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對自己負責任,是一切向上心的出發(fā)點
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擔當起,不推諉給旁人。
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時做,不拖延到未來。
此地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諉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每個人的世界都由自我伸張而成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這是《莊子·秋水》篇里的一段故事,是你平時所歡喜玩味的。我現(xiàn)在借這段故事來說明美感經(jīng)驗中的一個極有趣味的道理。
我們通常都有“以己度人”的脾氣,因為有這個脾氣,對于自己以外的人和物才能了解。嚴格地說,各個人都只能直接地了解他自己,都只能知道自己處某種境地,有某種知覺,生某種情感。至于知道旁人旁物處某種境地、有某種知覺、生某種情感時,則是憑自己的經(jīng)驗推測出來的。比如我知道自己在笑時心里歡喜,在哭時心里悲痛,看到旁人笑也就以為他心里歡喜,看見旁人哭也以為他心里悲痛。我知道旁人旁物的知覺和情感如何,都是拿自己的知覺和情感來比擬的。我只知道自己,我知道旁人旁物時是把旁人旁物看成自己,或是把自己推到旁人旁物的地位。莊子看到鯈魚“出游從容”便覺得它樂,因為他自己對于“出游從容”的滋味是有經(jīng)驗的。人與人,人與物,都有共同之點,所以他們都有互相感通之點。假如莊子不是魚就無從知魚之樂,每個人就要各成孤立世界,和其他人物都隔著一層密不通風的墻壁,人與人以及人與物之中便無心靈交通的可能了。
這種“推己及物”、“設身處地”的心理活動不盡是有意的,出于理智的,所以它往往發(fā)生幻覺。魚沒有反省的意識,是否能夠像人一樣“樂”,這種問題大概在莊子時代的動物心理學也還沒有解決,而莊子硬拿“樂”字來形容魚的心境,其實不過把他自己的“樂”的心境外射到魚的身上罷了,他的話未必有科學的謹嚴與精確。我們知覺外物,常把自己所得的感覺外射到物的本身上去,把它誤認為物所固有的屬性,于是本來在我的就變成在物的了。比如我們說“花是紅的”時,是把紅看作花所固有的屬性,好像是以為縱使沒有人去知覺它,它也還是在那里。其實花本身只有使人覺到紅的可能性,至于紅卻是視覺的結果。紅是長度為若干的光波射到眼球網(wǎng)膜上所生的印象。如果光波長一點或是短一點,眼球網(wǎng)膜的構造換一個樣子,紅的色覺便不會發(fā)生?;忌さ娜烁揪筒荒鼙鎰e紅色,就是眼睛健全的人在薄暮光線暗淡時也不能把紅色和綠色分得清楚,從此可知嚴格地說,我們只能說“我覺得花是紅的”。我們通常都把“我覺得”三字略去而直說“花是紅的”,于是在我的感覺遂被誤認為在物的屬性了。日常對于外物的知覺都可作如是觀?!疤鞖饫洹逼鋵嵵皇恰拔矣X得天氣冷”,魚也許和我不一致;“石頭太沉重”其實只是“我覺得它太沉重”,大力士或許還嫌它太輕。
云何嘗能飛?泉何嘗能躍?我們卻常說云飛泉躍;山何嘗能鳴?谷何嘗能應?我們卻常說山鳴谷應。在說云飛泉躍、山鳴谷應時,我們比說花紅石頭重,又更進一層了。原來我們只把在我的感覺誤認為在物的屬性,現(xiàn)在我們卻把無生氣的東西看成有生氣的東西,把它們看作我們的儕輩,覺得它們也有性格,也有情感,也能活動。這兩種說話的方法雖不同,道理卻是一樣,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來了解外物。這種心理活動通常叫作“移情作用”。
“移情作用”是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覺得外物也有同樣的情感。這是一個極普遍的經(jīng)驗。自己在歡喜時,大地山河都在揚眉帶笑;自己在悲傷時,風云花鳥都在嘆氣凝愁。惜別時蠟燭可以垂淚,興到時青山亦覺點頭。柳絮有時“輕狂”,晚峰有時“清苦”。陶淵明何以愛菊呢?因為他在傲霜殘枝中見出孤臣的勁節(jié);林和靖何以愛梅呢?因為他在暗香疏影中見出隱者的高標。
心里印著美的意象,常受美的意象浸潤,自然也可以少存些濁念。
從這幾個實例看,我們可以看出移情作用是和美感經(jīng)驗有密切關系的。移情作用不一定就是美感經(jīng)驗,而美感經(jīng)驗卻常含有移情作用。美感經(jīng)驗中的移情作用不單是由我及物的,同時也是由物及我的;它不僅把我的性格和情感移注于物,同時也把物的姿態(tài)吸收于我。所謂美感經(jīng)驗,其實不過是在聚精會神之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復回流而已。
姑先說欣賞自然美。比如我在觀賞一棵古松,我的心境是什么樣狀態(tài)呢?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古松本身的形象上,我的意識之中除了古松的意象之外,一無所有。在這個時候,我的實用的意志和科學的思考都完全失其作用,我沒有心思去分別我是我而古松是古松。古松的形象引起清風亮節(jié)的類似聯(lián)想,我心中便隱約覺到清風亮節(jié)所常伴著的情感。因為我忘記古松和我是兩件事,我就于無意之中把這種清風亮節(jié)的氣概移置到古松上面去,仿佛古松原來就有這種性格。同時我又不知不覺地受古松的這種性格影響,自己也振作起來,模仿它那一副蒼老勁拔的姿態(tài)。所以古松儼然變成一個人,人也儼然變成一棵古松。真正的美感經(jīng)驗都是如此,都要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在物我同一的境界中,移情作用最容易發(fā)生,因為我們根本就不分辨所生的情感到底是屬于我還是屬于物的。
再說欣賞藝術美,比如說聽音樂。我們常覺得某種樂調快活,某種樂調悲傷。樂調自身本來只有高低、長短、急緩、宏纖的分別,而不能有快樂和悲傷的分別。換句話說,樂調只能有物理而不能有人情。我們何以覺得這本來只有物理的東西居然有人情呢?這也是由于移情作用。這里的移情作用是如何起來的呢?音樂的命脈在節(jié)奏。節(jié)奏就是長短、高低、急緩、宏纖相繼承的關系。這些關系前后不同,聽者所費的心力和所用的心的活動也不一致。因此聽者心中自起一種節(jié)奏和音樂的節(jié)奏相平行。聽一曲高而緩的調子,心力也隨之作一種高而緩的活動;聽一曲低而急的調子,心力也隨之作一種低而急的活動。這種高而緩或是低而急的心力活動,常蔓延浸潤到全部心境,使它變成和高而緩的活動或是低而急的活動相同調,于是聽者心中遂感覺一種歡欣鼓舞或是抑郁凄惻的情調。這種情調本來屬于聽者,在聚精會神之中,他把這種情調外射出去,于是音樂也就有快樂和悲傷的分別了。
