在我們起床前打掃一次,總是骯臟不堪。盡管有好幾扇窗,房門也很高,室內的空氣因為有洗臉梳頭處、柜子和每個學生的各種活動,再加上我們八十個人擠在一起發(fā)出的各種臭味,總是極端渾濁。……迄今為止,朗貝爾始終生活在潔凈芬芳的鄉(xiāng)間空氣之中,如今缺乏了這種空氣,他的習慣也隨之改變,再加上嚴格的紀律,這一切使他非常悲傷。上課時他的腦袋老是支在左手上,胳膊肘支在課桌上,觀看著天井里翠綠的樹和天際的云。他似乎在做功課,可是老師看見他的筆擱著不動,本子攤開沒有寫字,沖他吼道:‘朗貝爾,你不做功課!’”(《路易·朗貝爾》)
老師們無意識地感到這個孩子身上有一股反抗的勁頭。他們沒有覺察到他身上有點與眾不同之處,只是感到,他不循規(guī)蹈矩,不照常規(guī)地讀書學習。他們認為他遲鈍懶散,生性倔強,或者耽于幻想,因為同別人的行動總不合拍,一會兒落在大家后面,一會兒又一躍跳到大家前面。反正老師揍他比揍任何人都狠。他不斷地受罰。對他來說,沒有課外休息時間,總是罰做額外的功課,做了又做。他常關禁閉,兩年之內沒有自由自在地呆滿六天。這個當代最偉大的天才不得不更加經(jīng)常更加殘酷地忍受這些嚴酷的神父的“最后絕招”,那就是體罰。
“這個身體虛弱又性格堅強的孩子……忍受著身心可能受到的一切痛苦。他像一個奴隸似的緊緊拴在書桌前的板凳上,受到戒尺的責打,疾病的打擊。他所有的感覺都受到傷害,一切惡心討厭的事情像臺老虎鉗似的把他緊緊夾住。他被迫把他外部的表皮暴露給學校上千種專制暴政……
在我們受到的所有皮肉痛苦中,最厲害的一種肯定是那大約兩指寬的皮帶造成的痛苦。老師鉚足了勁,加上滿腔怒火,用這種皮帶猛抽我們的手心。犯錯的孩子得跪在教室當中,接受這種經(jīng)典的體罰。他得從板凳上起身走到講臺附近去跪下,忍受同學們好奇的、往往是嘲笑的目光。這種挨打前的準備使得柔弱的心靈受到加倍的痛苦,就像從前死囚得從法庭走完去斷頭臺的那段路程一樣。孩子們根據(jù)性格的不同,有的在挨打前后大哭大叫,淚流滿面;有的以斯多噶派的那種冷漠的表情忍受痛苦;但是在等待戒尺落下的時刻,即便是性格最為堅強的人也忍不住臉上的肌肉要抽搐一下。路易·朗貝爾經(jīng)常挨打,這是由于他天性中的一種才能,對于這種才能的存在他自己也很久都一無所知。老師一面叫著:‘你不做功課!’一面用暴力把他從白日夢中驚醒,他自己起先往往無意識地向這個老師投去極度蔑視的一道目光。這道目光充滿了思想,猶如萊頓瓶充滿了電力。兩人目光對視,無疑使老師產(chǎn)生很不愉快的感覺。他目光中內含的深藏不語的嘲諷使得老師受到傷害,他定要打掉這學生眼睛里的閃電。當神父第一次看見這道輕蔑的強烈目光的時候,就像受到閃電的襲擊。他說了一句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話:‘你要是再這樣瞅著我,朗貝爾,你就要挨揍!’”(《路易·朗貝爾》)
在所有這些年里,嚴厲的神父當中,沒有一個看出巴爾扎克的秘密。他們只看見一個學生,拉丁文或者詞匯知識落在別的學生后面,他們沒有預感到巴爾扎克擁有無比驚人的預見才能。他們只認為他精神渙散、漫不經(jīng)心,而沒有注意到,是學校課程讓他感到無聊,使他疲倦。因為老師給他的作業(yè),他早已感到過于容易,他看上去像是懶散,其實只是“才思泉涌”而困乏。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臉頰胖胖的小男孩憑著他精神飛翔的力量,早已翱翔在別的地方,而不是滯留在這間空氣污濁的教室里。在所有這些坐在座位上,睡在床鋪上的男孩當中,這個男孩可是過著誰也看不見的雙重生活。
