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燈下憶沈寂（代序）

韋泱

時光匆匆，沈寂先生（1924.9—2016.5）離開我們將近一年了。

但是，我總覺得，他仿佛還活著。一年來，我依然如他生前一樣，為他選編《沈寂人物瑣憶》，就像為他編前一本文集《昨夜星辰》那樣，包括操辦其他一些相關(guān)事宜。他似乎還親切地在我身旁，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他雖死猶生，一如既往地活在我們的生活里。在選編《沈寂人物瑣憶》一書的過程中，我常會浮想聯(lián)翩，想起與他相處時聽他敘談的許多往事，有的甚至鮮為人知，今縷述如下，以為一周年之紀(jì)念。

“我學(xué)過《靈飛經(jīng)》的”

文人能寫文章，但不一定個個都能寫一手好字，無論硬筆還是軟筆。因我自小對書法有一種天然的興趣，長大后在學(xué)習(xí)前輩作家的寫作經(jīng)驗時，也特別注意他們的書跡。十多年前，吳鈞陶老師對我說，沈寂先生患前列腺癌，剛動過手術(shù)，一起去看看他好嗎？我當(dāng)然十分樂意，就陪吳老師第一次來到上影公寓，見到了久慕其名的沈寂先生。相敘中，見沈老談笑風(fēng)生、精神矍爍，不像術(shù)后病人，可見他其樂觀。記得他贈予我一本出版不久的《一代歌星周璇》，取出書沙沙寫了幾筆，字體極其流暢有力。我謝過之后，就鄭重地把書放入包里。待回家打開扉頁細(xì)看，才兩眼放光：　沈老的簽名多好?。∽煮w中規(guī)中矩、有棱有角，遒勁而有法度，真是難得一見。以后，每有新著出版，沈老總會簽名贈我，一手鋼筆字體，一脈相承的書寫風(fēng)格，令人賞心悅目。

幾年前，我在寫《文人字瑣談》一文時，忽然想到，沈寂的字，也是文人字呀。他鋼筆字寫得別具一格，毛筆字也不會差吧。一次，我?guī)厦P墨盒，以及幾頁箋紙，試探性地問他：　能用毛筆寫寫字嗎？不料，他倒爽氣地說：“好的呀！”我頓時心花怒放，趕緊筆墨伺候，又取出幾首我事先用水筆抄好的唐詩，說：“抄幾首唐詩吧？”沈老提筆便寫，那么熟練，那么自然，好像他天天如此這般。唐詩是七言絕句，他在箋紙上抄寫一句，就抬頭與我講上幾句。他說：“唐詩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精華，寫得真是好，就講這首詩，我頂喜歡了?！苯又瓕懙诙洌瑢懲赀@句，他又抬頭說：“小辰光，我學(xué)過《靈飛經(jīng)》的，我爸爸文化程度不高，卻叫我從小寫好字，買回了《靈飛經(jīng)》字帖，讓我照著寫。”第三句寫完，他又對我說：“早時在圣方濟(jì)勵志英語補(bǔ)習(xí)學(xué)校時，跟我同桌的是王孝和，他后來是電力公司地下黨，被敵人殺害了。他寫字比我好，我的英文比他強(qiáng)，我就向他討教寫字，他也問問我英語課的作業(yè)，我們互補(bǔ)長短。”我看沈老只顧講話，忘記寫字了，趕緊說：“沈老儂看，墨汁快干脫了?！彼芭丁绷讼?，好像醒過來一樣，趕緊寫第四句。有了這次良好開端，我心里就有底了：　沈老毛筆書法一流啊。以后，他又多次為我寫箋紙、條幅和齋名。他欣賞同事斯民三為他寫的對聯(lián)：“大亨大班大世界，好人好心好文章。”我不失時機(jī)地請他用毛筆寫下來。有家出版社要出版現(xiàn)代作家錢今昔的文集，我知他倆相識于1940年代文壇，是老友了，便建議沈老題寫書名《花與微笑》。因為別人不知沈老的書法功力，很少有求他寫字的人，我請他寫字，他感到新鮮有趣。其實，文人字寫得雖好，卻很少有被稱為書法家的，魯迅的字舉世公認(rèn)，但毛澤東只稱他為思想家、革命家、文學(xué)家。郭沫若的字也不錯，頭銜也只是文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沈寂的文人字好看耐讀，卻已成絕響。

“我做《色戒》顧問分文不取”

十年前，臺灣著名導(dǎo)演李安拍攝的《色戒》在大陸上映了。在片頭的一連串?dāng)z制工作人員名單中，如總制片、總策劃、總導(dǎo)演、編劇、主演的后面，有一行不易被人注意的字幕：“史實顧問沈寂?！?/p>