再比如說書法。書法在中國向來自成藝術,和圖畫有同等的身份,近來才有人懷疑它是否可以列于藝術,這般人大概是看到西方藝術史中向來不留位置給書法,所以覺得中國人看重書法有些離奇。其實書法可列于藝術,是無可置疑的。他可以表現(xiàn)性格和情趣。顏魯公的字就像顏魯公,趙孟的字就像趙孟。所以字也可以說是抒情的,不但是抒情的,而且是可以引起移情作用的。橫直鉤點等等筆劃原來是墨涂的痕跡,它們不是高人雅士,原來沒有什么“骨力”、“姿態(tài)”、“神韻”和“氣魄”。但是在名家書法中我們常覺到“骨力”、“姿態(tài)”、“神韻”和“氣魄”。我們說柳公權的字“勁拔”,趙孟的字“秀媚”,這都是把墨涂的痕跡看作有生氣有性格的東西,都是把字在心中所引起的意象移到字的本身上面去。
移情作用往往帶有無意的模仿。我在看顏魯公的字時,仿佛對著巍峨的高峰,不知不覺地聳肩聚眉,全身的筋肉都緊張起來,模仿它的嚴肅;我在看趙孟的字時,仿佛對著臨風蕩漾的柳條,不知不覺地展頤擺腰,全身的筋肉都松懈起來,模仿它的秀媚。從心理學看,這本來不是奇事。凡是觀念都有實現(xiàn)于運動的傾向。念到跳舞時腳往往不自主地跳動,念到“山”字時口舌往往不由自主地說出“山”字。通常觀念往往不能實現(xiàn)于動作者,由于同時有反對的觀念阻止它。同時念到打球又念到泅水,則既不能打球,又不能泅水。如果心中只有一個觀念,沒有旁的觀念和它對敵,則它常自動地現(xiàn)于運動。聚精會神看賽跑時,自己也往往不知不覺地彎起胳膊動起腳來,便是一個好例。在美感經(jīng)驗之中,注意力都是集中在一個意象上面,所以極容易起模仿的運動。
移情的現(xiàn)象可以稱之為“宇宙的人情化”,因為有移情作用然后本來只有物理的東西可具人情,本來無生氣的東西可有生氣。從理智觀點看,移情作用是一種錯覺,是一種迷信。但是如果把它勾銷,不但藝術無由產(chǎn)生,即宗教也無由出現(xiàn)。藝術和宗教都是把宇宙加以生氣化和人情化,把人和物的距離以及人和神的距離都縮小。它們都帶有若干神秘主義的色彩。所謂神秘主義其實并沒有什么神秘,不過是在尋常事物之中見出不尋常的意義。這仍然是移情作用。從一草一木之中見出生氣和人情以至于極玄奧的泛神主義,深淺程度雖有不同,道理卻是一樣。
美感經(jīng)驗既是人的情趣和物的姿態(tài)的往復回流,我們可以從這個前提中抽出兩個結論來:
一、物的形象是人的情趣的返照。物的意蘊深淺和人的性分密切相關。深人所見于物者亦深,淺人所見于物者亦淺。比如一朵含露的花,在這個人看來只是一朵平常的花,在那個人看或以為它含淚凝愁,在另一個人看或以為它能象征人生和宇宙的妙諦。一朵花如此,一切事物也是如此。因我把自己的意蘊和情趣移于物,物才能呈現(xiàn)我所見到的形象。我們可以說,各人的世界都由各人的自我伸張而成。欣賞中都含有幾分創(chuàng)造性。
二、人不但移情于物,還要吸收物的姿態(tài)于自我,還要不知不覺地模仿物的形象。所以美感經(jīng)驗的直接目的雖不在陶冶性情,而卻有陶冶性情的功效。心里印著美的意象,常受美的意象浸潤,自然也可以少存些濁念。蘇東坡詩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敝癫贿^是美的形象之一種,一切美的事物都有不令人俗的功效。
談立志
成功是我的成功,失敗也是我的失敗
抗戰(zhàn)以前與抗戰(zhàn)以來的青年心理有一個很顯然的分別:抗戰(zhàn)以前,普通青年的心理變態(tài)是煩悶,抗戰(zhàn)以來,普通青年的心理變態(tài)是消沉,煩悶大半起于理想與事實的沖突。在抗戰(zhàn)以前,青年對于自己前途有一個理想,要有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求學,再有一個很好的職業(yè)做事;對于國家民族也有一個理想,要把侵略的外力打倒,建設一個新的社會秩序。這兩種理想在當時都似很不容易實現(xiàn),于是他們急躁不耐煩,失望,以至于苦悶??箲?zhàn)發(fā)生時,我們民族毅然決然地拼全副力量來抵擋侵略的敵人,青年們都興奮了一陣,積壓許久的郁悶為之一暢。但是這種興奮到現(xiàn)在似已逐漸冷靜下去,國家民族的前途比從前光明,個人求學就業(yè)也比從前容易,雖然大家都硬著脖子在吃苦,可是振作的精神似乎很缺乏。在學校的學生們對功課很敷衍,出了學校就職業(yè)的人們對事業(yè)也很敷衍,對于國家大事和世界政局沒有像從前那樣關切。這是一個很可憂慮的現(xiàn)象,因為橫在我們面前的還有比抗敵更艱難的局面,需要更堅決更沉著的努力來應付,而我們青年現(xiàn)在所表現(xiàn)的精神顯然不足以應付這種艱難的局面。
如果換過方式來說,從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氣太大,目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氣太小,甚至于無志氣。志氣太大,理想過高,事實迎不上頭來,結果自然是失望煩悶;志氣太小,因循茍且,麻木消沉,結果就必至于墮落。所以我們寧愿青年煩悶,不愿青年消沉。煩悶至少是對于現(xiàn)實的欠缺還有敏感,還可以激起努力;消沉對于現(xiàn)實的欠缺就根本麻木不仁,決不會引起改善的企圖。但是說到究竟,煩悶之于消沉也不過是此勝于彼,煩悶的結果往往是消沉,猶如消沉的結果往往是墮落。目前青年的消沉與前五六年青年的煩悶似不無關系。煩悶是耗費心力的,心力耗費完了,連煩悶也不曾有,那便是消沉。
一個人不會生來就煩悶或消沉的,因為人都有生氣,而生氣需要發(fā)揚,需要活動。有生氣而不能發(fā)揚,或是活動遇到阻礙,才會煩悶和消沉。煩悶是感覺到困難,消沉是無力征服困難而自甘失敗。這兩種心理病態(tài)都是挫折以后的反應。一個人如果經(jīng)得起挫折,就不會起這種心理變態(tài)。所謂經(jīng)不起挫折,就是沒有決心和勇氣,就是意志薄弱。意志薄弱經(jīng)不起挫折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寬自解的話,就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推諉到環(huán)境。明明是自己無能,而埋怨環(huán)境不允許我顯本領;明明是自己甘心做壞人,而埋怨環(huán)境不允許我做好人。這其實是懦夫的心理,對于自己全不肯負責任。環(huán)境永遠不會美滿的,萬一它生來就美滿,人的成就也就無甚價值。人所以可貴,就在他不像豬豚,被飼而肥,他能夠不安于污濁的環(huán)境,拿力量來改變它,征服它。
普通人的毛病在責人太嚴責己太寬。埋怨環(huán)境還由于缺乏自省自責的習慣。自己的責任必須自己擔當起,成功是我的成功,失敗也是我的失敗。每個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環(huán)境不足畏,猶如命運不足信。我們的民族需要自力更生。我們每個人也是如此。我們的青年必須先有這種覺悟,個人和國家民族的前途才有希望。能責備自己,信賴自己,然后自己才會打出一個江山來。