這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徜徉其中的另一世界,乃是書籍。綜合高等技術學院的圖書館管理員給他課外輔導數(shù)學——巴爾扎克因而一輩子在文學上都是個最不擅于計算的人?!@位圖書館管理員允許這孩子把借好的書隨便帶到寄宿學校去,絲毫沒有料到,這個讀書狂充分利用這位老師的允許,借了極大量的書籍。書籍對于巴爾扎克而言,真是救星,使他在學校時代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全都化為烏有。“我們讀到的這些書籍,使我們腦海里的生活栩栩如生。沒有圖書館借來的這些書籍,我們過的這種生活將使我們變成真正的野人?!痹谔炀锖蛯W校里的現(xiàn)實生活,似乎處于若明若暗的狀態(tài),而書籍則變成了他真正的生活。
巴爾扎克這樣描述自己的鏡像路易·朗貝爾:“從此時此刻起,他身上似乎有一種他無法消除的強烈的饑餓。他狼吞虎咽各種書籍,不加選擇地用宗教、歷史、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著作來喂飽自己。”巴爾扎克的知識包羅萬象,這一宏偉無比的基礎就是在學童時代的這些秘密的閱讀時刻奠定的。千百個個別的事實,全虧他那妖魔般清醒、敏捷的記憶力,像混凝土一樣牢固地彼此粘合在一起,不可分離。也許再也沒有什么比路易·朗貝爾的這種秘密的博覽群書的熱狂,更能闡釋巴爾扎克的統(tǒng)攬一切的神奇能力這一絕無僅有的奇跡的了。
“通過廣泛閱讀,吸取大量思想已成為他身上的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他一目十行,他的腦子也以同樣的速度一下子便領悟了這些字里行間的思想,往往一句話里就一個字,便讓他理解了全句的意思。他的記憶力真是個奇跡。他以同樣的精準,回憶起他讀到的那些思想,猶如回憶起通過獨自思考或者與人交談印到他腦海里去的那些思想??偠灾挠洃浟Π_萬象:記地名、人名、話語、物件、臉龐,他不僅可以隨隨便便地記起各種事情,也可以在他心里看見它們的位置、光線、色彩,就像他在看到它們時那樣。在領悟事情的這最最不可想象的過程中,他也擁有同樣的能力。據(jù)他自己說——他不僅記得他引用的書本中那些思想堆砌的層次,也記得很遙遠的時刻他自己心靈所處的狀況。所以說他的記性擁有一種聞所未聞的特性,能把他精神發(fā)展的進程和他精神的一生又重新傳喚到他眼前:從他最早的思想,一直到最近才豁然眼前的思想,從混亂不堪的思想,到無比清晰的思想。他的腦子早就習慣于把人的各種力量集中起來的復雜機制,從這存貨豐富的倉庫里汲取一大堆圖像,清晰無比,新鮮已極,在他明確觀察時,形成他的滋養(yǎng)。他年方十二,他的想象力,由于不斷訓練,受到激勵,得到高度發(fā)展,使他得以把只有通過閱讀才能感覺到的東西,想象得如此精確,以致它們在他心靈里的映像,即使他真正看見過這些事物,也不見得更為生動活潑。要么是他以類比推理法在工作,要么就是他天生就有某種第二視覺,能夠包容大自然的第二視覺。
他有一次對我說:‘當我讀到關于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13]的描寫時,我清楚地看到一切依次發(fā)生,火炮轟鳴,炮彈橫飛。會戰(zhàn)的將士喊殺之聲在我耳際回響,使我內心激動不已。我嗅到火藥味,聽到馬匹的雜沓聲和喧鬧的人聲:我觀賞眼前的一馬平川,武裝的戰(zhàn)士在那里火拼,仿佛我自己站在桑東高地[14]之上。這個場面驚心動魄,我覺得就像預言的世界末日,《啟示錄》[15]中的一段景象?!?/p>
