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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咱們的餃子最好吃

老舍的青少年時代 作者:李怡,王玉春 著


五 咱們的餃子最好吃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老舍幼年喪父,但卻幸運(yùn)地?fù)碛幸晃粋ゴ蟮哪赣H。對母親的這種依戀,日后老舍將其凝鑄為深情的文字: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diǎn)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的母親》)

雖然要在辛勞與貧困中艱難度日,但在母親的操持下,一家人依然過得不卑不亢。到了年底,收入有限的他們雖不能過個肥年,可是灶王龕上總要貼上新對聯(lián),屋子總要大掃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經(jīng)不齊全的銅活兒總要擦亮,豬肉與白菜什么的也總要多少買一些,省吃儉用了一年的他們再拮據(jù)也要爭取在元旦和除夕吃上一頓餃子。老舍回憶,每當(dāng)自己向母親報告當(dāng)鋪劉家宰了兩口大豬,或放債的孫家請來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頭號“蜜供”,母親總會說:“咱們的餃子里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

菜多肉少的餃子為什么卻最好吃呢?多年以后,老舍終于明白了母親的苦心:

第一我們的餃子不是由開當(dāng)鋪或放高利貸得來的,第二我們的餃子是親手包的,親手煮的,怎能不最好吃呢?劉家和孫家的餃子必是油多肉滿,非常可口,但是我們的餃子會使我們的胃里和心里一齊舒服。(《賀年》)

在父親缺失的家庭里,正是這位偉大的母親為兒女們撐起了一片天。作為旗族女人、烈士的家眷,母親表現(xiàn)出滿族女性剛強(qiáng)、堅忍的獨(dú)特氣質(zhì),在困境中,她不慌不哭,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并讓兒女們堅信,“只要手腳不閑著,便不會走到絕路,而且會走得噔噔的響”。正因為有了這一人生信條,在貧困中仍然樂觀自強(qiáng),縱然菜多肉少,可是,“咱們的餃子最好吃!”——老舍母親簡潔的話語中,透著那么一股子傲氣。

老舍的母親馬氏,屬正黃旗,娘家在北平德勝門外土城黃亭子村,以務(wù)農(nóng)為生,種點(diǎn)兒不十分肥美的地。因為家里養(yǎng)不起牛馬,所以在人手不夠的時候,母親也須下地做活。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使母親生來勤勞儉樸,而且身體也很結(jié)實,否則,她可能就承受不了日后飽受打擊、煎熬的苦難生活。

馬氏沒有給我們留下可以追憶的影像資料,不過老舍在《正紅旗下》中有過一段肖像描寫,從中我們可以想象一斑:

我不知道母親年輕時是什么樣子。我是她四十歲后生的‘老’兒子。但是,從我一記事兒起,直到她去世,我總以為她在二三十歲的時節(jié),必定和我大姐同樣俊秀。是,她到了五十歲左右還是那么干凈體面,倒仿佛她一點(diǎn)苦也沒受過似的。她的身量不高,可是因為舉止大方,并顯不出矮小。她的臉雖黃黃的,但不論是發(fā)著點(diǎn)光,還是暗淡一些,總是非常恬靜。有這個臉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亂看的眼珠兒,誰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氣,不會有一點(diǎn)壞心眼兒。乍一看,她仿佛沒有什么力氣,及至看到她一氣就洗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難斷定:盡管她時常發(fā)愁,可決不肯推卸責(zé)任。(《正紅旗下》)

老舍筆下的母親,善良、勤勞、干練、手巧、堅強(qiáng)、樂觀,幾近完美——

母親勤勞能干,為了獲得極少的酬勞以維持孩子們的生存,她沒日沒夜地干著重活兒(《老牛破車》)。母親常年給人家洗衣服,縫補(bǔ)衣裳,雙手終年都是鮮紅微腫的。她做事從不敷衍,即使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也要努力洗得雪白。白天,母親洗一兩大綠瓦盆的衣服;晚上抱著一盞油燈,仍要繼續(xù)縫補(bǔ)衣服到半夜。

母親心靈手巧,能洗能作,她會給嬰兒洗三,會刮痧,會給孩子們剃頭,會給小媳婦們鉸臉——用絲線輕輕地勒去臉上的細(xì)毛兒,為的是化妝后,臉上顯著特別光潤。

母親熱愛生活,在忙碌中不忘把院子屋里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柜門上的銅活兒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一雙勤勞的手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兒發(fā)著光。那么艱難的時候,也不忘細(xì)心澆灌與愛護(hù)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讓小小的8號院年年夏天都開出許多花。

母親要面子,永遠(yuǎn)活得有尊嚴(yán),客人來時,無論手里怎么窘,也要設(shè)法弄一點(diǎn)東西款待。舅父與表哥們要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會讓她臉上羞得飛紅。遇上親友家有喜事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凈凈,即使份禮只有兩吊小錢也要親自去賀吊。

母親大度,不會斤斤計較,姑母死去時,不知道哪里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繼承權(quán),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還把姑母養(yǎng)的一只肥母雞也一并送給了他。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應(yīng)。

母親堅強(qiáng),八國聯(lián)軍入城時,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hù)著兒女。母親要強(qiáng),沒有因為悲傷而聽天由命。她日夜操作,用微薄的酬勞,使兒女們免于死亡。災(zāi)難面前,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

◎《我的母親》(《時事新報》1943年1月13日)

老舍從母親那里將這些寶貴的品質(zhì)一一繼承,他在《我的母親》一文中深情地寫道:“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yǎng)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xí)慣,是母親傳給的”,母親“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tài)度,把吃虧看做當(dāng)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經(jīng)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我的母親》)

多年以后,老舍的同窗好友、另一個滿族青年羅常培,對兒時的自己和老舍有過一段精練、傳神的對比:

三十五年前,北平西直門大街高井胡同口上的第二兩等小學(xué)堂里有兩個個性不同的孩子:一個歪毛兒,生來拘謹(jǐn),靦腆怯懦,計較表面毀譽(yù),受了欺負(fù)就會哭;一個小禿兒,天生灑脫,豪放,有勁,把力量蘊(yùn)蓄在里面而不輕易表現(xiàn)出來,被老師打斷了籐教鞭疼得眼淚在眼睛里亂轉(zhuǎn)也不肯掉下一滴淚珠或討半句饒。(1)

“小禿兒”正是兒時的老舍,灑脫、豪放、倔強(qiáng)、堅強(qiáng),頗有母親馬氏的風(fēng)范,真可謂淵源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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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羅常培:《我與老舍》,載昆明《掃蕩報》副刊1944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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