我們有一句老話:“有志者事竟成?!边@話說得很好,古今中外在任何方面經(jīng)過艱苦奮斗而成功的英雄豪杰都可以做例證。志之成就是理想的實現(xiàn)。人為的事實都必基于理想,沒有理想決不能成為人為的事實。譬如登山,先須存念頭去登,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最后才會到達目的地。如果根本不起登的念頭,登的事實自無從發(fā)生。這是淺例。世間許多行尸走肉浪費了他們的生命,就因為他們對于自己應該做的事不起念頭。許多以教育為事業(yè)的人根本不起念頭去研究,許多以政治為事業(yè)的人根本不起念頭為國民謀幸福。我們的文化落后,社會紊亂,不就由于這個極簡單的原因么?這就是上文所謂“消沉”,“無志氣”。“有志者事竟成”,無志者事就不成。
每個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環(huán)境不足畏,猶如命運不足信。
不過“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話也很容易發(fā)生誤解,“志”字有幾種意義:一是念頭或愿望(wish),一是起一個動作時所存的目的(purpose),一是達到目的的決心(will,determination)。譬如登山,先起登的念頭,次要一步一步地走,而這走必步步以登為目的,路也許長,障礙也許多,須抱定決心,不達目的不止,然后登的愿望才可以實現(xiàn),登的目的才可以達到。“有志者事竟成”的志,須包含這三種意義在內:第一要起念頭,其次要認清目的和達到目的之方法,第三是抱必達目的之決心。很顯然的,要事之成,其難不在起念頭,而在目的之認識與達到目的之決心。
有些人誤解立志只是起念頭。一個小孩子說他將來要做大總統(tǒng),一個乞丐說他成了大闊佬要砍他的仇人的腦袋,所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完全不思量達到這種目的所必有的方法或步驟,更不抱定循這方法步驟去達到目的之決心,這只是狂妄,不能算是立志。世間有許多人不肯學乘除加減而想將來做算學的發(fā)明家,不學軍事學當兵打仗而想將來做大元帥東征西討,不切實培養(yǎng)學問技術而想將來做革命家改造社會,都是犯這種狂妄的毛病。
如果以起念頭為立志,則有志者事竟不成之例甚多。愚公盡可移山,精衛(wèi)盡可填海,而世間卻實有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必須承認“不可能”的真實性。所謂“不可能”,就是俗語所謂“沒有辦法”,沒有一個方法和步驟去達到所懸想的目的。沒有認清方法和步驟而想達到那個目的,那只是癡想而不是立志,志就是理想,而理想的理想必定是可實現(xiàn)的理想。理想普通有兩種意義,一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實現(xiàn)的完美”,比如許多宗教都以長生不老為人生理想,它成為理想,就因為事實上沒有人長生不老。理想的另一意義是“一個問題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圍以內的最圓滿的解決困難的辦法”。比如長生不老雖非人力所能達到,而強健卻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就人的能力范圍來說,強健是一個合理的理想。這兩種意義的分別在一個蔑視事實條件,一個顧到事實條件,一個渺茫無稽,一個有方法步驟可循。嚴格地說,前一種是幻想癡想而不是理想,是理想都必顧到事實。在理想與事實起沖突時,錯處不在事實而在理想。我們必須接受事實,理想與事實背馳時,我們應該改變理想。堅持一種不合理的理想而至死不變只是匹夫之勇,只是“豬武”。我特別著重這一點,因為有些道德家在盲目地說堅持理想,許多人在盲目地聽。
我們固然要立志,同時也要度德量力。盧梭在他的教育名著《愛彌兒》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話,大意是說人生幸福起于愿望與能力的平衡。一個人應該從幼時就學會在自己能力范圍以內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也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這番話出諸浪漫色彩很深的盧梭尤其值得我們玩味。盧梭自己有時想入非非,因此吃過不少的苦頭,這番話實在是經(jīng)驗之談。許多煩悶,許多失敗,都起于想做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或是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志氣成就了許多人,志氣也毀壞了許多人。既是志,實現(xiàn)必不在目前而在將來。許多人拿立志遠大作借口,把目前應做的事延宕貽誤。尤其是青年們歡喜在遙遠的未來擺一個黃金時代,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上面,終日沉醉在迷夢里,讓目前寶貴的時光與機會錯過,徒貽后日無窮之悔。我自己從前有機會學希臘文和意大利文時,沒有下手,買了許多文法讀本,心想到四十歲左右時當有閑暇歲月,許我從容自在地自修這些重要的文字,現(xiàn)在四十過了幾年了,看來這一生似不能與希臘文和意大利文有緣分了,那箱書籍也恐怕只有擺在那里霉爛了。這只是一例,我生平有許多事叫我追悔,大半都像這樣“志在將來”而轉眼即空空過去?!把印迸c“誤”永是連在一起,而所謂“志”往往叫我們由“延”而“誤”。所謂真正立志,不僅要接受現(xiàn)在的事實,尤其要抓住現(xiàn)在的機會。如果立志要做一件事,那件事的成功盡管在很遠的將來,而那件事的發(fā)動必須就在目前一頃刻。想到應該做,馬上就做,不然,就不必發(fā)下一個空頭愿。發(fā)空頭愿成了一個習慣,一個人就會永遠在幻想中過活,成就不了任何事業(yè),聽說抽鴉片煙的人想頭最多,意志力也最薄弱。老是在幻想中過活的人在精神方面頗類似煙鬼。
我在很早的一篇文章里提出我個人做人的信條,現(xiàn)在想起,覺得其中仍有可取之處,現(xiàn)在不妨趁此再提出供讀者參考。我把我的信條叫作“三此主義”,就是此身,此時,此地。一、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擔當起,不推諉給旁人。二、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時做,不拖延到未來。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環(huán)境)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諉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這是一個極現(xiàn)實的主義。本分人做本分事,腳踏實地,絲毫不帶一點浪漫情調。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夠徹底地照著做,不至于很誤事。西諺說得好:“手中的一只鳥,值得林中的兩只鳥?!痹S多“有大志”者往往為著覬覦林中的兩只鳥,讓手中的一只鳥安然逃脫。