當他這樣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地讀書時,他仿佛失去了對自己肉體存在的意識,只是通過他內在的機體發(fā)揮的無所不能的作用而存在著,這些機體的功能可以無限延伸,照他自己的話說,‘直把宇宙拋在身后!’”(《路易·朗貝爾》)
這個沒有睡醒的男孩,在神游于無邊無際的太空之中,經(jīng)歷了這樣狂歡極樂意亂神迷的心靈翱翔之后,穿著他深惡痛絕的修道院的服裝,和農家子弟坐在一起。這些孩子腦子遲鈍,吃力地試圖跟上老師的講授,就仿佛跟在犁鏵后面耕田。他腦子里剛才還想著最困難的問題,現(xiàn)在還得注意mensa,mensae之類的拉丁文變格,還得注意語法規(guī)則。堅信他的腦子優(yōu)于別人,只消把一頁書看上一遍,就能記住它的內容。于是不再專心聽講,盡想著另外一些書的內容。這樣藐視現(xiàn)實生活,往往結果很慘。
“我們的記憶力好得出奇,我們從來不做作業(yè)。只要聽我們同學背誦一遍法文和拉丁文的劇本或者聽他們背一遍語法規(guī)則,我們就都會了??墒侨绻恍依蠋熀鋈荒铑^一轉,把提問的順序改變,先問我們,那我們往往連題目在哪兒都不知道。盡管我們百般辯解,巧舌如簧,依然得罰做作業(yè),我們一直挨到最后一刻才把作業(yè)完成。倘若我們非把某書念完不可,或者沉湎于夢幻之中,我們就忘了完成作業(yè):這就是再次挨罰的原因!”(《路易·朗貝爾》)
這個天才的男孩受到的教訓越來越厲害,最后連“木頭短褲”也都用上了——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就讓正直的肯特伯爵戴上這種中世紀的木頭腳鐐。一直等到他精神崩潰,這個早熟的天才才得以離開他童年時代的囚牢,他在那里“吃足苦頭,無論心靈上和肉體上,到處都是傷痛?!薄烤故鞘裁醇膊“阉麖倪@所教會學校中拯救出來,從來沒有提及。
在巴爾扎克筆下,路易·朗貝爾的“智力發(fā)展史”中這種對精神奴役的徹底擺脫,是有一個插曲作為前導的。這個插曲也許并非純屬杜撰。巴爾扎克讓他的另一個自我,他想象中的路易·朗貝爾在十二歲那年寫出了關于身心關系的一個宏偉的哲學體系,篇名為《意志論》。手稿被幾個同學惡意地搶走,這些人嫉妒他那“沉默寡言的貴族態(tài)度”。教師中最嚴厲的一位,他少年時代的災難,那位“可怕的俄哥爾神父”聽見吵鬧聲,奪過手稿,把這份《意志論》當作廢紙交給小販,“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多么重要的精神寶貝,于是這些早產(chǎn)的果實就在無知之輩手里凋零衰敗?!边@個場景被巴爾扎克懷著受到傷害的孩子無奈的憤怒,描寫得極為真實,令人震撼,不可能全是杜撰。不過,巴爾扎克會不會只用一篇文學習作,把類似的情景體驗一番,還是說他自己在奧拉托利修會的學校里,真的試寫過一篇《意志論》,文中的思想和基本論點后來才詳加闡述?他的早熟在那幾年真的已經(jīng)如此富有創(chuàng)造力,竟敢去寫這樣一篇作品?是巴爾扎克,真正的實實在在的巴爾扎克這個男孩,寫出了這樣一篇作品,還是說這只是那個杜撰出來的、在想象中與他心神相通的兄弟路易·朗貝爾所為?