李安著手導(dǎo)演這部電影，看中的自然是張愛玲的名家名著，也看中反映舊上海的這些傳奇故事。對于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名導(dǎo)來說，拍一部電影不在話下。但讓李安久久焦慮不安的是，他無法把握舊上海的歷史細(xì)節(jié)。他不是從舊上海過來之人，也沒有在上海的生活體驗，影片拍攝如何更具真實性？這成了他的一樁心病。他打聽了很多人，也查閱了許多資料，最后經(jīng)人推薦，才將目光鎖定了一個人，那就是沈寂。沈寂是浙江奉化人，但他生于上海，一直跟隨著城市的變遷。他那么熟悉上海，從解放前寫的上海題材小說，到1950年代初編寫的電影劇本，再到80年代寫大班哈同、大亨黃金榮、大世界創(chuàng)辦人黃楚九等，他筆下的人物，就沒有離開過老上海的軌跡。更為重要的是，沈寂與張愛玲交往甚早，熟悉張的作品。請沈寂這樣一位從舊上海走過來、又專寫舊上海題材的“老上?！弊鲭娪笆穼嶎檰?，是最為合適的不二人選。既已點將，李安立馬吩咐助手，直奔上影公寓沈寂家，請沈寂出山。沈寂是電影界的活字典，他對李安早有耳聞，十分欣賞李安拍攝的優(yōu)秀影片。一方是李安盛情邀請，一方是沈寂當(dāng)仁不讓，兩人一拍即合。在車墩開拍儀式上，李安熱情迎接沈寂的到來。交談中，李安說到不知請這么一位老資格的史實顧問需支付多少酬金，他還沒把話說完，就被沈寂一語打斷：“李導(dǎo)找我是看得起我，我做《色戒》顧問分文不取?！绷罾畎采顬楦袆?。沈寂很快就融入了《色戒》的攝制團(tuán)隊。影片每到一個節(jié)點，如布景搭好，李安就派車請沈寂到攝制現(xiàn)場，給予具體指導(dǎo)。沈寂一一細(xì)看，指導(dǎo)細(xì)致入微。比如凱司令內(nèi)景，沈寂在當(dāng)天日記中寫道：“有三開間，火車座，無閣樓。我指出錯誤，只一開間，樓下小圓桌，進(jìn)門有玻璃柜，內(nèi)有蛋糕，不是火車座?！痹俦热?，旗袍的式樣，那時的開叉并不高，比較含蓄，只是后來越開越高，以露為美。

有了這樣一位“老法師”來把牢影片細(xì)節(jié)的真實關(guān)，李安和劇組人員都松了一口氣。事實證明，《色戒》真實反映了上海灘的那段珍貴歷史，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場景，都經(jīng)得起觀眾的挑剔。2007年，影片拍攝完成，在上海影城首映式上，李安大聲說道：“我要特別感謝沈寂先生對《色戒》做出的貢獻(xiàn)”。李安在贈沈寂的紀(jì)念冊上寫道：“沈寂老師惠存。謝謝您的熱心指導(dǎo)，我將永志于心?！?/p>

“寫蔣介石是我最后一部作品”

從上世紀(jì)40年代開始寫小說，50年代開始寫電影劇本，八九十年代寫人物傳記等，沈寂一生創(chuàng)作了20多部作品集，主編及合編了10余部專著。在他晚年，我還協(xié)助他選編了《昨夜星辰》。他說除了寫老電影人物，還有不少文章寫的是早期的作家、編輯、畫家、戲曲演員等。我說那就再編個續(xù)集，他說好。于是，我便開始編這本《沈寂人物瑣憶》。

一次，沈老有點興奮、也有點神秘地對我說：“儂曉得伐，我最想寫的一個人是啥人？”見我疑惑，他便揭開謎底：“是蔣介石，我二十多年前就開始寫了。我的寫法與眾不同，別人寫蔣介石的政治生涯，我寫他的家史，尤其蔣母毛福梅，是一個不平凡的女性?！?/p>

沈寂出生上海，但他是浙江奉化人，與蔣介石是同鄉(xiāng)，小時候常常聽父親談起蔣家的種種軼事。難得回鄉(xiāng)，他也是耳聞目染，喜聽周邊的鄉(xiāng)親們聊些蔣介石小時候的故事。稍大后，沈寂開始留意收集和閱讀鄉(xiāng)邦文獻(xiàn)，不少內(nèi)容與過去了解到的大多一致，真實性得到了印證。這時，沈寂就在心里萌生了寫蔣介石家族的念頭。每次乘回老家機(jī)會，就特意找一些街坊老人敘談采訪，補(bǔ)充素材。約從1990年代初開始，沈寂開始動筆寫蔣介石的家史，題目為《蔣家姻緣》。才寫了10多萬字，就被香港一家出版社搶先拿去，出版了《蔣介石少年時代》。他又寫了10多萬字，又被一家電影公司看中，要求他改編成連續(xù)劇。其實，他心里知道，自己還沒有寫完哪！因為當(dāng)時他被邀請寫《上海大亨》《上海大班》《上海大世界》三部曲，蔣介石這部人物傳記只能暫時擱下。

時間很快到了2015年底。有一次在他家聊天，他說完成了市文史館口述自傳，覺得有些疲倦，這些天覺得無力，氣喘得厲害。我勸他可以安心休息一陣。他說：“是呀，老伴進(jìn)了護(hù)理院，保姆春節(jié)要回去。我節(jié)日里住到賓館，或者到醫(yī)院里做些調(diào)理?！蔽艺f那倒可以休整恢復(fù)下體力。他又說：“可是，寫作還不能停，寫蔣介石是我最后一部作品?！惫?jié)日前，我給他打電話拜早年，他說節(jié)中有女兒女婿照料，我聽后頗感放心。節(jié)后我去看望他，見他面色不佳，他卻先開口了：“韋泱，我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說著，顫巍巍拎來一只布袋，又從桌邊取過一疊文稿說：“袋里是《蔣家姻緣》書稿，這里是這些天補(bǔ)寫的結(jié)尾，有快兩萬字了。以后出版上的事就托付給你了?！苯舆^沈老沉甸甸的手稿，我直覺得眼睛濕潤，肩上有千斤重?fù)?dān)。

沒過幾日，得沈老女兒告知：“爸爸住院了”。這一住，他便再也沒有走出過病房。他患的是肺癌晚期，在與病魔頑強(qiáng)搏斗了三個月后，終于心肺衰竭，告別人世。

我正做著沈老的未竟之事，覺得他仿佛如往常那樣，正笑咪咪地看著我哪！

2017年4月