談青年的心理病態(tài)
對自己負責任,是一切向上心的出發(fā)點
這題目是一位青年讀者提議要我談的。他的這個提議似顯示青年們自己感覺到他們在心理上有毛病。這毛病究竟何在,是怎樣醞釀成的,最好由青年們自己作一個虛心的檢討。我是一個中年人,和青年人已隔著一層,現(xiàn)時代和我當青年的時代也迥然有別,不能全據(jù)私人追憶到的經(jīng)驗,刻舟求劍似的去臆測目前的事實。我現(xiàn)在所談的大半根據(jù)在教書任職時的觀察,觀察有時不盡可據(jù),而且我的觀察范圍限于大學生。我希望青年讀者們拿這旁觀者的分析和他們自己的自我檢討比較,并讓我知道比較的結果。這于他們自己有益,于我更有益。
一個人的性格形成,大半固靠自己的努力,環(huán)境的影響也不可一筆抹煞。“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但是多數(shù)人并非豪杰之士,就不能不有所憑借。很顯然地,現(xiàn)時一般青年所可憑借的實太薄弱。他們所走的并非玫瑰之路。
先說家庭。多數(shù)青年一入學校,便與家庭隔絕,尤其是來自淪陷區(qū)域的。在情感上他們得不到家庭的溫慰??箲?zhàn)期中一般人都感受經(jīng)濟的壓迫,衣食且成問題,何況資遣子弟受教育。在經(jīng)濟上他們得不到家庭的援助。父兄既遠隔,又個個為生計所迫,終日奔波勞碌,既送子弟入學校,就把一切委托給學校,自己全不去管。在學業(yè)品行上他們得不到家庭的督導。這些還只是消極的,有些人能受到家庭影響的,所受的往往是惡影響。父兄把教育子弟當作一種投資,讓他們混資格去謀衣食,子弟有時順承這個意旨,只把學校當作進身之階,此其一。父兄有時是貪官污吏或土豪劣紳,自己有許多惡習,讓子弟也染著這些惡習,此其二。中國家庭向來多糾紛,而這種糾紛對于青年人常是隱痛,易形成心理的變態(tài),此其三。
次說社會國家。中國社會正當新舊交替之際,過去封建時代的許多積弊惡習還沒有滌除凈盡,貪污腐敗欺詐凌虐的事情處處都有。青年人心理單純,對于復雜的社會不能了解。他們憑自己的單純心理,建造一種難于立即實現(xiàn)的社會理想,而事實卻往往與這理想背馳,他們處處感覺到碰壁,于是失望、驚疑、悲觀等情緒源源而來。其次,青年人富于感受性,少定見,好言是非而卻不真能辨別是非,常輕隨流俗轉移,有如素絲,染于青則青,染于黃則黃。社會既腐濁,他們就不知不覺地跟著它腐濁??傊壳碍h(huán)境對于純潔的青年是一種惡性刺激,對于意志薄弱的青年是一種惡性引誘。加以國家處在危難的局面,青年人心里抱著極大的希望,也懷著極深的憂懼。他們缺乏冷靜的自信,任一股熱情鼓蕩,容易提升到高天,也容易降落到深淵。一個人疊次經(jīng)過這種虐疾式的暖冷夾攻,自然容易變成虛弱,在身體方面如此,在精神方面也如此。
再次說學校。教育必以發(fā)展全人為宗旨,德育、智育、美育、群育、體育五項應同時注重。就目前實際狀況說,德育在一般學校等于具文,師生的精力都集中于上課,專圖授受知識,對于做人的道理全不講究。優(yōu)秀青年感覺到這方面的缺乏而彷徨,頑劣青年則放縱恣肆,毫無拘束。即退一步言智育,途徑亦多錯誤,灌輸多于啟發(fā),淺嘗多于深入,模仿多于創(chuàng)造,揣摩風氣多于效忠學術。在抗戰(zhàn)期中,師資與設備多因陋就簡,研究的空氣尤不易提高。向學心切者感覺饑荒,凡庸者敷衍混資格。美育的重要不但在事實上被忽略,即在理論上亦未被充分了解。我國先民在文藝上造就本極優(yōu)越,而子孫數(shù)典忘祖,有極珍貴的文藝作品而不知欣賞,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者更寥寥。大家都迷于淺狹的功利主義,對文藝不下功夫,結果乃有情操駁雜、趣味卑劣、生活干枯、心靈無寄托等種種現(xiàn)象。群育是吾國人向來缺乏的,現(xiàn)代學校教育對此亦毫無補救。一般學校都沒有社會生活,教師與學生相視如路人,同學彼此也相視如路人。世間大概沒有比中國大學教授與學生更孤僻更寂寞的一群動物了。體育的忽略也不自今日始,有些學生還在鄙視運動,黃皮刮瘦幾乎是知識階級的標幟??箲?zhàn)中忽略運動之外又添上缺乏營養(yǎng)。我常去參觀學生吃飯,七八人一席只有一兩碗無油的蔬菜,有時甚至只有白飯。吃苦本是好事,虧損虛弱卻不是好事。青年人正當發(fā)育時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缺乏最低限度的營養(yǎng),結果只有虧損虛弱,甚至于疾病死亡。心理的毛病往往起于生理的毛病,生理的損耗必釀成心理的損耗。這問題有關于民族的生命力,凡是遠見的教育家政治家都不應忽視。
家庭、社會、國家和學校對于青年人的影響如上所述。在這種情形之下,青年人在心理方面發(fā)生下列幾種不健康的感覺。
第一是壓迫感覺。青年人當生氣旺盛的時候,有如春日的草木萌芽,需要伸展與生長,而伸展與生長需要自由的園地與豐富的滋養(yǎng)。如果他們像墻角生出來的草木,上面有沉重的磚石壓著,得不著陽光與空氣,他們只得黃瘦萎謝,縱然偶爾能費力支撐,破石罅而出,也必變成臃腫拳曲,不中繩墨。不幸得很,現(xiàn)代許多青年都恰在這種狀況之下出死力支撐層層重壓。家庭對于子弟上進的企圖有時作不合理的阻撓,社會對于勤勞的報酬不盡有保障,國家為著政策有時須限制思想與言論的自由,學校不能使天賦的聰明與精力得充分發(fā)展,國家前途與世界政局常糾纏不清,強權常歪曲公理。這一切對于青年人都是沉重的壓迫。此外又加上經(jīng)濟的艱窘、課程的繁重、營養(yǎng)的缺乏所釀成的體質羸弱,真所謂“雙肩上公仇私仇,滿腔兒家憂國憂”。一個人究竟有幾多力量,能支撐這層層重壓呢?撐不起,卻也推不翻,于是都積成一個重載,壓在心頭。
人生來需要多方活動,精力可發(fā)泄,心靈有寄托,興趣到處泉涌,則生活自豐富,空虛感覺不致發(fā)生。
其次是寂寞感覺。人是富于情感的動物,人也是群居的動物,所以人需要同類的同情心最為劇烈。哲學家和宗教家抓住這一點,所以都以仁愛立教。他們知道人類只有在仁愛中才能得到真正幸福。青年人血氣方剛,同情的需要比中年人與老年人更為迫切。我們已經(jīng)說過,現(xiàn)代中國青年不常能得到家庭的溫慰,在學校里又缺乏社會生活,他們終日獨行踽踽,舉目無親,人生最強烈的要求不能得到最低限度的滿足,他們心里如何快樂得起來呢?這里所謂“同情心”包含異性的愛在內。男女中間除著人類同情心的普遍需要之外,又加上性愛的成分,所以情誼一日投合,便特別堅強。這是一個極自然的現(xiàn)象,不容教育家們閉著眼睛否認或推翻。我們所應該留意的是施以適當教育,因勢利導,納于正軌,不使其泛濫橫流。這些年來我們都在采男女同學制,而對于男女同學所有的問題未加精密研究,更未予以正確指導。結果男女中間不是毫無來往,便是偷偷摸摸地來往。毫無來往的似居多數(shù),彼此擺在面前,徒增一種刺激。許多青年人的寂寞感覺,細經(jīng)分析起來,大半起于在異性中缺乏合理而又合體的交際。