這個問題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確切的答案??梢钥隙ǖ氖?,巴爾扎克在他的青少年時代——一位思想家的中心思想總是在他發(fā)展成長的年代里孕育出中心點來——,思考過這樣一種《意志論》之后,才在他的《人間喜劇》中將意志的千頭萬緒的沖動方向和規(guī)律性以形象展現(xiàn)出來:我們不難注意到,就像讓他的路易·朗貝爾創(chuàng)作一篇《意志論》一樣,他也讓自己第一部長篇小說《驢皮記》的主人公創(chuàng)作一篇《意志論》,“把基本法則描述一番,這日后也許會組成我的榮譽”。尋找這些基本法則的計劃,想必是他青少年時代的中心思想,“母體思想”。巴爾扎克也許在他的求學歲月,已經(jīng)通過一種神秘的“太空的流體”接受了關于靈肉關系的最初啟示,對此我們掌握的材料就不僅僅只是估計了。他的一位老師戴賽涅,就和他那時代的許多人一樣沉溺于——當時還完全遭到誤會的——梅斯美爾和加爾[16]的啟示之中。他們兩人在巴爾扎克的作品中到處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跡。這位老師是《建立在人的能力與其器官關系之上的道德的人的研究》一文的作者。毫無疑問,他在上課時也把這種思想傳授給了學生,從而在他班上唯一的天才學童的心里喚醒了勃勃雄心,立志也要成為這樣一個“意志力的化學師”。當時很時興一種關于運動機能的普遍物質的觀念,這完全符合他天性中對某種方法的無意識追求;巴爾扎克一生被五花八門的心理現(xiàn)象糾纏著,早在《人間喜劇》之前,他就已經(jīng)努力設法使這絕妙的混亂變成一種外在的秩序,按主題或按規(guī)律分門別類進行整理,以便把心靈自然的局限性和無靈性有機體的局限性一樣都一目了然地確定下來。可是巴爾扎克是不是在這樣難以想象的早期便敢于把他的觀點寫了下來,還是說,這只是詩人日后的穿鑿附會,這已經(jīng)無法予以證明。放在我們面前的從路易·朗貝爾的《意志論》中取出——有些雜亂無章——的原理絕非這個十二歲學童的原理,這點已由以下情況證明:在《路易·朗貝爾》(1832)一書的第一稿中,這些原理還并未包含在內,一直到此書的以后幾版中,才臨時發(fā)揮,塞了進去。
自從那次突然從奧拉托利神學院退學之后,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其實是他出生之后第一次看見他父母家的房子。父母親在巴爾扎克上學期間,只是偶爾到學校去探望他,就像去看望某個遠房親戚。他們發(fā)現(xiàn)巴爾扎克從外表到內心全都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那個臉上胖乎乎、身體分外健康、性格開朗、脾氣和善的孩子,而是經(jīng)過僧侶般的訓導,變成了一個身材瘦削、神經(jīng)過敏的少年,回到家里,一雙大眼睛滿是心慌意亂的神情,就像一個遭遇到什么可怕的、難以言說的事情的人。巴爾扎克的妹妹日后把他當時的舉止比作一個夢游者的行為。他睜著陌生的眼睛,一天天地混日子,有人問他什么問題,他似乎充耳不聞,到處坐著混天黑,像在做夢。他寡言少語,城府很深,掩飾著隱秘的優(yōu)越感,使母親十分生氣??墒沁^了一段時間——就像他在自己的所有人生危機之中一樣——,他那與生俱來的充沛活力又迸發(fā)出來。這個男孩又變得情緒開朗,話多健談,母親甚至覺得他說話實在太多。為了補足他的學業(yè),他被送到圖爾城的文科中學去學習。1814年末,全家從圖爾遷居巴黎,巴爾扎克被送到巴黎的勒比特爾寄宿學校去。勒比特爾先生在大革命時期作為勒比特爾“公民”[17],與激進的市議會議員、巴爾扎克的父親結為好友,瑪利·安多納德[18]試圖逃離巴黎司法部監(jiān)獄時,勒比特爾曾經(jīng)是主要的幫手,從而也扮演過一個歷史角色?,F(xiàn)在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寄宿學校校長,幫助年少學子考試上進。即使在這所寄宿學校里,那種遭到遺棄、被人拋棄的感覺也使得巴爾扎克這個渴望得到愛的少年感到壓抑。所以他讓他少年時代的另一個鏡像拉法埃爾[19],在《驢皮記》里這樣敘述:
“我在家庭的懷抱里,在學校、在寄宿學校曾遭受的痛苦,在我上勒比特爾寄宿學校時,變了方式重新出現(xiàn)。我爸爸沒有給我什么錢。我的父母親想到,我有飯吃有衣穿有拉丁文、希臘文要學,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我在寄宿學校生活時,認識了上千名同學,但我想不起來,曾經(jīng)碰到過哪個同學,他的父母對他這樣漠不關心。”
便是在這所寄宿學校里,顯然是出于一種內在的反抗心理,巴爾扎克也沒有成為好學生。父母十分惱火,把他送進另一所學校。在那兒他的表現(xiàn)也并不見得更好。全班約三十五個學生,他拉丁文的成績是全班第三十二名。這個結果使他媽媽越來越懷疑,奧諾雷是不是一個“打不響”,即不成器的少年。于是她以那種哭哭啼啼自怨自艾的語氣,給她已經(jīng)十七歲的兒子寫了以下這封大放異彩的書信。對母親的這種腔調,即使兒子到了五十歲時也會感到絕望。
“我親愛的奧諾雷,我很難找到足夠強勁的詞句來描寫你給我造成的痛苦。你的的確確使我很不幸,而我呢,我為我的孩子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其實我真該期待,他們會使我幸福!
善良的、值得尊敬的岡賽爾先生告訴我,你的翻譯課成績降到第三十二名?。。∷麑ξ艺f,幾天前你又干了一些很不合適的事情,這樣我本來指望明天能得到的一切樂趣,全都化為烏有……
本來我們可以在清晨八點見面,可以共進午餐和晚餐。我們可以很愜意地一起聊聊天,講述各式各樣的事情。你不勤奮,你的輕率、你的失誤現(xiàn)在迫使我讓你接受合理的懲罰。我的內心現(xiàn)在是多么空虛?。∵@旅途對我來說將顯得多么漫長!我瞞著你父親,你考了這么差的一個名次,因為肯定到星期一學校不會讓你出門。盡管這次出門只是為了有用的目的,絕不是為了讓你娛樂。舞蹈老師明天四點半會來,我會讓人去接你,上完課再把你送回去。我將盡我該盡的責任,這是出于對孩子們的愛。若不這樣對待你,我就沒有盡到職責?!?/p>
盡管有各式各樣惡劣的預言,這個受到責備的少年歪歪扭扭地還是完成了他的學業(yè)。1816年11月4日,他得以作為法學系的新生注冊上了大學。
1816年11月4日,對于巴爾扎克這個年輕人來說,照理應該算是強迫勞役的結束和自由曙光的映現(xiàn)。他現(xiàn)在應該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獨立從事他的學業(yè),自由時間可以消遣,或者用來干他自己想干的事情。但是他父母卻有不同意見。他們認為,一個人不該有自由,不該有閑暇時間,他得賺錢。他時而在大學聽聽課程,夜里讀點法律學,這就夠了;白天他還得要有個職業(yè),為了前程無量,切不可浪費時間!不必要的錢,一個蘇[20]也不能花!于是巴爾扎克這個大學生同時還得在基約奈·德·邁爾維耶律師那里抄抄寫寫干些粗活——這是巴爾扎克碰到的第一位上司。他很樂于肯定這位上司,并且懷著感激之情用代爾維耶的名字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永生。因為邁爾維耶憑著悟性,看出他的抄寫員資質過人,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友誼給予了這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助手。兩年之后,巴爾扎克又到一個名叫巴賽的公證人那里打工。巴賽和巴爾扎克家族是世交。