第三是空虛感覺?!白匀粎拹嚎仗摗?,這個古老的自然律可應用于物質,也可應用于心靈??仗摰姆疵媸浅鋵崳秦S富。人生要充實豐富,必須有多方的興趣與多方的活動。一個在道德、學問、藝術或事業(yè)方面有濃厚興趣的人,自然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至樂,決不會感覺到人生的空虛。宋儒教人心地常有“源頭活水”,此心須常是“活潑潑的”。又教人玩味顏子在簞食瓢飲的情況之下“所樂何事”,用意都在使內心生活充實豐富。據(jù)近代一般心理學家的見解,藝術對于充實內心生活的功用尤大,因為它幫助人在事事物物中都可發(fā)見樂趣。觀照就是欣賞,而欣賞就是快樂?,F(xiàn)在一般青年人對學術既無濃厚興趣,對藝術及其他活動更漠不置意,生活異常干枯貧乏,所以常感到人生空虛。此外又加上述的壓迫與寂寞,使他們追問到人生究竟,而他們的單純頭腦所能想出的回答就是“空虛”。他們由自己個人的生活空虛推論到一般人生的空虛,犯著邏輯學家所謂“以偏概全”的錯誤。個人生活的空虛往往是事實,至于一般人生是否空虛則大有問題,至少歷史上許多偉大人物不是這么想。
以上所說的三種不健康的感覺都有幾分是心病,但是它們所產(chǎn)生的后果更為嚴重。在感覺壓迫、寂寞和空虛中,青年人始而彷徨,身臨難關而找不著出路,躊躇不知所措;繼而煩悶,仿佛以為家庭、社會、國家、學校以至于造物主,都有意在和他們?yōu)殡y,不讓他們有一件順心事,于是對一切生厭惡,動輒憂郁、煩躁、苦悶;繼而頹唐麻木,經(jīng)不起一再挫折,逐漸失去辨別是非的敏感與向上的意志,隨世俗茍且敷衍,以“世故”為智慧,視腐濁為人情之常。彷徨猶可抉擇正路,煩悶猶可力求正路,到了頹唐麻木,就勢必至于墮落,無可救藥了。我不敢說現(xiàn)在多數(shù)青年都已到了頹唐麻木的階段,但是我相信他們都在彷徨煩悶,如果不及早振作,離頹唐麻木也就不遠了??傊?,我感覺到現(xiàn)在青年人大半缺乏青年人所應有的朝氣,對一切缺乏真正的興趣和濃厚的熱情。他們的志向大半很小,在學校只求敷衍畢業(yè),以后找一個比較優(yōu)裕的差缺,姑求飽暖舒適,就混過這一生。自然也偶爾遇著少數(shù)的例外,但少數(shù)例外優(yōu)秀的青年均勢孤力薄,不能造成一種風氣?,F(xiàn)時代的青年,就他所表現(xiàn)的精神而論,決不能擔當起現(xiàn)時代的艱巨任務。這是有心人不能不為之猶懼的。
這種現(xiàn)狀究竟如何救濟呢?照以上的分析,病的成因遠在家庭社會國家與學校所給的不良的影響,近在青年人自己承受這影響而起的幾種不健康的感覺。治本的辦法當然是改良環(huán)境的影響,尤其是學校教育。這要牽涉到許多問題,非本文所能詳談。這里我只向青年人說話,說的話限于在我想是他們可以受用的,就是他們如何醫(yī)治自己,拯救自己。
第一,青年人對于自己應有勇氣負起責任。我們旁觀者分析青年人的心理性格,把環(huán)境影響當作一個重要的成因,是科學家所應有的平正態(tài)度。但是我們也必須補充一句,環(huán)境影響并非唯一的決定因素,世間有許多人所受的環(huán)境影響幾完全相同而成就卻有天淵之別,這就是證明個人的努力可以勝過環(huán)境的影響。青年們自己不應該把自己的失敗完全推諉到環(huán)境影響,如果這樣辦,那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為自己不努力去找借口。我們旁觀者固不能以豪杰之士期待一切青年,但是每一個青年自己卻不應只以庸碌人自期待。旁人在同樣環(huán)境之下所能達到的成就,他如果達不到,他就應自引以為恥。對自己沒有勇氣負責的人在任何優(yōu)越環(huán)境之下,都不會有大成就。對自己負責任,是一切向上心的出發(fā)點。
其次,青年人應知實事求是,接受當前事實而謀應付,不假想在另一環(huán)境中自己如何可以顯大本領,也不把自己現(xiàn)在不能顯本領的過失推諉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自己所處的是甲境,應付不好,聊自寬解說:“如果在乙境,我必能應付好?!边@是“文不對題”,仍是變態(tài)心理的表現(xiàn)。舉個具體的例:問一位青年人為什么不努力做學問,他回答說:“教員不好,圖書不夠,飯沒有吃飽。”這樣一來,他就把責任推諉得干干凈凈了。他應該知道,教員不好,圖書不夠,飯沒有吃飽,這些都是事實;他須接受這些事實去應付。如果能設法把教員換好,圖書買夠,飯吃飽,那固然再好沒有;如果這些一時為事實所不允許,他就得在教員不好,圖書不夠,飯沒有吃飽的事實條件之下,研究一個辦法,看如何仍可讀書做學問。他如果以為這樣的事實條件不讓他能讀書做學問,那就是承認自己的失??;如果只假想在另一套事實條件之下才讀書做學問,那就是逃避事實而又逃避責任。
第三,青年人應明了自己的心病須靠自己努力去醫(yī)治。法國有一位心理學家—庫維—發(fā)明一種自治療術,叫作“自暗示”。依這個方法,一個人如果有什么毛病,只要自己常專心存著自己必定好的念頭,天天只朝好處想,絕不能朝壞處想,不久他自會痊愈。他實驗過許多病人,無論所患的是生理方面的或是心理方面的病,都特著奇效。他的實驗可證明自信對于一個人的心理影響非常之大。自信是一個不幸的人,就隨時隨地碰著不幸事,自信是一個勇敢的人,世間便無不可征服的困難。許多青年人所缺乏的正在自信心。沒有自信心就沒有勇氣,困難還沒有臨頭就自認失敗。
比如上文所說的三種不健康的感覺,都并非絕對不可避免的。如果能接受事實,有勇氣對自己負責任,盡其在我,不計成敗,則壓迫感覺不至發(fā)生。每個人都需要同情,如果每個人都肯拿一點同情出來對付四周的人,則大家互有群居之樂,寂寞感覺不至發(fā)生。人生來需要多方活動,精力可發(fā)泄,心靈有寄托,興趣到處泉涌,則生活自豐富,空虛感覺不致發(fā)生。這些事都不難做到,一般青年人所以不能做到者,原因就在沒有自信,缺乏勇氣,不肯努力。
精進的程序
自己要說的話是否從心所欲地說出,只有自己知道
文學是一種很艱難的藝術,從初學到成家,中間須經(jīng)過若干步驟,學者必須循序漸進,不可一蹴而就。拿一個比較淺而易見的比喻來講,作文有如寫字。在初學時,筆拿不穩(wěn),手腕運用不能自如,所以結體不能端正勻稱,用筆不能平實遒勁,字常是歪的,筆鋒常是笨拙扭曲的。這可以說是“疵境”。特色是駁雜不穩(wěn),縱然一幅之內間或有一兩個字寫得好,一個字之內間或有一兩筆寫得好,但就全體看去,毛病很多。每個人寫字都不免要經(jīng)過這個階段。如果他略有天資,用力勤,多看碑帖筆跡(多臨摹,多向書家請教),他對于結體用筆,分行布白,可以學得一些規(guī)模法度,手腕運用的比較靈活了,就可以寫出無大毛病、看得過去的字。這可以說是“穩(wěn)境”,特色是平正工穩(wěn),合于規(guī)模法度,卻沒有什么精采,沒有什么獨創(chuàng)。多數(shù)人不把書法當作一種藝術去研究,只把它當作日常應用的工具,就可以到此為止。如果想再進一步,就須再加揣摩,真草隸篆各體都須嘗試一下,各時代的碑版帖札須多讀多臨,然后薈萃各家各體的長處,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風格,寫成的字可以算得藝術作品,或奇或正,或瘦或肥,都可以說得上“美”。這可以說是“醇境”,特色是凝煉典雅,極人工之能事,包世臣和康有為所稱的“能品”、“佳品”都屬于這一境。但是這仍不是極境,因為它還不能完全脫離“匠”的范圍,任何人只要一下功夫,到功夫成熟了,都可以達到。最高的是“化境”,不但字的藝術成熟了,而且胸襟學問的修養(yǎng)也成熟了,成熟的藝術修養(yǎng)與成熟的胸襟學問的修養(yǎng)融成一片,于是字不但可以見出馴熟的手腕,還可以表現(xiàn)高超的人格;悲歡離合的情調,山川風云的姿態(tài),哲學宗教的蘊藉,都可以在無形中流露于字里行間,增加字的韻味。這是包世臣和康有為所稱的“神品”、“妙品”,這種極境只有極少數(shù)幸運者才能達到。
作文正如寫字。用字像用筆,造句像結體,布局像分行布白。習作就是臨摹,讀前人的作品有如看碑帖墨跡,進益的程序也可以分“疵”、“穩(wěn)”、“醇”、“化”四境。這中間有天資和人力兩個要素,有不能純借天資達到的,也有不能純借人力達到的。人力不可少,否則始終不能達到“穩(wěn)境”和“醇境”;天資更不可少,否則達到“穩(wěn)境”和“醇境”有緩有速,“化境”卻永遠無法望塵。在“穩(wěn)境”和“醇境”,我們可以純粹就藝術而言藝術,可以借規(guī)模法度作前進的導引;在“化境”,我們就要超出藝術范圍而推廣到整個人的人格以至整個的宇宙,規(guī)模法度有時失其約束的作用,自然和藝術的對峙也不存在。如果舉實例來說,在中國文字中,言情文如屈原的《離騷》,陶淵明和杜工部的詩,說理文如莊子的《逍遙游》《齊物論》和《楞嚴經(jīng)》,記事文如太史公的《項羽本紀》《貨殖傳》和《紅樓夢》之類作品都可以說是到了“化境”,其余許多名家大半止于“醇境”或是介于“化境”與“醇境”之間,至于“穩(wěn)境”和“疵境”都無用舉例,你我就大概都在這兩個境界中徘徊。
一個人到了藝術較高的境界,關于藝術的原理法則無用說也無可說;有可說而且需要說的是在“疵境”與“穩(wěn)境”。從前古文家有奉“義法”為金科玉律的,也有攻擊“義法”論調的。在我個人看,拿“義法”來繩“化境”的文字,固近于癡人說夢;如果以為學文藝始終可以不講“義法”,就未免更誤事。記得我有一次和沈尹默先生談寫字,他說:“書家和善書者有分別,世間盡管有人不講規(guī)模法度而仍善書,但是沒有規(guī)模法度就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書家?!鄙蛳壬约菏恰皶摇?,站在書家的立場他擁護規(guī)模法度,可是仍為“善書者”留余地,許他們不要規(guī)模法度。這是他的禮貌。我很懷疑“善書者”可以不經(jīng)過揣摩規(guī)模法度的階段。我個人有一個苦痛的經(jīng)驗。我雖然沒有正式下功夫寫過字,可是二三十年來沒有一天不在執(zhí)筆亂寫,我原來也相信此事可以全憑自己的心裁,蘇東坡所謂“我書意造本無法”,但是于今我正式留意書法,才覺得自己的字太惡劣,寫過幾十年的字,一橫還拖不平,一豎還拉不直,還是未脫“疵境”。我的病根就在從頭就沒有講一點規(guī)模法度,努力把一個字寫得四平八穩(wěn)。我誤在忽視基本功夫,只求耍一點聰明,賣弄一點筆姿,流露一點風趣。我現(xiàn)在才覺悟“穩(wěn)境”雖平淡無奇,卻極不易做到,而且不經(jīng)過“穩(wěn)境”,較高的境界便無從達到。文章的道理也是如此,韓昌黎所謂“醇而后肆”是作文必循的程序。由“疵境”到“穩(wěn)境”那一個階段最需要下功夫學規(guī)模法度,小心謹慎地把字用得恰當,把句造得通順,把層次安排得妥貼,我作文比寫字所受的訓練較結實,至今我還在基本功夫上著意,除非精力不濟,注意力松懈時,我必盡力求穩(wěn)。
穩(wěn)不能離規(guī)模法度。這可分兩層說,一是抽象的,一是具體的。抽象的是文法、邏輯以及古文家所謂“義法”,西方人所謂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在這上面再加上一點心理學和修辭學常識,就可以對付了。抽象的原則和理論本身并沒有多大功用,它的唯一的功用在幫助我們分析和了解作品。具體的規(guī)模法度須在模范作品中去找。文法、邏輯、義法等等在具體實例中揣摩,也比較更彰明較著。從前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語調雖卑,卻是經(jīng)驗之談。為初學說法,模范作品在精不在多,精選熟讀透懂,短文數(shù)十篇,長著三數(shù)種,便已可以作為達到“穩(wěn)境”的基礎。讀每篇文字須在命意、用字、造句和布局各方面揣摩;字、句、局三項都有聲義兩方面,義固重要,聲音節(jié)奏更不可忽略。既叫作模范,自己下筆時就要如寫字臨帖一樣,亦步亦趨地模仿它。我們不必唱高調輕視模仿,古今大藝術家,據(jù)我所知,沒有不經(jīng)過一個模仿階段的。第一步模仿,可得規(guī)模法度,第二步才能集合諸家的長處,加以變化,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風格。
文章要做得好,必須經(jīng)過一番只有自己知道的辛苦,同時必有極謹嚴的藝術良心,肯嚴厲地批評自己,雖微疵小失,不肯輕易放過,須把它修到無疵可指,才能安心。
練習作文,一要不怕模仿,二要不怕修改。多修改,思致愈深入,下筆愈穩(wěn)妥。自己能看出自己的毛病才算有進步。嚴格地說,自己要說的話是否從心所欲地說出,只有自己知道,如果有毛病,也只有自己知道最清楚,所以文章請旁人修改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丁敬禮向曹子建說:“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杜工部也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贝蠹s文章要做得好,必須經(jīng)過一番只有自己知道的辛苦,同時必有極謹嚴的藝術良心,肯嚴厲地批評自己,雖微疵小失,不肯輕易放過,須把它修到無疵可指,才能安心。不過這番話對于未脫“疵境”的作者恐未免是高調。據(jù)我的觀察,寫作訓練欠缺者通常有兩種毛病:第一是對于命意用字造句布局沒有經(jīng)驗,規(guī)模法度不清楚,自己的毛病自己不能看出,明明是不通不妥,自己卻以為通妥;其次是容易受虛榮心和興奮熱烈時的幻覺支配,對自己不能作客觀的冷靜批評,仿佛以為在寫的時候既很興高采烈,那作品就一定是杰作,足以自豪。只有良師益友,才可以醫(yī)治這兩種毛病。所以初學作文的人最好能虛心接受旁人的批評,多請比自己高明的人修改。如果修改的人肯仔細指出毛病,說出應修改的理由,那就可以產(chǎn)生更大的益處。作文如寫字,養(yǎng)成純正的手法不易,丟開惡劣的手法更難。孤陋寡聞的人往往辛苦半生,沒有摸上正路,到發(fā)現(xiàn)自己所走的路不對時,已悔之太晚,想把“先入為主”的惡習丟開,比走回頭路還更難更冤枉。良師益友可以及早指點迷途,引上最平正的路,免得浪費精力。