這樣一來,巴爾扎克的市民的前程似乎完全有了保障。1月4日,這個終于變得“正?!钡哪贻p人通過了畢業(yè)考試。不久他將成為這位忠厚老實的公證人的合伙人。如果巴賽大師年邁或者去世,他就可以接收這個事務所,然后結婚。不言而喻,要和有錢人家聯(lián)姻,進入一個體面的家庭。這樣他終于可以為他疑慮重重的母親、為整個巴爾扎克家族和薩朗比耶家族以及其他親戚增光添彩。他的傳記,可以當作另一個布瓦爾先生或者彼屈謝先生的傳記,只能由福樓拜[21]來撰寫,作為一個富裕市民正常發(fā)跡史的典型事例??墒沁@時幾年來強壓下去似乎窒息的反抗的火焰,終于爆發(fā)。1819年春,有一天,巴爾扎克突然從他公證人的辦公桌旁一躍而起,把剛剛打開的布滿灰塵的檔案擱在桌上。這種生活連一天自由的幸福的時間也沒有給他,他已經(jīng)受夠了,再也不能忍受。他下定決心,——第一次——挺起脖子,反抗他的家庭,并且突然宣布,他不要當律師,不要當公證人,不要當法官,不要當官員,任何市民階級的職業(yè),他都不要!他決定成為一名作家,通過他未來的杰作,變得獨立,富裕而又聞名遐邇。
[1] 法文中的小品詞“de”(德),相當于德文中的“von”(譯為“封”,也譯為“馮”),在姓氏前面都表示貴族出身。茨威格在本書中把“de”和“von”交替使用,因為原文是德文。譯文中除德國姓氏外,一概譯為“德”。
[2] 米歇爾·德·蒙田(1533—1592),法國作家、思想家。
[3] 查理·德·孟德斯鳩(1689—1755),法國思想家。
[4] 法國大革命后廢除公元日歷,制定革命日歷?!澳猎翽raerial”為革命日歷的第九個月。1795年施行此歷法。
[5] 天主教的神父,必須先在神學院學習,然后剃度,即在腦殼中央剃去一塊頭發(fā),最后發(fā)誓終生不娶,這才能取得當神父的資格。這是天主教和新教及東正教的一大區(qū)別。馬丁·路德原為天主教神父,宗教改革后創(chuàng)立新教,成為新教牧師,便娶妻生子。
[6] 《都蘭趣話》為巴爾扎克的小說集,曾被認為內容有傷風化。《都蘭趣話》原文為《lontes drolatiques》,意為《滑稽的故事》,內容涉及情色,因為是都蘭地方的故事,故稱之為《都蘭趣話》。
[7] 指路易十六。
[8] 指拿破侖。
[9] 即德國偉大詩人歌德。他的全名為約翰·沃爾夫岡·封·歌德(1749—1832)。
[10] ?,斉枴し狻に雇潜ぃ?688—1772),瑞典自然研究者和通神論者。
[11] 莫里哀喜劇《慳吝人》中嗜錢如命的主人公。
[12] 十八世紀時,法國男子在頭發(fā)上撲粉。并非婦女的涂脂抹粉。
[13] 1805年12月2日,拿破侖與奧地利、俄羅斯聯(lián)軍在奧斯特里茨會戰(zhàn),大敗聯(lián)軍。
[14] 奧斯特里茨附近的高地,拿破侖在這里指揮這場戰(zhàn)役。
[15] 見《圣經(jīng)·新約·啟示錄》。
[16] 弗朗茨·安東·梅斯美爾(1734—1815),奧地利醫(yī)生。研究磁鐵的醫(yī)療作用,“梅斯美爾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其學說影響很大,極有爭議。弗朗茨·約瑟夫·加爾(1758—1828),德國解剖學家,顱相學家。他的關于顱相的學說曾經(jīng)盛行,已被否定。
[17] 法國大革命時期,“先生”“太太”的稱謂為“公民”所代替。
[18] 路易十六的王后。
[19] 拉法埃爾·瓦朗坦,《驢皮記》的主人公。
[20] 系當時法國貨幣最小單位。
[21] 居斯塔夫·福樓拜(1821—1880),法國作家,《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的作者。布瓦爾和彼屈謝均是他小說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