自己須經(jīng)過一番揣摩,同時又須有師友指導,一個作者才可以逐漸由“疵境”達到“穩(wěn)境”?!胺€(wěn)境”是不易達到的境界,卻也是平庸的境界。我認識許多前一輩子的人,幼年經(jīng)過科舉的訓練,后來借文字“混差事”,對于詩文字畫,件件都會,件件都很平穩(wěn),可是老是那樣四平八穩(wěn),沒有一點精采,不是“庸”,就是“俗”,雖是天天在弄那些玩藝,卻到老沒有進步。他們的毛病在成立了一種定型,便老守著那種定型,不求變化。一穩(wěn)就定,一定就一成不變,由熟以至于濫,至于滑。要想免去這些毛病,必須由穩(wěn)境重新嘗試另一風格。如果太熟,無妨學生硬;如果太平易,無妨學艱深;如果太偏于陰柔,無妨學陽剛。在這樣變化已成風格時,我們很可能地回到另一種“疵境”,再由這種“疵境”進到“熟境”,如此輾轉下去,境界才能逐漸擴大,技巧才能逐漸成熟,所謂“醇境”大半都須經(jīng)過這種“精鋼百煉”的功夫才能達到。比如寫字,入手習帖的人易于達到“穩(wěn)境”,可是不易達到很高的境界。穩(wěn)之后改習唐碑可以更穩(wěn),再陸續(xù)揣摩六朝碑版和漢隸秦篆以至于金文甲骨文,如果天資人才都沒有欠缺,就必定有“大成”的一日。
這一切都是“匠”的范圍以內的事,西文所謂“手藝”(craftsmanship)。要達到只有大藝術家所能達到的“化境”,那就還要在人品學問各方面另下一套更重要的功夫。我已經(jīng)說過,這是不能談而且也無用談的。本文只為初學說法,所以陳義不高,只勸人從基本功夫下手,腳踏實地循序漸進地做下去。
談交友
你自己是什樣的人,就會得到什樣的朋友
人生的快樂有一大半要建筑在人與人的關系上面。只要人與人的關系調處得好,生活沒有不快樂的。許多人感覺生活苦惱,原因大半在沒有把人與人的關系調處適宜。這人與人的關系在我國向稱為“人倫”。在人倫中先儒指出五個最重要的,就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之中,父子、夫婦、兄弟起于家庭,君臣和朋友起于國家社會。先儒談倫理修養(yǎng),大半在五倫上做功夫,以為五倫上面如果無虧缺,個人修養(yǎng)固然到了極境,家庭和國家社會也就自然穩(wěn)固了。五倫之中,朋友一倫的地位很特別,它不像其他四倫都有法律的基礎,它起于自由的結合,沒有法律的力量維系它或是限定它,它的唯一的基礎是友愛與信義。但是它的重要性并不因此減少。如果我們把人與人中間的好感稱為友誼,則無論是君臣、父子、夫婦或是兄弟之中,都絕對不能沒有友誼。就字源說,在中西文里“友”字都含有“愛”的意義。無愛不成友,無愛也不成君臣、父子、夫婦或兄弟。換句話說,無論那一倫,都非有朋友的要素不可,朋友是一切人倫的基礎。懂得處友,就懂得處人;懂得處人,就懂得做人。一個人在處友方面如果有虧缺,他的生活不但不能是快樂的,而且也決不能是善的。
誰都知道,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樂事。人是社會的動物,生來就有同情心,生來也就需要同情心。讀一篇好詩文,看一片好風景,沒有一個人在身旁可以告訴他說:“這真好呀!”心里就覺得美中有不足。遇到一件大喜事,沒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歡喜就要減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災難,沒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孤零零的一個人不能唱歌,不能說笑話,不能打球,不能跳舞,不能鬧架拌嘴,總之,什么開心的事也不能做。世界最酷毒的刑罰要算幽禁和充軍,逼得你和你所常接近的人們分開,讓你嘗無親無友那種孤寂的風味。人必須接近人,你如果不信,請你閉關獨居十天半個月,再走到十字街頭在人群中擠一擠,你心里會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慰,仿佛過了一次大癮,雖然街上那些行人在平時沒有一個讓你瞧得上眼。人是一種怪物,自己是一個人,卻要顯得瞧不起人,要孤高自賞,要閉門謝客,要把心里所想的看成神妙不可言說,“不可與俗人道”,其實隱意識里面唯恐人不注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贊賞自己。世間最歡喜守秘密的人往往也是最不能守秘密的人。他們對你說:“我告訴你,你卻不要告訴人?!彼荒懿桓嬖V你,卻忘記你也不能不告訴人。這所謂“不能”實在出于天性中一種極大的壓迫力。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泄露秘密,都由于天性中一種壓迫力在驅遣。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饑渴,不滿足就可以威脅到生命的健全。
誰也都知道,朋友對于性格形成的影響非常重大。一個人的好壞,朋友熏染的力量要居大半。既看重一個人把他當作真心朋友,他就變成一種受崇拜的英雄,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有意無意之間變成自己的模范,他的性格就逐漸有幾分變成自己的性格。同時,他也變成自己的裁判者,自己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要顧到他的贊許或非難。一個人可以蔑視一切人的毀譽,卻不能不求見諒于知己。每個人身旁有一個“圈子”,這圈子就是他所嘗親近的人圍成的,他跳來跳去,嘗跳不出這圈子。在某一種圈子就成為某一種人。圣賢有道,盜亦有道。隔著圈子相視,堯可非桀,桀亦可非堯。究竟誰是誰非,責任往往不在個人而在他所在的圈子。古人說:“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交,如入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本寐勚?,香可以變成尋常,臭也可以變成尋常,而習安之,就不覺其為香為臭。一個人應該謹慎擇友,擇他所在的圈子,道理就在此。人是善于模仿的,模仿品的好壞,全看模型的好壞,有如素絲,染于青則青,染于黃則黃?!案嬖V我誰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怎樣的一種人。”這句西諺確實是經(jīng)驗之談?!秾W記》論教育,一則曰:“七年視論學取友?!痹賱t曰:“相觀而善之謂摩?!睆目酌弦詠恚袊苛窒蚍钭饚熅从褳榱⑸碇螌W的要道。這都是深有見于朋友的影響重大。師弟向不列于五倫,實包括于朋友一倫里面,師與友是不能分開的。
許叔重《說文解字》謂“同志為友”。就大體說,交友的原則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但是絕對相同在理論與事實都是不可能?!叭诵牟煌?,各如其面。”這不同亦正有它的作用。朋友的樂趣在相同中容易見出;朋友的益處卻往往在相異處才能得到。古人嘗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譬喻朋友的交互影響。這譬喻實在是很恰當。玉石有瑕疵棱角,用一種器具來切磋琢磨它,它才能圓融光潤,才能“成器”。人的性格也難免有瑕疵棱角,如私心、成見、驕矜、暴躁、愚昧、頑惡之類,要多受切磋琢磨,才能洗刷凈盡,達到玉潤珠圓的境界。朋友便是切磋琢磨的利器,與自己愈不同,磨擦愈多,切磋琢磨的影響也就愈大。這影響在學問思想方面最容易見出。一個人多和異己的朋友討論,會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學說的不圓滿處,對方學說的有可取處,逼得不得不作進一層的思考,這樣地對于學問才能逐漸鞭辟入里。在朋友互相切磋中,一方面被“磨”,一方面也在受滋養(yǎng)。一個人被“磨”的方面愈多,吸收外來的滋養(yǎng)也就愈豐富??鬃诱撘嬗?,所以特重直諒多聞。一個不能有諍友的人永遠是愚而好自用,在道德學問上都不會有很大的成就。
好朋友在我國語文里向來叫作“知心”或“知己”?!爸弧币彩且粋€習用的名詞。這個語言的習慣頗含有深長的意味。從心理觀點看,求見知于人是一種社會本能,有這本能,人與人才可免除隔閡,打成一片,社會才能成立。它是社會生命所借以維持的,猶如食色本能是個人與種族生命所借以維持的,所以它與食色本能同樣強烈。古人嘗以一死報知己,鐘子期死后,伯牙不復鼓琴。這種行為在一般人看近似于過激,其實是由于極強烈的社會本能在驅遣。其次,從倫理哲學觀點看,知人是處人的基礎,而知人卻極不易,因為深刻的了解必基于深刻的同情。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摯的朋友中才常發(fā)見,對于一個人有深交,你才能真正知道他。了解與同情是互為因果的,你對于一個人愈同情,就愈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就愈同情他。法國人有一句成語說:“了解一切,就是寬容一切。”(Tout comprendre,c'est tout pardonner)。這句話說來像很容易,卻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極偉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這種胸襟的只有幾個大宗教家,像釋迦牟尼和耶穌,有這種胸襟才能談到大慈大悲;沒有它,任何宗教都沒有靈魂。修養(yǎng)這種胸襟的捷徑是多與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與人推心置腹,從對于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對于一般人類起深厚的同情。從這方面看,交友的范圍宜稍廣泛,各種人都有最好,不必限于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論文里提出一個很奇怪主張,以為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對這主張很懷疑。
“了解一切,就是寬容一切?!边@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極偉大的胸襟才能做到。
交友是一件尋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卻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勢利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義之交也有時不免鬧意氣之爭。王安石與司馬光、蘇軾、程顥諸人在政治和學術上的侵軋便是好例。他們個個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當?shù)挠颜x,而結果鬧成和世俗人一般的翻云覆雨。交道之難,從此可見。從前人談交道的話說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視朋友須如自己,要急難相助,須知護友之短,像孔子不假蓋于慳吝朋友;要勸善規(guī)過,但“不可則止,無自辱焉”。這些話都是說起來頗容易,做起來頗難。許多人都懂得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會和人做朋友。
孔子嘗勸人“無友不如己者”,這話使我很惶惶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勝似我,這樣我才能得益。但是這算盤我會打你也就會打,如果你也這么說,你我之間不就沒有做朋友的可能嗎?柏拉圖寫過一篇談友誼的對話,另有一番奇妙議論。依他看,善人無須有朋友,惡人不能有朋友,善惡混雜的人才或許需要善人為友來消除他的惡,惡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隨之消滅。這話顯然與孔子的話有些牴牾。誰是誰非,我至今不能斷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較是一個重要問題,而這問題又和善惡問題密切相關。我從前研究美學上的欣賞與創(chuàng)造問題,得到一個和常識不相通的結論,就是:欣賞與創(chuàng)造根本難分,每人所欣賞的世界就是每人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情趣和性格的返照;你在世界中能“取”多少,就看你在你的性靈中能提出多少“與”它,物與我之中有一種生命的交流,深人所見于物者深,淺人所見于物者淺。現(xiàn)在我思索這比較實際的交友問題,覺得它與欣賞藝術自然的道理頗可暗合默契。你自己是什樣的人,就會得到什樣的朋友。人類心靈嘗交感回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人,人也就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如何?就看你所“與”如何?!皭廴苏呷撕銗壑?,敬人者人恒敬之?!比瞬粣勰憔茨悖惋@得你自己有損缺。你不必責人,先須返求諸己。不但在情感方面如此,在性格方面也都是如此。友必同心,所謂“心”是指性靈同在一個水準上。如果你我在性靈上有高低,我高就須感化你,把你提高到同樣水準;你高也是如此,否則友誼就難成立。朋友往往是測量自己的一種最精確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個好朋友,就決不能希望得到一個好朋友。要是好朋友,自己須先是一個好人。我很相信柏拉圖的“惡人不能有朋友”的那一句話。惡人可以做好朋友時,他在他方面盡管是壞,在能為好朋友一點上就可證明他還有人性,還不是一個絕對的惡人。說來說去,“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那句老話還是對的,何以交友的道理在此,如何交友的方法也在此。交友和一般行為一樣,我們應該常牢記在心的是“責己宜嚴,責人宜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